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兜兜转转,故乡就是世界
刘震云和姥姥
刘震云
刘震云的写作,通常是两手换着写。一手写历史与故乡,一手写当下的生活。
新作《一日三秋》的写作,让刘震云再次回到故乡。一个篇幅不算太长的小说,写了三代人的故事,时间的长度却跨越了延津3000年的历史,故事浓缩、人物生动、叙事老练写意。此前,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还有更早的《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和《温故一九四二》,写的都是故乡延津。
对刘震云来说,延津既是故乡,也是世界。
1
姥姥让我牵肠挂肚一辈子
刘震云去过世界许多地方,感觉跟在延津老庄村行走并无差别。虽然各地的建筑、河流、肤色、语言不同,但“人性是一样的”。
1958年5月,刘震云出生在河南延津一个普通人家。延津县归属于河南省新乡市管理,位于黄河北部,因为气候干燥,旱灾频繁发生,种地全靠天气决定。“我父亲是人民公社普通的职员,我母亲收破烂,物质非常的贫瘠,饭食也非常的粗糙。”刘震云回忆。
刚满八个月的时候,乡下的姥姥把刘震云从县城抱到了乡下,带回王楼乡西老庄村养活。刘家老宅是一个干净、古旧的院子,门口种着两棵椿树,青砖灰瓦,东西两间、南北两间,正房的梁上用隶书写着“建于1974年”。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姥姥离世后,它也死了。后来,刘震云在原位置,重新栽种了一棵枣树。屋子里的物品和器具,也都保留了姥姥生活的原貌,墙上和柜子上,挂着姥姥的照片。照片上的姥姥慈祥而温和。如今,照看刘家老屋的彩云是刘家的远亲,因名字出现在《手机》中,也成了名人。彩云说:“姥姥活到90多岁,一辈子好干活,80多还下地呢。”
姥姥其实不是刘震云的亲姥姥。刘震云的母亲刘素琴回忆说:“我是小时候给人家了,养母给养大的。震云他8个月时我参加工作,没时间照顾他,震云就在老家一直跟着我妈,他对姥姥感情可深了。我妈可大气,不是农村一般的老太太,自强自立、懂得很多道理,几个孩子都是她帮助拉扯大的。”
姥姥把他一直带大,是刘震云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让他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与陪伴,让他在成年以后的岁月里,牵肠挂肚惦记了一辈子。
在小说和电影《一九四二》里的结尾部分,刘震云几次写到姥姥。三年困难期间,姥姥背着年仅八个月的刘步行四十里,从延津县城一直走到王楼乡老庄村。“没有姥姥,我就是众多饿殍中的一分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姥姥之于孙子刘震云,却意味着神圣的亲情和信仰,那是爱、温暖和饥饿、贫穷共同铸就的生活记忆,也是人性里善良情感的闪亮光芒。
刘震云五岁时,村里开办了第一所小学,接收5—12岁的学生,学费5元。街坊四邻议论纷纷: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闲钱去上学?在大户人家当过长工的姥姥没说话,卖掉了头上戴的银发簪,卖了五块钱,拉着刘震云就去小学报名。
姥姥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农村妇女,在村里受人尊敬,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每年一到在农忙季节,一直是东家们争相抢夺的短工——她弯着腰割完一垅地的麦子,速度奇怪,一刻也不停歇,回头看,村里那些壮实的中壮年男工,才将将割到一半。
刘震云问她割麦子的技巧,为什么速度这么快。姥姥告诉他:“割麦子的时候,千万不能直腰。再苦再累要忍住,你起身直了一次腰,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别人在休息抽烟的时候,你还得继续不停歇,不断地坚持割。”
姥姥不认识字,也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在黄土地里操劳,做人认真,说话朴实。
2
“哲学家”舅舅教我的道理
刘震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他出生之前,家里生活就已经很艰难。后来,这个家庭共要了4个孩子,三儿一女,靠两个大人的工资要养活4个孩子,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家乡亲人里面还有两个舅舅。在刘震云看来,都是充满智慧的哲学家。一个舅舅是个赶马车拉货的,另外一个舅舅则是个当地闻名遐迩的木匠。
“我13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第一个人生的导师,他是我舅舅,我舅舅个子特别高,所以他的外号叫大个儿,他在我们村是一个赶马车的,他是我们村儿到外边世界距离走得最远的人,他到过我们县城。我说县城怎么样?他说楼高些,人多些。在牛棚里面,在牛马的吃草声中,他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他说,记住我的话,不聪明也不笨的人,一辈子就干一件事,千万不要再干第二件事。
像你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傻,不上不下的人在世界上很麻烦,你想过将来娶媳妇的事吗?我说舅我13岁该不该想?我舅又说,如果13岁还不想的话,你就是一傻子。我说舅那我想,他说你想,但照你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傻的状态,你只能找个小寡妇。”
一席话终了,舅舅给刘震云指出了人生的方向:“要想娶个正经媳妇,得离开这个地方。我说舅,我要想家怎么办?他说,你没有离开过家,你怎么知道想家呢?如果在这个村里边,你最大的前途也就是跟我一样赶马车。你要是离开这个地方,可能就会有另外一种人生的道路。我听了他的话,14岁离开了家乡参了军,一直走到现在。”
刘震云当兵的那几年,另一个人生导师,木匠舅舅的话,在他路灯下值班站岗、看书以外的时间里,在面对一片漆黑的沙漠戈壁的时候,时常涌上心头。
“我另外一个舅舅是个木匠,脸上有点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刘麻子。刘麻子的箱子柜做得最好、卖得最好,渐渐我们方圆40里,木匠就剩下他一个。所有的同行都觉着刘麻子毒,所有的顾客都觉着他的木匠活儿好。
我说舅舅,所有同行说你毒,所有顾客说你好,你到底是毒呢?还是好呢?他说,人说你坏、说你好并不重要,问题是怎么成为一个好的木匠。我说那你是怎么成为一个好木匠的呢?他说无非别人打一个柜子花三天,我花的是六天;但只是花功夫你还不能成为一个好木匠,他说是因为我喜欢木工活,我喜欢刨子花发出的那种味道。这个舅舅告诉我,跟孔子一样的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要做你喜欢的事情。”
3
出发是另一种抵达
命运真是神奇,自称“全村最笨”的刘震云,原本想通过当兵改变命运跳出农门,结果复员回家,先是当塔铺中学的乡村教师代课,而后通过高考上了大学。北大毕业后,刘震云进入《农民日报》工作,定居北京,有了铁饭碗的工作,变成了城里人,拿到北京户口本,分到了房子,成家立业,也生了女儿,女儿的名字也与家乡河南有关,因为雨少旱灾多,刘震云希望祈祷家乡风调雨顺,特意为女儿取名为“雨霖”。
经历了几年军队历练的他,走南闯北的记者生涯,让他变得老成,外表平易近人,和刘震云一起上北师大研究生班的同学迟子建在文章里回忆说,“刘震云喜欢开玩笑。他开起玩笑来不动声色,同学们对他的评价是:刘震云的话永远让人辨不清真假,所以即使他说真话的时候也没人把它当真。他的性情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沾染了一些云气的氤氲与逍遥,当你认为看清他时,其实他还十分遥远。”
刘震云在《农民日报》策划了一个名牌专栏《名家与乡村》,这个专栏延续了几十年了,至今还在。今年1月份,这个专栏发表了刘震云撰写的《延津与延津》,在这篇散文里,刘震云再一次回顾、解答了他和故乡和文学世界之间的关系。刚开始写作,刘震云说自己喜欢把事儿往深刻里说,但这恰恰证明了自己没到达深刻的阶段。就像登山一样,没到山顶时说的都是山顶的风景如何美,到了山顶说的都是山下的鸡鸣和炊烟。
“我曾经说过,文学的底色是哲学。我离开了家乡,但我和我的作品,又不断回到家乡。这时的回去,和过去的离开又不一样。我想说的是,延津与延津的关系,就是我作品和延津的关系,也是世界跟延津的关系。换句话,延津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延津。”
刘震云自称“笨人”一个,一辈子就干了两件事:一个是写作,一个是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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