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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的蝴蝶兰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3期 | 曾令莲  2022年03月15日15:06

郭茂廷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看着象牙白的月清清冷冷地挂在空中,显得尤为寂寥。他不喜欢夜晚,夜太长,太冷清,况且心绞痛的毛病,随时都有可能光临他这把老骨头,有可能就在某一个夜里。为此,在他的床头柜里,常年放着一瓶速效救心丸,以备不测。养了几十年的儿子、闺女还不如一瓶小小的药丸。每次从葫芦形的药瓶里抖出几粒粗盐般大小的药丸时,他都会这样想。

他这样想并没有埋怨孩子的意思,他知道他们也不容易。儿子安成远在美国,一年就春节那几天回来一趟。再过十来天就过春节了,可儿子却又打电话来说,佳惠怀孕三个月了,正是关键时期,不宜长途奔波,今年就不打算回来了。儿子告诉他这话的时候,他翻了一下日历:2020年1月11日。意味着,再有七个月他就是当爷爷的人了。他觉得自己还不到60,不算老,可一到了爷爷辈,不老也得服老。女儿安娜倒是在国内,两年前就嫁到北方的哈尔滨,天南地北,有几千公里远呢。电话一个星期打一次,可真有事赶来,也得花上个两天工夫,远水解不了近渴。安娜说,爸,要不你跟我和大志一起住呗,免得你有个三病两痛的,我也顾不了你。安娜说这话的时候,郭茂廷有些动心。但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有不跟儿子跟女儿女婿住的道理。认识的人都羡慕郭茂廷,儿子在美国,女儿漂亮又能干,还钓了一个金龟婿。羡慕的同时又有一种变了味的同情,他们一边谈论着自己的儿子孙子一边不忘带上一句,郭老师,儿子那么出息,也该把你接了去享福呀。言外之意就是子女再出息,不过面子好看,里子呢,就是一个孤老头子而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典型的空巢老人,哪天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郭茂廷不缺钱,缺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时候,他一个人的工资得养四张嘴,老伴儿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就得了脑出血,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却只能瘫在轮椅上,一瘫就是十来年。两个孩子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那几年是真难啊,白天上课,晚上就去偷偷地帮人送货挣点外快,中途还要跑回家里照顾老伴儿,饱一顿饿一顿的,好几次疲劳过度差点晕倒在地,慢慢地就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这些孩子们都不知道,他们那时只是关心着按月收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现在好了,一年的工资就一个人用,去掉平时的开销,还绰绰有余。一年前,郭茂廷重新买了套120平方米的房子,三居室,就他一个人住着,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

在郭茂廷家隔壁住着一个女的,一个月前刚搬来。他们两家的阳台并排挨着,中间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两个阳台都没有安装窗帘,郭茂廷喜欢敞亮的感觉,特别是早上,阳光会透过窗户玻璃射进来,像一个温和的老朋友突然拜访,那时,他就会觉得家里不再冷冷清清。还有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原因,就是他希望能和旁边那个阳台上的人多多少少建立些联系,哪怕能搭个讪,说个话也好。一个人住久了,都希望能找个说话的人,什么人都行,更何况里面住的还是个女人。

他这样想,但那个女人似乎不这样想。她很少在阳台,除非是在晒衣服、收衣服的时候。郭茂廷会经常坐在阳台上喝茶、看书,偶尔抬起头,女人挂在阳台上的衣服就入了他的眼帘。郭茂廷观察过她挂的衣服,衣服多半素色,绝少花花绿绿,裙子居多,有黑白格的羊毛裙、灰色的针织裙、深蓝色的亚麻连衣裙等等,每一条裙子都好看。这些裙子弥漫着阳光的味道,被风一吹,就轻轻摆动,仿佛衣服不仅是衣服,还因为曾经穿在一个美丽的女人身上,吸附了女性独有的味道和妩媚,就是挂在那里也显出了风姿绰约。这时,他难免浮想联翩。他想象裙子穿在女人身上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穿上一定是稳重娴雅,干净、简洁,美而不妖。郭茂廷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具备一定的做人准则和道德修养。但毕竟一个人生活久了,每日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便生出了单调乏味之感,总想找点什么来填补一下脑子的空白。那时他的脑海里会冒出无数美好的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或是“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诸如此类。而后又自嘲,真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他这个老头子都不例外。

其实郭茂廷也不算老,1963年出生,五官端正,身体清瘦,戴一副眼镜,因长年与学问打交道,又喜欢穿素色干净的衣服,便自带一种儒雅的气质,特别吸引那些小文艺小清新的女孩子。郭茂廷在一所高校任教,眼前不乏身材高挑、肤白貌美又时尚的女学生,他从没动过任何的歪心思,都还是孩子呢。女教师也多,有学识、有修养,但也从没中意过谁。还有热心肠的人给他介绍单身的、离异的、孀居的女人,主动带他去相亲,他都一一谢绝了。不是没想过,就是觉得儿子女儿都成家了,都快进入花甲之年的人了,没那精力。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想那些干啥?

说实话,郭茂廷没有真正地看清楚那个女人的容貌,他凭着阳台上的那些裙子猜测女人绝不会难看,就算外貌难看,但内在肯定不俗。他很想知道那女人长什么模样,但一次都没能如愿。自从那女的搬进来后,他们从没在出门时或是某个楼梯口偶遇,郭茂廷也几乎很少听到她出门的声音,好像住进来后就没出过屋子。他们的行动轨迹就像两条平行线,没有相遇也没有交叉。唯一可能看见的地方就是阳台了。女人的阳台是透明的落地玻璃,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除了挂着的衣物,什么都没有。而女人也绝少在阳台走动,唯一一次,就是在一个傍晚,他走到阳台,正巧看到女人在晾晒一件衣服,身子背对着他,他看到了一头齐腰的乌黑的长发,一条宽松的白底蓝花的长裙。当他想看她长啥样时,女人却径直进了客厅,只露出个侧面,可垂直的长发已然将它遮住了大半。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越发激起了他好奇的心理,这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这些想法有点折磨他,平静的生活起了涟漪。

人一上年纪,睡眠就少了。郭茂廷早上六点就起来了,按惯例,会到楼下走走,顺便到菜市买上一天的菜。一个人吃得了多少呢,不过是想看看菜市那热闹的光景,与认识的人打个招呼,与菜贩讨论一下斤两。碰上熟人了都会来一句,买菜啊,又回一句,随便看看。就这样简单地寒暄几句,也是好的,会让人心里也活络些。

那天清晨,他下楼时正好碰到准备出门的老张,老张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看到了郭茂廷,便拉住他,郭老师,出门啊?郭茂廷平时不大爱跟他走得近,虽然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但此人爱唠叨,还八卦,说话不着边际。一个男人怎么就生了一张碎嘴呢?而且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事就爱跟着一群大妈跳广场舞。郭茂廷内心里挺看不起老张这号人,平时要遇见了,会老远就避开着走。今天避不了了,他只好客套地回答,走走。嘴上搭着腔步子明显地加快了。但老张似乎不准备放过他,一个人成天就是买个菜,有啥意思?走,跟我一起去广场锻炼锻炼去。郭茂廷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一幕情景来,老张在一群女人中间涎着一张脸像只鸭子似的摇来摆去,还时不时为了抢舞伴跟其他的老头子争风吃醋。心里顿时就生出反感来,这哪是锻炼,这纯粹是公狗发情了。郭茂廷不理会他,只想快点离开。

老张丝毫没在意他的表情,仿佛肚子里的话太多了,急需找个人倒出来,不然自己得被憋死。他拽拽郭茂廷的袖子,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说,你最近听说了没有?

郭茂廷不耐烦地回一句,没听说。他继续往前走。

一楼的雪莉离婚了。老张兴奋地说,一离婚就奔河北去找她的小男友,说是网上认识的,是真爱。

雪莉是谁?

就是那个李雪芬哪,雪莉是她的艺名。

呵,跳广场舞都还有艺名了。郭茂廷在心里好笑,这个雪莉,名字显得年轻,人已经50多岁了,整天浓妆艳抹的,说话还嗲声嗲气,总爱听别人叫她小姐姐。老公以前在一家厂里当工人,老实巴交的一个人,被她骑在头上欺负惯了,现在又开始闹这一出。

你猜怎么着,那个雪莉去了不到一个月又回来了,说去小男友家一看,那叫一个穷啊,家里一件像样的物件都没有,而且,那房子还是四面漏风的。这把她给吓的,生怕被关在那里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于是拔腿就跑回来了,回来后又和她老公没事人一样。你说这事,啧啧!

郭茂廷并不觉得意外和新鲜,这些事现在网上也有,他不发表任何评论。

老张认为的这个爆炸性消息扔在郭茂廷那里居然成了个哑炮,他都不配合一下,这天还能聊不。老张心里不免有些扫兴,他嘴巴半张,眼睛翻出了鱼眼白,又寻思倒些其他的出来,那个,你晓得不?这句话像是把声音捂在手心里,只留出一条缝让它钻进郭茂廷的耳朵,这样就显得尤为隐秘。

哪个?

你隔壁的,才搬来没多久的那个。老张声音又低了几分。

郭茂廷心思一动,停下了脚步,你知道些什么?

老张显然得意于自己这个关子卖得好,已经成功地吸引了郭茂廷的注意,于是,他反而不说话了,脸上现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这感觉就像刚打开的水龙头却又被人故意关停。

真是贱哪,不想听他猴急巴脑地贴上来告诉你,想听了,他又得意忘形恶心人。郭茂廷想,肯定也听不到什么好话,去菜市场看一些瓜果蔬菜都比跟他在这八卦来得舒畅。他不理老张了,甩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老张在后面追着喊了一句,以后别想从我这儿打听一个字。

谁稀罕啦!

走了一阵儿,郭茂廷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这不是菜市场,他来到了一个花鸟市场。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还是早上七点,里面就人潮涌动。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花花草草,鸟声啾鸣。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有这样热闹、这样锦簇的一个市场。他接连走进了好几家门店,店里摆满了名目繁多的绿植和花卉,好多都叫不出名字,一看价格也让人咋舌。他还进了一家专门卖鸟的店子,也有意思。一进门,就听到一句:您好,欢迎光临!那声音小姑娘似的,又嗲又甜。他四处张望却不见说话的人,等另一个人进来,那声音又响了一遍:您好,欢迎光临!他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羽毛斑斓的鹦鹉在那学舌。里面的鹦鹉、金丝雀、画眉鸟叫成一团,和人声混杂在一起,这些鸟就像是从彩绘的画里出来一般,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置身在一个奇幻的世界。郭茂廷喜欢安静,也不喜欢这些从出生就被关进金丝笼长大的鸟,傀儡一样,每天重复着同一个调子,呆板而乏味。于是他又转身走进一家花店。

他看到一盆白色的蝴蝶兰。盆是黑色螺旋纹的瓦盆,上面冒出几片绿油油的叶子,中间直直生出一簇怒放的花枝,纯白色蝴蝶般的花朵一朵挨着一朵,每一朵中间点缀着鹅黄色的花蕊,白的纯粹,黄的娇嫩,在黑色瓦盆的衬托下,泛着一种高雅纯洁的气质。郭茂廷越看越被吸引,越看便越喜欢。老板是一中年女人,自在一旁摆弄一个插花,看到郭茂廷的神情,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美国进口的,品种稀少。郭茂廷听到美国两字,便想到了在美国的大儿子,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这样一盆蝴蝶兰。大儿子和佳惠平时工作都忙,想必也没工夫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他又想到自己的那个屋子,什么绿植都没有,缺少了些生气。于是乎他觉得那盆蝴蝶兰冥冥中就是在等着他的。他没跟老板讲价,仿佛一开口那盆蝴蝶兰就掉价了。

郭茂廷小心翼翼地抱着花上了自家的楼梯。这时迎面下来一个女人。他第一眼看到了那条黑白格子裙,早上还挂在隔壁家的阳台上。裙子上面是一件米色的宽松高领毛衣,外面一件驼色羊毛呢大衣及至小腿。虽这样,但一点不显得臃肿,倒显出一种端庄和品味。郭茂廷迅速地用余光打量女人一眼,女人的半张脸被口罩遮住,一头长及腰间的黑色长发,特别是那双眼睛,似蒙了一层雾水,雾水下是一汪黑色的深潭,即使看不到全貌,也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面容姣好且年轻的女人,顶多三十多岁,清水芙蓉般美丽。

女人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走过的时候头不由得转向了他怀里的那盆蝴蝶兰,眼神在花上停顿了几秒,便又飘然而去。

郭茂廷终于近距离地看到了隔壁的那个女人,莫名有些发慌,心里猛地跳了两下,事后又不禁感到了一丝羞愧,都大把年纪了,见到年轻女人还有这样的反应,这不是色吗?

回到家里,他就将那盆蝴蝶兰放在客厅的电视柜上。电视柜上杂乱地堆着一些居家常用的小物品,怎么看都不搭,显示不出它的美丽和高贵。于是,他看到了客厅外面的阳台,阳台上有一个玻璃小茶几,平时没事的时候就爱坐在那里看看报纸喝喝茶。他把花放在茶几上,整个阳台平添了许多生气,心里顿时就舒畅起来。

晚上,他小心翼翼地给花浇了些水。这时,他抬起头,透过隔壁的阳台玻璃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立在那里,正朝着自己的方向。他第一次看到隔壁的那个女人站在阳台上,而且还朝着自己这边看。她在看什么?是他的花吗?他突然有些欣喜,原来女人也喜欢这盆蝴蝶兰。隔壁的阳台没有一丝光亮,女人整个身子暗藏在黑幕之中,沉默得仿佛黑夜里的雕塑。郭茂廷不敢惊扰,便装作没看到一般,转身进了客厅。

第二天,他又早早地出了门,直奔花鸟市场,这次,他又买了一盆蝴蝶兰,还买了一盆吊兰,他要装扮他的阳台,让他的阳台充满生气、香气、幽兰之气,要让他的阳台留下阳光和春天。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渴望,就是渴望留住一双眼睛,那双女人的眼睛,虽然只匆忙地瞥了一眼,但他认定那一定是很美的,那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将吊兰挂在阳台,让那盆蝴蝶兰的花朵正对着隔壁阳台的位置,然后,他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内心顿时充盈着一种令人愉悦的饱满。

接下来几天,郭茂廷每次在夜晚浇花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瞥下隔壁的阳台,但也不敢总盯着,生怕对方知道他在注意她,然后就会像只小白兔一样受到了惊吓而跑开。他像一个守着秘密的人,独自在隐秘的波涛里起伏。

春节将至,郭茂廷想着安娜应该就在这几天回来了,她说过,去年在哈尔滨过,今年回蓉城过,以后隔一年就回来团圆一次。为了迎接女儿回家过节,他一周前就着手准备年货,两年才回来一次,可不能马虎。腊肉、香肠早就做好了,麻辣味的,女儿就爱吃这蓉城独特的麻辣味道,还得买上几只兔子,过年做一道冷吃兔。他想起女儿在电话那头跟他唠起如何怀念家里的味道,一边唠一边在那头咽着口水,他既欣慰又心酸。孩子大了不中留哇,谁叫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呢,那地方一到冬天就冰天雪地的,寒气浸进骨头里,不像蓉城这地方,再冷也不下雪,不下雪的城市能冷到哪儿去?

正想着这些,女儿的电话就来了,刚一接通就听到女儿在那头焦急的声音,爸,我回不来了。

郭茂廷心一沉,出什么变故了?

疫情啊,看新闻了没,蔓延了,航班都取消了。今年是肯定过不来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没啥事就别出门了。女儿说道。

郭茂廷平时也看新闻,爱了解些国内外时事,但没想到疫情发展得这么快,都开始蔓延到全国了,连蓉城现在出门都要求戴口罩了。他赶紧说道,我这边没那么严重,别担心我,安全为上,今年就别回来了。说完,又想起一句,你喜欢吃的东西我都备好了,我给你寄过来。

说是这样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他默默地挂了电话,看着挂在厨房通风口外面那一排腊肉、香肠,在风中一晃一晃的,有一种诱惑人的招摇。今年回不来,明年回来也一样,可万一明年安娜也像她哥一样,有了孩子呢?以后的事谁说得准。照这情形,他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巢老人了。想到这,他心里便有些紧,心一紧,身体就有些不得劲,他赶紧从抽屉里翻出一瓶丹参片。

郭茂廷接完电话就将准备的一些年货打包,他担心再不赶紧寄出去,快递就要停运了。

一出小区门口,迎面又撞见了老张,真是冤家路窄。老张见个人就打招呼,怪不得满肚子的小道消息、八卦新闻,不断地装进去,又不停地吐出来,从不隔夜。只见他遇着个人就拿出手里的袋子打开给人家看,口罩买了吗?再不买些囤着,就没啦。你问多少钱一个?我这是N95的,30多块钱一个呢!现在专家都说啦,一般的口罩都挡不住病毒,得三层保护才行。我这还是女儿找关系买的。不信你去看看,好多药店都断货啦。

还是避不开。郭茂廷看着老张戴着个口罩,像戴了防毒面具似的,即便这样,那一连串的话还是瓮声瓮气地从口罩里跑出来,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老张早就忘记了那天对郭茂廷的喊话,他又把郭茂廷叫住了,这次不叫郭老师,叫老郭了,老郭,老郭,扛这么大箱子干啥去呢?

老郭接了一句,问这些,你帮我扛啊?

老张摆摆手,我年纪大了,可帮不了你这个,你呢,赶紧去抢几个口罩去,不光是口罩,生活物资也得囤,全国都支援武汉去了,现在这些可是紧俏货。别怪我没提醒你,到时有钱都买不着。

有这么紧张吗?又不是物资紧缺的年代,你就别制造恐慌了。

亏了你还是读书人,这点高瞻远瞩都没有。现在全国的物资都往武汉送了,就算买得到,那价格也会翻倍涨,现在的商人黑心得很,正瞅着发国难财呢。

郭茂廷想想不无道理,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备着总是好的。这时他想起那天老张卖的那关子,一直吊着他的胃口。他那天到底想说些什么呢?于是他干脆将包裹放在地上,对老张说,你也是好心,我谢你了,对了,你那天想跟我说什么?

老张一听,又得意了,怎么,这回想听了?

德行!郭茂廷弯腰就准备扛包裹。老张赶紧拉住他,哎,瞧你这急性子。然后他看了一眼四周,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你隔壁那女的是什么人不?

郭茂廷一紧张,什么人?

是这个——老张比了个手势,伸出三个指头,拖长了声调说道,小——三!

怎么可能?郭茂廷想起那天下楼时碰到她,气质脱俗迤迤然的样子,难道只要漂亮一点的女人就是人家的小三?虽然这个词语在当今时代并不少见,但是郭茂廷不肯把那女人归于这一类中,他的直觉就把她从这一类人中排除了。

她住的那房子就是人家男人租给她的,金屋藏娇。这可是陈姨亲口跟我说的,陈姨是那套房子的房主。

仅凭这点,还是不能确定她就是那男人的小三,别说三道四毁人家清白。郭茂廷严肃地说。

全小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刚搬来没几天,正室就打上来啦,见着一个人就说那女的是贱货,勾引她老公。这不是明摆着要搞臭那女人吗。你知道男主是谁吗?是某厅的一个处长,这处长的老婆也是个瓜婆娘,不光来这闹,还跑单位闹,你猜怎么着,这一闹,把纪委的给惊动了,一调查,顺带着就把她老公的经济问题牵出来了,这下好啦,作风问题又扯上经济问题,结果进去了。老张说这事的时候,两手一拍又一摊,脸上眉头一蹙,不知道是觉得惋惜呢还是觉得这事让人大快人心,反正说的时候,眼睛放着光,别提多过瘾了。

郭茂廷想起那几天他正好去了女儿家,他没说话,难以言表。不管怎么样,这种事到处跑去闹总归影响不好。郭茂廷心想,何必呢。

你可不知道那天,小区的人都出来散步,我们呢也正在跳舞。那天我们新学了一种舞,雪莉领舞,正跳着呢,那处长老婆就寻来了,跑去砸门。陈姨担心门被砸坏了,不让砸。你猜那女的咋说?她说,门砸坏了我赔,老娘有的是钱。雪莉也是不嫌事大,把我们跳舞的小话筒都贡献出来了,那瓜婆娘拿起话筒吃奶的劲都喊出来了,声音传得几里地都能听到,柳雪那个啥,你给老娘滚下来,你有本事勾引我老公,却没本事下来见人啦?你个婊子、贱货……唉哟,我都不好意思说。老张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口罩干脆挂在了下巴底下,那唾沫星子不断地从两片嘴唇中间射出来,喷了郭茂廷一脸。

那个啥?郭茂廷有些听不明白。

什么那个啥?噢,对,那个啥,开始我们也听不明白,柳雪那个啥什么意思?原来是那瓜婆娘不认识那女的名字里面最后那个字,然后就直接骂上门来了。她说她是跟踪了好久才找到这儿的,名字还是偷看了老公的手机查到的,但那字她不认识,你说是不是笑死人了。后来,还是我们一起帮她查出那个字来的。原来是叫柳雪妤,老张在手掌心画出一个“妤”字。

郭茂廷在心里念出“柳雪妤”三个字,体态飘摇如弱柳扶风,肌肤似雪,“妤”字意为聪慧,蕙质兰心,真是好名字。

老张凡事喜欢点评,你说说现在这社会,有点钱、有点权的男人,怎么都喜欢在外面养点花花草草。叫什么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事情就只能证明一句话——攘外必先安内。不怕前院点灯,就怕后院起火哇!

郭茂廷盯了老张一眼,你这是什么三观?

郭茂廷扛起箱子,边走边想,两个大男人,站在大门口像长舌妇一样说长道短的,这算什么事?

他寄完快递,然后寻了几家药店,果不其然,都没有口罩卖了,好在家里还剩下一些。他又来到一家生活超市,看着琳琅满目的蔬菜、食品,难以选择。今年就一个人过节,能吃多少?到了最后,还是买了一桶金龙鱼的食用油,然后回家。

一路上,他心里闷闷的,总不是个滋味。

那天晚上,他走到阳台,又看到隔壁阳台的窗户透出一个女人的身影,久久地看着那盆盛开的蝴蝶兰。郭茂廷摇摇头进了屋,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甘愿当小三呢?等他过了一阵儿再来到阳台,发现那个身影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雕像一般。他看着女人一个人孤单单地立在那里,竟有些无来由的酸楚从心底深处溢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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