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斯·瓦尔达心中的那片海
这是一篇迟到的小文。离2019年春天已过去将近三年,我在年末如约而至的寒潮里没有缘由地怀念起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
我试着回想自己第一次看的瓦尔达影片是哪部?在什么时候?出于怎样的机缘巧合?是在高中和大学时代,于小音像店里翻拣影碟而来的相遇吧?然而却在记忆中茫然四顾,只觉天地苍茫,像站在无垠的沙滩,面朝大海。
“翻开一个人,你能看到一片风景。翻开我自己,我看到的是海滩。我的一生都在海边度过,我喜欢看海,沙子、海洋和天空,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光线和天气,有时是白的,有时是平的,我喜欢海面平坦的时候,很纯粹,好像回到了世界原初。——《阿涅斯的海滩》(2008)”
这是我喜欢的纪录片的开头。瓦尔达带着团队的年轻人们一起在海边摆弄各式各样的镜子:埋在沙地里,面朝大海,三两人抬着,架在木棍搭成的支架上……她说她的人生始于大海,她总是生活在离海不远的地方。于是她的作品里也有着不一样的海:《短角情事》(1955)是法国海滨小城赛特附近的渔村短岬村里的生活和爱情;《天涯流浪 女》(1985)桑德琳娜·波奈尔饰演的莫娜从海中裸身走出,开始一路浪迹天涯;《努瓦穆捷的寡妇们》(2006)作为装置艺术的影像部分拍摄于她和雅克生前常去的小岛努瓦穆捷岛上……还有诺曼底的海滩,年轻时她曾在那里拍摄了一幅摄影作品,画面中有跌落悬崖死去的山羊、一个孩子和一名男子,后来从这幅摄影作品生发出了短片《尤利西斯》;也是在那片海边,她用镜头摄下自己的好朋友,摄影师居依·伯丁(Guy Bodin)。《脸庞、村庄》(2017)里,她和JR一起把居依的巨幅照片贴到了诺曼底海滩上跌落的德军碉堡残骸上。年轻的居依靠坐的姿势完美贴合碉堡残骸对着大海的那一面,宛若躺进摇篮。纪录片里,艺术家们计算海水涨落的时间间隔,终于赶在涨潮前完成了张贴。第二天,当大家再回到经历了涨潮的海滩,居依·伯丁已经不知去向,碉堡残骸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一如当初。“JR:转瞬即逝的画面,我已经习惯了。但大海动作真快!瓦尔达:大海总是对的……图像消失了,我们也终将消失不见。”
大海在瓦尔达的作品里包含了太多,是童年、是友情、是爱情,是一切的开端,是干净纯粹的世界,是最有趣的游乐场……最后的最后,大海告诉她艺术的真相,也许转瞬即逝便是永恒。
2013年,我回到法国,在波尔多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这是一个大西洋沿岸以葡萄酒著称的城市,加伦河在这里注入大西洋。除了近处盛产牡蛎的度假胜地阿尔卡熊,还有一处叫作比拉沙丘(dune du Pilat)的地方,不如阿尔卡熊著名,因此相对少人,但景致特殊,是我前所未见:大西洋沿岸离海很近的地方,大片洁白沙丘高高耸立,与临近的地貌均不相同,沙丘在碧海蓝天的掩映下显得格外耀眼。我休息的时候常和朋友们一起驾车去那里。每每爬上沙丘总是气喘吁吁,但眼睛和心情都是舒适的,可以眺望大海,也能仰望天空,时常有彩色的滑翔伞飘在洁白沙丘之上的碧蓝天空里,漂亮极了。我总觉得这一刻出离现实,非常梦幻。有一次,我们也在沙丘里插了面镜子,致敬瓦尔达,也是致敬她教给我们的看世界的角度。
学生的日子过得无忧,而论文的写作让我时不时需要去巴黎,去位于12区的法国电影资料馆查阅资料。法国电影资料馆由亨利·朗格罗瓦(Henri Langlois)创立于战后。关于这个传奇人物和这个资料馆可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不夸张地说,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因为有了他抢救、保存下来的电影拷贝,才孕育了享誉世界的法国新浪潮运动。所以法国电影资料馆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迷影人的圣地。除了丰富的电影拷贝收藏,每年的展览、主题影展等都策划得有声有色,光是影展和活动的目录都是厚厚一本。我要去的是电影资料馆内的图书馆。那里与电影相关的书籍资料极为丰富,只是不能外借。我常常去待上一天,读书、笔记、看片、写作。随身的背包需要寄存。我惊奇地发现存包处的小柜子不似其他地方,以数字标记,而是用了影史上伟大导演们的名字。我几乎没有犹豫,迅速找到了阿涅斯·瓦尔达,把自己的背包塞了进去。仿佛进入了一条秘密通道,我与这位可爱的老奶奶又近了一些。于是,去电影资料馆,于我成了一件迷影情节翻倍的事情,令人心生欢喜。存这个柜子也变成了一个小习惯,很顺手,很自然。
毕业后回国任教,生活一下子被工作、责任和琐事占满。我开始给法语专业的学生上一门专业选修课《法国电影史》。课上顺着时间和影人逐一往下讲。讲到阿涅斯·瓦尔达的时候,我只简单评述了她给法国电影史和新浪潮运动带来的意义。那些早期启用素人的拍摄方法,和关于时间的探索,那些那个时代对于电影语言的发掘……我更侧重于带他们看那些曾经打动过我的纪录片片段《南特的雅克》(1991)、《拾穗者》(2000)、《阿涅斯的海滩》……我眼中的瓦尔达以靠近普通人的姿态,去观察、拍摄、思考;也有奇思妙想,也有俏皮可爱,可归根到底,影像记录的是生活,是生活的乐趣。就像她自己所说:“即使是一个很严肃的题材,永远不要丧失拍电影的乐趣,因为这,才是生活。”而画家米勒作品中“拾穗者”的姿态就是阿涅斯·瓦尔达作为艺术家面对生活的姿态。遗落在记忆里的东西太多了,她决定停下脚步,把它们捡回来。她这辈子都在捡东西,在时光中捡个不停。
2012年,阿涅斯·瓦尔达在中央美院展出“阿涅斯·瓦尔达的海滩在中国1957-2012艺术创作全回顾”,瓦尔达应邀参加开幕式,众多影迷慕名前往。我终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去到现场,心中的遗憾不是一点点。84岁高龄的老奶奶长途旅行实属不易,而她再度来中国的可能微乎其微。事实证明,那的确成了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来到中国。那次的错过让我后悔良久,于是在2018年,当有媒体的朋友视频连线采访了阿涅斯,之后,请我翻译她所讲述的内容时,我一口答应下来。朋友发来的视频里是熟悉的形象、熟悉的声音。访谈主要聊了她的新片《脸庞,村庄》。在这部她和艺术家JR共同拍摄的纪录片中,他们一老一少,开着能即刻拍出巨幅照片的小卡车,一站一站走过法国迷人的小村庄,遇见各式各样的普通人,听他们的故事,把他们的照片张贴在各种不同类型的建筑上,做成艺术品。影片轻松灵动、妙趣横生。采访中,她思路清晰、表达流畅,完全不像一位耄耋老人。当记者朋友的问题越过影片,想要问及她的生活时,阿涅斯礼貌地回应:“我没有办法和你诉说我的整个人生……”但她依然因为面对的是中国小朋友而稍许讲了一些她年轻时的中国之行。
其实早在上世纪50年代,阿涅斯·瓦尔达就作为外国艺术家代表团的一员来访中国,停留月余,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瓦尔达在不同时期、不同年代都谈及过这次旅行,句句都是美好的回忆。她拍摄了大量珍贵的照片,还喜欢所有色彩鲜艳的手工小物。她从中国为自己的女儿带回大红色的虎头小帽,还有彩色的风车、小老虎布偶、泥人、民族服装、彩柄的剪刀……这些物件还出现在另一位法国导演、她的好友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的短片《北京的星期天》(1956)片头的第一个镜头中。瓦尔达的名字甚至还出现在片头字幕里,是这部短片的“中国学顾问”。
2019年3月,阿涅斯·瓦尔达去世。媒体悼念的新闻稿里提及最多的就是她的中国之旅以及她和丈夫、著名导演雅克·德米的故事。但于我而言,提及瓦尔达,自然联想到的是海,是一路行走一路观察一路收集点滴的心。艺术家的心是历尽时间始终怀念,是明白了一瞬与永恒后的释然,是拥抱生活以后平静地与之告别。回看过往,瓦尔达的新浪潮先声之作《5点到7点的克莱奥》(1962)就是以真实时间对等故事时间,在时间中探索电影表达的新的可能。电影是时间的魔术,但电影人未能被时间赦免。瓦尔达的作品永恒于时间的长河,而她自己就算只是一粒尘埃,也终究让人看见了光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