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2期|半夏:荒漠生命的内敛之美(外一篇)
半夏,原名杨鸿雁,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昆明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铅灰暗红》、《忘川之花》、《悬铃木咖啡馆》等,纪实传记作品《看花是种世界观》,自然博物随笔集《与虫在野》、童书《虫语者》、《迷虫记》等。《与虫在野》出版后,曾获第二届“中国十大自然好书·自然生活奖”、第四届“琦君散文奖·特别奖”、第十届"吴大猷科学普及著作奖·佳作奖",首届"'美丽中国'生态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第八届"云南十大好书奖"等,入"2019新浪年度好书"榜单等等。生物多样性保护志愿者,为云南两大高原湖泊抚仙湖、洱海遭受外来物种福寿螺的疯狂入侵而奔走呼吁,引起当地政府高度重视,最终取得良好的生态效益和社会效益。
荒漠生命的内敛之美(外一篇)
半夏
走甘肃河西走廊酒泉到敦煌这一段,是冲着珍藏着古文明的敦煌去的,要去感受东方佛教艺术的辉煌,没曾想,在茫茫戈壁和荒漠上行走的旅途中,满目的荒漠生态。待近观荒漠植物后,它们表现的内敛之美及适应恶劣环境的生存演化法则对我产生了别一种震撼和吸引。
心底有两问:人类的许多古老文明发祥于现今的荒漠地区,为什么?世界各地的荒漠大都是石油、天然气以及其他矿物的丰富产地,为什么?
答案似乎很简单:从前这些地方有原始森林,它们倒下后演变为石油、天然气。从前这些地方不是荒漠,都是绿洲,因而最早的人们也在这里生息,因而会在此处留下古老文明的痕迹。
这样的答案等于没说。两个叩问或许要延伸到土地荒漠化研究上来方有意义。其实,世界荒漠化研究正受到重视。原因多种,人口的增加促使人们思索开发荒漠的可能性,但现实是过分放牧及滥采滥伐已使许多半干旱地区呈现荒漠景观,这更加引起生态学家的关注。
荒漠是植被稀少或缺水的干旱地区,数字指标是年平均降水量在250毫米以下。荒漠生态环境水分的缺乏限制了绿色植物的生长,而绿色植物的生态直接或间接地决定影响着依赖绿色植物为生的动物和微生物的繁衍。荒漠生命的种类由荒漠生态的主要指标大气(也包含风力、风向)、土壤成份、降水量、温度等决定。
对荒漠生命的关注是参观敦煌莫高窟后,回到大巴摆渡站,等朋友的车从市里来接我和同伴。百无聊赖间我蹲下身子观察起干旱盐碱化的地表植物来。云南人口头不时说到的一个词“干皮料草”这时用于形容我疲累的情绪和地上那些草都非常恰当。
我蹲下身去是妄想在这些地方拍到很多异于云南的虫虫。虫虫没见,镜头聚焦放大了那些我从来没见过也从来不认识的低矮植物。
它们细碎的花朵花瓣多半膜质化了,茎叶几乎都是灰淡色,叶子常异化为肉质小棒状或刺状,以减少叶表的水分蒸发,有些种类竟然就没有叶子,灰淡的茎就是光杆杆。但那些正开着或已枯索的小花在小微视界里的姿态有异乎寻常的美——膜质花瓣干燥而透明、有如矿物结晶体般不会再腐朽下去的纯粹气质,惹我怜爱。先前来时路边拍到有长长银亮螺旋状纤毛、远看像蒙蒙雾状絮的美丽植物又是什么呢?
太多的疑问催促我快做功课,搞个明白。晚上回到宾馆,有WIFI时我调出那些图片来一一辨识,因为无法从外表对它们进行直观粗浅的分类,所以只能很笨地找准它的外部特征进行细致描述,最后通通冠以“荒漠”这样一个前缀。大海捞针,老天不负有心人,查出它们大多属于藜科的白茎盐生草、猪毛草。它们与我日常认知的藜科植物菠菜、灰条菜也太不像了。
在河西走廊敦煌、阳关、榆林窟、嘉峪关、金塔、洒泉一带穿行,从高处往低处看,我见到的最大的树是小白杨、胡杨、榆,然后便是最多两三米高在我看来不能算乔木的红柳了。
拍摄的荒漠植物越来越多,问当地的朋友,除了大的几种树他们叫得上名后,其它戈壁上那一蓬蓬的矮灌丛统统叫蓬蓬。
网上相关荒漠植物的资料太少了,分类更是因为各地的民间叫法不同而乱麻麻一片,很多灌丛不分种类,笼统叫“风滚草”。荒漠上起大风,灌丛们的地上部分被风卷起,都会在地上滚跑。
西北人命名它物爱用叠字,比如把一种小吃叫“呱呱”,听起来有一种亲切深爱娇宠的情感在里面,一些西北民歌的歌词也给我这样的印象。于是模糊的印象里,草们除了叫“蓬蓬”外,还听过“芨芨”“梭梭”等。这一来倒又给我做粗浅的分类研究找到一个反方向,既然当地人叫这名,百度里输入或可找到蛛丝马迹,因之回溯它们的正宗正脉,果然。
梭梭草是一种耐风沙、抗干旱的草,它不仅能防风固沙,更重要的是庞大的根系能庇护一种珍贵的药材植物——肉苁蓉,此神物寄生在它的根部。梭梭又叫香附子、回头青,莎(注:音suo,同梭)草科,它名叫梭梭源于此吧?梭梭大面积种植不仅能起到治理生态的功效,而且经济效益极为可观。
白茎盐生草,藜科,是盐生草属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生于干旱山坡、砂地和河滩。它的植株用火烧成灰后,叫蓬灰。当地人在困难时期拿它代替肥皂、洗衣粉洗衣服和被褥。蓬灰,则添加到面粉里制作各种西北风味面食,兰州拉面里是一定要添加此物的,这又让我联想起我妈妈在端午时节包粽子,一定是要用一些草梗子烧的灰化在水里泡糯米,这样用草木灰水泡的糯米包出的粽子吃起来才更加软糯香甜易消化,想来也是同一个原理,皆用其灰中“碱”——钾离子、钠离子形成的氢氧化钾、氢氧化钠来中和发面和糯米中的酸。白茎盐生草自然也是荒漠动物的饲用植物。
那天去访榆林窟的路上,见路旁红柳林里有人牧骆驼,停车走近那些骆驼,它们正在吃一种叫骆驼刺的豆科植物,地上几乎全都是骆驼刺,它们长得一簇一簇的。骆驼刺在六七月间开花时是蜜源植物,有资料显示骆驼刺在刮大风时,自个儿的针刺会扎破自身的叶片,叶片伤口处分泌出甜汁,经风吹日晒,甜汁浓缩成小块,取之可食,民间叫它刺糖,煮水可治痢疾或上吐下泻病。刺糖在唐代时为贡品,称刺蜜,色如琥珀,诱人,珍贵。当时它随了丝绸之路远销中原各地,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有诗云:“桂林葡萄新吐蔓,武城刺蜜未可餐”,诗中指明葡萄吐蔓时,骆驼刺的刺蜜尚未结成颗粒。骆驼刺地面部分长得矮小,但它却有庞大的根系深深扎入地下。如此庞大的根系能在很大的范围内寻找水源,吸收水分,矮小的地面部分有效地减少了水分蒸腾,因而骆驼刺是荒漠中一种著名的主流植物。
红柳是荒漠生态环境里一道艳丽风景,十月下旬的深秋时节,它把荒漠孤寂的枯索染得热烈起来。红柳又名柽柳,属柽柳科。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它,1984年在云南大学生物系读书时校园里会泽院西侧便有一株在云南显得非常珍贵的柽柳树,它叶细如柏,教我们分类学的老师特别地提到它。很多年里我打它身边过,都要看一看它,从没见它开过花。这次我见到了红柳的花,虽不是种群的盛花期,但它的穗状花序也很美。红柳遍地生根、开花、结果。沙地下的红柳根同所有荒漠植物一样有很深的根系,根系触须最深长的可达三十多米。
红柳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农家爱用纤长的红柳枝编制箩筐、盖房子用的房席、炕席等生活物件。
在嘉峪关长城脚下拍到一种也跟白茎盐生草、猪毛草长得很相似的植物,但它结了两个黑果,令我对它有疑问,天助我也,现知道它大名叫唐古特白刺,属蒺藜科。
除此,荒漠植物里借风传播种籽的菊科植物、萝藦科植物、毛茛科的灰叶铁线莲也算常见,我最初看见的螺旋雾絮状姿态的植物果种正是灰叶铁线莲,我是十月底见到它的,错过了它七八月的花期,它的瘦果成熟后炸烈,微细的种子带着长长银灰色的纤毛在风中飘飞,遇灌丛、树木、屋舍障碍,聚集成虚幻雾絮状的一团团银亮,给大地染了一抹梦的气息,灰叶铁线莲是骆驼、山羊的美食,山羊喜食其花和嫩枝叶。而长有肉质厚叶保水能力强的景天科植物也较常见。
从甘肃回云南十天了,我空闲的时间里一直乐此不疲地做着最粗浅的所见所拍荒漠植物的分类功课,一直在感叹自然的造化之美。
我要为那些生得低矮细碎、姿态模糊淡化、萎缩不显却与恶劣的荒漠生态抗争着的荒漠生命,要为它们在我深心的旷野里唱一曲自己的歌。
而我此刻更愿意借个壳,用智利作家波拉尼奥《荒野侦探》的书名定义我的行为,做自然荒野的侦探。
于我这是有意思的抉择。
芄兰之解
奔西北去,往敦煌行。过一望无际的戈壁和荒漠。西出阳关拟做沙上行人,却回首。到嘉峪关望长城,在土与砖砌成的城池光影里穿行,城墙上极目远眺,对塞外有了一点直观感受。
再从甘肃西部的榆林窟到甘肃东部秦岭一脉的天水麦积山。有些景象过眼即逝风吹即走,有些东西悟不清辨不明,有些事须得慢慢过滤沉淀……
西北行思绪万千,终是打了一个乱麻麻的结。要解这个结,一时不知从何解起。
古时候有一种工具叫觿(注:音西),它其实是个角锥,古时人们佩戴它是因为得时时用它来解绳线系成的疙瘩,它头尖尾粗,形状像牛羊的角。这觿常是骨质的玉质的,佩之,意味着成人。
我现在想象着佩戴这样一个随身的小工具,解各种各样的结。多年前从台湾珠宝商手里买到一个墨玉佩,整体如意形,但有一小小弯钩,台湾玉商告诉我那是旧时女子用于解襻扣的。联想,这解绳结的觿,忽明白觿的功用应同此物,人常用到它,它演变成为饰物。
云里雾里,我的文章标题似要讲一种叫“芄兰”的植物啊,这乱麻一团的东拉西扯究竟要说甚?
倒叙,让它悬着,我们一起先来读——《诗经·国风》“卫风”之芄兰篇——
芄(注:音丸)兰之支,童子佩觽(注:音西)。虽则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注:音社)。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一诗,用芄兰枝叶起兴,多数诗经研究者认为这是一个女诗人写的诗,嘲讽了一个少年,他忽然间佩戴了成人的服饰觽(解绳结利器)和韘(射箭时戴于大拇指上的扳指,用以钩弦,保护手),而行为却仍幼稚无知,既不知自我,又不知与他人相处,讽刺少年装老成持重却心虚无能,外表摆出庄重庄严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幼稚紧张可笑。诗人最后一句“垂带悸兮”,把这个少年的惊悸不安,身体颤抖,不沉着不从容的样子写了出来。少年佯装成熟稳重的样子通过佩饰的细节描写,含蓄地隐寓少年心智的不成熟,也有人认为这是诗人讽刺当时的国王的,而我想,这种引申有点勉强,看它为一首恋情诗多好啊,一个女子对与她原本关系亲昵从小便知根知底的少年忽然间冷漠疏远她后,她极尽讽刺之能事,五十字不到的一首诗,恰切而又情感真挚,细细品嚼,这诗里还包含着她娇嗔的心态情态,全诗虽是嘲讽揶揄那个装老成忽然不理人的少年,但在她全诗一脉相承的怨怪情绪中察觉了她内心里仍有对他的绵绵爱意。
诗人何以用“芄兰”这种植物比兴说事?这是我今天要用觽给你解开这个结的缘故。
我在十月朗秋的某个下晚时分盘桓在王维诗“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在那漫游时我看见了这种长着心形叶子的藤本植物,它攀附在红柳枝叶上,一串已发黄的心形叶背衬大西北碧蓝深邃的高天,煞是显眼。它角形的荚果成熟了,在干燥炸裂的果皮中绽开,细微的种籽披背着银色的纤毛,风来即飞起,飞扬到远方。
它是什么植物?我从前不曾见过。晚间回到宾馆用时断时续的公用WIFI网上做功课时,大海捞针般地查到它可能是一种叫羊角草的藤本植物,归属萝藦科。
旅程匆匆,横贯西东的甘肃河西走廊行最后一站到了兰州,作家韩松落款待我们,席间顺便聊到荒漠生命的美。调出手机里的图给他看,他指着这个说,这个叫羊角奶果,他说它会分泌奶浆一样的液体,小时候他还吮过那种浆液。韩先生老家在祈连山深处,应该熟知本土植物。这话题没继续。
甘肃行结束,飞到天府之国成都,期间收到八〇后作家郑小驴微信一图来问一种植物的名称,我乍看,是一种心形叶藤本,结着两个长有刺突的荚果,看不清全貌。匆匆忙忙瞧一眼,不识,回他:过两天回云南后查实告之。
下午,补了一个好觉后,小驴之问来敲我脑门。盘出我的资料加上电脑,又变成大海捞针的情形,小驴发来的图片我盯着看了又看,没线索。拿起一本杂志翻了翻,心还在解谜的网络里,忽然间,灵光乍现,记起,几年前曾在农博会上买到一种异质花草叫唐棉,唐棉赏的不是叶而是它的果,它的果有点类似小驴之问中那植物的果实,倒查回去,谜底揭开。
小驴问我的植物叫萝藦,萝藦科植物,心形叶,草质藤本植物。民间俗名太多了:羊角奶、奶浆藤、婆婆针线包、雀瓢等,再回溯,调出我在阳关拍到的“羊角草”,它们是同一科属植物,此真乃是顺藤摸瓜了,歪打正着,把个萝藦科植物的性状来了一个全盘挖掘,又得知在阳关拍到的那种植物叫芄兰,《诗经》里有“芄兰”篇,用这植物的叶和果比兴说事儿。这便是以上扯到的——《诗经·国风》之卫风芄兰篇,芄兰的长荚角果形似古时成人佩戴的“觽”,那个古时的女诗人是触景生情。
离开甘肃抵达成都后,某夜,与友逛荡到文殊院,在老辈文人流沙河题书店名的散花书屋里购得先生的《诗经现场》一书。前几年给成都日报的副刊写专栏,该副刊的头版上每期皆有流沙河先生的现代版说文解字儿,写得很短很好看,拿起这书一翻,甚喜欢。成都是我到过的生活与艺术结合得最好的地方。老先生自序里说古人写诗都是生了事才写,现代人写诗不是,想写就写,他呢就把《诗经》里那些生发了事的“现场”拿来复圆一下说说讲讲。
遗憾的是我后来读那本书,《芄兰》篇没被流沙河先生挑在这书里说事儿。
西北行,有同伴,但仍是孤独伤感的,当然也是诗意的。在阳关时,黄昏时分,看着从前的阳关大道,看着沙土上我长长的影子,忽泪涌,时愿天塌地崩,从此绝尘而去……忽然想起那部经典传记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大漠游侠劳伦斯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里从摩托上飞出而亡,也跳出“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手”的哀吟,从此这里真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西北行,启用“觽”一样的芄兰荚果解开乱麻麻的心绪之结。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