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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听
来源:《钟山》 | 周幼安  2022年03月21日14:21

窗帘还没关。董成宇脱掉牛仔裤,跳水似的倒在床上,抬眼看见洞黑之中光影绰绰,如舞台皮影,想必是天井另一端的邻居也刚下班。

他实在不想为保护所谓的隐私起身,隐私,人哪还有什么隐私。信息泄露的已经够多了,作为互联网公司的算法工程师,他每天在后台肆意浏览着半裸的认证照片、涉黄聊天记录和大量用户数据,仿佛通过虚拟代码,就能轻而易举完成分类与聚类,勾画出陌生人的行动轨迹。当一个行走在现代社会的公民,还有谁不是赤身裸体呢。董成宇无暇顾及来自对面窗口的观摩,他今天实在太累了,加班到十一点二十五,又等了将近半小时快车,回到家时棉布衬衫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衣领和袖口被汗水浆得发硬。

加班不是他的使命,却是董成宇自愿选择的生活。作为一个经济自由的单身汉,他尚且不用为了爱情随叫随到,也不必对家庭责任马首是瞻。一个人生活在上海,竟像一只体态笨拙的海螺壳,不知道被谁搁置在沙滩上,等潮汐反复将他这个容器灌满。工作能够短暂充盈他,连同吃饭,网购,炒股票以及不必要的社交,这些价值带给他一种身体蕴含能量的假象,但更多时候,他都处于一种等待或流逝的疲软中,日复一日循环交替。比如现在。

他真的不想去洗澡了,需要换洗的衣服堆在沙发,背包里装着晚餐没吃完的便当,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如何才是体面的,但他只是躺着,试图让每一根骨头都贴紧床单,寻找最适合摆放的位置。他摘掉眼镜,盯着天花板,看细小的霉菌勉强凑出暗绿色的光斑,排布松散,又好像暗中遵循着某种规律,眯起眼睛看,近乎一张写意人脸。对了,今天还有新番漫画没看,刚更新的,《街角勇士》的番外,出自他最喜欢的热血漫画家。似乎是受到微生菌落的启发,他赶忙挺直腰身,从床上坐起来,用平板电脑登录置顶的常用网站,跳转到一个五彩斑斓的页面。

这是一种释放的方法,释放的不是压力,而是大脑宕机后的空空如也。董成宇认同这个过程,想象一只助推器,正将气态的空虚从他身体缝隙排出,于是他像缓慢漏气的皮球,欣然接受了整个过程。他重新戴上眼镜,把腿伸进夏凉被,专注于屏幕。漫画中线条迥异,勾勒出夸张的剧情,用色也是一如既往大胆,呈现出“封神”的势头。唯独这剧情差了点意思,完全是狗尾续貂,割韭菜的圈钱之作罢了。看了十来分钟,董成宇就开始走神,原作中他最喜欢的角色在番外里成了炮灰,完全没了往日枭雄风采,再看下去只会令他生气。他关了电脑,又顺手关上灯,昏沉中手机突然弹出一条关于新一轮人口普查的新闻,像荒野闪动的磷光。

谁会看凌晨一点发布的推送呢。董成宇骂了一句,把手机扣在床上充电,正巧天井对窗的住户也熄了灯,皮影戏仓促谢幕,彼此之间一片和畅的黑暗。周遭几乎没有响动,所以公寓外的狗叫声才愈加真切,董成宇听见夜蛾撞上玻璃窗,听见半公里外高架桥嗡鸣,也能听见低空中飞机僵直的羽翼。他是个听力很好的人,从小他就意识到了这份差强人意的“特长”,并由此提前获知了父亲病危的消息,和母亲裹进棉被里的哭声。但听觉灵敏并不会影响他太多,董成宇并没有因此而神经衰弱,他的基因只想告诉他此时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却不想令他因此而忧虑。

所以他完全能够入睡,很快,只需要一点时间,把自己的身体调整到合适的频道,成为汹涌澎湃中的一小朵浪花。他正在这样做,逐渐忘记了延展的四肢、器官、躯干,几乎就要被梦中倾倒的大雪淹没,然而稳固的背景中突然闯入一个异类,将董成宇从睡乡的雪灾中拽回。他听见一种诧异的响动出现在附近,像猎物躲避捕猎者的行踪,步履细密、谨慎,却仍旧留下了些许破绽。那是此前从未有的声音,朦胧的,带有感性的毛边,丝丝缕缕如花猫夜啼。吵醒他的是一个女人的呻吟。

这般发现令他精神起来,先前的睡意一扫而光。但他没有开灯,只是靠在枕头上,小心翼翼地判断方位,在无边黑暗中觅食。意外的出现调换了他的频道,先声夺人,使他忽略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反而沉浸在一种摸索的快意中。不使用其他方式介入,只通过自己的耳朵。很快,他确定了吸引着他的核心,那清晰的刻意压制住的声音,正透着公寓楼薄如蛋壳的墙壁,春潮般晕荡开来。

他听着一墙之隔的水手随海浪辗转颠簸,航行于他自己的胸膛,在心跳间起伏不定。

这让他对邻居产生了兴趣。直到第二天早上,董成宇耳畔还回想着最后一段婉转的收场,以及电灯开关清脆的谢幕。他此前并没有关注过他的邻居,实际上,过去墙壁那端也并未有过任何异常,值得他去分神留意。但现在不同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女人突然破开墙壁,闯入他的领域,干预了他的思考方式和他的睡眠。这般蹊跷如鬼魅,不留痕迹,叫他不由自主想起电视剧《聊斋》。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他又为什么偏要想象她呢?如此两个问题烦扰着他,就像高中生被两道数学难题阻挠,又无处解惑,整日提心吊胆。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境遇,哪怕用耳朵获取的,哪怕是偷听,此前他只在互联网里匆匆瞥见过类似经验分享,如今他终于成为幸运听众。

但作为代价,董成宇整个白天都心不在焉。他坐在工位上分析数据,给目标用户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今天他决定将悬疑视频推荐给所有喜欢宠物博主的用户,毕竟数据显示,这一算法有百分之七十三的命中率。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董成宇拒绝了产品经理看似组局夜宵实则加班的邀请,去单位楼下扫了辆共享单车。

晚上九点以后,环线外的上海从拥挤中透过一口气,工作结束的人们更多将自己折叠装进地铁,董成宇的回家之路得以通畅无阻。身边不断有外卖骑手的摩托车超过他,一辆接着一辆,争分夺秒;绕过闵行体育公园,广场上一群半老的妇女甩动四肢,动作流畅,扭得气贯长虹。令他不解的是,广场上并没有播放音乐,寂静得像部电视默片,仔细辨别才发现每个阿姨都带着蓝牙降噪耳机,神色间净是周全的骄傲。董成宇此前从没注意过这些,城市角落形态各异,仅当作一闪而过的布景。但今天,他突然觉得这些细节生机盎然,公寓后的小街烧烤扎堆,生蚝在铁板上渗出乳白色汁液,下水井里钻出老鼠,惊飞了成群结队的麻雀。

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并且是躲藏在暗处的、蛇一般逶迤的东西。董成宇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桌上的不锈钢茶杯映出他下颚宽大的脸;头发紧贴头皮,三七分刘海趴在额头,软塌塌的不见生气。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动静,董成宇走到台灯前,对着穿衣镜端详脸上的粉刺,目光从泛红的脸颊滑落到墙上一排插孔,相邻两个间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挂灰的塑料网格和中空的墙体。如果两户邻居的线路安排在相同的位置,便会组成一个天然的传音器,董成宇没忘记学过的物理知识,又鬼使神差在上面插上刮胡刀的电源,将传音升级为扩音效果。

然而墙壁另一端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其它声音,如此良久,董成宇几乎要放弃狩猎,他突然听见一阵电流的窸窣声,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同于昨晚意外泄露的美妙,清脆利落,反倒有穿起衣服的矜持。

“欢迎来到我的频道。”

她或许是个主播。

“最近新搬了公寓,所以开播延误了几天,希望宝宝们原谅我。”

她的确是新搬过来的。

董成宇坐在台灯前,随手打开常用的直播软件翻了几个,一张张精致的面孔夺人眼球,却都无法和她的声音匹配。她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头发是长是短,微笑时应该有酒窝吗?董成宇不敢继续想象,也无从想起,脑海中跃进一条粉红色的海豚,在浪涛中穿梭,发出人类难以解读的频率。整个晚上,他都坐在台灯前,听女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她讲了很多他不了解的东西,眼睑下至术,三明治定妆,哪个品牌的眼影盘好用……他唯一能够跟上的步骤,是在听她说到她养猫时,粉红色的海豚倏然就幻化成一只狸猫,蹲在他眼前舔舐手掌。

接下来的两天是周末,董成宇没有自愿为绩效加班,也几乎没有出门。他向部门负责人请了病假,一日两餐都靠外卖解决。笼统点说,他好像得了土气的相思病,可又没有具体发病对象,只觉得一团云雾积压在心脏里、肋骨里、胃里,其中包含了少许羞愧,更多是源于自觉的震撼。下楼买烟的时候他格外留意同乘电梯的异性,并且不断用目光涂抹她们,谨慎地,判断她们。穿睡裙的,扎马尾的,趿拉着拖鞋的,应该如此的,果断否决的。他将灯一直开着,刮胡刀好像要永远没电,这样他才能了解她更多。

他也的确达到了目的。

“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养的两只猫,一只叫莓莓,一只叫尖尖。你们应该在视频里见过很多次了,她们都很乖,都是布偶猫。”莓莓和尖尖,真是可爱的名字啊。董成宇边吃便利店加热好的肥牛饭边收听墙壁另一端,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新邻居是一位博主,每天不是在直播,就是在录制视频。短短几天,他就迷恋上了女人的说话方式,四平八稳的普通话,偶尔出现模糊的粘连,有种小睡还起后的娇憨。起初他没办法把这样的声音和第一晚听见的呻吟联系起来,但很快,这些切片在窥探中得以融合,层层叠叠拼出一具玲珑有致的女体,他觉得自己几乎掌握了她的全部。

原来了解一个人只需要两天时间。他藏在一面透明的墙背后,身穿隐形雨衣,用丝带遮住双眼,做她直播最前排的听众,交响序曲中贴近且狂热的指挥。但这些还远远不够,虽然董成宇无法透过屏幕看到她,但他的优势,在于冰冷的茧房之外,他和她都不被世界关注的地方。当她不开播的时候,她只是生活在隔壁房间里的一个普通女孩,董成宇听见她跟着音乐唱田馥甄的歌,“我像是小数点后几位”,听见她看综艺时不自觉地嗤笑,也听见她和闺密煲电话粥,说她想吃泸溪河的蝴蝶酥,那样的甜食,董成宇从不会考虑。

当然他也听见了她的名字,潇潇,她在直播中这样称呼自己,似乎是她的昵称。名字的出现让解谜变得简单,作为一个资深互联网人,董成宇想要搜到主播潇潇的社交账号轻而易举,但拿起手机,他又被一种强制力阻拦。在董成宇看来,这是一种近乡情怯的腼腆,也是一种被预售着的罪恶,如果他看见了潇潇的脸,哪怕只看一眼,这种罪恶便会成真,从墙壁的联通间复活。偷听一个依靠想象成立的人,她的存在源于未知,反而有种节制的快感,董成宇只把窃听当作戏剧舞台的一部分,南柯梦中旖旎孟浪的幻想,他此时正在扮演,一个着了魔的变态角色。

这样的激情一直持续到他周末结束,他不得已在白天上班,对抗一簇簇形体僵硬的数字。但他对加班的容忍不复存在,恨不得每天准时打卡,与潇潇上演一出隔墙有耳的爱恋。同事们推测他交了女朋友,董成宇也不否认,只说自己刚养了两只小猫,需要有人照顾。

它们一只叫莓莓,一只叫尖尖。

董成宇很少能听见这两只猫的叫声,更多时候,他只听见潇潇亲昵地与猫说话,“你再咬我的手,我也要咬你的手。”猫的存在拓展了董成宇的想象空间,譬如棕白杂间的皮毛和抚过皮毛的手,但它们也带给董成宇新的困惑,令他开始怀疑第一晚的春色满园,究竟是猫,还是人。

疏忽了工作,董成宇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他坐在沙发上边看球赛边吃打包回来的麻辣香锅,不断用筷子挑出藕片,摞在碗的一边。潇潇还没开播,房间里只回响他的咀嚼声,一下下敲击着墙壁。比赛正酣,他妈妈突然打来电话,屏幕里杜兰特的进球被强制中断,手机震动嗡嗡作响。

“儿子下班没,有空接电话。”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背景是吱吱呀呀的京剧唱段,他分辨不出派别,更听不清男女。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就一个人生活在宜春老家,他上面的姐姐两年前结婚嫁人,有了小孩,也很难再抽时间回去陪她。董成宇每个月给家里寄两千块钱,固定四个电话,以此粗暴地尽孝。

“妈你又在看电视,多出去走走。“

“出去没意思。这几天几个老邻居叫我出去跳舞,我这腿脚不好,腰也不好。”

他知道母亲的难处,父亲走得太早,母亲又没文化,十几年做保洁养家,整日弯腰落下毛病,如今腰椎间盘突出,只能坐硬沙发。董成宇嗯了一声,脑中突然浮现出母亲戴蓝牙耳机站在体育公园的样子,身体是那样干瘪,那样格格不入。

“给你打电话也没别的事。今天你姐姐和我视频,你那个小外甥已经能开口说话,会叫奶奶了。”

“嗯”,他又应了一声,将来电窗口最小化,看起了球赛的文字解说。

“你张姨家的女儿也是,比你还小两岁,上周在南昌办婚礼,我还随了五百块份子钱。她女儿蛮漂亮,你忘了?小时候你们一起抓蜻蜓,还偷喝家里的香油,那时候你爸还在。早知道把她介绍给你了。”

杜兰特后撤步跳投,将比分追平。死神手感依旧。

“你打算什么时候交女朋友?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结婚……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可问题总要解决不是。早解决就早解放,你大学时候的女朋友怎么样,听说毕业没留在上海。当初你们一起回老家来多好,现在我也该有孙子了。”

“没联系,也不合适。”最后一分钟,场面白热化,他期待着有谁来个三分投篮结束比赛,不要罚球,不要加时,潇潇马上就要开播。“您怎么不再找一个。”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习惯,找个老伴,不还得伺候他。倒是你,在上海找对象不容易,又要攒钱买房,妈帮不上你。不如早点回家来,妈给你张罗。”

“先凑合着吧,现在也还不错。”

董成宇挂了电话,发现一只苍蝇从空调管道的缝隙里飞进来,绕着垃圾桶盘旋,又直挺挺地落在纱窗上。他喜欢的球队还是输了球,该死的,等待如坐针毡,谈婚论嫁磨得他心焦气躁,他拿起杀虫剂,一股脑儿朝苍蝇喷去,溅起干冰似的白雾。

潇潇还没开播,房间里静得可怕。站在窗户前,董成宇突然难过起来,不明缘由的,他如海螺的身体因为退潮空空如也,迫切需要什么来填满。他躺倒在床上,又看见天花板的霉菌,今天它们长大了一圈,组成两只油绿突起的眼睛,阴恻恻地望着他。如果她还不说话,他就要彻底窒息了。钢筋水泥挤压着他,七零八落地砸下来,把他变成一只速食罐头,董成宇从摩天大楼想到家乡的九岭山,小时候他和父亲从东麓远足,见过山涧东奔西突的泉水,虽然孱弱,却有寂静逼人的气势。

其实回老家也没什么不好,钱赚够了就可以回家,娶妻生子,再复杂的事情都可以变得简单。但老家,会有潇潇那样的姑娘吗?那里的潇潇或许更容易亲密,但也可能永远无法了解她,小城镇每个人都密不透风,都装聋作哑,是永远也无法获得生命的石头雕像。他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刚上大学那年,姐姐送他和行李来到上海,他第一次被玻璃建筑透亮的外壳迷倒,外滩汽笛清脆连绵,那是发展急不可耐的声音。他不是进城务工的可怜人,知名大学毕业,工作顺利,薪酬优渥,如此下去必定会成为骄傲的中产阶级,哪怕用手,也会一点点挖进上海这座城市的地基。可是问题在于,他一定要这样做吗?在玻璃或是石头中间,他的身体响起大海空旷的潮音,海豚围绕迷失的航船不停打转、悲鸣,撞击船身。这让他确认自己的确生了病,竟如此迫切,需要一个陌生女人浑然不觉的安慰。

他在等待潇潇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充斥着某户邻居做菜的剁椒味,董成宇呛得咳嗽,如同深陷一场浓烟火灾。他突然想到一个伦理难题,别人家呛辣椒只因味道打扰到他,他是否具有控诉的权利。还有,声音呢,他是否可以随意采撷窃取别人的声音,收集到自己的生活里。董成宇抬手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这座伫立于上海的高级公寓,墙壁竟像报纸一样薄,什么都抵挡不住。

潇潇或许出去了,他前几天听潇潇打电话说到剧本杀,公司的女同事最近也沉迷这类被悬疑推理包装好的社交活动,大数据可能还真有几分道理。失望的情绪占领了他,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每一个器官的末端,他闭眼幻想着一具滑腻白净的身体,她颠簸的臀和后背,丝绸般流动,又顽童似的从他手中抽离。后来他真的听见了梦中的声音,在睡意蒙眬间,久违的欢畅在他头顶盘旋,一声声叩响墙壁。

是她的声音,不是她的猫,是潇潇的声音。他终于认得她了。

恰到好处的喘息,站立如上海滩歌女,珠光宝气,一浪推着一浪走到董成宇面前。他直起身来,半跪在床上,像壁虎般充满吸力,又如谛听辨别真伪那样认真。他用右脸凑近平整光滑的墙壁,屏住呼吸,把火热的欲望附着在激素攀升的寒战里。即使隔着有意克制的缄默,还是有某种默契建立起来了,亲密含苞吐蕊,露出食人的牙齿。他在想象她,却不敢多想,他听不见另一面有任何男人的响动,却仍为此感到愤怒。

他并不想这样。

直到他扑灭了纵火的核心,开始为自己的不知分寸羞耻,董成宇听见墙壁另一端,潇潇没有指向的诉说,“今天是我生日,你要祝我生日快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董成宇没听到任何回应。

第二天,他又向公司请了假,全然不顾主管言语间的微词。他近乎整夜没睡,冷静过后,却变得更加疑惑,原本明晰的问题又一次模糊起来,雾一般糊在窗户上。她是谁。她是潇潇吗。潇潇是一个人吗。只有她一个女人吗。他不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如果仅仅依靠听觉能够判断世界,人类早就该退化为软体,只留下吸食声音的孔洞。董成宇坐在台灯前,看着新鲜的阳光打在海贼王娜美的手办上,光柱里有无数微尘翻滚起伏,不断变化方向。他听见墙壁另一端潇潇欢畅地打着电话,背景音乐不断循环《情深深雨蒙蒙》,“尽管狂风平地起,美人如玉剑如虹”。

“我们去吃淮海路那家西餐吧,然后去哥伦比亚公园拍照。去嘛,我妆都化好了,哦对,一起穿上次买的靛蓝色裙子,我打算拍个闺密便装视频。”

歌声戛然而止,潇潇又约了朋友出门。当隔壁完全归于沉寂,董成宇一时间觉得百无聊赖。他站在厕所抽了根烟,顺便冲了澡,拿浴巾时,马桶上手机嗡一下震动,公寓管理员群发通知。“傍晚会有人口普查员登门核实,请住户配合工作。”他向来佩服上海的办事效率,总是突然地,单刀直入地开启某次行动,像电影里的武警风暴缉毒。不仅是今天,未来一连好几天,都将会有工作人员轮番敲门,将手指伸进门缝,确保不遗漏任何一个人头。他们一定会进来的,会看到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设计一扇门呢?他的领域究竟依赖什么才得以建立,难道仅仅是藏不住声音的墙壁,和一扇轻易打开的门?董成宇想着,一边用浴巾擦拭后背的水珠。他大腿上因为爬树留下哑铃状的疤痕,早晚也会被别人看见。

他又想到潇潇了。渴望中带着点仇恨,虚弱地在天空飘着。总会有一个女人要进入他的生活,他母亲说得对,结婚生子,组成家庭,那么,进入从来不是一件难事,他已经是一面透亮的玻璃了。过去几年,他早习惯了通过数据干预别人的世界,为枯燥的屏幕增添几个新鲜选项。那么究竟是谁把潇潇添加到他生活中,带有点虚拟的成分,又真实地困扰着他,催促着他,逐渐靠近生活的边界。想到这儿,董成宇突然领悟了什么,胡乱穿上件黑色T恤,把下摆别进睡裤。

进入不是一件难事,他不想再偷听了。甚至不想看,他想要走到她的身边,像进入一扇门那样进入她,等待她,把她变成另一块玻璃。如此,他们之间无墙阻隔,彼此坦诚,不必蒙受其他男人沉默的阴影。董成宇拿了顶鸭舌帽,盖住湿漉漉的头发,一些水珠滑落到脖颈,又轻巧地流进衣领。他走出房间,站在空无一人的公寓走廊,目光所及,每扇门都一模一样,保持某种现代秩序,贴着不同的橙色编码。

董成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紧邻那扇门,好多谜团藏在背后,烟圈似的,一点一点吐给他。他最终还是走过去了,用手划亮潇潇门口的电子锁,食指在半空中停顿几秒,输入了昨天的日期。

滴。他熟悉这个声音。

旋即一道暧昧的缝隙在他面前裂开,房间里传来一阵细碎骚动,有什么在撞击笼子,扑隆隆作响。罪恶即将兑换成真,他尚且猜不透奖品,也同样无法后退。董成宇迟疑片刻,屏住呼吸,顺着缝隙滑进房间,阳光照进他们共同分享的天井,也照在玻璃吊灯上,晶莹发亮。他轻轻带上门,除去拖鞋,赤脚踩在厨房的大理石地面,然后他经过六层鸟笼式的鞋盒,堆满杂物的垃圾桶,一扇充当了屏风的可以旋转的衣架。

衣架后面,是潇潇的世界。他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将屏风旋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从房间中逸散,混合着近乎花卉的古龙水味。他在大面积的粉白色中寻找着源头,新鲜的,淡淡的腥膻气,他的目光越过梳妆台,散落的口红和玻璃瓶。贴满水钻的石膏大熊摆件缺少一只耳朵,伤口处粘着两朵香槟玫瑰。

在钻石的闪耀中,他看见了同他自己房间呈现镜面对称的格局,原本应该摆放沙发的位置,立着三组半人高的亚克力箱。望过去,董成宇正对上两双蓝如琥珀的眼睛,两只模样相同的猫弓起后背,张来爪子,以此来扩容它们的身体。尾巴触电般挺直。

那两只警惕却喑哑的守卫者身下,垫着白色粉末的透明箱子里,董成宇看见四五只花色相同的布偶,它们有些没有头颅,有些没有前肢,有些没有尾巴,血迹疮痂样黏在皮毛上。

眼前全是猫咪残破不全的干燥尸体。

他出于本能地想要呕吐。

滴。慌乱间,董成宇听见头顶传来极其微弱的响声,迅猛如脉搏,几乎不留痕迹。他看到房间的角落,一盏标记着红灯的摄像头眼球般转动。他可以肯定他真的看见了。

(刊发于《钟山》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