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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骑鹅和他的女人
来源:《花城》 | 徐则臣  2022年03月21日11:31

沿运河上行的驳船都不搭载她。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上船不吉利。还带着个四岁的小姑娘。宋骑鹅的老婆,我们都认识她。小龚装着手里的那根烟没抽完,车停在码头边不动,一手装模作样地搭在方向盘上,以为我没看见,又悄悄续上一根烟。我懒得说破,也盯着那女人看。我想小龚跟我一样都有点惋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男人,宋骑鹅,一年前因为强奸罪被判了,关在淮城的监狱里。整个鹤顶都知道这事。不是因为宋骑鹅强奸,而是因为宋骑鹅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去干这种事,大家想不通。又一个船主上上下下打量过她,还是拒绝了。

“第几个了?”

“什么,仝所?”小龚一愣,脸立马红了。这很好,说明他还年轻。二十郎当岁,多好的年龄啊。“第五个。真可怜。”

“事不过六。”我把脑袋搭在座椅后背上,闭目养神。

两分钟后,小龚说:“仝所,第六个了。”

“去问问。”

小龚已经跳下车。又两分钟,小龚回到车门前,说:

“她要去淮城。到看守所看宋骑鹅。”

从鹤顶到淮城,四十七公里,再拐去看守所,二十公里左右。

“油够么?”

“足够,仝所。绰绰有余。”

我犹豫了一下。她挺着个大肚子。哪里不太对劲儿。

“让她们上车吧。”

这段时间除了在所里处理公务,闲下来我就会到外面跑跑。警员小龚主动请缨开车,他说从小就喜欢军绿色的吉普。要做好一个所长,待在派出所里处理案子固然重要,四处走走看看更重要,你地盘上的人和事弄明白了,你就可以科学地预判,阻止众多事件的发生。这话不是我说的,版权在我的前任老刘。他做所长时,一年有八个月时间在路上,鹤顶的犄角旮旯都留下了这辆旧吉普的车轮印。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在全县乃至全市,鹤顶都是犯罪率最低的乡镇。其他乡镇的所长都羡慕他,这刘头,整天在外头瞎鸡巴跑,麻烦事就是不找他。老刘退休的时候跟我说,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就一句话:治病不如防病。我信老刘的,绝对的经验之谈。接了老刘的班,伤痕累累的吉普也继承下来,第二天我就坐着上路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把整个鹤顶转遍了,每条巷子都钻过。不过没关系,再来第二遍。还会有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我也退休,把这条经验传给我的下一任。

宋骑鹅的老婆和女儿坐在后排的两个座上不说话。感谢的话刚上车就说过了。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这女人的左嘴角有颗痣,相书上说,这样的女人招人疼,洋气一点的说法是:有风情。说谢谢时她的嘴巴稍稍有点往右歪,一口南方口音。我们都知道她是宋骑鹅当伙计的船主的女儿。能把船老大的漂亮女儿搞到手,这小子还是挺有点手段的。

没到午睡的时候,小丫头很精神,两只大眼睛经常往后视镜里看,弄得我和小龚瞟一眼后视镜都像做贼。要是一路都不吭声那就太怪异了,我问宋骑鹅的老婆:

“宋骑鹅在里面还好?”

“嗯。”她扫了一眼后视镜,“五个月前去看他,胖了。”

五个月前?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有点怪了,我想小龚一定也清楚。宋骑鹅是十三个月前犯的事,折腾来折腾去,抓到了判完了已经过了一个月。满打满算,在里面也有十二个月了。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会儿我刚从警校的所长班进修回来。也是像现在这样,我们开着车穿行在鹤顶的大地上,老刘坐在副驾座上侃侃而谈,开车的是我。老刘把案件的来龙去脉向我一一道来,希望我接手所里的工作后,也能火眼金睛,像米袋子里拣沙子一样,把坏人给揪出来。上任后我又请老刘喝了顿酒,过了八两他的舌头大得不行,但还是清晰地说:“完美收官。完美收官。”他对这个案子相当得意。

一年了,她的肚子竟然大了。看样子没八个月也得六七个月了。据我所知,以现有的法律,这一年里她应该没有机会在看守所里过夜,宋骑鹅更不可能溜出来。那么——小姑娘打了个尖利的喷嚏。小龚扭头告诉她如何摇上车窗玻璃,窗外的野地里草木葱茏。我这一边是运河,水面上游动着一支二十六艘驳船首尾衔接在一起的船队。

“见到爸爸想说什么?”小龚问小姑娘的时候瞥了我一眼。我笑笑。

“说爸爸我要有个弟弟了,”小姑娘轻声说,有点害羞,“也可能是妹妹。”

“淼淼,别乱说。”她妈说。

“对不起。”小龚咧咧嘴。

车里再次陷入沉寂,但这辆早该退休的吉普隔音效果极差,轮子底下崩出一颗石子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还有风吹动河边芦苇叶的喧哗,以及穿行在芦荡间的各种鸟叫。离中午越来越近,气温在攀升,沉默的不适感消失之后,我也感到了午休提前来临的昏沉。我摸出一根烟,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之间捻动,头一回闻到了干烟丝的香味,慢慢就闭上了眼。

可能十来分钟,也可能只有几秒,宋骑鹅老婆突然开口。我睁开了眼。

“到了那里,能等我一会儿吗?”她说,但口气完全不像在征求我们的意见。“就十分钟,顶多二十分钟,说句话我们就出来。”

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说句话?小龚看看我,我正掩住嘴想打个哈欠,忍不住了。

“我就问他,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应该在拍自己的肚子,嘭嘭。

那个哈欠打到一半,生生憋了回去。我被噎得眼都瞪大了。小龚这一次没看我。我咳嗽一声说:

“可以。”

看守所没想象的那么荒凉,起码在那周围你能找到两个小馆子和一家招待所,零零散散还有几十户人家。在看守所门前停下,下了车,宋骑鹅老婆背上包,牵着孩子走了几步停下来,把孩子丢在原地,一个人走回来,隔着车门对我说:

“这孩子不是他的,所以我要问问他。”

然后转身去牵孩子的手,往看守所大门走。她的表情无比平静,就像在跟外人展示一件衣服,如果她男人不能穿,那就把它扔掉。小龚对此颇为吃惊,这话她都敢说。我笑笑,这正是这女人的聪明之处。她在我们眼前挂了根胡萝卜,只要我们有了好奇,就会敞开车门坐等她们回来。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抽上根烟,然后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两根烟之后开始吃饭,很简单,就是一碗面。吃完了大汗淋漓。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让小龚别着急,哪怕只说一句话,前前后后的路要走,程序得合法,哪是你一路小跑就能直接冲到目的地的。

“那,仝所,”小龚说,“当年宋骑鹅的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让饭馆老板结账,再来两笼包子、两瓶水,给宋骑鹅妻女备着。回到车上,我跟小龚说起上一个惊动了鹤顶的春天,那会儿他还在警校等着毕业。

故事开始时,小鬼汊里的芦苇已经铺天盖地。小鬼汊,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个讨喜的所在。这是一片生在鹤顶段运河边上的芦苇荡,浩浩荡荡几百亩,到晚上风起苇尖,阴沉喧嚣如有十万伏兵。冷兵器时代和抗日期间,据说每一丛芦苇旁边都曾缠绕过一具尸体。鹤顶人都很少去,进去了绕不晕的也没几个。有一天下午阳光大好,一个打野鸭的划了小船进去,在曲里拐弯的芦苇丛中发现一条小船,船上有个四肢被捆绑起来的年轻女人,眼睛蒙着,嘴里塞了一条毛巾。打野鸭的救了她,然后陪着去派出所报了案。

那女人二十九岁,两天前搭了一艘运木头的船,打算到淮城去坐火车。中午跟船上的人搭伙吃午饭,他们一定让她喝酒,她就喝了两小杯。只记得饭后头有点晕,等醒来,已经在芦苇荡里的小船上了。四肢被捆在一起,看不见,也喊不出声。那时候几点根本不清楚,只听得鸟叫越来越稀薄,天也越来越凉。幸好船上留了床被子,她一直往被子底下钻。不仅仅是因为冷,还因为芦苇荡里涌动的声响。习惯了声响之后,更让她恐惧的是突然出现的寂静,以及静默中陡然响起的凄厉鸟鸣。作为女人,她不需要并拢双腿就知道自己被强奸了,而且不止一次。

她不记得运木船的编号,连船的特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很正常,运河上的货船长得都差不多。但她记得船上有四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络腮胡,是船老大;四个人口音都不一样。姓孙的女人能提供的信息就这么多,她的背包也不见了。

说实话,这样的案子让人挠头。水上的流动性太大,很多人真就是一去不复返。那段时间老刘掉了很多头发,脑门上精心保存的那一撮也被他焦虑时不小心揪没了。老刘得意处,首先在于他的判断比较科学:如果绑架和强奸者在运木船上,他们一定会回头,把受害者留在小鬼汊里,为的是再干一次坏事,否则没必要;他们将很快出现,要不受害者很可能会饿死在小鬼汊,也有可能出现其他危险或者被发现,他们对自己的时间有足够的自信;第三,嫌疑人中应该有熟悉小鬼汊的,照打野鸭的描述,藏着孙姓女人的小船停在一处十分隐秘的芦苇荡里,一般人没这本事。鉴于此,老刘从河道管理处拿到了前几天经过本地的所有运木头船只的记录,让警员在鹤顶的码头守着,相关的船只逢过必查。他自己跟往常一样,坐着吉普满鹤顶转悠。

老刘跟我说,他不是瞎转悠,他把鹤顶吃水饭的人家都反复查看了个遍,跑船的、打鱼的、水上养殖的、码头上跑出租带货的,一个没落下。他确信有鹤顶的“内鬼”。

两天回来三艘运木船,经受害者指认,一艘镇江的船被扣下。船上只有三个男人,口音不同,没一个是本地的;船老大的确是络腮胡。但三人坚称他们只有三个人,也从没见过受害者,更不可能跟她一起吃饭。络腮胡说,长途跑船谁会让一个陌生女人上船?祖宗的规矩不能坏。麻烦来了。

老刘问受害者:“确定四人?”

“确定,”受害者说,“那一个比他们都白,也比他们胖。”

“口音呢?”

“跟你们有点像。我对声音不是很敏感。”

跑船的胖的不算少,但白的不多。风吹日晒,白面团几年也得变成荞麦色。老刘突然想起昨天中午,吃过饭他一个人从所里出来,沿运河街溜达,看见一个白胖脑袋从一扇院门里露出来,嘱咐闺女注意脚底下,别被石子绊倒了。那时候运河街的水泥路面只修了半截。小姑娘答应着,还是蹦蹦跳跳,没走多远,踩到一颗圆溜溜的石子上,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刘顺手扶起她,问:

“这是要去哪里啊?”

“买酱油呀。”小姑娘张开双臂,神气地比画,“我爸带回来一条这么大的大鱼,做红烧鱼给我吃。”

老刘记起了宋骑鹅的名字:“你爸骑着鹅抓到的鱼吗?”

“不对,我爸是坐在船上抓到的。”

白白胖胖的宋骑鹅刚回来。他让警员把宋骑鹅带来,跟受害者和三个嫌疑人对质。宋骑鹅与三个嫌疑人声称相互不认识,他也没见过受害人;但受害人确定宋骑鹅就是她在船上看到的那个白胖子。她说,喝完第一口酒,宋骑鹅的脸就红了,因为人白,皮肤过敏就更显眼,她不会看错。

“这好办,”老刘说,“上酒。”

宋骑鹅端着粮食大曲的手开始哆嗦,嘴凑在杯口迟迟不喝。这已经足够了,他的脸慢慢红起来。不是难堪的红,是过敏红,闻着酒味都不行,肥白的腮帮子上红色呈块状分布。老刘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宋骑鹅,招了吧!”

宋骑鹅看看那三个人,他们拿白眼珠看他。宋骑鹅说:“我不认识他们。”

“宋骑鹅!”老刘又大喝。

“我认识他们,”宋骑鹅低头说,“他们不认识我。”

先笑出声的是脸最黑的汉子,他说:“你他娘的宋骑鹅,你这叫什么屁话!”

接下来船老大和瘦麻杆伙计也笑起来。

瘦麻杆说:“算了,别为难骑鹅兄弟了。”

船老大先用眼神询问他们俩,然后问:“决定了?”

黑脸和瘦麻杆咳嗽一声,响亮吐出一口痰:“多大事!兄弟,想说啥就说啥吧。”

宋骑鹅斗争了足有一分半分钟,脸越涨越红。我回到所里后,据老刘和当时在现场的同事转述,宋骑鹅憋得嘴唇和两腮直抖,突然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了半瓶,呛得一串咳嗽。咳嗽停息,他用衣袖抹抹嘴,说:

“跟他们没关系,我干的!”

黑脸和瘦麻杆相互看对方,一块儿笑起来,瘦麻杆笑得拍起了大腿:“就你,宋骑鹅?你行吗你?”黑脸也说:“兄弟,你确定?”

络腮胡一人给了他们一脚,板着脸训斥:“正经点,这是派出所!别瞎放屁,要拿事实说话!”他转向宋骑鹅,“骑鹅,你照直说。”

“是我干的!”因为绷着脸,宋骑鹅的腮帮和嘴唇反倒不抖了,“我一个人干的。我没听你们的劝,下了船还是把她弄到小鬼汊了。”他笨拙地转过身,指向受害者刚才站立的位置,为了避免精神上再受刺激,我同事已经把她带离对质现场。“我强奸了她!强奸好多次!我有罪!我认罪!”宋骑鹅哭起来,嘴越咧越大,身体慢慢委顿到审讯室廉价的地砖上。

沉默。

后来,船老大和黑脸和瘦麻杆逐一走到他跟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肩膀。

“这么顺利就破案了?”小龚问。

“你要多复杂?”

“没别的疑点?比如——”

“这就是结论。”我深吸一口烟,吐出三个套在一起的烟圈。受害者是外地人,案子拖久了对谁都不好。“你知道什么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小龚?”这个问题对小龚显然过于唐突。当时老刘问我,我也蒙。所以我跟老刘一样,半分钟之后自问自答:“凡事莫要节外生枝。”

一个小时后,宋骑鹅妻女从看守所大门里走出来。母女的脸上都看不出鲜明的表情,好像她们只是例行去了趟杂货店。小龚把包子和水递过去,她们狼吞虎咽地吃。天早过午,该饿了。

车启动,我们往鹤顶走。有一段路况不好,小姑娘在颠簸中睡着了。从后视镜里看,宋骑鹅老婆也闭上了眼。但我一直琢磨什么时候开口合适,有些问题真是想不通。小龚也是,我们俩的目光好几次在后视镜里碰了头。午后气温迅速上升,夏天似乎要扑面而来。几乎在我又一次看后视镜的同时,宋骑鹅老婆睁开了眼。她说:

“他同意了。”

小龚问:“同意什么?”

“要我肚子里的孩子。”

“哦——”小龚的声音长得百感交集。

“他,不能生。”

我把脸转向她,但转到一半就停住了。不能生不意味着他就得要别人的孩子。

“我跟他说了,如果他不要,我就跟别人过。怎么不是一辈子。”

“他就答应了?”小龚插了一嘴。

小姑娘的脑袋磕出一声响,吧嗒一下嘴又睡了。她把女儿往怀里搂了搂。“这个也不是他的。”她的脸上依然风轻云淡。

如果真不能生,这也不意外,但我还是把脸彻底地转向了她。

“他不行。”说这句话时,她正看着窗外一棵棵倒退的杨树,眼睛里显得白多黑少。我干脆直说了:

“还是不太明白。”

“他一直,不行,但他是个好人。”

“一直?什么时候开始?”

“认识他的时候。他给我爸打过几年下手。我爸是船老大。”

我等她继续说。

“我家就我跟我爸,我妈早死了。习惯了把船当家,岸上那个房子我们很少住。我知道他喜欢我,我爸也希望我俩好,让他做上门女婿。我爸说,水上的饭吃不了一辈子,你身子骨再硬也硬不过水。但他不行。真不行。我也没办法。后来,我遇了事,你知道的,好几个人。跑船经常会有这种事,天长日久在水上,一个个早憋红了眼,二两猫尿一下肚就成了畜生。我怀孕了,谁的种都不知道。信了几个江湖郎中的野方子,也没打掉。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坏事传千里,半条运河上的人都知道了。他还想着我。我还是不同意。是你你也不答应。当然他也没明确说出来,就是对你好,好到招人烦。我家的船没多久出事了。我爸喝高了,把别人的船给撞了。你真得信命,船走得好好的,怎么就冲上去了。把人家船撞坏了不说,把人一船货也给弄沉了。赔得吐血,我们家船整个搭进去也填不上那窟窿。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爸,条件就一个,我跟他。没了船,我就跟他来鹤顶了。”

“去年那个事,你怎么想?”我试探性地问。

“还能怎么想?”她说,“想干他还得有那能耐。但他哭着喊着非要认,我有什么办法。”

“没别的原因?”

“你什么意思?”

“随便问问。你可以当作没听见。”

她两个嘴角一翘,竟然笑了。“我怕什么?一个守活寡的,破鞋一只。”她的眼里猛然放出肆无忌惮的精光,“过日子不就那么回事么,有什么不敢说的?敢做,我就敢说。那段时间我跟别人好了。后来留下了这个种。”她又拍起自己的肚子,“他自己过不去那个坎,我也使不上劲儿。过日子,就这么回事。能给我根烟么?”

我扭着上半身,指指正在瞌睡的小姑娘和她的肚子。

“都习惯了。”她接过烟,自己点上。吸第三口,呛着了,眼泪流出来的同时,她哭起来。

“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转过身。

“没事。你是警察,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她响亮地抽动鼻子,尽量把烟雾往车窗外吐。“平常他们都在我背后指指戳戳,没一个敢光明正大问的。想说我都没机会说,憋死我了。你只管问。”

“抱歉,我就是职业病。那姓孙的女人,藏小鬼汊,跟宋骑鹅有关吧?”

“这我真不知道,也没问过。我就知道家里少了一床被子。”

“姓孙的女人说,还有人给她送过一次吃的。”

“我相信。”她说,“他是个好人,人义气,菜做得也好。”然后停下来,很长时间没声音。我扭过头去看她,那根烟早就抽完了,她在一声不吭地哭。见我看她,她又抽一下鼻子,用右手拇指掸掉眼泪,“不想说了。”

现在路面整齐,旧吉普跑得也平稳。小姑娘睡得很沉,妈妈给她调整了一下睡姿,让她汗津津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小姑娘咕哝了一声。

一直没说话的小龚问:“她说什么?”

“说她爸是世界上最会讲故事的人。”宋骑鹅的老婆说,“说梦话呢。”

(刊于《花城》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