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纸上到路上 ——《但是还有书籍》导演手记
从纸上到路上,这是一个“迷人”的主题。正如保罗·索鲁在《大洋洲的逍遥列岛》中说,旅行者们不知道他们正要去向何方。阅读是一种特定的行为,使我们居一隅、伏一案。那些在我们心里留下过痕迹的文字都是借由人的眼睛进入人的脑海之中,在那里引爆了精神、情感与智性的炸弹。脑海里震颤之余留下的余音时常让我们回味,又日渐消隐在了混沌的记忆里。但是,有些人将这场爆炸的能量从脑海引向了双脚,调动了他们作为智人的身体去回应文字,或是说文字背后的精神世界。这种试图用双脚去跨越此岸和彼岸的努力到底带来了些什么?
这就是《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第六集《从纸上到路上》三位人物故事的内核之所在:博物君张辰亮行走在沿海一线去追问《海错图》的种种疑问;作家杨潇重走1938年西南联大学子从长沙到昆明的西迁路,在路途上神会一代学人在战火纷飞下的人生抉择;而艺术家塔可试图沿着诗经与碑帖中留下的历史痕迹去寻见隐匿在中华大地之上的古意。
三位人物,走向了三个不同的历史地理维度。博物君张辰亮所行的路主要在东南沿海,他在海边的礁石旁和鱼市上与清代画家聂璜笔下《海错图》里的奇异怪兽们相遇,进而完成了自己的科普作品《海错图笔记》。除了《海错图》以外,聂璜留给后世的信息极少,但这并不妨碍张辰亮靠近聂璜。他们都有一种对于博物刨根问底的热情,张辰亮说自己能从《海错图》里感受到聂璜当年的心迹,并心领神会聂璜留下的遗憾,他是可以在历史中回应聂璜的那个人。可能也正是这种外人所不解的神交,让张辰亮愿意花上多年的时间去完成聂璜当年没有机会走完的路。而也正是这条路塑造了张辰亮,让他能够不受制于西方的博物学视野去看中国的大千自然。
写下《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的杨潇所行之路是1938年中国知识分子迷茫的逃难路。杨潇带着当年西南联大数位同学(杨式德、林振述、蔡孝敏等)留下的日记片段走在当时中国的大后方,以自己的双脚、身体的感官与在路上流动的思想作为线索去串联过去与现在。“神交”就是他在路上总结的语汇。他自身在路途中鲜活的记忆与70年前那些青年学子的逃难记忆交织在了一起,这样的神交给了他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力量,去贴近那代学人通过行走解决内心困顿的心迹,激励他进行酣畅淋漓的写作。冥冥之中,杨潇自己身处中年的种种顾虑与彷徨也迎刃而解。
塔可之前的摄影创作《诗山河考》和《碑录——黄易计划》都是在中原地区独自游走完成。《诗经》在地理信息上难以考据,留下的只是古人与自然相关联的记忆与情愫,而汉魏碑帖留下的却是刻骨铭心的历史证言。塔可开着他的小吉普穿梭在华北地区的一个个工业化的城镇之间,按照他从虚虚实实的历史文本之中抽丝剥茧的线索去寻找,从废弃的庙宇到被人遗忘的古迹,他的影像在这番风尘仆仆的考古旅程后慢慢显影。看似一人,塔可却不太孤单,清朝的金石学家黄易是他在途中的神交之人。黄易曾在济宁做官时遍访汉魏石碑,并以书画和笔记的形式记录,正是黄易的文本给予了塔可一些直接的线索。跨越300年,二人借由文本建立了联系,且志趣相投。当塔可走过黄易曾走过的路,二人的影子都停留于同一石碑时,历史似乎在以另外的方式向塔可显现。
一路行走,步履不停。从华北到东南沿海,再到西南山地,浮光掠影般经历他们三个人各自默默坚持的旅程,读者会有一种流动的感受,仿佛书也有着它的活力,能爬能走,可以因地生义。而这三人苦中作乐的行走仿佛是入了文字的桃花林,古今共振,跨越了时间。他们这般行走的乐趣,又如何与他人言说?
阅读本身是相当私密的行为,但是行走却不是,在具体的空间里,与他人或是相遇,或是擦身而过,所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和故事,也成为了这番行走创作的暗线。拍摄中的一些插曲,让一段段旅途变得难以忘记,弥足珍贵。
第一次是在贵州玉屏的文庙。当时天色已晚,一天的拍摄接近尾声,摄制组在黄昏降下前赶到了西南联大学子在逃难期间借住的文庙。70年过去了,玉屏县城里残留的历史痕迹在旧城改造的计划下正在消逝。杨潇看着挖掘机在西大门老街附近的开掘,有些触景生情。看着西南地区在现代化进程里正在发生的变化,杨潇觉得自己的努力,就是用文字重建一座记忆之城。而在他旁边,两个小姑娘一边好奇我们的拍摄,一边在文庙的台阶前打羽毛球。居民区里的炒菜声和饭香味伴着夜色袭来,我想孩子们也快结束晚饭前的嬉戏了。天光暗下,我们关机离开,和女孩们挥手告别。当我们在附近的停车场开始收纳设备时,突然发现一个摄影背包和一个脚架包在离开文庙的时候没有拎上。当再回到文庙时,已是一片漆黑,但两个小女孩就静静地站在文庙门前。她们发现了我们留下的背包,一直帮我们守着。看着她们在黑夜里站在文庙门前,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她们是我的英雄。这两位热情而勇敢的小女孩叫王依和卢朝睿婕,当时的年龄分别是8岁和12岁。
第二次是在贵州青溪镇,我们去拜访杨潇在当地认识的朋友江哥。江哥的父亲是一名教师,他父亲小时候的老师里,有些是1938年从华北和华东地区迁徙过来的大学生。这些当时逃难的学子在到达青溪后有些没有继续西迁,而是选择留下来成为了当地的教书先生,培养了像江哥父亲这样的少数民族儿童。如今江哥的家,就是从原来的一所废弃的村小改造而来。江哥看杨潇特别亲切,因为杨潇像他父亲所描述的来青溪的知识青年。这次杨潇与江哥的第二次相见,江哥为我们做了家宴,并和我们喝起酒来。没想到酒过三巡,江哥语出惊人,在我们都不知情的前提下点出了团队中的一对鸳鸯,更有趣的是,当我们要跟他辞行时,他拉着这对鸳鸯坐在饭桌前耳提面命,让他们彼此好好珍惜。这段经历成了在西南旅行路途上的佳话。
在行走的路上,我们都在与他人对看。有时更能看清我们的也许不是自己,而恰恰是际遇之中的他人。不知道走到哪里,就又会遇到从他人而来的神来之笔,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不灭的印记。
从纸上到路上,无论是杨潇、塔可、张辰亮还是在摄影机背后的我们,如果说这段路途有一个终点,那便是作品与观众或是读者见面的时刻。行走是他们三人经由文本介入历史时空的方式,而最终的表达都希望能够邀约读者亲身走进他们所知所感的时空里。对于《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这部纪录片来说亦然,我们希望影片的故事能够延伸到观众的脚下,让更多的由于文字而引发的奇妙旅途得以开端。很多时候人们虽不知前路何方,但是寻找便能寻见,叩门便能打开。那些新的自我,新的思想,定会顺着路途徐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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