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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2期|江离:野生动物园(组诗)
来源:《十月》2022年第2期 | 江离  2022年03月16日09:01

江离,1978年生于浙江嘉兴,毕业于浙江大学,外国哲学硕士,著有诗集《忍冬花的黄昏》《不确定的群山》,现居杭州。

 

野生动物园

江离

海之简史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曹操《观沧海》

 

每个人都有一片海

通过传说和报刊里的只言片语

构筑着想象中的海

 

地中海的人们总是相信

波塞冬的三叉戟可以掀起巨浪

他们发动战争,为了争夺港口和贸易

 

对我们的先民,海更像是无垠的边界

承载着九州,它神秘

足够让人产生畏惧的防御心理

 

现在,每个人都有机会一睹大海

它由波浪的帝国、金色的沙滩

棕榈树、泳衣和恋人间温柔的絮语构成

 

但那不是出海的渔民们熟悉的

狂暴之海,它可以裁决人的生死

当他们在风暴里祈祷,放弃了任何抵抗

 

关于海的话语如此众多

但它仍然是未被征服的,为数不多者

蓝色的终极旋律之上

 

浮动着的,是自我的镜像

你仍然没见过那片海

那是永不可能获得的绝对的认识

 

南海中,新填的海中之岛,像驮着

唐僧师徒的神龟,它仍需仰望

一轮初日,完成它出海时的最后一跳

 

苏堤遇雨怀东坡

湖上白雨跳珠

仍像当年,望湖楼所见

天地一体,湖光与山色尽入白茫

挡风玻璃前水流如瀑布

雨刮器似抽刀断水

汽车过堤上陡桥几座

起飞的拉升和被抛离的失重

你都曾经历过

乌台案后,尽管你四处漂流

政治的风雨沾湿身上的寒衣

却已不会浸透本心

你成了最终的你:

无尽的时间中,生如不系之舟

承受天地间命运的幽深

死是飞鸿雪泥,只留偶然的印迹

在两者之间,是尽情地投入生活

依内心的指引而行动

让才智与品性,绽放个体的光彩

当你身临长江

看到江水近处腾着细浪

远处托举着天际

当你在黄州,躬耕于东坡

仿似陶公在东篱而望南山

你的竹杖青褐,你的芒鞋草黄

立身雨中,只道也无风雨也无晴

 

迷乱的线团

知微撅着小屁股

趴在地板上,她在画画

这是鱼,这是大象,她说。

纸上有一堆线团

我看了一小会儿,想从中

找到一点鱼和大象的影子。

在哪儿呢,我说

——就这里呀。

呃……我确实没有

我为我没有看到鱼和大象

感到惭愧。

有时她告诉我

这是云、小鸟,甚至是小猪佩奇

然后发出“哼哼”的鼻音

这像极了的鼻音

也佐证着我的无知无趣。

云的聚散,鸟的飞行

都不过是在那团乱麻中了

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带着那形象、那界限、那因果的重负。

但没有任何框框去框住她画的

一切仍是混沌,带着它

无尽的可能

盘踞在这乱麻般的线团中。

 

一株桃花

——给陈先发

天是灰的

我走在整个灰色中

只有一株桃花

寂寥地,堪堪开着

有一瞬间

我以为我,就是那株桃花

前度刘郎,人面何处

噢,你眼中跳动的火焰

当他们说——

它是你的心在动

它的生灭只在你的观止

旅人,你是否准备好

在凋零之际,重塑它的叶瓣——

那语言中浮现的花

在实有与非空之间,在看的幻听中

命名的乌托邦折磨着你

而它可能仅仅只是一株早樱

或者垂丝海棠

 

河畔饮茶

雨轻叩着木窗

我们品茶,在舒羽咖啡

 

一个过度悠闲的午后

听着雨落在树叶,屋顶

 

和这一侧的运河

那种节奏,是可以追远的历史

 

隋炀帝征用万民,在落日的阴影中

损毁了王朝的根基

 

运河却历经百代而自新

繁盛于唐宋,疏通于明清

 

今天,梅雨时节的河水拍着

重修的堤岸

 

不知名的花木清香

次第来到我落座的窗前

 

野生动物园

孩子们长颈鹿般的脖子

从车窗探出去

兴奋地叫唤,他们

渴望像花豹那样

冲入羚羊群

对他们来说,这仅仅

意味着嬉戏

而不是残酷的猎杀

 

我用镜头拍下

白犀牛、朱鹮、金丝猴

现在,我看着这些照片

很多情景已经模糊

它们已潜入意识的深海

只泛起零星的气泡

那时我身临其境

而此刻,我想到的是另一些

 

比如,汉墓出土的石刻上

几只饿虎

冲上大路,侵扰

皇家出巡的仪仗

更久远一些

是用树叶蔽体的先人们

依托火堆

用矛和弓抵御野兽的围攻

 

很久以后,这一切变成了

四处巡演的马戏团

有一天,光临了

我少年时代的小镇

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

小丑在钢丝上骑着独轮车

这着实让我兴起

跟随他们远行的念头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胜负已分

我们在这边,而它们则是

被观赏者,五只吊睛白虎

在河的另一侧打盹

起身踱步,对我们

注视了几秒

眼中透着仅有的森冷余威

 

孩子们在兴奋过后的

疲劳中睡着了

我们在休息区

用餐,等待

开场的马戏演出

那是西部来的表演师

他们驾驭着狮虎,跃过

圆形火圈

 

他们在马背上叠罗汉

在斗兽场般的

舞台中央,在吊带上

表演着绕场飞的

惊险动作,为取悦观众

身后的披风,恍然中

让人想起草原上曾经的

征服者

 

但那绝对的征服者

既非他们,也非我们

这一切背后

是我们创造的对手

没有长长的獠牙

和吞噬一切的深喉

却在编织我们、改造我们

远胜我们的庞然大物

 

它注视着我们

像一个发令员那样

随时准备着下令:

各就各位,预备——

 

风雨过半山

第一阵雨暴起飞白

瞬间天地已全然不可见了

 

我紧紧抓着方向盘

感到车子在激流里刹那的漂浮

 

渐渐地,山林稳住了阵势

在雨刮器带来的间歇中

 

半山犹如擎天柱,抵住压境的乌云

顷刻,更猛烈的大雨就将到来

 

山巅的望宸阁,灯光在云雾中明灭

恍似天上宫阙,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