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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1期|赵雨:药厂(选读)
来源:《十月》2022年第1期 | 赵雨  2022年03月17日07:53

赵雨,80后,宁波人,写小说,文字见《天涯》《小说月报》《江南》《十月》《作家》等刊物。

药厂

赵雨

过了康桥,就是康宁路,一条笔直的小巷。左手第三个门牌号——康宁路3号,两扇紧闭的生锈大铁门,一条粗硕的铁链。透过铁门,你能看到一栋二层钢砼结构楼房,一个荒芜的废园子,几株长势喜人的冬青树、广玉兰,满园参差不齐的杂草。你对这地方起了好奇心,探头往里张望,不一会儿就会有个人,走出一楼的第三个房间,一瘸一拐,向你走来。你会看到他瘦小的个头,左腿瘸得厉害,身子简直在摇晃,他背着光,你一时半会还看不清他的脸。对了,楼房的对面有一株十米多高的枫树,时值深秋,满树三角形枫叶迎着午后阳光,闪现黄金般的质地,风一吹,片片飘落的姿态叫人有些悲凉。枫树旁,一座与树身等高的水塔,生锈的铁梯攀挂在塔壁上。瘸子向你走来,走到跟前,你终于看清他的长相,一张方正脸,高鼻梁、厚嘴唇,眉目间透露一股凶煞气,左眼上方,有一道长疤。这么一个其貌不善的人隔着一道铁门,隔着铁条间宽不过二十厘米的空间,和你对视,你会不会感到不寒而栗?还有尾随而来的三条狗,一条比一条凶、庞大,向你狂吠。你后退一步,听到他对你说,有什么好看!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他是谁。

他从家里搬来一张钢丝床、一条棉被、一把凳子,提来两只热水瓶,牵来三条狗,在办公间落脚,那是二○○五年三月。春节刚过不久,睡在偌大的办公间,抵不住寒气袭人、杂梦四起。两天前(三月十六号),天星药厂的新厂房落成,迁至大港工业区,他接到老板电话,让他看管老厂房。从那以后,他成了别人眼中的看门老头,从那以后,他的日子过得异常单一,一天的时光被分割为相似的几部分: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老厂房斑驳的水泥地,他从钢丝床上起身穿衣,倒掉木马桶内隔夜的便溺,吃早饭,听收音机,背手于厂区内行走约五十圈权当锻炼身体,喂狗……下午,他搬一把竹靠椅,坐在厂区南侧,那地方临河,能看到对岸一条长街,街面店铺开张营业,十几棵大香樟沿街排列,有白色水鸟剪破河面,飞到大香樟上站一会,飞走。看久了,他会想起不知猴年马月的事,直到日头西沉,腿脚上觉出凉意,回屋。办公间有一架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石膏材质,是当年老板花重金定做的,搬厂前,他对老板说,这个能否留下给他。老板同意了,一家药厂,其实没必要购置一架人体骨骼。他把骨架放在以前的办公间现在是他的起居室,没事盯着它看,骨架做得非常逼真,每个关节都能活动,颜色接近真人骨骼,头颅微微往下低垂,两个空洞的眼窝和他对视,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无数失眠的夜里,整个厂房只有办公间亮着灯,他喝着酒,在长夜和一架人体骨骼为伴,慢慢习惯他的存在。喝高时,他会举着杯子和它示意,来,喝点?这样的日子,从那以后,到现在,过去了整十五年。

你会觉得,日子过得跟玩似的。

十五年后,药厂老职工仇祥在一次夜钓中不慎踩进河里,幸得同钓者发现,救起。仇祥受惊、住院。第二天,儿子去看他,闲聊中问起今天几号,儿子答,十六号。仇祥说,三月十六号?儿子说,是的。仇祥从病床惊坐起,说,差点把聚会日忘掉。儿子说,这样子还聚会?仇祥说,没死就要去,赶紧送我一程。

仇祥是我爸,我是他儿子,他这聚会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了,十五年来,雷打不动。他去哪里聚会,跟谁聚会,我一概不知,问一问就能知,我对他的事懒得过问,只知道他每年有个特殊的日子叫聚会日。这回他身体抱恙,其实能走能跳,无须装病号,他说,精神有点不济,我就陪同。我在医院楼下叫了辆三轮车,搀他上去,问他去哪里,他说,老药厂。车夫踩上脚踏板,熟门熟路,二十分钟后停在康宁路3号的铁门前。

他上前拍门,两条大狗蹿出来,吓得我一蹦三尺。大狗白牙森森,口吐涎水,狗眼凶光毕现,随后,一个瘸子出现,喝住大狗,解开锁门的链子,一边说,老仇啊。我爸说,老蒋啊。两人亲切握手,我生怕大狗不受制约,躲在我爸背后,做惊吓状,大狗见我好欺,使劲又吠数声,叫老蒋的瘸子抬起瘸腿踢狗肚子,狗们落荒而逃。他说,进来吧。我跟我爸说,我不去了。我爸说,来都来了,见见各位伯伯们。我说,都谁啊?我爸说,老爸最好的工友们。

跟着老蒋穿过园子,这园子荒得可怕,杂草半人多深,内墙用红漆喷着两排大字: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每个字都有二十寸电视那么大,漆色不新。左手边,一栋二层楼房,差不多和危楼没两样,墙壁开裂、石灰脱落,这地方还能住人堪称奇迹。老蒋领着我们进屋,一股香味弥漫,屋子中央,一个大煤炉子,上面架着大盆,盆中一堆黑不溜秋的肉体。炉子旁,一张木桌,摆着五六道熟菜,不知哪里烹的饪。桌边坐着两个人,站起,和我爸握手,和我握,我爸介绍,李伯伯、张伯伯,我儿子。我说,李伯伯好,张伯伯好。李伯伯说,今年怎么带儿子来?我爸说,掉河里了,让儿子从医院陪来。张伯伯说,没事吧?我爸说,好点了。李伯伯说,赶紧坐,喝酒压惊。

老蒋最后一个坐,经他介绍才明白,煤炉子上一大盆,是狗肉。他养了三条狗,为了今年聚会,把最老的一条宰了。他们仨,加我爸,一口狗肉一口酒,我从没见我爸喝酒这么勇猛,他们仨劝我酒,我爸说,喝点吧,难得今天。我就喝起来,我说,各位伯伯,我敬你们一杯。我爸说,该敬。我敬了说,这地方我好像来过,小学时候,学校组织参观,是什么十佳企业吧?李伯伯说,这是你爸和我们当年上班的地方啊。我说,爸原来你每年都来这里和朋友聚会。我爸说,十五年了,坚持下来,不容易。

这时我猛然瞥到靠墙的钢丝床边站着一具人体骨架,惊得杯中酒洒出一些,伯伯们循着我目光望去,李伯伯说,这是老蒋的珍藏,别怕,假的。我说,能近距离看看吗?老蒋说,可以。我跑上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真是从头到脚,小腿骨和趾骨我是蹲下来观摩的。我说,我们学校实验室以前也有一具,一看就是假的,这个太逼真了。张伯伯说,老蒋你管这哥们叫什么?老蒋饮酒不语,我说,它还有名字?张伯伯说,有,去年酒喝多了,老蒋一个劲叫唤,我给忘了。我爸一旁说,老骨阿哥。在座大笑,张伯伯说,对对,老骨阿哥,老骨阿哥。老蒋说,不带这么损人的,都罚三杯。大家说,三杯三杯。喝了我爸说,这玩意我是越看越像真骨头架子。李伯伯说,别是成精了,你晚上跟它处一室,不慌?老蒋说,屁,给我作怪,我一分钟拆了它。张伯伯说,别揪着骨头说没完,喝酒,吃肉。

老蒋的腿是在四十岁那年弄坏的,那年,药厂改制,国企转私企,个人老板承包。药厂的产品以前总是不温不火,老板是个能耐人,没过几年就转亏为盈,各类片剂和中成药成了本地药店的首选货,尤其一款叫作“肌苷”口服液的保健品,预防肝炎极为有效,一度卖断货,公司就此盘活,远近闻名。

那年,老蒋刚出狱,三年前,他参与了本地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一场群体斗殴事件,南北两个镇子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集结火拼,以死二伤十的代价收场,老蒋左眼上方留下一条三公分长的刀疤,正值打黑之际,给判了刑。出狱后,找不着工作,厮混,成了社会闲杂人员。一天,接到电话,对方自称是天星药厂董事长蒋明力。他不相信,蒋董会给自己打电话?攀谈几句才得知,他和蒋董不仅是同乡,父辈还是当年同个生产大队的社员,蒋董说公司现在缺少一位保安队长,问他是否愿意来上班,老蒋问为什么找他。蒋董说,我听乡人说你有勇力。他没听错,蒋董说的是勇力。他说自己坐过牢,有案底。蒋董说,不要紧。

他去天星药厂上班了,坐在门卫室,登记来访客人,有劳资纠纷他也要介入,主要针对那些闹事的下岗职工,必要时,不在乎动用武力。他在外形上有威慑作用,那么显眼的一条刀疤,加上气势汹汹的神情,任谁看了都忌惮几分。更多时候,他的职务是给蒋董开门,他看着蒋明力的车子从桑塔纳换到蓝鸟,到奥迪、奔驰、宝马,每换一辆车他就知道蒋董的资产又增加了。他很佩服蒋董,是个能耐人,创业成功的人他都敬佩,多难的事啊!一见到蒋董车子,他就跑出门卫室,站得毕恭毕敬,敬一个标准的礼,蒋董会透过车窗玻璃,向他打招呼,他犹如受着首长的接见。

一天,他敬完礼,车子在门口停下,蒋董下车,向他走来。进了门卫室,坐下,问了几句闲话,工作生活上如何如何,然后话锋一转说,老蒋,有件事,要你帮忙。他说,蒋董尽管开口。蒋董说,我们自家人,我就不卖关子,直接说了,药厂改制那年,公司进行过资产评估,跟你说实话,我私下做过手脚,怎么做的手脚你不用知道你也不懂,评估小组最后以最低的价格,把生产设备和原厂房过给了我。现在,当年评估小组的一名组员,找上了我,重提这件事,说他已经退休,手头紧张,要给他点好处,否则把这件事捅出去。明摆着是敲诈,但这事还真不能捅出去,公司目前正在上升期,这事一上纲上线,叫作“人为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虽是历史遗留问题,罪名太大。老蒋说,他有证据吗?蒋董说,评估那年他偷偷复印了资产明细和价目表。老蒋说,算盘早就打下了。蒋董说,本来给点好处就给点,我不在乎,不料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我就心烦了,搞得捏住我命脉似的,我这人最恨别人自以为把我捏得死死的,所以老蒋,我希望你在这上头帮下忙。老蒋说,蒋董,你对我有恩。蒋董说,那谈不上。老蒋说,那年不是你叫我来上班,我现在还混社会,不成人样。蒋董说,严重了,儿子还好吧?老蒋说,跟他妈过。蒋董说,多大了,工作没?老蒋说,二十一,工作还没。蒋董说,有空带他来我见见,到厂里上班,你能照顾到。老蒋说,那太感谢了,蒋董你说的那事,意思我明白。蒋董说,我说了你有勇力。老蒋说,什么时候呢?蒋董说,昨天他又打我电话,今天下午来公司,我想办法把他带去锅炉房,你过来。老蒋说,要做到什么程度?蒋董说,没定数,起码让他以后别再来烦。

下午三点左右,门卫室的座机响起,听筒里传来蒋明力简短有力的一个字:来!挂电话,老蒋从床底下抽出工具箱,掏出一个铁扳手,横插在裤腰间,系紧皮带,披上外套,出了门。锅炉房在实验楼和养兔场之间,绕过三角枫,枫叶初黄。后来,老蒋成了废弃厂房的看门老头,每次经过三角枫都会抬头看看它的叶子,它越长越高,老蒋越长越矮。当年推开锅炉房巨大铁门的老蒋还没有瘸,身影高大伟岸,带着一种英雄奔赴沙场的豪迈,三个小时后,离开锅炉房,他就成了瘸子。蒋明力说,你,你一家子,下半辈子我包了。

你还在打量这地方,趁着不友好的瘸子不注意,尽可能将铁门后的场地看个熟。你奇怪自己来本地三年,不知道这条巷子后藏着这么一个庞大的废园。

你是外地人,外地人可不是友善的词,这些年被叫烂了。对本地人来说,外地人是闯入者,是各种坏事的实施者、恶习的传播者,哪里有外地人,哪里就有可能出事。

你在新城职业技术学院毕的业,立志做一名公安刑警,结果来到距离新城二十公里这个名叫大碶头的小镇,下属名叫观澜的社区,做了社区警务室一名没有编制的民警,每天处理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接受事涉诽谤、举报的群众来信。大妈们的哭诉、文盲半文盲的无理取闹,搞得你一个头两个大。偶有闲暇时光,你把精力投入自学教材、做大量习题,进行公安司法考试,希望通过此渠道,实现自己的志向,无奈考了一年又一年,回回落榜。考试之余,你在图书室借阅刑侦类书籍,案例分析、作案手法、最新侦查技术……你相信你的命中有一件大案等着你,你终将调去公安分局,最不济总该进派出所,而不是眼下这面积不到五十平方米的社区警务室。

这地方位于横街,濒临岩河,环境倒是不坏,推开窗,一道明亮的河水,平时有人在河面划着独木舟。社区楼的东边是大碶书店,书店旁是大碶饭店,背后是建于九十年代的公寓楼。社区楼的西边,康桥,一座弯拱的石桥,桥墩垂下几条绿色藤蔓,装点着半圆形桥洞古意盎然。过了康桥,是康宁路,那一带,你很少去,你不是个爱闲逛的人。

两天前,你值班,整个社区警务室两个民警,另一个和你轮班。晚上十一点左右,进来一个女人,四十出头,急匆匆地,说要报案。你见惯了这种把芝麻绿豆小事都当作“案”来报的社区居民,拿来登记本问,什么案?她说,儿子不见了。你问,什么时候?她说,平常下午四点半放学,外头玩一会,至迟七点,肯定到家,现在十一点了,音讯没一个。你的精神提了提,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事,拿起听筒,拨派出所,反映情况。派出所说,失踪人口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你把回答告诉女人,女人大骂,放他娘屁。转身,赶派出所去了。

一盆狗肉差不多都吃光了,酒也一瓶见了底,李伯伯、张伯伯、老蒋和我爸,都呈现出飘然的状态。李伯伯说,现在,我们来唱厂歌吧。这是他们每次聚会的既定流程,站起来,李伯伯开头,唱的什么听不清,只记得“以质量求生存,以科技促发展……”然后,“神奇的天星、美丽的天星、啦啦啦啦……”唱国歌似的,声音洪亮,精神饱满,唱完,落座。

我说,伯伯们为什么选择三月十六号这天作为聚会日啊?张伯伯说,因为这天,公司搬新厂了。李伯伯说,正是这天,我们集体下岗了。我说,搬新厂跟你们下岗有什么关系?李伯伯说,员工太多,裁人,让老板开除了。我爸说,没错。我说,这样的公司你们还对它这么有感情!张伯伯说,我们是对改制前的国企时期,那段时光,有感情。我爸说,没错。李伯伯说,当年我在实验室,研发新产品,一拿到新配方,激动,恨不得马上投入生产。张伯伯说,我在生产车间,生产线二十四小时开动,十二只大吊灯,照得晚上像白天。我爸说,我在养兔场。我说,你在养兔场?李伯伯说,新产品出了实验室,投产前要拿活体做试验,我们养了一批兔子,用来投喂,看疗效,你爸就负责那里。我说,爸你在一个药厂当兔子饲养员,这个厉害。李伯伯说,你爸没跟你讲他以前工作的事吗?我说,没有,我连他在这上过班都不知道。我爸说,跟孩子家有什么好讲。我说,我觉得伯伯们都是能人,这么风风火火的企业,怎么经营不下去,要转制给个人呢?李伯伯说,很多原因,时代的、体制的,总归,很复杂,三言两语讲不清。

张伯伯说,老仇你记得不,转制那年,有人闹过事。我爸说,那还能忘?是纪峰,不让买断工龄,拿了把七十公分长的马刀,绑在身上,闯进工办办公室。工办主任兼原厂长老贺正喝茶看报,抬头看他脱掉外套,抽出马刀,砍进木头桌边,吓得茶泼出半杯。纪峰说我在厂里干这些年,给个两三万,从此生老病死和你们无关,你们打发叫花子呢。老贺说,政策嘛,每人都一样。纪峰说,谁给定的标准?老贺说,党组会议通过的。纪峰说,你们几个王八蛋门关起来一商议就定了?老贺说,别的地方也这个标准。纪峰说,老子不肯呢?老贺说,那我没办法,你找新厂长。纪峰说,新厂长谁?老贺说,蒋明力,承包给他的,谈好了,不满工龄补偿标准的,缺口他来填。一听蒋明力的名字,纪峰就不说话了,拔了桌边的刀,提着就走。李伯伯说,这事后来到底怎么解决的?我爸说,蒋明力第二天主动找的纪峰,多给了五千块钱,屁都没放一个,乖乖走了。李伯伯说,蒋明力是个狠角色。

我说,蒋伯伯你是干吗的?老蒋话不多,闷着头喝酒,他说,看门的。李伯伯说,老蒋跟我们不一样,他和老板关系铁,裁谁都裁不到他头上。老蒋说,别嚼舌根。李伯伯说,这些年蒋明力没管过你吧?老蒋说,人都不来的。李伯伯说,奇怪,他就让这么大一片厂房空了十五年,租出去,每年能收多少租金呢!张伯伯说,他在乎这么点钱?李伯伯说,白空着,没道理。张伯伯说,有钱人的想法,你捉摸不透的。我爸说,蒋明力这人,有些行为是蛮古怪,有件事,我现在想起来还弄不明白。当年养兔场的兔子,通过活体试验,健康的,隔一段日子,他会让我拎一只出来,交给食堂,红烧,当天就和几个副总一桌吃。副总们都不敢吃,怕兔子肉有药物残留,他一个人吃得香,杀的时候还一定在现场看,血淋淋的,怎么剥皮、怎么掏内脏,他看得有味。没通过活体试验,死了的兔子,他会让我送去他家,死一只送一只。他家有个陈列室,一百来平方米,专门摆放死兔子,让专业师傅做成标本,一只玻璃柜摆一只。顶灯打上,兔子眼睛红通通的,趴在蓝色绒毯上,看着阴森森。你们看,他对待活的,说吃就吃,死的,跟祖宗一样供起来,是不是奇怪?张伯伯、李伯伯齐声说,那是奇怪。我说,新厂区你们去过没?张伯伯说,去干吗!那里跟我们没关系,我们是天星的职工,又不是蒋明力的职工。我爸说,老张你这话偏激了,好歹转制后,我们也上过几年班,第一茬裁了那么多人都没轮到我们,蒋明力这人不错了。张伯伯说,听说那会儿有不少和纪峰一样闹事的人,只不过纪峰闹得最凶,都不满工龄补偿标准,那么大个亏空,蒋明力都帮工办填上了。李伯伯说,这你就不懂了,生产设备和厂房评估的时候,基本走了个形式,工办以最低的价格把原先属于公家的财产过渡给了蒋明力,等于说蒋明力刚接手,无形中赚了一笔,那几个工龄补贴,算什么!

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他们比我多得多,我爸到后来吐了,李伯伯和张伯伯也吐了,三人勾肩搭背,走出办公房,站在大枫树下又唱了一遍厂歌。这回我多听清两句,叫作“我们是天星的员工真幸福,我们是天星的员工真骄傲”,看来这歌是改制前写的。他们唱的时候,大枫树的黄色叶子一个劲落,配合他们演出似的,几人群情激奋,朝着空厂房号。老蒋和他们隔了些距离,没加入合唱队伍,偏着瘸腿,一根接一根抽烟,烟头的火星把大枫树的落叶照亮好几回。

走下康桥,夕阳斜射进康宁路,一地阳光关在巷子里,你静立片刻,感觉一股热血从腹部慢慢涌起。过了二十四小时,失踪的孩子还没回来,派出所已开始行动,你比他们快了一步,你意识到,不出意外,这就是你一心等待的案子。经过前期调查,你确定这条巷子和孩子的失踪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只是缺少更确凿的证据,你必须靠自己搜集。你站在巷子正中央,迎着夕阳,影子在背后拖得老长,多年理论积累终于应用实践,你握紧了拳头。你将注意力聚焦于此处的地形,巷子右侧齐刷刷一排黑瓦民房,瓦松在风中微微摇动,窗格和门都是木质,原住户早已搬去城东新区,住进高高的商品房,老屋租给外地打工者。住处逼仄,四壁漆黑,烧菜厨具摆在床铺的紧邻,油烟味和体味混在一起,其间摸爬滚打着不足岁的小婴儿。这些外地人对生活的潦草让你瞧不起,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没理由让本地人瞧不起,所以你在做这件令人刮目相看的事。巷子左侧,除了那座废园没有别的建筑,绵长的围墙成了巷子的地标线。你在网上搜索过,这是一家药厂,原是国企,后转私企,十五年前搬去新厂房,老厂房废弃了,你见过的瘸子应该就是看门人。想到瘸子那张脸,你有种预感,那是一张会犯案的脸,铁门那儿暂且不去了,免得引起怀疑,沿外墙勘查线索。墙根一长溜黑土,一通到底,不知用来干什么,像是做的防水。你蹲下身,打量黑土外表,覆盖着一些细沙,伸手一摸,沙质黏稠,凑鼻子闻了闻。往下掏,每拨开一层土,都会发现一些不同颜色的沙,绿色、黄色、红色、紫色……有黑土的地方就有沙,这个现场说明了什么?你站起身,望了一眼贴在墙头即将坠落的夕阳,墙内传来两声狗叫,你继续接下来的事,要在月亮升起之前结束。

酒精在脑袋里滚动到半夜,睡着了,第二天周末,近中午,十一点,醒来,发现六个未接电话,一条微信:电话不接在干吗?中午大碶饭店吃饭。我发过去:刚醒。对方:已经在了。我:就来。

是王小超,我职业技术学院的同学,这是个性格怪异的家伙,外地户籍,毕业后没回老家,留在本地。读书时我和他没多少交情,他几乎不理睬所有同学,独来独往,跟我算是聊过几回天(深夜趴在寝室走廊阳台抽烟)。有一回喝了点酒,他透露说自己的志向并非本专业(我们读的是化学系),而是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公安刑警,破大案,出大名。我问他为什么想成为公安?他说因为他爸就是公安,一次出警,和一个偷电缆的人周旋,对方精神不大对,被惹怒,拔出割电缆的刀,刺了他爸六刀,最后一刀刺中心脏,死了。他爸是编外临聘工,那次出警其实都够不上资格去,硬充好汉,死于非命,单位只给了一笔安抚费,连一面写着因公殉职什么的锦旗都没有,风气好的地方,评个烈士不为过。他说他们那破地方,地偏,人穷,傻穷!对什么都不重视,他无论如何都要出来,不能烂在那里。我问他高考怎么不报公安专业?他说,报了,分数线没上。

毕业后,他进了我家所在社区的警务室,无须学历,无须专业,是个人都能进,我们往来频繁起来。他变得更加愤愤不平,总说自己在不同场合让本地人瞧不起。我说,谁会瞧不起你啊!别多想。有时又变着腔调说觉得自己很卑微,在这里受人挤对,老家不甘心回,两头不靠,一事无成。那阵子我的日子也过得毛毛糙糙,委实无聊,我们时不时会在大碶饭店聚一聚,喝一通酒,吹一筐牛。他有个好处,脑袋里装着一百万个离奇古怪的凶杀故事,对古今中外奇案、悬案了如指掌,听着可以解闷。

这天,他急哄哄叫我来,看来有事,进了大碶饭店的门,他坐在靠角落一张桌子边,已经喝上。我说,昨天参加聚会,喝太多,不喝了。他说,好,你坐。我说,最近忙什么?他说,碰着一桩案。我说,吹牛吧。他说,不骗你——后面小区有个孩子,读小学,两天前不见了,他妈报案到我这里,转派出所去了,现在还没找到。我提了提神,看样子有下文,等着。他灌了两杯酒,抹了嘴,神态专注,不似以往模样。他说,我做了调查。我说,派出所委托你协同查案?他说,我个人行为,他们的流程今天才启动,这么拖沓的办事效率,要误事。我说,查到了什么?他说,里面大有文章。

孩子走失那天,有人看到他过了康桥,他说,过了康桥,就是康宁路,康宁路一带人员复杂,作息不规律,一般都三班倒。我问了几家,没有更多目击者,就是说,孩子进了康宁路,去向不明。从孩子的妈来警务室报案到现在,确切讲,过了三十六小时,这三十六小时,我没合过一分钟眼,把康宁路差不多翻了个遍。我说,这么拼。他说,结果,在巷子左侧一排墙根的积土上,找到一样东西,是太空沙。我说,太空沙?他说,知道这东西吧?我说,知道,现在的孩子爱玩这个。他说,这种沙可塑性强,又细又软,积土上,一溜过去,全是,从物质腐败产生的化学变化看,分属于不同批次,就是说,它们是不同时间段被撒下的。现在我们来假设,撒下沙子的人就是那孩子。我说,这逻辑不严谨。他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先按我的思路来,这孩子在不同时段撒下那些沙子,说明一段时期以来他曾频繁行走在这条小巷,喜欢边走边撒太空沙玩,关键是,这些沙子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中断。我说,哪里?他说,一家废弃厂房的铁门前。我说,药厂!他说,你知道?我说,我爸在那上过班,昨天我就在那吃的饭,操。他说,巧了,有个瘸子。我说,是看门的,姓蒋。他说,孩子走进康宁路,去的正是那家药厂,他和姓蒋的看门人认识,之前去了那么多次,都好好的,最近这次,发生了意外,没出来。我说,危楼变态杀人魔杀童藏尸案?

他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拍在桌上,啪一声,很重,能听出里头掺杂的怒气。我现在认真在做这件事,他说,没心思和你开玩笑。我盯着桌上东西说,这什么?他说,录音笔。我说,干吗用?他按下开关说,现在,我们说的每句话都会被录音——开始,我,王小超,吃完饭,会回家休息几小时,然后在今天夜里,潜入老药厂,探寻失踪的孩子有没有在里面,目前锁定看门人老蒋有重大嫌疑。如果遇到任何不测,全权委托好友仇小雨将录音交于公安机关,以证本次行动的自愿性和真实性。

他关掉开关。我说,你真的假的?他说,以上和你说的只是推测,我要自己去证实。我说,怎么不上报公安?他说,我要比他们快一步。我说,想当孤胆英雄?他说,这是我一直在等的大案,这个案子再不来,我一生就要毁在这里了,你们这狗屁地方,不比我们那狗屁地方好多少,本地人瞧不起外地人,社区民警比不上居委会大妈,我一身本领,连正儿八经的派出所都不能进,你说我窝着多大一团火。我说,别老诋毁我家乡。他说,当然,你是我好兄弟,帮我这次。我说,你遇到不测,录音交公安,事后追封你,明白。他说,理是这个理,讲出来就特别十三。我说,你还知道十三啊,放心,到时我会带一个排的警力去营救你,对了,忘了跟你说,那有两条恶狗,凶得能吃人。他说,我投了药,这会儿估计已经死了。

老蒋看到铁门外站着个男孩,短刘海贴着脑门,穿淡绿色校服,背着书包,两条书包带绕过手臂,捏着。拍门声就是他弄出来的,见着老蒋,他叫了声爷爷好。老蒋见到他的第一眼,瘸腿的下半部酥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儿子,在他入狱前,儿子八岁,和眼前的男孩差不多大,狱中,妻子和他离婚,儿子让妻子带走,出狱后,妻子带着儿子改嫁,临走丢了他一句话叫作:你这种人不配结婚,不配有孩子。

你趁着月色,六小时睡眠后的脑袋终于清醒,双目有神,身体贴着围墙,看清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你在等待,时间还早,你在试探,两条大狗是否暴毙,药在小店买的,店主把你当成了拷狗的家伙。药效看来可以,你隔墙丢了一块石头进去,落进园后,听不到一声狗叫。废楼的一个房间透着灯光,瘸子还没睡,再等等。

男孩对老蒋说,爷爷这地方是你管的吗?老蒋说,没错。男孩说,你一个人管这么大一个地方?老蒋说,没错。男孩说,这里面有什么?老蒋说,一家老厂。男孩说,我能进来看看吗?老蒋说,不可以。男孩说,为什么不可以?老蒋说,不是小孩玩的地方。男孩说,我不是小孩。老蒋说,你就是小孩,回家找妈去。

十一点半,办公楼的灯光灭了,你援铁门攀上围墙,墙体坚固,有一些碎石子,抬起右腿,侧身翻过,轻落脚,尽量压低身子,在夜幕下穿过园子。地面东一块西一块开裂,野草从裂缝间钻出,狗尾巴草居多,有塑料包装盒,皱成一摊,黏在草根,拿起,一看,肌苷口服液,什么东西?

老蒋说,你怎么又来了?第二天黄昏,男孩依旧背着书包,站在铁门外。男孩说,让我进去看看嘛。老蒋说,你老惦记着这里干什么?男孩说,别的地方不好玩,这里像个秘密基地。老蒋说,你妈呢?男孩说,我妈搓麻将,没空管我。老蒋说,爸呢?男孩说,一个月回来一趟,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吗。老蒋解开链子,打开铁门,男孩迅速跑进来,在园子里东张西望,老蒋拖着瘸腿跟不上,你过来。喊了三遍,男孩才来,老蒋说,不能到处乱跑。男孩说,知道啦。那天,男孩在园里玩了半小时,老蒋一路跟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临走前,男孩说,过两天我再来哦。

深入园子内部,你发现更多在铁门外无法看到的建筑,有一栋灰瓦房,锁着的。越是上锁的地方,你越想进去,沿墙绕到屋后,一片菜地,青菜叶肥个大。两扇后窗,都被木板钉死,后门也挂着锁,在门的右下方,有一个被青草掩蔽的洞,洞口一溜碎砖,像通风口。你查看了周边痕迹,菜地上有小孩的脚印,一路延伸到洞口。

男孩成了这里的常客,老蒋习惯了他隔三岔五到访,有他在,这地方慢慢活了起来。老蒋领着男孩参观厂房,告诉他,这里曾多么热闹,有多少员工在这上班,机器加工声通宵达旦,产品深受客户喜欢,这是镇上第一家被评为全省十佳优质生产企业的单位,老板身披大红绶带,接受政府的表彰。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老蒋说。男孩说,为什么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老蒋说,厂子要发展,搬更大的地方去了。男孩说,你没去呢?老蒋说,都去了,这里怎么办!男孩说,你在这么大地方待着不怕吗?老蒋说,有什么好怕。男孩说,你有家人吗?老蒋说,你这孩子哪来这么多问题。孩子看到一栋灰瓦房,这里所有建筑都敞开着,唯独这栋灰瓦房落了锁,很大一把锁。男孩说,这是哪里?老蒋说,这里不好玩,你不要靠近,以前制药散发的有毒气体,还留着。男孩说,骗人。老蒋说,我不骗人,如果你进去,会有危险,我就不让你来了。

你爬进洞口,一身灰,掏出准备的小手电,光亮只及一米,小心往前走,避免踩到容易发出大声响的物体。屋内空气混浊,你的推测没错,失踪的孩子来过这里,地上一层灰,满地都是七八岁孩子的脚印,还有一脚深一脚浅的脚印,分明是那瘸子的。

老蒋突然想喝酒的那天,男孩来得比较晚,敲门声响起时,老蒋已经喝大,朦胧着还以为到了上班开门的时间,走出办公房,迎了男孩进来。老蒋说,你常来我这里,没跟别人讲吧?男孩说,没有。老蒋说,那就好,你这每天手上捏的是什么?男孩摊开手掌说,这叫太空沙,软乎乎的可好玩了,我一边走,一边撒掉它们一些,撒过的地方都是我的领地。老蒋说,你这跟狗撒尿划地盘一样。男孩说,你才狗撒尿呢。老蒋笑道,没大没小,今天你自己玩,我喝酒,不陪你了。男孩说,行。老蒋安安心心一杯接一杯喝,酒精中他想起自己的儿子,想起儿子叫他爸爸……儿子长大了,妻子肯让他定期来看望……儿子不喜欢读书,高中辍学,没文凭,他担心儿子找不到工作……改嫁后的妻子,老公比他更不堪,时常对她拳打脚踢,没两年又离婚,他心疼这女人,碰到的男人都这副德行……儿子脑瓜聪明,不爱读书不意味干别的不行,幸得蒋明力一句话,他把儿子送进天星,从一线工干起,到班组长、到车间主任,花了不到五年,跻身管理层,如今已是天星的行政副总,年薪三十万,他一早知道,儿子行的,当然这有赖于蒋明力的任用和提拔,公司人才济济,没机遇就被埋没……他和妻子见面的机会多了,地点都在老厂房,他烧几个菜,两人对吃,聊一些旧事。儿子希望他们复婚,他拒绝了,他没忘记以前做的对不起妻子的事,他没有及时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复婚免了,不时能见上一面,知足了……儿子让他别看大门,搬来和他一起住,凭他现在的收入给他养老绰绰有余。他说,不了,年纪大了,不妨碍你们年轻人过日子,这地方清净,养老正合适……一声喊叫,把他从遐想中拉回来,他意识到这喊叫是小男孩发出的,跑出屋子,天色已晚,大枫树纷繁的叶子在园子里亮了一下。他奔向灰瓦房,锁还在,绕到屋后面,通风口的砖塌了。来不及去拿钥匙(钥匙都不知还在不在),踢掉剩下的砖,顺势爬进去,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的小手电照到并排陈列的三个大锅炉,高约两米,一旁有踩脚的扶梯,仪表盘、蒸汽管道、阀门,长满铁锈。你挨个看过去,锅炉的角角落落,不放过一处暗角,最后那个锅炉的炉膛内部,你弯腰看到一个蛇皮袋,袋口微微敞着,麻绳掉在一旁,里面鼓囊囊的,装着东西。装的什么,你大概能猜到八九分,没有气味,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这袋子的体积不对,那么大。你注意到,炉膛底板上全是灰,中间有一条长痕,没染灰,说明这袋子塞进去很久后,被拖出来过。你伸手去够袋子,抓住,往外拖,新的拖痕和之前那条重叠。拖到炉膛外沿,卸到地面,扒开袋口,里面一堆散乱的骨头。你心下一惊,警告自己不要慌,虽和自己的预想有出入,毕竟是收获,怎样一件案子不知情,大案,是肯定的。你从中捡了一根骨头,形状上判断,应是手肘部位,放到小手电下,一照就觉得不对劲,掰断,摸了摸横断面,一手石膏粉,是假的骨头,实验室站在墙角的那种,另找几处部位,都是假的。你惘然,头一回不知所措,哪里传来狗叫声。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