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度日本文学综述:现场、沟通与边界的探索
2021年的日本,重大事件接连发生:年初防疫失控、三月迎来东日本大地震十周年、夏季延期举办2020东京奥运会、年底政治大选。作为当事人和记录者,日本作家表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怀,捕捉时代症候,积极选取重大社会题材作为表现对象。同时,作家们站在人文主义立场审视当代文明,关注和体察社会心理及人的生存处境,探索沟通现在与未来的生命精神也构成2021年日本文学主题的重要方面。
疫情书写
2021新年伊始,日本政府就发布了紧急事态宣言,这是自2020年以来,日本政府第二次发布紧急事态宣言。然而,情况并未得到有效控制,疫情在多地反弹并持续扩大恶化,日本政府又接连在4月和7月发布了第三次和以东京都为主要对象的第四次紧急事态宣言。第四次紧急事态宣言的原定期限为7月12日至8月22日(覆盖了整个东京夏季奥运会的举办时间),最终延长至9月30日。加之年底的再次蔓延,对日本民众来说,新冠肺炎疫情在2021年依然是一种语境性存在,同时也更是严峻的事件性存在。
文艺杂志《群像》自2020年12月号起分三期推出题为《关怀的伦理与赋能》的连载,作者小川公代结合日本国内外现当代文学作品对关怀伦理学进行了基于文学视角的阐释。8月,《群像》又组织了“关怀”小特辑,对焦虑、苦闷的社会心态进行回应和疏导。
向往“旅行”是压抑的社会氛围的另一重要表现。《群像》5月号的“旅行”小特集除文学创作外,还刊载了题为“起点、终点、中间点”的问卷调查,呈现了51位被调查者心中具有特殊意义的车站记忆。与《群像》使用静态名词不同,《文学界》12月号的特辑题目加了一个表示方向的格助词,多了可行动化的跃动感。主标题“到海边、到国外、到这世上不存在的地方去”,气象开阔,副标题“五位写作者的‘读旅’”颇有法国作家萨米耶《在房间里旅行》或古人“卧游”的意趣,展现了身有所困而心于以九天之上游无穷的情怀。松浦寿辉《我曾去过的那些寂寞小城》的宣传文案径直突出“铅字旅行”。利比英雄《天路》回忆了作者青藏高原的旅行体验,间杂关于生死的思索。
以文字观照现实,继讲谈社在2020年4月陆续在线推出由162位写作者和113位漫画家参与的《Day to Day》《Story for you》(面向儿童)、《MANGA Day to Day》的疫情创作后,《新潮》也在2021年3月组织了一期题为“2020新冠之祸”的日记接力特辑,由52位人文领域的写作者参与,每人负责一周,从1月1日起,直到12月31日,覆盖2020全年的366天。疫情深刻地改变了生活,日子还要继续。记录身边的日常,使个人记忆固定化,这一行为本身就含蕴历史纪事的意味。同时,日记文体能够兼容日常的外在和内在的世界,负载信息也更鲜活。记录自己及周遭生活的疫情叙事还有绵矢莉莎的随笔集《那时在做什么?》、高桥睦郎的诗《新冠第二年的自画像》等。
2021年5月,第34届三岛由纪夫奖揭晓,新生代作家乘代雄介凭借《行旅练习》摘得桂冠,这也是一部以疫情为背景的旅行小说。故事发生在疫情开始蔓延的2020年3月,主人公“我”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写作者,侄女亚美小学六年级,爱好踢球,颇有天赋,已被一所以体育见长的私立中学录取。“我”与亚美原计划要去鹿岛体育场看日本J联赛鹿岛鹿角队的主场比赛,顺便把亚美从集训队带回来的书还回去。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计划。看着放假在家,百无聊赖的亚美,“我”提议徒步,沿利根川一路走到鹿岛去还书。两人约好,“我”沿途采风“写生”,亚美在一旁做盘球练习。路上,又遇到了一位目的地同样是鹿岛的旅伴绿子(绿子中途收到原定入职企业的邮件,被告知因受疫情影响,拟取消其录取资格)。三人一路行来,不仅谈球星济科的传奇人生,踏访名人碑碣,观察和记录自然风物,追忆相关的文学家及文学作品,锤炼技艺,还剖析自己的处境与内心,思索活着的意义以及未来要走的路。不管是于“我”,还是对亚美和绿子而言,六天的旅行都是美好的,充满感悟与收获。意想不到的是,5月时,“我”突然接到亚美车祸去世的消息,小说至此戛然而止。
回过头来,再看旅途中“我”不经意间提到的“纸碑”,看似“闲言碎语”,实则意义别具。显然,“我”的这篇纪行就是一座沉甸甸的“纸碑”。之所以将其提取出来作为一段生命印记进行镌刻,或许是由于它贮存了欢乐与力量,足以使人在回忆中涌起希望与勇气,从而消弭生死的鸿沟。题目“行旅练习”兼具多重意义,是叔侄二人曾经以练习为约定的一次徒步之旅,也寓意对亚美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生命的送别,同时,应也包含面向未来的“待机”“准备”之意,“我”要继续走下去,“向死而生”或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金原瞳的《非社交距离》是一部极具金原“叛逆”风格的小说集,视角冷峻。篇名作品《非社交距离》的主人公沙南和幸希是一对大学生,沙南有援交的黑历史,学长幸希则是公认的性格孤僻。边缘人的处境让两人走到一起“抱团取暖”,却不为幸希的母亲认可。小说由沙南打胎写起,失去孩子,爱情无望的沙南将活下去的气力寄托于一场演唱会。疫情突如其来,演唱会被迫取消,沙南和幸希携手踏上了殉情之旅。疫情送来了最后一根稻草,本就在遮天蔽日的绝望罅隙中畸形生出的一丝生的希冀轻易就被连根拔起。暂时性停摆让被生活惯性掩藏压抑的损伤和妥协露出狰狞的伤口,无处遁形。
石井慎二的《桃色吐息》发表于《群像》3月号。高三女生夏实一年前被铁棒击中头部,触发了身体里潜在的一项家族特殊技能——能看到周围人呼出的气息的颜色和形状。2020年2月的一个周末,正在河床空地观看小学棒球赛的夏实突然注意到,一些半透明的气息集结成团,破裂,化成桃色微粒在空中扩散漂移。第一时间意识到危险的夏实赶紧以自己的气息为线将它们框集到一起。正当夏实精疲力竭时,父亲(从事古建维护的传统手工匠人)带着头盔,拎着最新型煤灰除尘器赶到,将微粒丝毫不漏地统统吸了进去。呼出这些气息的人们被送到医院,得到了有效治疗。
小说将现实与瑰奇想象结合,对疫情暴发及病毒传播进行了富于理想主义幻想色彩的文学呈现。疫情以来,对飞沫的警惕与忌避使得呼吸卫生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小说中的气息有颜色和形状,不仅可视,还能被描述和认知。更重要的,通过夏实在刚获得特殊技能的学期,人气暴涨,成为全校男生的追逐对象以及天才少年喜一的气息与他的美术作品气韵相合等情节的描写,消解了疫情中被生产和放大的气息等同于危险的卫生话语,从精神气韵、美学追求的文化层面对气息的意义重新进行了文学表象。
山田岳弘《没有旅行的》由四个描写疫情家居日常的独立小故事组成。篇名作品《没有旅行的》中记述了一组“我”与村上的对话。村上询问“我”是否是小说家,当得到肯定答案后,他告诉“我”说,他曾在学生时代想要拍摄一部电影,题目叫做《没有旅行的》。所谓旅行,背后预设的前提是有一个归处,对于没有归处的人而言也就无所谓旅行。归处=家作为个体身份和情感认同的归属坐标被抽离,孤独与漂泊作为人生底色被凸显出来。结合日本疫情多次反复,疫苗接种进度迟缓等防疫问题加以审视的话,这种去归无定的悬空状态,颇具寓意性,或是作者对日益走向迷途的日本疫情发出的警示。除《没有旅行的》外,山田还在小说集中呼唤释放“恶”的力量(《说坏话》),反思疫情话语中被过度美化的家庭神话(《寒蝉》《男孩们》),表现出对日渐保守的日本社会伦理的质疑及对当下生活和生存处境的省察,具有独特的现实感和批判性。
疫情以来,民生多艰,服务业首当其冲,没有固定工作的底层劳动者收入锐减,阶层区隔与分离加剧。井川直子的《主厨们的新冠之祸 三十四人的绝境彳亍记录》探访了不同菜系、不同立地条件的新老餐厅,记录了主厨们的时代证言。戏剧家谷野九郎编排创作的环境戏剧《霓虹街区》以横滨的一条饮食街为蓝本。街上唯一的一家自助洗衣店疫情打击下迎来了最后一个营业日,居民们怀着不舍之情,前来洗衣,由此上演了一出滑稽又感伤的故事。谷野接受采访时表示:“戏剧无法改变世界,若能借由一个街角,呈现一段可以想象他者的、能够不在孤寂中凄凉死去的情境,即为戏剧的一点小小贡献了。”“想象他者”指向和追求的是一种连带的共情能力。这样的一种立场与态度的召唤也见于东日本大地震的纪念反思中。
震灾记忆
十年过去了,东日本大地震及其引发的核事故的阴霾仍未散去,4.1万人还在避难状态,核电站废炉拆除还需要30年,复兴之路依然漫长。该如何面对这样一场空前灾难及其遗留的严峻课题,十周年之际,思想界、学术界、文艺界纷纷举行纪念活动,进行反思和探讨。
《新潮》和《昻星》的4月号均组织了地震十年特辑,《昻星》特集刊载的两篇评论——木村朗子《震灾后文学论2021——新的文学可能性》、鸟原学《〈3・11〉需要的“写真家”立场》分别对以文字和写真为媒介的东日本大地震的表象史进行了梳理和总结。记录和表述重大灾难,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与表象对象建立怎样的关联,换言之,也就是确定一个恰当的主体位置。从不同的位置出发会遭遇不一样的精神光景,也影响思考和表述问题的强度。鸟原和木村谈到的“当事者”“非当事者”“当事者性”等问题均是表述者把握自身位置的重要表现。
另一方面,小松理虔注意到,东日本大地震言说中,“当事者”这一概念越来越局限于在地震中失去亲人或失去家园等以牺牲和损失为表征的特定群体,表现出极强的排他性和对他者言说的排斥与压制,不仅使得未遭遇“实质性”损伤的大多数震灾受害者难以进入这一话语体系,也在对这一话语感兴趣的人群前竖起无形的藩篱。另一方面,3・11那天几乎全日本人都感觉到了地震的摇晃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忍受了生活品供应不足所带来的不便。同时,核废水排放、废炉、核污染等问题仍悬而未决,每一个正在受影响或者将来要受到影响的人也都是广义的震灾受害者。对此,他在《作为〈共事者〉而生——来自3・11第10年的福岛(的提案)》中提出了“共事者”的概念,建议跳出“当事者”的排他、封闭、拘束的狭义色彩,将“震灾”开放成人人都可以参与对话的话语实践。这样,才可能准确描述它,在包含过去完成时、现在进行时、将来时的,有着多层多向含义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中刻画它、理解它和记忆它。应该说,“共事者”这一概念是符合现实需要,具有推进认识的思想生产性的。
古川日出男《原点福岛》、工藤玲音《冰凌的声音》和石泽麻依《在通向贝壳的地方》是2021年颇受瞩目的三部震灾叙事。《冰凌的声音》和《在通向贝壳的地方》均入围芥川奖,最终,后者成功折桂。三位作者都出身灾区,不同程度经历了震灾创伤,然又非狭义内涵的“当事者”。进退不得的距离、精神深处的幸存者内疚,使得其创作心理和作品叙事更曲折复杂。
《冰凌的声音》是俳句、短歌作者工藤玲音跨界创作的首部小说,由九个断章组成,作者以诗性化的语言表达了灾区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源于受灾程度差异所产生的对“震灾受害者”这一被给定的均质性身份的心理距离以及对令人压抑的“受害者故事”意义体系的质疑与拒绝。让我们听到了那些还未被发掘的,虽在地震中受困,然自觉与创深痛巨者相比,实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沉默的“冰凌”们在第十个春天来临之际滴下的几滴水珠的声音。
《原点福岛》是小说家古川日出男跨界非虚构创作的一部报告文学。日本在筹办东京奥运会之初,就打出了“复兴奥运”的口号。既为“复兴”,缘何不在灾区举办?古川决定徒步实地踏访福岛的动机即源于对这一口号的违和感。值得注意的是,《原点福岛》并不同于一般意义的纪行报道,更非浮光掠影的应时之作,它的创作背后有作者自大地震以来积淤心底已久的“思想饥渴”的不容已,还有倾听“逝者的罪恶感”的明确伦理意识,这使得《原点福岛》富蕴哲思,充满思想的重量感。面对灾区的痛切现实,古川试图直面它们,同时也将其置于更高的“国家与个人”,“国土、国民、国家”,生者与逝者,人与自然与技术的关系等思想层面进行问题深度和思考密度的拓展。从思想的角度切入和呈现“福岛”,体现了古川在方法论上的探求意识,延展了福岛表象的边界。
对“复兴奥运”口号的质疑也是石泽麻依的创作动机之一,石泽忧惧的是其背后隐伏的,借由奥运从外部给灾区打上“复兴”标签,将东日本大地震及灾后重建以完成时的形态人工封印的政治企图。另一方面,突如其来的疫情及措不及防的封城生活也触发了石泽精神深处有关震灾体验的记忆丝缕,将2011年的那个春天与2020年的夏天(小说中的时间)在她的内部牵连到了一起。
《在通向贝壳的地方》以幻想与现实交叠,外部历史与记忆感受交错的方式展开叙述。在德国的大学城哥廷根,八月的一天,“我”去车站接一位来访的朋友,迎面走来的是九年前在东日本大地震中失踪的野宫的魂灵。“我”与野宫曾同在仙台的大学求学,隶属同一研究室,野宫是“我”的后辈,并无深交,作者有意地在时间、空间,叙事者与登场人物的关系上制造距离,节制个人化的情绪弥散。哥廷根有一圈太阳系步道,在野宫的魂灵到访后,已被拆除的冥王星标识板多次被发现散落于路边,“我”的室友阿加塔养的狗还在冥王星外围的森林里刨出了多件二战遗物,热心肠的乌尔苏拉将这些遗物收集保管起来,期待物归原主。战争遗物(文中还提及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人大屠杀)和冥王星标识板构成唤起死亡、损伤与丧失意象的记忆装置,与野宫的魂灵的震灾意象叠合,串联起一条隐性叙事纽带。同时,无论是阿加塔,还是乌尔苏拉,又都与基督教圣女的名字相同,这就又多了一层殉难者的意象与宗教史的脉络。
在哥廷根这样一个集合战争、宗教、天文多重脉络,饱含历史感和笼罩力的记忆之场,地方性事件的东日本大地震与更广大的灾难史网络关联在一起,“我”得以跳出以震灾亲历者的感情情绪驱动的“天动说”式叙事,将“我”和野宫的魂灵设为关于那场地震及那片土地的记忆的一个要素,获得了一个有距离地描述大地震体验的位置。如太阳系行星般,个人有个人的轨道,偶尔会有交叉,终还是要沿着各自的轨迹规规矩矩面对个体记忆,不消费、不逾越,这应该就是作者追求的“地动说式宇宙观构造”的震灾叙事。
未来想象
文学能够再现可见的经验世界,也可以基于对现实的敏锐洞察展开寓言色彩的想象,从想象和预言性的视野中推动对现实经验的批判性反思,激发对生存处境的审视,唤起更具活力的时代精神。2021年日本多部重要文学作品都展现出文明批判性格。
平野启一郎《真心》是一部带着强烈问题意识的小说,有“思考实验”之称。主人公朔也出生于东日本大地震的混乱中,现年29岁,在2040年的日本从事真实化身(Real Avatar)工作。半年前的一场事故让他失去了自幼相依为命的母亲。思念之情无以为寄,他请人用虚拟现实技术制作了母亲的虚拟形象(VF),通过VR眼镜与VF母亲共同生活。随着AI对亡母生前生活日志学习的深入,朔也想起在九年前,母亲曾表示想要“安乐死”。母亲为何会有自主终结生命的念头?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个中缘由。这不单纯是母亲的生死观问题,更攸关朔也该如何自处。
朔也寄希望于VF能为其揭示真相,另一方面,也通过阅读母亲爱读的书,接触她生前的同事,力图还原真实的母亲。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原来母亲有多种“分身”,具有多样复杂的人格,难以进行简约化的同一性描述与界定。同时,何为真心?自主行动、个人选择就一定是真心的投射吗?随着故事的深入,母亲、母亲的同事三好等登场人物的人生经历和处境逐渐铺展开来,具体的事实似乎变得清晰起来,然而,朔也对母亲真心的探寻非但未因此得到推进,反而让以实际行为来解释真心的因果律的有效性变得暧昧可疑。多样和不确定性最终让朔也得出尊重最爱的人的他者性的结论,这也是小说最重要的显性主题。
在一次公开活动中,作者平野启一郎曾就这一主题的蕴蓄回答读者提问,解释说,他者性的问题于思考应该以何种态度对待逝者时尤为严峻。逝者是无法为自己辩护的,轻易就会被裹挟在各种话语中被肆意妄加揣测,战死者言说就是典型的例子。所谓最爱的人的他者性,是在面对他者时,有意愿去了解,也努力去了解,对于那些终无法了解的部分则给予尊重的思考方式。
此外,小说还通过主人公从事的真实化身(RA)工作、母亲对安乐死的向往,促使读者思考人何以为人,人的存在与作为工具的存在的边界以及生命伦理问题。平野笔下的2040年的日本社会两极分化严重、阶层固化、歧视、不平等问题加剧,朔也这样的年轻人挣扎在社会底层,靠出租身体,提供化身聊以为生。科技的挤压让人的生存愈加艰难,同时,朔也也借由一款叫做《缘起Engi》的程序在虚拟世界体验了一场从137亿年前的远古到遥远的亿万年后的未来的宇宙之旅,刷新了对生命、自我以及肉身的认识。另一方面,现实世界中,与三好,逸飞等人的交往也帮助朔也逐渐走出VF母亲依存,获得了一种具有主体性的自立与成长。在一个大的主题下,融合和勾画多样复杂的时代难题,并借由对生命和自我的觉察,将最终的旨归落脚到更好地生活。沉重中窥见一缕希望,这也是平野小说特有的暖色。
与《真心》勾勒的虚拟现实的未来景观不同,本谷有希子在《推子的默认设置》(收录于小说集《为您推送的》)中描绘了一个赛博格化的世界。人类热烈拥抱AI,婴儿阶段就在身体里装置电子设备,孩子们自幼沉浸网络,学习和养成无条件接受被给定的能力。个性和独创性因与标准化、均质的价值抵牾,故被视为发育障碍。小说借由赛博格凡事推子对女儿托儿所的小伙伴考丕的妈妈由一开始坚决拒绝被数字支配、反对人沦为工具性存在,到迅速顺应潮流,完成由“GJ(原人)”到赛博格的转换过程的观察与描写,展现了科技对人的生活方式、生存意义、个人主体性的异化与征服。小说集题名中的“推送”,在大数据时代,人人都有生活实感,是技术对人的欲望的支配的典型之例,AI亲切地被称为“欸爱”构成人对科技的臣服的隐喻。
继《别让我走》后,日裔英语作家石黑一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再次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从AI陪伴机器人克拉拉的视角呈现科技对人的身体、生命价值和情感的压抑以及越来越不宽容的人际生态,呼唤爱与友情,呼唤回到太古的太阳这个源头上,重续原初的自然人的情感及感性,发现生命之美,缓解精神危机。
伴随着非人类叙事的崛起,人与机器、人与动物的边界问题越来越受到文学家关注。星野智幸的SF短篇集《植物忌》借助对人与植物关系的想象,促使读者倾听植物的声音,觉察生命的亘古循环,思考人何以为人、人与植物的边界,别有意味。
女性与老年题材创作
中国台湾作家李琴峰的《开满彼岸花的岛》兼具女性主义与神话幻想色彩,以极富张力的语言和瑰异的作品世界,勇夺芥川奖。故事发生在一座与世隔绝、由巫女统治的海上孤岛。少女宇实漂流到岛上,被游娜所救。为了能留下,宇实接受了大巫女的条件,答应与游娜一起成为巫女,传承岛的历史。小说中的登场人物分别使用三种不同的语言,外来者宇实的“日之本语”——彻底清除汉语的大和语混合表达抽象观念的以片假名标记的英语、岛民游娜的“霓虹语”——大量使用中文式词汇和中式语尾助词,以及巫女的专用语“女语”——形态与现代日语相同。随着岛的历史逐渐被揭开,三种语言体系背后牵扯的隔阂、排外、争夺与杀戮的过去的历史/事件浮出水面。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并未停留在二元对立模式的男女权力关系逆转。少年拓慈对岛的历史特别感兴趣,还偷偷学习“女语”。结尾处,宇实和游娜与拓慈约定,等她们成为巫女后,会把由巫女传承的历史告诉他,让拓慈也成为巫的一员。由此提示了一种开放、共生的,携手面对并一起承担历史功能的两性关系。
无独有偶,老作家村田喜代子《姐姐岛》的舞台也是一座偏远小岛,描写了岛上170岁(按当地习俗,海女超过了84岁,年龄就加倍计算)的老海女阿满的晚年故事,融合神话、土俗信仰、祖先崇拜、佛教等元素,表现了经过战争的一代人的创伤体验与朴素的生死观。阿满与包括自家兄弟在内的亡者的幽灵在海底展开对话的“交灵”场景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
随着日本步入超老龄化社会,老年题材近年一直在日本文学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枝之家》是一部以衰老和记忆为主题的小说集,出自89岁的老作家黑井千次之手。人到暮年,生活节奏慢下来,同时,另一个方面,身体机能日渐衰弱,诱发精神恍惚,甚至记忆的时空错动。虚实的交错紧张关系耐人寻味,也是老年小说在叙事上别具特色之处。
日本著名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在NHK经典节目《100分de名言》的“老衰”专辑中做出了一个论断——如何对待社会弱势群体是文明的课题。翻查2021年日本各大文艺杂志刊载的文艺评论和人物访谈,“连带”“共感”“关爱”等词语频繁出现,并被作家纳入表现主题或成为创作动因,激发新的想象。现今世界,生态变异,疫病肆虐,排外思潮泛滥,歧视与对抗冲突加剧,我们该如何跨越和消除现实可见的困难,实现人更本真的存在,日本文学家的文学书写及蕴蓄其间的时代认识与思考,或许能够为深入观察和探讨当下问题提供一点有益的参考,给我们一些抚慰和力量。
- 星新一: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小说的创作过程是如此痛苦[2021-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