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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3期 | 魏婕  2022年03月15日15:07

夜风咆哮着从松山上滚滚而下,山谷发出震颤的呜呜声。江风挟裹着沙尘漫天飞舞,江水发怒地撞击着崖岸,恐怖的巨浪拍打着崖头,仿佛要吞噬掉横在怒江上空的铁索桥。铁索桥巨蟒似的横卧在江雾里,纹丝不动,任凭巨浪咆哮。

晨曦微露,桥头上方“惠通桥”三个大字清晰可见。

天色渐亮,一切归于平静。大垭口村浸在清冷的江雾里,一溜木屋在云雾中一点一点地显出轮廓。路口拐角处,一栋典型的走马串脚楼看上去颇有几分气势,因为年代久远,老宅的内部装饰已看不出底色。门头木匾上依稀可见姚家沟老宅几个斑驳的朱漆大字,四合五天井层层叠叠地铺开,大小房一间接一间。青石条搭建的鸡圈、羊圈杂乱无章地歪斜在屋檐下,住在里边的十来户人家像五马分尸似的破坏了老宅原有的格局。

寂静中,老宅内传出一声苍老的哭叫声。一扇窗子旋即亮起了灯,忽闪的火光像能传染一样,几扇窗子接二连三也透出了光亮。一扇黑漆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又合上,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在草医(中医)窦银花家门前站住。

窦银花被一阵杂乱的声音惊醒,以为是山风打门,定神倾听,又传来一阵坚定有力的敲门声。她披衣打开房门,放羊人袁老二拎着手电筒站在门外,手扶门框,喘着粗气说:“你二嫂疼得昏过去了。”

窦银花脚跟脚地进了袁家门,看到神龛前燃着一炷清香,火塘的熊熊火光舔着漆黑的壶底,火上烧着一壶水,壶嘴像吹口哨似的呼呼往外喷着热气。火炭上方横梁上吊着的腊肉被熏得仿佛蒙了一层霜,散发出烟熏火燎的香气,与木柴的松香味交织在屋子上空。

袁老二干咳两声,径直把窦银花引到床沿边,床头一把竹椅上,整齐地码放着二嫂出嫁时穿的傣锦装饰的筒裙、筒帕,还有娘家陪嫁过来的银腰带、银泡(肩饰)、镂空雕花的槟榔盒。二嫂名叫团仙,是汉族老爸和摆依(傣族)妈的后代。虽说嫁到汉族地区,但生活习惯依然保留着潞江坝傣族的风俗。窦银花纳闷地想,翻出这些老古董干什么?她迟疑了一下走近木床,掀起耷拉下来的蚊帐一角,只见二嫂脸色蜡黄地蜷缩在床上。

一阵风吹来,煤油的灯芯摇摆几下灭了,冒出一股刺鼻的青烟。袁老二手忙脚乱地重新点亮油灯,抬到床边。

淡黄的灯光下,二嫂麻木地躺着,两眼出神地望着蚊帐顶,空洞无神的双眼瞳仁已扩散,没了反光,脸色黄中带黑,饱满的嘴唇瘪缩进去,像个瘪嘴老奶似的咂吧着嘴唇,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就三五天的工夫,竟病成这样?窦银花吃惊地后退两步,手拄着松木桌,低垂下花白的头发。二嫂活不长了,这样的病人没有草医敢下药。她二话不说便往外走,袁老二脚跟脚地来到门口,掩上门哀求道:“啊呀,我说大妹子,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她人不坏,就是吃嘴上的亏,人㞞嘴辣……”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医生看病抓药,她已无药可救……”窦银花顿足道。

“如果她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早点找你看看,也不至于拖得这样重。大妹子,隔壁邻居难免磕磕碰碰。土改那年,我们姚家沟十来户人家一起搬进这栋地主老宅,谁家有困难,搭把手才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把灵丹妙药拿出来,让她少受点苦,这样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袁老二一脸绝望地恳求道。

窦银花顺从地返回屋,坐在椅子上给二嫂把脉:脉窝上摸不到脉搏跳动,翻朝侧边跳,这种翻梁杆的跳法就是人要死的先兆。

她眼前浮现出二嫂昔日骂自己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母夜叉。自从自己的男人老杨撒手人寰后,袁老二时常接济孤儿寡母,团仙的醋坛子打翻了。

有一年春节,袁老二偷偷送来小半袋糯米,他前脚才走,消息就传到二嫂耳朵里。大年三十晚上,团仙站在院心,双手叉腰,黑布筒裙垮到腰际,像打机关枪似的破口大骂:“呸,不要以为自己是天不管地不收的王母娘娘就倚老卖老。只听说过老马啃嫩草,没听说过一把年纪还偷人养汉……战后守寡几十年的女人大有人在,人家守得住,你难道就守不住?我又不是老变猫(擅长巫术的人,含有贬义),能变出白花花的大米白送给你?”这个碎嘴婆娘什么难听话都骂得出来,窦银花恨得直咬牙,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袁老二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药房门。顿时,一股药香味扑鼻而来,一箩一箩的草药使她迈不开脚,她按标注好的药名仔细找起来:莲子草、益母草、白花蛇舌草、五味子、金钱草、回心草、响铃草、地蔪草、大风草(洗三天、洗七天、满月洗),医治风湿性关节炎的竹黄,医治破伤风的竹叶防风,还有野菊花、降糖药翻白草……

她正翻找着,一不留神把晾在竹笆里的金银花打翻撒在地。前段日子,大垭口四周一地都是熟透了的金银花,竹笆里的金银花是中秋节后才拣回来的。

“有些药实在难找到,死活找不见安神止痛的药膏。”她叹口气嘟哝道,目光落在一排倚墙摆放的黑色松木药柜上,拉开抽屉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无奈之下,她倒了半盅花椒风湿药酒,脚步错乱地踩在冒青苔的青石路上,向袁家走去。这药酒能起到麻醉作用,喝一小口下去三五分钟就见效,病人马上感到舒服自在。

当窦银花从袁家出来时,天色已大亮。看到自家药地里的石玉长得像芋头叶一样又大又团,她的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这些从山上石缝里连根挖来栽的石玉,有拔毒功效,蛇咬伤,挖出拇指大的一坨,舂碎后敷在伤口上,几天就好。爬地生长的野生苦瓜藤结出了橄榄绿的小苦瓜,小苦瓜苦涩味足,清凉甘甜,颜色转黄变红后焙干舂成粉末,泡水喝治疗脖子发炎,药效很好。还有止咳平喘的芸香草、消炎止血的野辣子、医治痢疾的野茼蒿都茂盛地生长着。

窦银花弓下腰在药地里拔草,想起碧寨猎人朗大哥今天要来取药。他孙子前两天惊吓着,皮肤黄、眼仁黄,受惊的娃娃像瘟鸡一样长不大。大垭口的娃娃从不敢单独放进山,因为松山大白天闹鬼。她深深地叹口气,从药地里抠出一坨黄姜,捧在手心里左看右瞧,越看越喜欢。黄姜剁碎加黄鸡枞胆一起炖鸡蛋,再加二钱回心草,吃个把星期就能解决问题。她直起身子,看到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娃,抱着一只鸡冠红彤彤的小母鸡站在诊室门口,窦银花推开诊室门,让小病人进去。很快,接二连三涌进来几个病人。

她翻看了一下男娃溃烂的嘴唇,好心劝道:“马咂嘴用曾瓦盖上的蒸馏水擦伤口,很快就会好,用不着吃药。凡药三分毒,药吃多了伤胃。”男娃很听劝,抱着咯咯叫的小母鸡走了。

第二个发烧病人张开嘴让窦银花看舌苔,一股臭气涌出来。她躲闪了一下,诊断结果为偶感风寒引起发烧,外加口腔溃疡,下药以消炎的凉药为主。她一边配药一边说:“碎米果配白花蛇舌草煨水喝一个礼拜。”她嘴里说着,眼睛望着下一位病人。下一位病人是患慢性胃炎的老病号,定期来抓药。窦银花包好三包重楼粉加蜂蜜递给她,说:“老毛病得慢慢调理,不可能立竿见影。”

就在这时,黑漆大门晃荡了一下,一名青年背着一位哼哼唧唧的老妇人,步履沉重地走进来。他把她放在条凳上,直起身子揩汗。又是一名风湿病患者,窦银花马上想起团仙,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从1980年起,大垭口患风湿病的人潮水般涌来,症状惊人地相似。有些人一病不起,瘫痪在床,撑不了多久就命丧黄泉。有些病人医得及时,勉强保下一条性命苟延残喘。

病人的呻吟声在狭窄的诊室里一声接一声,蜡黄的脸上,颧骨上两团黄斑使整块脸看上去乌紫暗淡。松山战役后,整个大垭口弥漫在一片恐慌之中,稀奇古怪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让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村子里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人喜欢嚼舌头,流言像风刮过一样传得有鼻子有眼:二战污染毒菌大暴发啦!尸毒滋生成病菌侵入人体,隐藏四十年终于发作。不错,松山战场上留下许多死人,那年月,兵荒马乱的,没人掩埋尸体,尸体腐烂后,毒液被雨水冲刷后四处流淌。惠通桥附近臭气冲天,尸臭味简直可以把人熏死。

她正想着,女病人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坐到桌子旁。窦银花回过神来,专注地替她把脉,刺痛使病人不自觉地缩了一下手。病人的手臂摸上去像干柴一样硬邦邦的,脉象散乱,时紧时松,不匀称。窦银花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

小青年见状,替母亲介绍起病情:“我妈近些日子,骨节疼痛酸软,不灵活,走路走不得……”

“手脚疼痛多久了?”窦银花抬起头来望着小青年说。

“有些日子了。我妈怕冷,患的应该是冷风湿。最近这段日子,我在天井搭个小澡堂,用草帘子团团围住,再用布篷密不透风地蒙起来,把煮大风草的滚水倒进木盆里,让我妈坐在滚烫的水边发汗,熏出一身汗攻毒。”

看到儿子说得如此详细,女病人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打起精神插话道:“药力很快见效,我出了一身汗,滚水也变温,再下水泡澡。”

窦银花不以为然地望了一眼小青年,对他这种自作聪明的做法显然不满,劈头盖脸地教训起来:“热风湿和冷风湿不是随随便便就判断得出来。不错,怒江边上的老百姓习惯用大风草配松尖煮大锅水,为月子婆洗身子撵风。女人生完孩子后三天洗一次,七天洗一次,满月再洗一次就万事大吉。这个流传了上百年的土方,家家都在用,主要用来预防妇科疾病,产妇日后不会患风湿病。”

她越说越解气,竟提高嗓门骂道:“风湿的治疗与月子婆撵风的配方截然不同,如果一副配方真能包治百病,每个人都可以当草医了。不要以为医病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么简单,病情拖重了麻烦。”说完,不自觉地瞅了一眼袁家紧闭的门窗。

小青年一脸愧意地站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让窦银花的心一下子软下来。她很快开出方子,又用眼角扫了一遍:大风草切成片配五加风、九里光……然后,把配好的药递给小青年,叮嘱道:“除了熬药吃,每天煮一大锅水洗身子,最好用温泉水,洗一个月试试看。”

小青年千恩万谢后,留下两块钱,背着母亲走了,拎在手里的两副草药在身后晃悠着。

送走病人后,窦银花怅然若失地坐下来歇口气。最近,每天都有三五起风湿病人来看病。滚龙坡南岸一年四季生长着大片绿茵茵的大风草,以前,有风湿病人来,提起锄头现挖现用,新鲜的大风草像韭菜一样轻轻一割,割倒一片。最近,大垭口的草医像割草机一样,大风草长得再快也供应不上。看着背箩里的草渣渣,她决定上一趟松山。

冬天,大垭口天亮得早。

鸡叫头遍后,窦银花窸窸窣窣地穿上青色对襟衣,直起身子拎起青布缝制的大筒裤,两条细腿在裤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她摸索着扣上一排布疙瘩纽扣,漂染的土布衣轻柔地将身子包裹起来。这身衣裤虽然有些年头,但依旧古朴素雅,柔软耐磨。她穿好衣裤,捻亮油灯,拿起挡在竹椅上的黑布围腰抖了抖,围腰脚一串四方形螃蟹花、蕨叶花、蚂蚱花、太阳花和百灵鸟一下子跃入眼帘。她感叹道:“绣功无可挑剔,蜂蜡捻过的绣花线,滑腻腻绣出来的花,逼真得活灵活现。”

她抚摸着点缀角边的一溜碎花,蹬形花边,缀底两排瓜蔑花和蝴蝶花,无限感慨地絮叨起来:“自己年轻时手巧得像织女,现在老胳膊老腿,已不能穿针引线。扎扎千声不盈尺……松山一带的大姑娘要是不会针线活儿,注定嫁不出去。”她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坐在织布机旁,在一片咔嚓声中织出华丽柔软的布。

她系好围腰,炒了个小白菜,就着半碗吃剩的腊腌菜吃了碗冷饭,用竹饭盒包一碗冷饭。松山上泉水不多,她从麻布石水缸里舀出青丝丝的井水灌满一军用水壶,背上挖药的锄头、镰刀和砍刀向屋外走去。当她一脚跨出门槛时,想起上次上山看到一棵肥硕的黄草(石斛),又把铁丝钩放进背箩里,自言自语道:“看我这记性,丢三落四的。”

出门看天色。窦银花站在院心察看天色,尽管家门前这片天云层相当厚,西南风飘动,但松山上空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她背起背箩走出雕龙画凤的黑漆大门,看到袁老二从羊圈里吆喝出一群黄山羊。他全副武装的打扮让她觉得有点滑稽,戴竹帽,披蓑衣,腰间还系根棕皮扣腰带,一副出远门的样子。袁老二咧开嘴苦笑了一下,没话找话地说:“几个闺女守着你二嫂,我腾出手去放羊。不管干天还是雨水天都得把羊撵进山吃山草、树叶子和锥栗果,否则圈养的黄山羊会死掉。羊吃百草百毒不侵,有毒的叶子吃下去也无大碍。”

他望了一眼天,沉下脸说:“出彤沟云要下连天雨,绵绵细雨一下十天半月。前些日子,雨水多得毁田冲地。大妹子,雨水天采下来的草药泥巴大,容易发霉。”

他说这话的意思显而易见,劝自己改天再上山。窦银花并不领情,挖苦道:“枯雨季哪来的彤沟云?更不会有连天雨。”

看到她一脸不高兴,袁老二被山风吹得枯柴一般的老脸舒展开来,觍着脸说起好听话:“天黑得快,山路不好走,一个女人早点回。我带狗进山捡松果,马驮柴,下午四点钟,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就回来。这一季,滇缅公路上方的阴登山一带草药多,一地都是白花蛇舌草和大风草。”

窦银花心头一热,感激地笑了笑。黄山羊已走出百步远,袁老二牵着马追上去,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洒下一串响铃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窦银花继续往前走。穿过绿荫隧道一般的滇缅公路后,路两边变得开阔起来,路边凹子排水沟流淌着青丝丝的泉水,一块东倒西歪的公里桩插在排水沟边上,从石缝凿出来的鹰嘴崖像老鹰的嘴,勾勾地直插惠通桥。

怒江上空江雾腾腾,霞光穿过迷雾,照在惠通桥的铁链上。云雾飘动着慢慢散开,像裹了一道金边的白丝带缠绕在岩缝口,河谷陡坡间斜倚的攀枝花树上,高大肥硕的花冠灿如火炬。攀枝花火红的缎带沿怒江一直延伸到三江口,树下的怒江水平静从容地流淌着。

惠通桥旁,两棵百年千张纸树冒出新芽,扁长的绿苞苞挂在树枝上。她停下脚步,从茂密的绿叶中找寻绿苞苞。这两棵老祖宗留下来的古树,果实谁采到归谁。之前过年时,绿苞苞由青泛黄,嫩了采下来药效不好。她掐指一算,中秋节前绿苞苞才会变成黑果,采收下来药效最好。过完年,窦银花像丢了魂一样,有事没事总是到惠通桥边上转悠,眼睛死死盯着千张纸树。中秋节快到了,她迫不及待地背上背篓,带着孙子阿昌去采果,生怕被人抢了先。他俩穿过鹰嘴崖,很快来到惠通桥旁,阿昌往手心唾了口吐沫,两手搓了搓,像猴子一样嗖嗖几下爬上树,一苞一苞地往下扔。窦银花撩起宽大的衣襟下摆,笑盈盈地仰起头接住绿苞苞。

回家后,她把绿苞苞晾在穿堂风吹过的走廊,晾干后,像纽扣一样扣起来,用多少拿多少。千张纸树是医治胃病的灵丹妙药,一棵千张纸树一年最多结两三苞。她正美滋滋地想着,一阵江风刮过,一苞没来得及扣起来的千张纸被吹得飞起来,几千张透明白亮的薄纸,像飞絮一样,风轻轻一吹就四散飘飞。她慌忙东突西扑,好不容易才抓到三张千张纸。

窦银花冷眼望着眼前的景致,怒江对岸松岭上,灰扑扑的茅草房升起袅袅炊烟,一栋红漆松木山家饭店显得鹤立鸡群,门头上高悬着“永平辣子鸡”几个红字。惠通桥沿江一片野果树下,四季常青的青树果、酸多依果、野杨梅、樱桃果和胭脂果花开花落,大片的甘蔗林和玉麦(苞谷)地枯叶遍地。一只大青猴坐在路边岩石上,皱巴巴的脸颊上,肌肉上下抽动着,撕扯一根甘蔗。大青猴左右开弓,嚼完汁吐出甘蔗渣。袁老二挥舞着老拳吓唬青猴,青猴像触电般惊跳起来,跳到江边岩子上仰面躺下,轻蔑地用手指羞他。那神情仿佛在说,有种的过来呀。袁老二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猛跺两下脚,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江边的猴子害怕男人,见到窦银花则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继续躺在路边岩石上啃甘蔗。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小黄猴,倒挂在树枝上荡秋千,梳毛,挠痒痒,吱吱叫着,不停地打闹。

合作社时期,成群结队的小黄猴下山偷吃玉麦,掰一包丢一包,一片狼藉。生产队长一怒之下派老杨和袁老二抬着铜炮枪上山守玉麦地,生产队长咆哮着咒骂道:“合作社有的是人,两人一组轮流上,看这些小猴子反了不成?”想到这里,她露出了天真的笑,两排不关风的牙齿东倒西歪地铺满牙床。

就在这时,几只灰色的野兔一跳一跳地穿过滇缅公路,羊群乱了阵脚。袁老二嘿嘿干吼两声,捡起一块石头向头羊砸去,头羊带领羊群迅疾朝箐沟小树林遁去,消失在茂密的杂树林里。窦银花满心空落落地继续朝前走,看到一只穿山甲蜷缩着身子,像轮子一样咕噜咕噜地从坡头滚到坡脚,滚到平坦的公路后动弹不得,过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开始爬行。她瞅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四周,寂静的山谷连咳嗽声都听得到回声,暗自想到,想必是下雨天山洞进水,穿山甲憋不住爬出来透气。它以蚂蚁为食,哪儿蚂蚁多就往哪儿滚。看到穿山甲大摇大摆地爬过滇缅公路,眨眼工夫滚下路边陡坡不见了。窦银花自说自话:“它运气好,要是遇到跑长途的司机,准停下车,麻袋一罩,扔上货箱捎到边境卖。”

松山脚下,一片旱地被一溜橡皮莲团团围了一道地边。守山人正在为香树修枝,看到村里的草医上山,没话找话地说:“阿嫂,你上山采药,拿几根修下来的树杈去做刀把?”

窦银花望了一眼堆在树根脚的断枝,说:“香树韧性好,做刀把和锄头把不容易断,而且不伤手,可惜我背不动……等晒干后,你拿到腊勐街卖。”边说,边向山上走去。

香树四周,一片翠绿的芭蕉地里冒着浓烟,树皮枯叶烧得噼啪乱响。松山地下水分足,根深蒂固的芭蕉烧不死,须须根烧成灰,芭蕉叶上的虫烧死,春天发得更好。芭蕉地里的烟火被山风刮过来,从窦银花面前漫过,她被烟呛了一口,慌忙用手挡住烟,一溜烟逃开了。

老干塘蓄满了水,枯萎的水草歪倒在塘边。山箐里,金竹、紫竹、毛竹、瘦芦苇、剑麻茁壮地生长着。红土路上满是野杨梅、飞松、缅桂花树、大树杜鹃、菩提树、酸杷树和野核桃树。西面的松树林里,鸟叫声不绝于耳。东边山,漫山遍野的锥栗树、云南松和栎树,东一棵西一棵,像伞一样撑开。四季常青的桦桃树边落叶边发新枝,开败的金银花像豆角一样,一串一串地耷拉下来。一片顺地长的叶下珠发出细丝,像小兔子的眼睛红红的透着亮光。她顺手掐下一大捧叶下珠和野菊花放进背箩里。

窦银花对松山上的草药了如指掌,哪一片有什么药她一清二楚,采药旺季从五月端午到八月十五,一个月采嫩叶子,一个月采花,一个月采果。万木凋零的冬天进山,能采到金贵的回花,一年开两次花的果树真是可遇不可求,木瓜树、李子树的回花,脑梗、脑充血、脑膜炎吃了不再发病。

眨眼的工夫,窦银花爬上滚龙坡,看到山凹背阴处一块土肥地带,大风草像石榴叶一样长满整个山凹。她喜滋滋地蹲下来用镰刀连杆带叶割起来,发现大风草边上藏着一捧没有完全枯萎的重楼。她又惊又喜,连根挖下重楼,抖了抖粘在根须上的红土,嘀咕道:“这捧重楼足够用半年,重楼有消炎止血的功效,是云南白药的重要配方,带回去栽在药地里保鲜。”

不一会儿,各种草药已填满半背箩。她直起身子,望着满山遍野的珍稀,恨不得把一座山都背回去。

就在这时,飞松树下,草棵里突然蹿出一条麻蛇,她捏起锄头想把麻蛇敲死,麻蛇嗖的一声向前飙去。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叹道:“算啦!放它一条生路。”

到深山老林寻药,遇到野狗、野猫、穿山甲、野兔、松鸡、画眉和斑鸠不足为怪。她没走出几步,上次看到的那棵翠绿肥硕的黄草,从古老的飞松树上长长地垂下来,开出紫黄色的小花。黄草不容易开花,整座山找不出几株开花的黄草,药用价值极高。她砍下一棵竹子绑牢铁钩,仰起头钩黄草,黄草拦腰折断,轻飘飘地从树上跌落下来。她拾起带露水的新鲜娇嫩的黄草,庆幸没有连根拔,否则,来年发不出新芽。

窦银花放下背箩坐在榕树下歇气。松山战役后,树林茂密的整座山被炸得光秃秃,只剩下这两棵小叶榕和山尖上那棵叫不出名的古树。三棵百年古树,见证了1944年的松山战役。日本人在松山上盘踞了两年多,山上的老树都被他们砍了烧炭取暖,还用木材砌了许多地堡。现如今,破败的地堡不时有村民跑进去躲雨。望着一地的榕树叶,她想起捡菌子的日子。

雨水天,窦银花带着孙子阿昌进松山捡鸡枞。

半坡上一片小叶榕树结出星星点点的赤色小果,阿昌兴奋地在树下铺层塑料布,爬上树拿棍子一阵噼噼啪啪乱敲,果子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阿昌跳下树,拣起一颗又大又红的果子,一口咬下去,龇牙咧嘴地咂巴着嘴,一边吮吸果汁,一边不停地嚷嚷道:“又甜又面又酸,好吃极了。”

吃饱喝足后,两人往山心走。飞松树下,鸡枞、刷把菌、老母猪菌、青头菌、荞面菌、奶浆菌、喇叭菌、胭脂菌、牛肝菌、铜绿菌和黄茸茸的虎掌菌,一朵接一朵隐蔽在松毛下,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杂菌和一些娇艳的毒菌。黄鸡枞、红鸡枞、青鸡枞和白鸡枞东一坛西一窝破土而出,鸡枞认坛,去年发的地方今年准发一窝,像她这样常年钻大山的草医哪有鸡枞坛一清二楚。挖鸡枞事小,找黄鸡枞胆才是大事。黄鸡枞胆既金贵,又难找,是医治小儿受惊吓的特效药。他俩连挖几窝后,在一棵腐朽的枯树下,发现一坛黄鸡枞,竟然开出二十七朵!她欣喜若狂,一锄头挖下去,挖到两头细、中间粗的黑漆漆的黄鸡枞胆,掰断菌杆一看,心果真是白的。两人相视一笑,觉得运气不错。

那天晚上,鸡蛋、青辣椒煎鸡枞的香气溢满整个姚家沟老宅,馋得阿昌直咽口水。

第二天,太阳刚冒山,窦银花抬一把小凳子坐在屋檐下,耷拉着脑袋晒黄鸡枞胆,手里的棍子半天动一下,老眼昏花地望了一眼铺在塑料布上的黄鸡枞胆,打起盹儿来。一只公鸡叼起一根黄鸡枞胆撒腿就跑,听到公鸡咯咯叫,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拎起棍子就追。公鸡受到惊吓,咯咯一叫,黄鸡枞胆掉在地上。公鸡正想一嘴啄回去,窦银花一棍子打过去,慌不择路的公鸡扑扇着翅膀冲出黑漆大门。她苦守了两个白天,小心翼翼地把晒干的黄鸡枞胆放进药柜里,顺便把一吊挂在过道上晾干的昙花收进药房,烟熏火燎的草药吃了会中毒。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抖落掉粘在屁股上的草屑,准备采药。她猛然发现榕树后土堆旁长出一株野生昙花,野生昙花炖肉是大补,医治头晕、营养不良症。“唉。”她叹气说,“采昙花可是桩苦差事,每个星期都得进山守着采,像老鸹守死狗一样。”运气好的话,一棵昙花树一年开十四五朵,一周开一朵花,上次上山采药,看到小白岩的陡坡上有几棵昙花树正打苞。

去年中秋节前夜,她带阿昌半夜上小白岩采昙花,一老一少坐在树旁守着花苞慢慢绽放。皎洁的月光下,月色把山峦的雄姿、婆娑的树影照得或明或暗,山脚下,怒江水平静得像一缕蓝色的飘带落在银河里。她好像第一次发现松山如此美丽。

雨后清亮的天空上布满繁星,望着星星点点的苍穹,她感到两眼发酸,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山上寒气太重,窦银花不停地咳嗽。趴在她腿上睡觉的阿昌被咳嗽声吵醒,抬起头来,睡意蒙眬地冒出一句傻话:“阿奶,你给我讲讲1944年的松山战役。老师说,松山是滇缅公路上的直布罗陀,这场战役扭转了对日作战的颓势。”

“你不是说梦话吧?什么直布罗陀?”

“没说梦话。”阿昌没了睡意,跑到草丛里撒尿。窦银花举起松树皮一样干枯的手背揩去眼垢,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孙子,轻拍着他的脊背讲起了往事:“话还得从头说起,我18岁那年从腊勐街嫁到大垭口三张九李十八杨的杨家,日子过得平淡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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