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2年第2期|朱朝敏:苔藓(节选)
朱朝敏,七零后,出版《百里洲纪事:一线脱贫攻坚实录》《黑狗曾来过》《遁走曲》等多部作品集,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有文字译成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现为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
苔 藓
○朱朝敏
1
中年女人有三忌:体重、年龄和婚姻,我占全了。矮肥圆的体态,年龄也长脚似的飞奔,眼看脚尖尖快触到第三个本命年的门槛了,还是单身狗一枚。我妈焦虑极了,失眠不说,还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没掉完的头发一如披霜衰草搭在发黄的头皮上。一向注重仪表的她戴起了假发,盘好的栗色假发严丝合缝地扣在脑袋上,减龄不少。只有我知道,每到夜晚洗漱时,取掉假发的她,荡着宽松的睡袍走来走去,那几撮悬而不落的白发,芦花似的刺眼,让人恍惚看见走下屏幕的裘千尺。
她不孱弱。三十二岁守寡,一手将我拉扯大,经历无数崩溃,终是挺过。而我三十二岁那年五月,因胃溃疡回家做了急性手术,出院后我们一起吃饭,她悲哀地宣布,余慧兰,你这辈子完了。饭碗摔在地上,裂成碎片。那年的我北漂在京城已有八年,在一家杂志社打工,每天校对书稿之余创作,写出的字近百万,公之于众的却寥寥无几,兑成的稿酬更是稀罕。我妈坚持每月给我打三千元钱,就这些钱和我说不出口的工资,我咬牙在京城挺了下来,却挺来胃病和一身臃肿。她却崩溃了。
我安慰她,说自己刚被一家文化公司签约,收入会大为改善(事实上,那点酬薪也改变不了我租住地下室的状况),两天后仓皇逃回京城。两年后,三十四岁的我,因为新冠病毒疫情,又是两年没回家了。辛丑年清明节请了长假,回到我妈身边。一来她面瘫厉害,正在住院理疗。再者,我以前的同事阙天玉老师为我介绍了挣大钱的机会。
阙天玉与我妈曾是初中同学,关系一般般。我妈出身贫寒人家,自尊心强,学生时代埋头苦读,养成独来独往的性格。而阙天玉的父亲却是企业家,在我们泊云这个地方率先发展花草林木种植,那时还没成大气候——但是,泊云有闻名全国的化工厂,且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纳入楚江市,是楚江市的东外环,不久楚江市发展为省域副中心城市,花草和林木也就多多益善了。彼时的阙家说不上富贵,相对于尚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小镇人民,却是锦衣玉食之列。我妈后来考取中专,会计专业,毕业分配在泊云职高当会计,而阙天玉却考上师范院校,毕业后在泊云职高当老师。两人成为不串行的同事,关系仍旧乏善可陈。阙天玉长相衰,衰到冒犯观众,眉毛淡疏,阔嘴,还龅牙,言笑间就戳在唇外,头发倒浓黑,仅有的优点聊胜于无。或许为了不过多暴露丑陋,性格有些高冷。我转学到楚江一中那年,我妈为方便照顾我,调到楚江市某中专任会计,她们的同事关系就此结束。
后来,我大学毕业后考进教师队伍,分配到泊云职高工作,与阙天玉同为语文组同事。阙老师还是我这个新手一对一的指导老师,同坐一间办公室。我清楚地记得我俩见面的尬聊。
阙老师好,我是令海英的女儿余慧兰,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哦,慧兰,你跟你妈长相差太远了。阙天玉瞄我一眼,迅速地闭上嘴唇,整张脸严肃有加。我妈苗条清秀,而我是矮肥圆。乍见我们母女的,常会咋呼比较,我也习惯。可毕竟,她是我妈的熟人,以前也见过我,隔了好些年来,还是横来如此棒槌话。
她意识到不妥,马上打补丁——我们这里的孩子,大都有些毛病,像你不缺胳膊不少腿还脑子聪慧的,算幸运。这话救不了场,被冒犯的涩苦深深刺激了我的喉咙。
是哈,母女就是来对比的,您的女儿……对,杜晶莹现在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我不假思索地回敬。杜晶莹,阙天玉的宝贝女儿,小我两岁,我们见过两次面,且均在泊云职高的职工年会聚餐上。那时我们还是小屁孩,安排在一个大圆桌吃饭。杜晶莹洋娃娃长相,打扮得像公主;我长得壮实敦厚,天生的好性格,喜欢漂亮的人,就黏在杜晶莹身边,充当杜公主的保护神。那时的阙天玉亲热地拉起我妈的手,指着我们俩看,说,到底我们是同学,看这俩孩子就比其他孩子亲。事实是,聚餐一结束,我们鸟兽散,亲密的糖分顿时被稀释殆尽。算来,我与杜晶莹近三十年没见面了。
一听我不客气的回敬,阙天玉脸色顿时煞白,又耷拉下眼睑,慢慢说道,令海英没告诉你?晶莹早不在人世了。
我目瞪口呆,又手足无措。我这回敬刻毒了。可是老天作证,从来没有谁告诉我杜晶莹去世的消息,我妈也没跟我提过阙天玉的家事。我慌忙道歉,为弥补过失,着急的我又脱口一句刻板的安慰:每个家庭都不完美,我爸也去世多年了。
阙天玉看我一眼,双唇紧闭,嘴角微微翘起,右鼻孔被一股气撑圆,以至于右边脸颊痉挛似的抖动。我不知又说错了什么,满怀歉意地喊了声阙老师。她抬手,指指旁边的一张小课桌,要我收拾好坐那里。说着勾腰坐下,开始备课。
她话少,也不摆派头吩咐我做事。我倒是主动,要阙老师多多指教,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阙天玉却摆手,说,我要退休了,大半辈子浑浑噩噩,愧怍啊,你们年轻人怎么做都比我们这代人强,尽管放心去做好了。
这话走心,无形中,觉得阙老师受用了。我每天上班很早,打扫办公室,帮阙老师养护的花草浇水晒太阳。下班则等阙老师离开好一会儿后才走,倒不是出于尊敬,而是我爱上写作,需要单独的安静空间。我那个二居室宿舍,还住有另一个同事,她最近谈了朋友,下班俩人就黏糊一块儿。
阙老师肯定发现了我这个业余爱好,下班总是提前走。她还有一年时间就退休,学校对他们这些临近退休的人员在纪律上比较宽容。
次年三月份某天,太阳暖烘烘的,坐在窗台上晒太阳啃蛇果的阙老师问我是否准备当一辈子老师。这算是问题,目前却不在我考虑之列。她跳下来,走近我,发神经大条地呵呵两声,又问,你最想干什么?我不知如何回答。说实话,我不喜欢教书,理由很多,但不得不为之,因为稳定的收入是生活必需。我喜欢的太多了,读书写作、旅行缝纫、平面设计,然而……
阙老师不等我回答,却递来右手,右手捏有一张报纸。我看过你发表的好几篇豆腐块了,文笔舒服,人也勤奋,你可以靠一支笔走天下,多自在。说完,她继续小口咬吃蛇果,还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蛇果的面甜味,霎时在空气中洇开。
我脸色在发烫,轻轻地反问:真的吗?问完,我又补充,其实,我还有许多爱好。
阙天玉手拿报纸拍打桌面,龅牙戳到唇外——泊云这破地方,到处是工厂,还有名扬荆楚的化工厂,排放的污水废气……啧,我们天天吸毒,身体总免不了毛病,你看看,我们这些泊云人,半死不活的,还较着劲互掐,多没意思,你年轻,又有爱好,趁早打算吧。
离开泊云去闯荡?
我就后悔当时留在泊云,换现在就奔大城市,机会多见识广,人生肯定是另外的活法……她仰起脑袋,眼睛望向半空,面露憧憬之色。很快垂下眼睑,微微叹息下,又说,走吧,趁着年轻,越远越好,就去京城,那里舞台大,兜下了就是光鲜人。
阙天玉三言两语的鼓动,让我内心蠢蠢欲动。后来又有两次鼓动,我都含笑默应,却迟迟按兵不动,因为还没做通我妈的工作。我妈正绞尽脑汁地准备把我调进楚江市,要么继续当老师,要么考公务员。
就在阙天玉退休一个月后,我递上辞职申请,拖一个大箱子闯荡京城去了。并非我做通老妈工作,而是我的勇气和自信翻了倍——我的一篇散文发表后被当时发行量超好的文摘杂志转载,我收到了远超工资的稿酬,京城的一个同学所在的杂志社正在广纳贤士,她向我发出邀请。
我妈最后一个知道我辞职的,阻拦不成功,又赶去学校,终于弄清了一些细节。她问我,你的指导老师是阙天玉,没把你引上教书育人的正路,倒是教会你叛逃——听说还是她给你出的主意?
的确与阙天玉的建议有关,可是做决定的还是我本人。我没答我妈的话,她理解为默认,气急败坏地骂道:这变态婆娘活该活成孤家寡人。
2
三十四岁的我,比以前更胖了,活脱脱的刘欢胞妹圆圆。身材几近石磙,曾经的短小脖子全被油腻的肥肉淹没,那身肥肉将个头映衬得越发矮壮。天知道这些年我过的啥日子,苦累下,我没变苗条,反而出落成一个圆球。
我拖着行李箱,直奔医院。面瘫的我妈一见我,先是惊讶,继而悲哀地叫道:你又长胖了。随后叹息,再自责——她怀我时,因为担心泊云的破烂环境影响胎儿,吃了不少保胎药和激素。自责完,又催我去见阙天玉。
我理解她急迫的心情。我那身戳眼的虚胖加压了她的负面情绪,只好寄希望于我能挣一笔大钱,去改观窘迫状况。但哪能丢下生病的她?我摆手,表示等她出院后再说。
我妈站起来,右手拍打面瘫的右脸。你看,我每天扎针灸,吃中药,身体差不多了,还有三天就出院,这三天就是观察,你快去找阙天玉,趁早敲定那事,你没时间耽误。
找阙天玉办事……哎,就是几天前,我接到阙天玉的电话。她说,有个大老板赚了不少钱,创下泊云财富纪录,目前是楚江市排名前三的富豪,人老了就想扬名立传,这立传机会抢的人多,我觉得你最合适,当然报酬是相当可观的,你有心,机会就给你。
我心动了。那可观的数目将是我在京城二十年都挣不来的钱,绝不能错过,何况我真在京城撑得艰难,已在盘算退路。考虑到自尊,我玩了下社会经验,没当场答应,而是给了一个活话。我先看看哈,我这边忙得脚不沾地,看能不能请动假来实地采访。
事实是,我当天下午就给阙天玉回了话。因为我妈马上发来微信,一张她扎针灸治疗面瘫的照片,要我作态不得。
感谢阙老师的信任,我妈生病我必须回家,正好把握下您介绍的机会。我如此回复。阙天玉的家族都有钱,老父亲留下几个公司给儿女,除了阙天玉这个女儿端上教师铁饭碗,两个弟弟分别在武汉和襄阳发展。而泊云还是阙家的地盘,阙天玉的前老公作为上门女婿继承了老岳丈的园艺手艺,一起打造家业,与阙天玉离婚后,更是励精图治,如今是荆楚一带的园艺大亨。
阙天玉能做主敲板的,大致是她的前夫杜家文。
不管是谁,事情就那么一个事情。为泊云大亨立传——我多少明白了,阙天玉介绍的机会并非阙天玉有多看重并惜才我,而是我妈找了她,很可能就是求她了。我顿时觉得掉底子,就问她。我妈也不隐瞒,说,我那天看你的朋友圈,都凌晨三点了,还在下雨,你顶个包包到处找小黄车回家,我就找到阙天玉,要她为她曾经的怂恿负责,否则……母亲停下来,闭上双眼。护士小姐恰好进来,交代我不能激发病人情绪,病人面瘫严重,治疗刚有效果,目前是观察阶段,必须保持情绪稳定,否则极不利病情恢复。
又是“否则”,层出不穷的“否则”,活生生地棒喝出压抑的神经。我烦躁地退出病房,去卫生间,下楼,收到我妈发来的语音。
我是偶然听说杜家文请了一批舞文弄墨的人到他公司参观,这不明摆着准备请人给他树碑立传吗?别人能写你也能,而且你就是泊云人,还在京城磨练好多年了,论眼界视野和文字功底,你是当仁不让,我就去找阙天玉了,你别小看你老妈,更别在阙天玉面前不好意思。
我有些累,在一条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站起来时,我下定决心,阙天玉前老公杜家文的传记我必须拿下。
按照阙天玉发来的地址,我去泊云找她。她现在不住城区,而是在名叫黄雀岭的山里买了农家房,打造田园风格居住。
泊云城区变化大,大小化工厂全都拆迁,旧厂址改成休闲公园,大树林立,青草翠碧,花朵绚烂。而若干池塘清澈若镜,倒影蓝天白云,横截翠柳断桥,要人心旷神怡。从泊云街道向北进去,白云若转场的羊群,千军万马拥成团,遮天蔽日,又镜面一般低垂,却被青黛山峦兜住。绵延的山色跃入眼底,伸出绿莹莹的巴掌朝我召唤。我下出租车,骑乘摩拜,投入黄雀岭的怀抱。
一路山水葱茏青碧,春花缤纷多姿,蜜蜂嘤嗡,鸟雀争鸣。而清脆的鸟鸣高低起伏,婉转连绵,是隐匿在翡翠绿中的铮淙溪流。那些溪流般奔腾的鸟雀,多半是藏身于林木枝叶间的黄雀们了,它们将黄雀岭的名号坐实。山风骀荡,鼻尖尽是微甜闲适的气息。黄雀岭并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山区,只是众多丘陵彼此牵手相互环绕罢了。可是,我已太久没见到山岭群峰了,别说徜徉自然山水,就是站在树下喝口茶也是梦境。
久违的山风和春天气息扑面而来,那种清新若雨淋漓,霎时,身心通透。摇曳的粉白桃红和金黄,随风发散幽香,又在清澈的溪水堰塘边倒影,朝着水下地底逆袭。花色无限,暗香浮动,而光影若梦。天地山水恍惚消失了界限,连成一块泱泱无边的明镜。我伫立其中,风衣飘拂,沉重的肉身陡然被消弭,只余碧落骨架。鼻子忍不住发酸,眼眶湿润了。
阙天玉的家就在一处溪水上,两层别墅。楼前是大片的花圃,楼房两侧是菜园。楼后是池塘,池塘上架构木质拱桥,桥正中耸立一座凉亭,木桥直抵一处竹林和百合林。林子绵延在起伏的丘陵上,阙天玉正在花圃里薅草,见我来也没停下,更没有表现久别重逢的惊喜,而是要我等上十来分钟。
十来分钟时间,我参观完阙天玉的别墅,坐在凉亭里发呆。她端一盘水果过桥来。有意思的是,橘子苹果草莓堆在一个大果盘上,却随着她的走动滚下一两个。她蹲下去捡,盘子失却重心,水果滚出,又滚下木桥纷纷扑向池塘,她伸手抓住两三个,重放盘内,走向我。
没问题,只要你有心写,就归你了。完成后,人家满意,就是百分之百的报酬,六十万。
那个数目让我的小心脏颤抖不已。我接过她递来的一个橘子,剥皮吃,稍微稳稳情绪,问道:不满意呢?
他分三步付钱:首先会支付三分之一的稿酬,供你应付采访所需的日常开销;书稿完成,再付三分之一;他全部满意了,书稿付梓,最后的三分之一会打到你账上。
我一阵狂喜。天哈,这正是天上掉下大馅饼了。不过,这抛撒馅饼的主子正是我眼前的阙天玉。感动下,丢弃普通话,直接上方言:真是抬举我了,阙老师,我何德何能啊。
阙天玉伸手拢下头发。头发依旧茂密,却剪短,硬戳戳地,活像一只老刺猬。她朝我笑了下,稀疏的龅牙戳在唇外,而一颗尖利的龅牙上还沾有菠菜碎叶。她迅速地闭上双唇,拉紧满是褶皱的长脸。但是微笑黏在眉梢眼角不肯离去,抿紧的嘴角微微抖动,抖出孩子般的得意。
我记得你初次上班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怼得我快死去。
我警觉地瞪起双眼。阙天玉解释道,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反应快,还不怕得罪人,能成功地反击别人的冒犯,这很难得。后来我看你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写月亮“轰地炸在头顶炸得我眼花缭乱双目失明”,别人都是形容月亮像这像那,你却能写出心理状态,这能力,我很佩服。
那个句子是我写的?毫无印象。她却牢记在心,还分析出心理活动,匪夷所思。而这就是她朝我丢馅饼的缘由?那么我妈找她……
阙天玉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说道,令海英我了解,她自己吃多少苦都不在乎,就怕你苦,向我推荐你,也是正中我下怀,嗯,写写那个人,写出他的真面目。说着,她掏出手机。
杜家文,我不是跟你推荐过我的小同事余慧兰嘛?人家真从北京赶回来了,就在我这里,她也是慕你大名,非要给你写出好传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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