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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水香》:欲望轮回里的世情审视
来源:文艺报 | 俞丽芸  2022年03月23日08:24
关键词:《沉水香》

网络作家羽井缺一是“骨灰级”的女性悬疑作者。如果熟悉当年天涯社区“莲蓬鬼话”的,便知道她缠绕于幽魂倩影、魑魅魍魉的悬疑故事。在天涯社区这样“古早”的网络文学平台,天然地能让作者不拘一格,传统文体意义的中篇、短篇,或者图书出版规格的长篇小说,都可以贴、可以连载,也都有人读有人评。所以,羽井缺一的网络小说创作史总体就这样:长的、短的、网站的、刊物的,显现一种“散装”的自由和魅力。她的作品始终有早期互联网自由生长的气息以及个性浓郁的想象力。她后来成了一名影视编剧,也善于精心雕琢故事,用悬念搭建类型化的文本。而她的作品无论怎样变化媒介形态,都钟情于想象之灵异,并配以细腻优美的文字、不断交杂着悬疑气息和令人哀伤的情感描绘。

《沉水香》是她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不仅同样延续了此前的风格,更是将作品视野和内容深度努力扩展,以一出悬案为引子,挖掘现实困境中人最本真和纠结的抉择。

从通俗文学、类型文学的文脉看,中西传统中的灵怪故事其实从未断绝。这来源于一种沿袭千年的故事传统与文化习性,更来源于人们对自然和人生非理性的浪漫畅想与哲思。抑或说,当远古第一束火焰燃烧在人类眼前时,这种绮丽的遐想便诞生在黑暗之中。而当人类掌握语言与文字,它便悄然跃在一种被后人称为“灵怪小说”的羽翼之上,借由无数人的口与手穿梭在历史的洪流中,演变成一次次耳熟能详的人间叙事。从祭祀卜辞、《山海经》、志怪小说、唐传奇、宋话本烟粉灵怪故事、明《牡丹亭还魂记》、清《聊斋志异》等,这种对灵怪的描绘逐步从单一的想象演变为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叙事类型,历经了由民间传说到文人乃至庙堂,再回归到民间的过程。其不断辗转于雅、俗之间,具有了复杂的文化趣味,进而成为文艺创作中的重要类型及元素。尤其是现代通俗文学和当下的网络文学,最乐意将之融入故事、塑造氛围、推动情节人物。

《沉水香》虽写现代人物故事,但更像是宋以后的烟粉世情的叙事模式,即将灵怪主角与世情小说结合。古代的烟粉小说一旦加上“灵怪”的元素,常常便会添一分香艳,以此形成“以悖谬求惊奇、以巧合求曲折”的叙事策略,方便满足世俗趣味,招徕看客。但这些惊奇与香艳又能将平凡细微的现实生活化为魅力无穷的命运奇观,将神秘的宿命、道德感和轮回因果巧妙地隐匿其间。同样的,《沉水香》虽以猎奇式的悬念为引,配以孤魂与珍宝的噱头,“寻魂”与“寻金”甚至上升为故事主调,但若细究下去就会发现,不论是一抹幽魂,还是俗世之人,兜兜转转都逃不过一个书中要破的“欲”字,而这“欲”又与《沉水香》中的一味“奇香”勾连不断。

香,又有什么意味呢?羽井缺一在《沉水香》的开头对“香”作了解释:“香,总能勾出各类欲望:爱欲、食欲、情欲、性欲……”她把这股香和欲望勾连在一起,形成叙事的关键,之后不论是女鬼、女主角沈月如还是其他各类人物,都与这股香味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以至于在潜移默化之中,这股浓香从外在形式描绘上的勾人魂魄、引人痴狂,转化为推动小说内在意义升华的重要动力。

在“能指”层面,“香”成为整个故事的关键要素和线索,是两个女主角沈月如和颜谁死亡的根因,也是推动男主角辛远不断寻找真相的原因动机。在“所指”层面,它则成为了一切欲望的象征,是男主角爷爷辛木和沈月如这一段虐恋开始的情欲,是辛远面对金钱欲望的贪念,是解释所有表层悲剧命运之下的人性挣扎的根因。所以,用沉水香这一具有强烈指代性的事物为题,它不仅成了重要的叙事线索,更具有很强的符号学意味,象征人的本能和无法摆脱的原始欲望。

作者在书中亦借由这股由香滋生的欲望,摆出一种难以解决的现实悖论:在疯狂想要逃离欲望及其带来的痛苦折磨的同时,又不断滋生欲望并不受控制地被现实推动着去拼命实现它。男主角辛远常为噩梦困扰,在梦境中,他的脸上满是铜钱,一个个人头组成的黑水泡包围着他。辛远梦境中由人头组成的黑水泡隐藏着一股巨大的恐慌感和虚无感,似乎暗示着辛远或是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人,不过是淹没在洪流中的一粒水滴,常常在随波逐流,随时受欲望支配。

一如作者在尾声中对沉香木的评价:“做成船会沉,做成棺椁会腐烂,做成门会流脂、不合缝,做成屋柱会被虫蛀。这种树啊,只是长寿,一生却无用。”不论是沉香木,还是沉水香,都不过是一种概括与象征的符号语言,它传达着生命意义不断被琐碎的事物消解的过程,书写着当代社会中都市男女深陷欲望泥淖而又无法解脱的困局。

欲望成为《沉水香》中无法消解的宿命锁链,还通过世代的执念演绎为小说中的一场场悲剧。在小说的双线叙事下,看上去爷孙两段恋情天壤之别,实则大同小异。爷爷辛木当年因害怕权贵而抛弃大小姐沈月如,使得她跳水身亡;孙子辛远则为了一己私欲选择去拿水中的铜手炉,以至于没来得及救助溺水的女友颜谁——两代人在不同时空下竟有惊人的相似,在形式上交相互文。当然,《沉水香》的重点并非简单聚焦于痴男怨女的平行叙事,而是力图以爱情悲剧为依托,深入塑造一种阶层差异带来的社会悲剧,并且这种差异并不因情感的热烈和历史的变迁而被消解。

在悲剧性基调下,小说不断凸显着当代社会中人受现实折磨并不可控地发生异化与畸变的处境——自我认同感降低,个人进入失语状态,被群体性的抉择与观念所吞没。小说正是借用这种爱情悲剧,提出了特定语境之下的“人性—社会性”困惑和难解之题。

 

《沉水香》在展现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外,还赋予其反抗宿命轮回的叛逆性。女配角吴昕的知识分子和边缘女性的身份矛盾就是最有冲击力的例证。她是为世人不齿的边缘女性,却隐藏着大学生的身份和看破世俗的眼界,一大串一大串充满哲理性的语句常常从她嘴中吐出,超越阶层的睿智带来的反差感充满吸引力。她渴望亲密的情感关系却总是遇人不淑,唯一的爱人也消失不见,最后纵身扑入湖水的一跃是她反抗命运的一搏。吴昕的坠落既是无可奈何的自我放逐,也是一种个性抗争,更是她与所处时代的一种较量。遗憾的是,这种反抗仅仅止步于个体对于命运的个性化抗争,而它注定是失败和痛苦的,所以这一角色才能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让人怜悯。

所以说,《沉水香》真正的迷局并不在于追寻鬼魂或失去的记忆,而在于凝视欲海中挣扎其中不能自拔的世人——这愈发像中国传统的世情小说的宗旨。小说最后一幕,辛远发现情人的死亡原来是他贪恋金钱的牺牲品,他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向欲望的再次屈服,可笑至极亦可悲至极。至此,作者顺势抛出命题:是沉沦欲望还是清醒摆脱,命运的最终归宿究竟在何处?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存在于每个人的抉择和人生旅程中。而这,又被小说家捕捉,化为一道灵感与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