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3期|张映勤:你幸福吗
一
天气热得厉害,时值盛夏三伏,还不到上午十点钟,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炽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天气这么热,街上的人却并不见少,开车的、骑车的、步行的,像漂在河上的草芥缓缓流动。这里是省城的中心,又临近大医院,街上车来人往,并不会因为天气的炎热而减少流量。
如今城市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医院,楼里院里挤得到处是人。丁艺山出了住院部,到存车处交了四块钱存车费,取好自行车准备回家。他在医院守了老伴一夜,存车过夜,费用加倍。他每天都为这几块钱的存车费心里纠结。现在到处是监控探头,到处有共享单车,丢车的几率大大降低,可他还是不放心。毕竟自行车要在街上放一夜,这些年他丢车丢怕了,前前后后丢了不下十辆,自行车存起来心里才踏实。可四块钱存车费让他多少有点心疼。他记得,小时候存一辆自行车才二分钱,如今涨了一百倍,好多东西都涨了一百倍,和过去的日子一比较,丁艺山花钱总是精打细算,缩手缩脚。一方面是因为收入低,他的退休费有三千多,老伴的还不到三千,两人加起来有六千块出头,这点钱,在省城过日子也绰绰有余。节俭成多年养成的习惯,和收入多少关系不大。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最近遇到了难题,半年前老伴查出了重病,肺癌晚期,天天吃药,时不时地住院治疗,钞票像流水一样送到医院,势头似乎不可遏止。最近,老伴的肚子又肿得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必须要住院抽取积液。费尽周折,老伴终于住进了医院,丁艺山天天陪伴照料,家里、医院两边跑,忙得像只没头的苍蝇,年近七旬、本就消瘦的他如同风干的水果,累得人都变了形。
老伴身体一向很好,在丁艺山的印象中,结婚四十年从未看过病,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的小毛病大多是吃点药扛过去。没想到这一次一得病就得了个大的,不仅是肺癌,而且一查出来就是晚期。独生女儿住得远,外孙子还在上幼儿园,负担也很重。丁艺山责无旁贷冲在一线,成了家庭主力。他心疼闺女,尽量让她少跑。平时老伴儿在家里还可以,丁艺山买菜做饭干家务,照顾病人,忙得不识闲,但是在家里毕竟能睡个安稳觉。住了院则不一样,白天跑各种手续,交费、检查、买药、打饭……晚上还要守夜盯着输液。不仅疲乏、劳顿、心烦,关键是睡不好觉。单间病房没有床位,就是有也住不起。丁艺山就租了个折叠床在病房将就着睡。女儿看着心里不忍,多次提出要请个护工,钱由她来出。丁艺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请个护工一天要二百大几,不是他们这种家庭能承受的。再说,他也不可能让女儿负担费用,女儿两口子收入都不高,要付房贷、要养孩子,日子过得拮据,平时连辆出租车都舍不得打。
早早起来,给老伴洗漱、打饭,等医生查完房,丁艺山陪着老伴到住院部对面的门诊楼做了检查。如今的医院,甲医院不承认乙医院的检查结果,住一次院,所有检查都要重做一遍,东院西院,楼上楼下要跑好几处地方,不仅重复花钱,而且折腾病人和家属。到了医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凭医生的摆布。丁艺山每天惹一肚子气,强压怒火,无处发泄。一番检查过后,他又拿着医生写好的处方单子,买好了外购药,这才准备回家睡一觉,下午还要买菜做晚上的饭。
天热,烦燥,缺觉,疲惫。丁艺山感觉脑袋发木,到了十字路口,他心神不定,琢磨着这一天的时间安排,眼见前面的红灯,不知不觉自行车已经越过停车线三四米了,正待他要返身往回走的时候,前面的警察叫住了他。
“喂,大爷,说你呢,过来,过来。”然后警察用手一指,让他把车停在路边。
丁艺山想扭头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把车推了过去。
小警察挺有礼貌,向他敬了个礼:“大爷,请您出示身份证。”
身份证随身带着,在医院办各种手续离不了它。丁艺山小心翼翼地从裤子口袋掏出来,毕恭毕敬地递过去。
警察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攥在手里。
“大爷,想什么呢?闯红灯了知道吗?”
丁艺山连忙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家里有人住院,心里着急,一走神,没注意。”
警察低下头,一边说一边拿出小本撕下一张小票。
“有急事也不能闯红灯呀,出了事多危险!”说着,将小票递给他。
“按规定,罚款五十元,以后多注意吧。”
丁艺山一个劲地作揖,不停地检讨赔不是。
“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饶了我这一次。出门急,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没关系,手机支付也行,或者回家去取钱,到时候来换身份证。”警察转过身开始指挥交通。
丁艺山急得身上的T恤都湿透了,他不想拿这五十块钱。软磨硬泡,好话说尽,连连哀求,可是小警察不为所动,毫无通融的余地。
“罚单都开了,大爷,难道让我替您交钱吗?别耽误我工作。交了钱您就可以走。”
丁艺山强压怒火,还不敢发作。自己违规在先,说什么也没有用。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只好交了钱愤愤离去。
二
回到家,家里乱哄哄的。丁艺山脱了衣服,打开窗户换气,然后把空调打开。
冰箱里有昨天晚上的剩菜,丁艺山放在微波炉里热好。花生米受了潮气,有些绵软,将就着吃。为了能睡个好觉,解解乏,他倒了一杯白酒。酒不是什么好酒,最低档的二锅头,一瓶不到十块钱。这种酒,价低,度数高,味道独特。丁艺山酒量不大,却喜欢喝两口,借着酒劲他能昏昏沉沉美美地睡一觉,这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这几个月,丁艺山觉得,过的简直就不是人的日子。两口子退休多年,平时磕磕绊绊,争吵不断。有时候他甚至想让老婆出门旅游,或到亲戚家住两天才好,自己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过两天舒服日子。这一次,老伴毫无征兆地得了绝症,他每天疲于奔命,劳顿之极。可一旦闲下来,却感到异常寂寞。看来家里离了老伴还真不行。平时,洗衣服做饭、采买购物、收拾家务,从来都是老伴的活。自打退休以后,他始终是当甩手掌柜的,现在,不得不面对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就拿洗衣服来说,这么多年,他甚至连洗衣机都不会用。
心里烦,身体累,觉没睡好,他自斟自饮,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他在想,本来,这日子普普通通、平平安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两口六千多块钱的退休金,不买房、不买车,吃饭穿衣,日常开支,毫无问题。谁想到,身体始终不错的老伴竟然得了癌症,虽然医保负担一部分费用,但个人开销总要十几二十万吧,光是进口的靶向药一项,每个月就要上万元。
几杯酒下肚,丁艺山感到身上发热,光着的背上汗津津的。想着下午要做的几件事,不能睡过头,他将手机调好了闹钟,然后借着酒劲倒头就睡。
也许是年岁大了,虽然很累,但是很难入睡,他经常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尤其是最近小区对面在盖楼打地基,每天“咚咚咚”的施工噪音吵得人睡不好觉。丁艺山夜里在医院陪床守护,白天回家补觉,这种噪音对他的影响很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家白天施工,夜里不扰民,完全符合规定。谁让你黑白颠倒白天睡觉呢。好在天气热,关上门窗,打开空调,噪音会小一些。
丁艺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脑子里想起刚才被罚的五十块钱,心里愤愤不平,难以释怀。
“太他妈的冤了,五十块钱,买点什么不好,就因为多走了几步路,白白交了罚款。违反交规,应该以教育为主,我认了错不就得了。干吗非要罚钱?”越想,越觉得委屈,越觉得不公。心乱如麻,疲惫不堪,脑袋发木,却怎么也睡不着。
外面传来有节奏的“咚咚咚”的声响,音量不大,却有拍有节,如同催眠的音乐隐隐作响。这些天,丁艺山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反正是大伏天,不开空调根本睡不着觉,没有这种夯地的声音,屋里反倒显得太寂静。
老伴查出癌症,医生最初诊断说是活不过半年。丁艺山虽然经济条件有限,但是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该治的都治了,没有因为心疼钱放弃每一个环节。两人结婚四十年,自己也算是尽心尽力,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有些要入睡的感觉。
正在他将睡未睡的当口,就听屋里“隆隆隆”的一阵巨响。丁艺山立时被惊醒了,听得出来,这是开动电锤的声音,还不时夹杂着电锯的“嗡嗡”声,楼里不知谁家在装修施工,声音很大,震耳欲聋,时断时续,他感觉这声源不会隔得太远,就在左邻右舍或楼上楼下。
丁艺山住的是一座老旧的小区,房龄至少在三十年以上。街里街坊,没有他不熟悉的,人们都亲切地叫他丁大爷。在单位工作了近四十年,他一直勤勤恳恳,当过劳模,当过标兵,始终生活在最底层,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没想到,退休以后却发挥余热,被邻居们推举为楼长。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爱找他帮忙。老伴没生病那几年,丁艺山几乎天天戴着红袖标和几位大娘在小区里巡视,尽职尽责,一丝不苟,热心服务,赢得了人们普遍的尊敬。
他被这巨大的声响扰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又不好出面干涉,谁家装修不弄出点响动,况且又是在白天,属于正常的合理施工范围。就算是知道了具体的门牌号,你好意思找上门?好意思让人家停下来?丁艺山尽管烦躁,尽管气恼,可是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强忍着。
电锤、电锯的声音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隆隆隆”“嗡嗡嗡”,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噪音吵得他感觉心脏都要被震碎了,恨不能拿个炸药包冲到施工现场,一声巨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他急得在屋里来回转,找到两团棉花塞住了耳朵,隔音效果不明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平时,他就有失眠的毛病,每天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剂量不大,一天一片。成了习惯,成了依赖。自打老伴得病以后,安眠药似乎作用不大,有时服用两三片也不见效。夜里睡不好,白天就无精打采,经常丢东落西,耽误事情。女儿特意给他买了一瓶进口的“速立倒”,这种药,吃下去,十分钟之内患者就能入睡,药效比舒乐安定强出不少,可是这种药贵得很,不在医保,平时他舍不得吃。遇到实在是难以入睡的情况,丁艺山才吃一片“速立倒”应急。这时,他想起了这种药,马上起身吃了一片。
果然名不虚传,没几分钟,在轰隆隆的声音伴奏下,丁艺山昏昏欲睡,进入了梦乡。
三
傍晚时分,夜幕四合。村里黑呼呼的看不到什么光亮,丁艺山在村边的小路上探头探脑地走着,口渴得要命,他想喝水,想随便找一户人家讨碗水喝。在不知谁家的柴门外,一条黑狗冲着他狂叫。黑狗融在夜色中,只有两只眼睛泛着光。他站定,畏惧地向后退两步,却发现柴门慢慢地打开,黑狗一步从里面蹿出来。吓得他撒腿就跑。丁艺山在前面拼命地跑,大黑狗在后面不停地追。村里的泥路坑坑洼洼,丝毫不影响他奔跑的速度。不知不觉,他终于甩开了黑狗的追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一所小土坯房跟前。房子很熟悉,像是他小时候住过的,破旧矮小。丁艺山走了进去,墙边两条木凳搭就的小床,铺着被褥。他摸过去,躺在床上,感觉又累又困,想睡一会儿。被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潮湿霉变的特殊味道。那是久没闻到的他早已习惯了的味道。他将被子盖好,眼睛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发现这小屋似乎又不像他小时候睡过的房子。令人奇怪的是,长方形的四面墙,各有一扇门,从哪个门别人都可以进到房间里。丁艺山突然感到有点害怕,生怕外人进到屋子里,他蹑手蹑脚地下地,拉拉门,四扇门从里面都已经反锁。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却发现总有一道门被轻轻地推开……然后屋外传来不同的熟悉的人的声音。先是母亲从门缝朝里面探头张望:“这么晚了,孩子,快睡吧。”说完,门被无声无息地轻轻关上。片刻,黑暗中又一道门慢慢打开,有人说话,像是他的同学,名字想不起来了:“快点收拾东西吧,今天一早要到公社考试,可不能晚了。几十里路呢。”他躺在那儿,说不出话,身子像被什么东西压住,没有力气,动弹不得,脑子却清清楚楚,心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恐惧。
当第三扇门正要打开的时候,他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从梦中惊醒。
丁艺山急忙抓起电话接听,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您好,是丁先生吗?”
“嗯,是我。”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在朦胧中随便答道。
“我们是省统计中心调研队的,恭喜您被我们随机抽中。耽误您一分钟时间,我们做一个简单的随访。”
丁艺山还没反应过来,随口答应着:“好,好。”这半年,他的手机从来不敢关机,也不敢调到静音,家里有什么情况,老伴、女儿,或是医院什么的打来电话可以随时接听,而且音量始终调到最大。手机随时开着尽管方便,但也带来烦恼。有时候,经常是睡午觉的时候他被电话声惊醒,卖房的、炒股的、集资的、推销产品的,什么电话都有。丁艺山已经见惯不怪,要么是不接,要么是接完了就撂。今天不一样,今天吃了药,睡得沉,还做了一场梦,一时反应没那么快。
他正处于迷糊状态,电话里的小男生继续说:“咨询您个问题,丁先生,您幸福吗?”
听到这,丁艺山已经从睡梦中完全惊醒,一股无名火冲上心头,多日压在心里的愤懑、烦躁、苦恼、种种不痛快,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冲着电话不假思索地大声喊道:“幸福个屁!哪来的幸福?我死的心都有,再烦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跳下去!知道吗?!”说完,气哼哼地拽下电话倒头再睡。
本来,他觉得,这个午觉,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没想到好端端的一场梦被一个电话惊醒,再入睡就没那么容易。丁艺山心里的火一阵阵地往上拱。
“真他妈的讨厌,连个觉也不让睡。”楼里装修的声响已经停止,屋里开始安静下来,要不是这个电话,他至少还能再睡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呀,对于他是多么难得。而现在,被电话惊扰,他再也睡不着了,起又不想起,只好躺在床上假寐。
一场没做完的梦,让他心情沮丧压抑。黑夜被狗追赶,屋里四扇门,有什么寓意吗?他想不明白。不管怎样,那毕竟是一场梦,丁艺山没心情回味梦境说明什么、预示什么。他开始慢慢地回到现实。让他最烦心的是,老伴的一场病,家里多年的积蓄基本上花得盆干碗净,接下来怎么办?丁艺山已经想过了很多遍,女儿的经济能力有限,不能再增加她的负担,亲戚朋友他实在张不开嘴借钱,接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可行的办法是找单位把积压的医药费报了再说,那毕竟是自己的钱,是单位欠的,早就应该给他报了。
想到医药费,丁艺山就感到头疼,前几年他动了两次手术,每次看病的费用都花了小十万块钱,按照国家医保的规定,职工所在单位可以给他二次报销。这里面的规定一项一项的相当繁琐,丁艺山费了好大工夫才找人弄明白。他不关心那些复杂的手续,反正看病的各种单据他都仔细地完整保留着,他只知道二次报销自己还能得到三四万元的补助。这几年,他跑了单位十几次,上上下下的领导、财务反复地问,单位不说报,也不说不报,就是强调说没有钱,像他这种情况的职工太多了,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只能等着,什么时候报销却始终没有准信。丁艺山跑断了脚,磨破了嘴皮,可是毫无办法。现在不像平时,现在火烧眉毛了,家里急等着用钱,他琢磨着这几天抽空还要到单位去问问,没多有少,绝不能像以前那样空手而回。
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再一次响起。他懒懒地抓起来一看,手机显示着是居委会三个字。
“喂,你好,我是丁艺山。”
“丁大爷,您好,您好。在家里呢?您没什么事吧?大娘是不是又住院了?”
丁艺山是楼长,老住户,和居委会的人都熟,近半年,他们家120救护车来过几次,小区的居民大多知道老伴的病情。
“没什么事,谢谢。老伴住院了,暂时应该没什么事?”和街坊邻居说话,他从来都是客客气气。
“我是说,您没什么事吧?大爷,刚才省调队打来电话,说是跳楼什么的,吓死人了。您没事吧?有事想开点,我们过去和您聊聊天,开导开导?”
“不用,不用,没事,没事,千万别跑!这几天在医院睡不好觉,楼里楼外的声音太吵,好不容易睡着了,被他们的一阵电话惊醒,正在气头上,就怼了他们两句。随便说的,放心吧。什么事也没有!”
“我们就说嘛,丁大爷脾气好,开朗热情,不可能有什么过激行为。您下午都在家吗?派出所也接到了电话,他们要出警看看您,了解点情况。”
“在家,在家,你告诉他们不用跑,千万不用跑。他们还不了解我?咱是那惹是生非的人吗?从来也没给政府找过麻烦。和谐稳定,这道理咱懂。气头上的一句话,别当真。”这时候的丁艺山已经完全清醒了,心里的邪火也消了一多半。
“那好,谢谢大爷。不用别扭,办法总比困难多,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说句话,我们会尽力提供帮助。您先休息,那边还等着电话,就不打扰了。”
放下电话,丁艺山呆坐片刻,心里想,这么快对方就把电话打到了派出所、居委会,效率不可谓不高。平时要办个什么事,也没见他们这么利索。转而一想,有了他的电话,就有身份证号码,住址、单位、居委会、派出所,所有信息一目了然。如今就是先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走到哪都能找到你。自己气头上的话是因为最近心里烦燥,诸事不利,加上路上罚款,楼里装修,一时情绪没控制好,随便发泄喊了两句。跳楼?活得好好的,我凭什么跳楼?就我住的这三楼,跳下去也死不了。人家认真负责,怕出乱子,也是为咱着想。
看看窗外,艳阳如火,他在犹豫着要不要上街买菜。打开冰箱,里面还有波菜、西红柿,要不晚上就做点鸡蛋挂面汤对付一顿?反正老伴也吃不了两口,剩下的足够他的晚饭。
丁艺山来到厨房,把东西一一备好。时间还早,正好可以冲个澡。
在屋里,他只穿着一条裤衩,随手一脱就进了卫生间。
这么热的天,一身的汗味,说是洗澡,其实就是冲凉。澡洗了一半,就听外面有“咚咚”的敲门声。
奇怪,这个时候谁会来串门?
“谁呀?稍等。”丁艺山赶紧冲掉身上的肥皂沫。
“我们,老丁。办公室的小王。”
“就来,就来。马上,马上。”退休多年,除了报销药费,他基本上不去单位,和同事们早已没什么联系,况且许多新人他根本就不认识。但是小王例外,他们很熟,现在当上了办公室主任。说是小王,其实应该是老王了,年龄也到了五十多岁。丁艺山在单位虽说无官无职,可毕竟是老人,又当过系统内的劳模、标兵,多多少少也算有一点小名气。
他们来干什么?别说退休,就是在职的时候,单位也从来没有人到家里看过。今天这是怎么了,又是电话询问,又是登门拜访,自己什么时候受到过这般待遇。
丁艺山匆匆穿好衣服,打开门一看,老王带着一位年轻男同事站在门口。他心里明白,如今的单位越来越正规,出门办事必须是两个人。
“请进,请进。这么热的天,你们怎么跑来了?这是有事呀?”
老王介绍说,随同的是党办新调来的同事。
“给你打电话占着线,派出所的同志告诉我们说你在家,我们就赶忙跑过来了。”
“噢。”丁艺山这才明白,还是那个电话惹的事,忙把两人让到屋里坐下。
小伙子站在一边,表情严肃,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老王上下打量着,然后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没事吧?老丁。省调队、公安部门都给单位打了电话。怎么了这是,不想活了?非要搞出个大新闻?”
老王和他很熟,说话从来不打官腔,论辈分,丁艺山是他的师父。
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做了简单的交待。
“能有什么事?小王,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像不想活的样吗?还劳驾你们跑一趟。”
“老丁,你这玩笑可开大了。领导接到电话,相当地重视,人命关天呀!马上责成我们赶快到家里了解情况,没事就好,我们回去,班子要马上开会研究,会尽快拿出处理意见。老丁,你可别想不开呀!更不能胡乱讲话。跳楼?吃多了吧!你这是生孩子不叫生孩子——下(吓)人!知道吗?”
老王郑重其事,严肃中带着调侃,透着和丁艺山不同一般的亲近。
丁艺山嘿嘿地笑着,用手挠了挠头。
“明白,明白。那会儿也是急火攻心,倒霉事一件接一件,都凑一块了。放心,以后不会乱说话了。多大点事呀,非要跳楼?也就是罗锅上山——前(钱)紧。你不知道,老婆这一病,辛辛苦苦几十年,一下回到解放前。你知道吗?住了几天ICU,一天就是一万多,还不要说那些老贵的自费药。”
“老丁,钱能解决的就不叫事。领导交待了,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单位给你做主。可不能想不开,更不能胡说八道给领导找麻烦!”
丁艺山不好意思地说:“一定,一定。困难当然不少,最主要的是钱上太紧了,照顾病人我出力没问题,可找人借钱实在是张不开嘴。这不是,医院三天两头地催钱,家里存的那点钱花光了。我想了,这几年的医药费压在单位,至少有个三四万,我问了多少次都没结果,帮我反映反映,这回单位要是能给报了,我就千恩万谢了!”
“好的,老丁,我们一定转达。你忙,我们先回去,领导还等着消息开会研究。你就等着处理意见吧。”
四
送走了老王两人,丁艺山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晚饭。新的一天从晚上开始,他又要奔赴医院陪伴老伴。
老王说的“处理意见”,丁艺山误听成了“处理结果”。路上,他想,单位领导开会研究,要拿出处理结果。如何处理?自己不就是说了句气话吗,反正已经退休了,总不会给个处分吧。退休就是这点好,只要遵纪守法,单位管不了他。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能把积压的医药费给报了,哪怕是一半,哪怕是三分之一,也能缓解他的燃眉之急。
老伴的药液仍旧输到夜里两点多。白天没睡好觉,丁艺山像只瘟鸡,坐在那不停地打盹。好在有手机闹钟,定时地叫醒他。熬了无数个夜晚,他熬出了经验。自己虽然辛苦一点,可是不请护工,一天就能省下二百多块钱。受这点累,为照顾老伴受累。值!
熬过今夜,就到周末。明天一早,女儿就会带着饭菜来接班,他可以回家好好地歇两天。
丁艺山想好了,明天回到家,痛快地喝一场,酒一多,楼里再乱再吵也不影响休息。医院有女儿盯着,他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什么叫幸福,喝一顿小酒,做一场美梦,无忧无虑睡到自然醒,这就是幸福!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7点钟不到,女儿提着大袋小包风风火火地就来替班。吃的喝的,干的稀的,足够母女俩两天的饭菜。
丁艺山千叮咛万嘱咐,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交待完各种事项。然后在女儿的督促下离开病房。
路上,美美地吃过早点。回到家他就躺在床上翻看手机。今天屋里静悄悄的,街上的打桩机无声无息,楼里的电锤电锯电钻纹丝不动,难得有这么安静舒适的环境。
阳光从屋外照在床上,晒着他的肚皮,暖暖的,很舒服,屋里开着空调,温度适中。丁艺山靠着床帮,享受着片刻的美好时光。
手机响起,是老王。今天应该休息,他怎么还来电话?丁艺山缓缓地按下接听键。
“喂,你好。”丁艺山慢条斯理,显得很有素质。
“老丁,在哪呢?……噢,告诉你个好消息。昨天回去以后领导马上开会研究,当晚就做出决定。不仅给你把这几年的药费报销了,而且决定给你两万块钱的生活困难补助。”
听罢,丁艺山激动地从床上直起腰。
“谢谢,谢谢,医药费能报销太好了。困难补助……就算了吧,我们两人都有退休金,也不够条件呀。”
老王连忙说:“够条件,够条件。领导说了,你是咱们系统的劳模,觉悟高,有贡献,得特殊照顾,遇到了困难,单位绝不能不管。”
放下手机,丁艺山心里想,要不是昨天电话里的那句气话惊动了有关方面,单位还能想起我当过劳模?做过贡献?跑了十几趟都不起作用的事,没想到,电话里的一句气话竟然有了结果。让他意外的是,不仅积压多年的医药费有了着落,而且单位还要给一笔补助。两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虽然自己目前的确陷入了困境,可毕竟在人们眼里是个先进,当过有觉悟、讲奉献的劳模,这笔钱要还是不要?尽管十分不舍,可还是有些犹豫,他左思右想,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他脑子里琢磨这件事的当口,电话突然响起。丁艺山赶忙抓起来一看,是女儿打来的,闺女在电话里哽咽地说:“爸,爸,你快来吧,我妈不行了!”
“嗡”的一下,丁艺山吓出了一身冷汗!
张映勤,1962年生于天津,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编审,《天津文学》杂志主编。出版专著十余种,编辑图书百余部,发表文章数百篇,50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内地及海外报刊,担任若干文学奖项评委,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获奖。著有《寺院.宫观.神佛》《中国社会问题透视》《世纪忏悔》《死亡调查》《话剧讲稿》《佛道文化通览》《那年那事那物件——100个渐行渐远的城市记忆》《故人.故居.故事》《流年碎物》《鲁迅新观察》《口红与猫》《浮生似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