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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2年第2期|王威廉:我们聊聊科比(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2年第2期 | 王威廉  2022年03月23日08:05

王威廉,男,大学时曾就读于物理学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名誉教授。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部分作品译为外文在海外出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

编者说

一个父亲是否了解自己的孩子?父子俩聊的其实不是科比,而是孩子成长期敏感而脆弱的心理,小小的心事完全出乎你的意料。

我们聊聊科比

文/王威廉

“科比死了。”他说。他的嘴巴噘着,嘟嘟囔囔又说了些什么。我说,你说什么呢?他说,科比死了。我说,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打篮球的NBA明星吗?他说,是的。他的眼睛看着我,神情有些呆滞和失落。我低头把沙发上的衣服拿起来,然后拿在手中,有些张皇失措。平时,都是肖佳,他的妈妈,在做这些事情。我和他除了把衣服胡乱丢在沙发上,很少把衣服从沙发上捡起来,放到对的地方去。你很喜欢这个叫科比的球星吗?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你谈起过他呢?

“因为爸爸你从来都不喜欢看体育节目,跟你说了也白说。”他的话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委屈。我不喜欢体育节目,怎么就会让他委屈了呢?我一时想不大明白。他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一般,面前的面包还是老样子,还有两只不安分的鸡蛋,只要有一点点触动,它们就会从光滑的桌面滚到地上。

“你写完作业了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条件反射似的,嘴里跳出这句太无趣的话。其实,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似乎没法用别的话来回应他,因为我不想让孩子失望,我不想在孩子心中降低我作为家长的权威。仿佛在这样的责问当中,我就会重新获得我那自以为是的家长权威。

果然,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沮丧了,两种不同的沮丧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行为变得有点别扭。他想用筷子夹起鸡蛋,却怎么也夹不住。他说:“还没有。”我说,现在都几点了,你还来得及应付吗?一般情况下,他倒是不会欺骗我,要是面对他的妈妈,他肯定说他写完作业了。他说应该来得及。我说,你不会去抄作业吧?他说那不会。“你抄过作业吗?”我问。他鼓着腮帮子吃饭,一时沉默了。我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不也抄过作业嘛,可我不能告诉他。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那他是得什么病了?”他愣了下,抬头望着我:“你说科比吗?”我点点头说:“是的。”他说:“科比不是得病死的,他的飞机掉下去了。”“太惨了。”他补充了一句。

他去上补习班了,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拿起手机,这才看到各大网站的显要位置都在推送这条新闻,这的确成了这个时刻地球上最大的事件。我点开新闻后,看到了很多细节。科比和他的第二个孩子吉安娜,以及另外七个人,他们乘坐的直升机坠落到了山崖下,随即燃烧起了熊熊大火,无人生还。

“真是太惨了。”我想到他刚刚说的话,心里不由得也感慨了一遍。

我不喜欢篮球,不喜欢球类,可何止是球类,我几乎不喜欢任何体育运动。但我也知道一个NBA的超级明星意味着什么。在我小的时候,同学们喜欢的是那个外号叫“空中飞人”的迈克尔·乔丹,他们说他可以在空中走三步。我没有看过他的比赛,但关于空中走三步的意象倒是植根于心底,不曾忘记。我试着在空中迈出步伐,但准确地说,我只走了一步半。我从不因为自己的挫败,就怀疑别人。不,我从不,我知道迈克尔·乔丹肯定可以,一点问题也没有。问题是迈克尔·乔丹还活着,可比他年轻得多的科比却死了。属于我的那一代人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谈论迈克尔·乔丹,而我儿子这一代人却不得不谈论一个悲剧。我坐在餐桌前,面对着空碟残迹,尤其是那一堆碎裂的蛋壳,竟然发起了呆。我应该找个时间,比如他今天补习回来要是不忙的话,跟他聊聊迈克尔·乔丹的事,聊聊空中三步走什么的。我从来没有跟他聊过这些,也许我应该跟他说说这些,就像跟朋友一样,他会感兴趣的。就算他不感兴趣,至少让他觉得他爸爸不像他印象中那么刻板。

微信响了,我以为是肖佳的信息,肖佳六点钟就出门了,那会儿我和儿子还在睡觉。但不是肖佳,是微信的新闻推送。新闻几乎是一切软件的必备功能。在那一堆新闻当中,当然包括科比的死讯,我已经了解了(显然太不够了,我还会继续去了解吗?也许我需要儿子的动力),但还有更多的新闻,尤其是那个陌生病毒的新闻。我差点忘记那个病毒了。那个病毒在另一座城市里开始蔓延,导致那个城市三天前已经被封城了。虽然我没有任何亲人在那座城市里,但我还是感到了某种特别的担心。这种担心里面,当然不乏有着怕它传染出来的恐慌,但也有着对那个城市中的人感同身受的东西。这种情形让我想到加缪的小说《鼠疫》,上大学的时候我读过那本小说,至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已经基本上忘记了那本书中的内容,只是隐约记得里边也有被封城的事实。我总想着最近是否再拿出来读一读。

我已经很久没有阅读过正经的文学作品了,说起来我的工作还是有些文艺色彩的:我经营着我们这座小城里最好的电影院。尽管不大,永远比不上一线大城市,但它是我们这座小城唯一一所拥有IMAX放映系统的电影院。我有时一个人坐在里面,欣赏着那种震撼的视听音效,深感骄傲,仿佛这项技术是我发明的。我准备好了在这个春节加班的准备,去年的业绩至今让我兴奋。电影院是前年搞好的,但一直亏损,直到去年春节,我才终于尝到了甜头。科幻大片《流浪地球》成了去年春节的爆款,直到深更半夜,还是场场座无虚席。但是谁能想到呢,今年快过年的时候,病毒却开始肆虐了,不管多么不情愿,影院都得关闭,这样的公共场所简直是病毒传播的化学器皿。我懂,我说过,我读过《鼠疫》。因此,我不得不在家里,独自度过余下的春节假期。

就在前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了个年夜饭,打开了寂寞太久的电视,看了春晚,吃了饺子。昨天,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三口在家好好聚了一天。好久没有整天时间聚在一起了,大家都有些兴奋,话越说越多,直到说到了陌生病毒,气氛才有些冷却。要高考了,儿子主动提出大年初二他就要去补习,这是好事呀,我和肖佳当然支持。肖佳轻描淡写说,她明天就得去上班了。对于她,任何时候去上班,我都不会吃惊。但我知道,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我心里一揪,嘴上反而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了。她在医院上班,只是个普通的护士,我经常劝她辞职,我不想她那么辛苦。但我的劝说无效,她每次下班回来居然可以做到如沐春风,犹如度假归来,还继续收拾打理我们父子弄乱的一切。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我问她,她笑而不语。但是,她收拾房间的时候,我简直像个被当场逮住的罪犯,极为局促不安。其实,一开始我会主动收拾房间的,但在她眼中,永远是不合格的。然后,我便逐渐不思进取,任由她惯着了。

“做惯了这些事情,顺手罢了。”她朝我笑了一下,“最近有啥好电影,帮我留意着。”

“这个你放心,给你放专场。”

“不,我喜欢跟大家一起看,热闹。”

“行,给你找个热闹的午夜场。”

“最好是爱情片,年轻人爱看的。”

“小年轻们拥抱在一起,亲亲热热的时候,看你怎么办。”我揶揄她。

“那可麻烦大了。”

她笑了起来。我们笑了起来。那曾经是我们的梦想,可我们谈恋爱那会儿,没什么像样的电影院,只能在大街上溜达。过去的美好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此刻,我们的谈话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虚构,似乎病毒并未肆虐,影院照常营业。

他们都去忙他们的事情了,只剩下我了。比起医院的压力,比起高考的压力,我这个暂时不能放电影的事情简直算不得压力,只是一种强迫休假。我当真从书架上找到了《鼠疫》,然后泡了一壶茶,坐在窗前,逼自己读进去。读了一会儿,我的心又开始嘀咕,贷款该怎么办?如果情况一直这样下去,我能撑多久?我不敢去想。我继续读,书里写人们忙忙碌碌,永远都是为了发财,人们因此而厌倦,并让自己习惯。我就是厌倦而习惯的那类人吧,这就是写我的,我得认。热爱电影是我的梦想,赚钱也是我的目的。我希望生意能大好,能赚大钱,让肖佳踏踏实实辞职,或者有能力支持她做别的工作。

读了第一章,我就困乏不堪。好久没读书,读书的速度降低许多,竟然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去厨房里打开冰箱,把剩下的饺子放进微波炉热了下,简单吃了,便躺下午休。动物一般的生活,动物一样的幸福。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片场指挥拍摄一部科幻片,扮演外星人的演员竟然就是外星人,真正本色出演。我不慌不躁,淡定指挥着外星人。醒来后,我先是发愣,后来乐不可支,一个人傻笑了挺久。

下午我没能继续读《鼠疫》,长期感染我的那种浮躁的感觉,沉渣泛起,让我坐不住了,我必须要行动起来。但我能做点什么呢?不如就做饭吧。能做上一顿美食跟亲人分享,也是一种人生享受。我戴上口罩,据说那种陌生病毒会靠空气传播。我来到楼下的商场,看到门口在推荐土猪肉,肉摊背后张贴着一个巨幅广告,画面上站着一头壮硕的黑色土猪,下面写道:

“我们是没有打抗生素的猪。”

不知道有多少人留意过这个广告,但是这则广告让我觉得很不舒服。那个“我们”的口吻非常诡异。既然是“我们”了,那我们还要吃掉我们中的成员吗?如果那个“我们”的范围很小,仅仅指的是猪类,但是作为猪类的“他们”又如此宣称,好让“我们”更加放心地吃“他们”?吃就吃吧,还要让动物心甘情愿,这种感觉很别扭。我没有买它,从那堆红色的肉块前边迅速掠过。我得承认,如果没有看到这个广告,我大概率会买一些土猪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电影看多了,我对生活中的细节充满了敏感,觉得到处都有戏剧性。而那些戏剧性多多少少会影响我的判断与选择。

商场里人不算多,但商场坚持开业。电影院不开业其实不影响生活,但商场不开业,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我小的时候,一到春节,所有商铺都关门了,街上反而没有平日里热闹。这样想着,我对商场充满了感激之情,很多商品在我眼中忽然就变成了艺术品。我好不容易参观完这场大型的艺术展,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食品与用品,回到家中,感到了一种虚无的疲惫。我呼叫智能音箱,让它随便播放一点什么流行歌曲,它用机器的匀速腔说:“好的,主人。”然后,意想不到,响起的竟然是罗大佑的嗓音,这可不是什么当下流行的歌,流行于我小的时候吧,甚至比我小时候更早的时候。那旋律太熟悉了,我的脏腑像拳头那样攥紧了,等待着唱词的袭击: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我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我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冰凉,用手一摸,竟然是泪水。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哭泣过,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哭泣的时候,我却没有意识到我在哭泣,更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

就这样发发呆,恍恍惚惚的,突然发现时间已经五点半了。儿子怎么还没回来?这个时间点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就算他还想在外面逛荡一下,他肯定会跟我发个信息的。我对他的管教一点儿也不严,但凡他的要求,我不能说都满足,但基本上不会反对。因为他的妈妈太忙了,有时没法及时看信息,因此我们定下了规矩,他每天必须把行程提前发给我。我给他发了个信息,让他看到信息后回复我,我怕他现在正忙着解题呢,也许是一道很难的数学题,已经到了关键的环节。我还记得,那些自己以为能够解开的难题,是最为耗费时间的。也许到最后,题也没能解开,还不如那些一眼看上去就不会的题,那些题被远远绕开了,不敢去触碰。

半个小时后,我把菜都洗好了,切好了,他还是没回我。我直接打电话给他了,电话是通的,但就是无人接听。我着急了,我打电话给补习老师,老师说他早就走了。我心中一沉,“噢”了一声,却还没有忘记祝老师春节快乐。老师说:“别说什么快乐了,只要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就好。”我说是的,一点也没错。挂完电话后,我准备问问肖佳,但马上意识到,不行,这会让肖佳着急的。问问他要好的同学?我倒是存了几个号码,但这大过年的,这样问来问去,对孩子也不好。我只得又给补习老师打电话,询问我的儿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老师愣住了,沉吟半天说:“异常情况真没有,一切都很平常,或者说很正常,他的进步很快,悟性很高……”我说:“谢谢老师,都是您的功劳,今天他有和您聊天吗?比如科比?”老师的语气不平静了:“科比?你是说打篮球的科比?没有没有,聊他干什么?我们聊的都是学业,都是干货,不闲聊。”我说:“我知道老师您很专业,那就不打扰您了。”老师说:“你等等,他今天临走的时候突然提到了莫比乌斯圈的问题,莫比乌斯圈你知道吗?就是正面和反面是处在同一个平面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问这个,因为这个虽然也是数学,但跟最近的学习内容是无关的呀。”我喃喃道:“莫比乌斯圈。”老师说:“你们当家长的现在可不能松劲啰,最后一百米,要冲刺好,可不能再去关心什么科比了。”我认真地说我知道了。

我突然有些生儿子的气。就像老师说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开这种玩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接我电话,联系到早上的表现,他是有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我觉得还是跟科比之死有关系,但我也不知道关系在哪儿。难道这个孩子真的特别喜欢那个生活在遥远美国的篮球明星吗?他又不爱打篮球,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篮球明星呢?也许,他在那个篮球明星身上寄托着一种情感,而这个想象中的亲人突然过世了,他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情况会那么严重吗?可我们对孩子又能了解多少呢?在我们小的时候,不也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情感,以及某些诡异的心灵寄托吗?就像那个《变形金刚》里边的机器人“擎天柱”,曾经就是我的偶像,现在想来都好笑。

……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