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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4期|傅菲:圣鹿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4期 | 傅菲  2022年04月08日08:07

一头小鹿爬上厅堂的饭桌,啃香蕉吃,被午睡起床的明启看见了。他刚踏出厢房门,见小鹿嘴巴里塞着香蕉,吃得津津有味。小鹿见了人,迟疑了一下,继续啃,一节香蕉啃完了,又咬了一根香蕉。明启走到桌边,伸出手,想摸摸小鹿的下巴,小鹿跳下凳子,惊慌地往屋外的山林跑去。

明启是河南信阳人,来雁坞生活有三年多了。他是一个久病的人。在雁坞生活的七个人,都是久病的人。至于谁得了什么病,只有自己清楚,甚至自己也不清楚。病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没办法诠释。

两条自北向南斜缓下去的山梁,夹出了一个狭长的山坞。某一年,大雁向南迁徙,嘎嘎嘎的雁声如暴雨飘落山谷。有一只大雁因翅膀被风所伤,而暂落于谷中山塘,长鸣三日,它的伴侣返身伴游,成双成对戏水觅食,繁衍生息。山坞因此得名雁坞。雁坞有人烟七户,山田数十亩。1998年,雁坞人外迁至四华里外的公路边,山田荒落,芒草丛生,瓦房破败。2007年,主持兴修太平圣寺的妇人徐氏,见雁坞瓦房和田产败落,从山民手中流转过来,对民房着手修缮,在网上招收生态养生者,入居时间不低于一年,免费提供屋舍、山田。第一年来了两人,第二年来了五人。

雁坞远离集市和公路,无商店无诊所,通电通网络,通土公路。这里树木茂密,饮水洁净,适合养病。来的七人都是久病的中壮年人,三男四女,各居一栋瓦房。他们来自湖北、河南、山东、吉林。有的人住了两年,返乡了,空出的瓦房又来了养生者。有的人一直住在雁坞,过年也不回去。养生者欲入居逾百,在排着队,等待有屋子空出来。胡氏又把坳头村的十几栋瓦房流转过来,修缮,供外人使用。

太平圣寺与雁坞、坳头,呈三角之势,有土公路互联,即使是步行,也仅需一刻钟。养生者自己种水稻种菜种黄豆,自己榨油,自己酿酒制豆酱,自己养猪养鸡鸭。他们与外界没有交往,甚至与家人都很少交流。明启第一个入居雁坞。

山坞野猪多,他是常见的。他见过大野猪带着七八头小野猪在翻藕吃。大野猪跳下烂田,嘴巴拱烂泥,拱出鲜嫩的白藕,唝着吃。他吓坏了,他爬上田埂往屋里跑。有一次,他把番薯堆在养猪的茅棚里,野猪也去吃。他拿着棍子,想打野猪。野猪扇了扇大肥耳,向他瞭眼,哄哄哄地叫。他撒腿跑进屋里。可他没见过小鹿。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了这种名为黄麂的小鹿。

有一次,一个来山里挖草药的人,有七十来岁了,在明启家搭膳午饭。挖药人对明启说:村里有人藏了黄麂骨吗?我收黄麂骨。

“黄麂?我没听说过,见了也不知道。长得啥样子?”明启有些疑惑。

“南方小鹿的一种,皮毛红棕,雄麂长两枝小鹿角,雌麂不长鹿角。这一带,黄麂很多,叫声像狗又像鸭。黄麂因此也叫吠鹿。”

“黄麂骨很值钱吗?”

“黄麂骨磨粉,给孩子吃,孩子长得高。”

“人只有一条命,黄麂也只有一条命,动物不能随便杀害。我是一个不敢杀鸡杀鱼的人,何况屋后就是太平圣寺,菩萨在看着呢。”明启说。

挖药人每年来山中两次,每次都在他家搭膳。他见了小鹿后的一个月,挖药人又来了。他对挖药人说:黄麂来了我厅堂,很友善,吃了好几根香蕉。

挖药人说:黄麂乱闯进了屋子是有的,可进屋子吃东西,还是第一次听说。

明启说:说来奇怪,黄麂跑出屋子,还回头两次看我,我当时很激动。可这一个来月了,它再也不来了。

“这是莫大的缘分。兴许才开始了缘起。后面的事谁说得清呢?”挖药人说。

半年过去了,黄麂还没出现过。在夜深时,明启经常听到山边有“喔喔喔”的叫声,像狗叫又像鸭叫。嗯。这是黄麂在叫。叫声离村子很近。有时候,这几天在东边山窝叫,过几天在西边山窝叫。叫声绵柔,节奏短促。他站在屋前院子看着山窝。他用手电照一下山窝,叫声便停歇了。明启想,黄麂真是既敏感又聪明的动物。

山塘下有一块沙地,明启在沙地种上了花生。山坞所种植的农作物,都是他们自己育种。花生是土花生。九月,收花生了。他收了满满一箩筐。夜里,他听到窗外有啃花生的声音。箩筐加了竹编盖子盖着,老鼠爬不进去,那会是什么动物在偷吃呢?他披衣起床,灯亮开,啃花生的声音没了。他站了一会儿,又没听到什么响动。他又睡下去。第二天起床,他发现箩筐盖被翻落了,花生少了,地上又没花生壳,抖落的花生泥倒有不少。

花生撒在两张大圆匾上,晒在屋顶。花生晒上八天,水分便抽干了。早上端上去,晚上收下来,搁在两条长板凳上过夜。有一天深夜,他听到了有人在推自己的门,门闩在咯吱咯吱作响,但门始终没推开。生活在雁坞的七个人,晚上八点以后,便无人亮灯了。早睡早起,是他们的生活习惯,也是他们信奉的修养信念之一。他问了一声:谁找我啊,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

无人应答。推门声也没了。他侧耳听,也没听出其他动静。是不是自己有幻觉呢?有一阵子,他经常产生幻觉,老觉得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一个鬼影也没有。他还听到了他前妻对他说:天冷了,记得加衣服。他患病第三年,他前妻和他办了离婚,已十余年了。他以前是个油漆匠,做了二十多年的油漆。他脸黄黄的,有些肿胀。他去了很多上海、北京的医院,都查不出病因。医生说,查不出病因的病最可怕,胆红素代谢出现了问题是肯定的,为什么会有代谢障碍,不得而知。他服用降胆红素的药,服用了一年多,也没什么效果。他停止了服用。哪有那么多钱呢?天下雪了,他偎在火桶边烤火,他前妻对他说:我没能力照顾你啊,你也没能力照顾我和孩子,你在外面,记得天冷多加衣。他四顾惘然,屋子别无他人,他流下了滚热的泪水。

是谁推门呢?他端着早粥,去串门,问了其他养生者,都说昨夜早睡了,没推门,推门得先喊名字啊,不然还以为来窃贼呢。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山光水净的地方,没一件值钱的东西,谁会来盗窃?明启这样想。

又过了两天,夜里又有了推门声。他轻手轻脚开了后门,拿着一根铁条,贴墙边走往大门。他挨着墙角,看见一头没长鹿角的黄麂用头顶木门,门轴咿呀咿呀,门闩咯吱咯吱。他无声地发笑。

黄麂爱吃花生。明启夜里不闩门了,虚掩着。他撒了一斤多花生在厅堂,等黄麂来吃。他开了厢房的门,靠在床头打瞌睡。等了三个晚上,黄麂也没来。

一日清晨,明启去山边的菜地拔青豆。他种了三块地的大豆。青豆完全饱满了,拔3株,可以剥一碗,切青椒小炒,是他百吃不厌的。他坐在厅堂剥,凳子上摆一个碗,低着头,指甲剜开豆荚剥,豆子青青,水色充沛。他还没走到地头,看见豆秆在动。豆秆摇动得厉害,他捡了一个石块扔过去,一头棕黄的黄麂惊慌地抬起头,见了人,它一跃一跃地跑走了。他察看了一下,有一垄豆子被黄麂踩倒了,有十几株豆子被吃得精光,叶子也吃了。

前些时候,他就发现有豆子被吃了。兔子和松鼠也吃豆子,但不吃豆叶。他还以为是獾吃了的。黄麂还真贪吃。他砍了桂竹,编了两米高的竹篱笆,围了豆子地。

拔豆子了,他多拔3株,放在门口过夜。放了两次,豆子被吃了,啃了一地的豆壳,叶子也没吃。这是老鼠吃的。他便把豆秆用一个麻线捆起来,挂在晾衣杆上。挂了几次,黄麂也没吃。

春节了,屋主来看自己的老房子,提了3斤香蕉、3斤脐橙当伴手礼。屋主七十来岁,随儿子生活在上饶市。屋主是个质朴厚道的人,每年春节都要来看看明启,说:我这个老房子多亏了你照料,房子三年不住人,便破败了。老房子还在,我也有了念想,外面再好,都不如一栋老房子好。

明启陪着屋主在四周山边走走。雁坞有一条直通山外的石头铺的山道,因多年没有走,芒草丛生,灌木比人高。屋主走着山道,又说:世世代代走的路长满了草,心里荒凉,心里也幽静。他说起年轻时挑木柴去山外卖,卖了钱,买农具回来。那个时候是真苦,可又不觉得苦,雁坞虽贫窘,但养人。明启也嗯嗯地应着。明启说,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我哪儿也不想去了,这个地方清静,适合我这样的人生活,活到哪年算哪年。

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你还年轻呢。我七十多岁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花花世界花花目。世界是用来看的。在世上走一遭,都是来看看世界。人是天上的鸟儿,飞不动了会掉下来,飞得动就要飞高飞远。以后我老得走不动了,我也回到雁坞。我的根在这里。屋主说。

屋主喝了茶,便走了。明启陪他走到了镇上。在回来的路上,明启心里有些凄惶。他是一个有家无归的人。住在雁坞的人,都是有家无归的人。他们各干各的活,各吃各的饭。只有端午、中秋、过年,七个人才共一桌吃饭。只有收割稻子了,他们才在一起干活。谁做了豆腐,给每人送一块过去。没干活的时候,他们坐在院子里喝茶说话,或者散步。他们大部分时间在散步,在爬山。山只有海拔四百来米高,走走歇歇。山上多阔叶灌木、莿棘、芒草、芭茅。

来回走了十几里路,明启有些累,热了碗饭吃,倒头便睡了,门也没关,碗也没洗。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别人刷了油漆,脸上身上全是白油漆。他浑身痒,他抓痒,双手并用,抓出了血泡,血泡溃疡。一只山麂伸出淡红淡黄的舌苔,舔他血泡。它舔过的血泡收了创口,恢复如初。明启从大汗淋漓中醒来。他坐了起来,天有些发白。水朦胧的天色倒映着青山。他看见黄麂站在长板凳上靠在桌沿,吃香蕉。黄麂约一米身长,体重约二十公斤,没有长鹿角,它用唇部叼起香蕉,横在嘴巴啃食。它吃得很快,吃得很专注。屋子昏暗,他看不清山麂的脸部。

它吃完了香蕉,跳下桌,在厅堂站了一会儿,一个纵跃,跳出了门槛,向山中跑去。明启看着它跳下田埂,穿过紫云英花开的稻田,往油茶林奔去。

那是一片无人打理的油茶林,蕨、茅草、金樱子很密匝。明启沿着黄麂的足印上了油茶林。他第一次认出了黄麂足印,偶蹄并如一对鞋楦,拳头大,深深陷入泥里。在低矮的茅草丛,他发现了一堆黑色动物粪便。粪便还是新鲜的,松软湿润,呈丸状。他沿着山坡走,发现了好几处动物粪便,有的已晒硬了,模样和核桃差不多。他有些兴奋。他包了一颗“黑丸子”带回来。说是动物粪便,却有一股草香,色泽也光鲜。

油茶林可能是黄麂的窝,要不也不会晚上常有黄麂的叫声。

明启和其他养生者说,凌晨有黄麂来厅堂吃香蕉了,吃得很利索。他们都很惊奇,说,山麂几次推你的门,是和你相惜呢。

明启说,我得好生待它。

在山塘右边,有一块七八亩大的番薯地,已多年无人耕种了,长了很多荒草和地锦。明启请拖拉机手,把荒地翻耕了出来,撒了豆种。他割了三天的蕨,铺在地上。铺了蕨或茅草的地,不会长草。这么大的地,一个人种不了,任由豆子自己长吧。只要不长草,豆子就会结豆荚,出好豆。守太平圣寺的长脚师傅见这么多地种了豆子,问明启:至少出产两担黄豆,哪吃得完,可以卖一些出去。

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收了豆子再说。明启说。

山塘离村子很近,走十分钟的脚程便到了。饮用水也是从山塘以空竹引涧入各家各户。水清澈,是地下泡泉涌上来的,冬暖夏凉,四季丰沛。

黄豆有三种生长期,分别为60天、90天、120天。120天生长期的黄豆是赣东土黄豆,豆秆矮小,耐旱耐湿,叶茎节口挂满了豆荚。这种黄豆晒出来,颗粒小,但饱满圆润,有黄铜色泽。当地人称此豆为铜豆。8月,豆荚鼓鼓的。每一个豆荚似乎有孕在身。明启去了几次豆地,发现有黄麂来吃豆子。他看足印和地上的粪便,便知道了。他有些欣喜。

虽然他近距离见了几次黄麂,可他还没真切地看过它。他在山塘边,搭了一个高高的草棚,既可以守豆,免得被野猪破坏,又可看到黄麂。

一个地方(如一块庄稼地,一截河道,一座山梁,一片屋顶,一棵树,一口野塘)成了食场,吃了食的动物便会三番五次来找吃。

八月流火。明启在草棚夜宿。夜宿了十几天,黄麂也没来。野猪也没来。他不打算再去草棚了,那里蚊子太多。蚊子是大头蚊子,脚细长,叮在皮肤上长红疹。他摇着蒲扇睡觉,熟睡不了。

一日,他送西瓜去寺庙。他种了两分地的西瓜。他自小种瓜,他干这事很在行。这是最后一批瓜了。瓜皮薄,瓤甜蜜蜜,又不太粉。寺庙里的人对雁坞的养生者颇多照顾。他们的电路坏了,是寺庙里的人来修;瓦漏雨了,是寺庙里的人来加瓦。他们断药了,也由寺庙里的人代买。他送了瓜回来,已是夜幕降临。八月的山中夜幕,并不昏暗,也不浑浊,而是一种瓦蓝色的透明,光色如水印。远处的山峰,最后一片红云在烧,烧出灰黑的天际线。他去豆地看看。

在山塘边,明启看到豆秆在摇动。他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进。是黄麂在吃豆子。他看清楚了。黄麂的下腹有些鼓。它伸出舌头撩豆荚入嘴巴,上颌的犬齿呈斧头型,粗长却不成獠牙,磨豆子一样嚼食物。这是一头没有鹿角的黄麂,狭长的脸门呈上宽下窄的梯形,毛色微黑,泪窝像一个掏空的扁豆荚。它的背部毛色暗褐,腹部毛色灰白,下颏部和咽部毛色淡白,后腹是淡黄色渐变到白色,身体呈赭褐色。

黄麂抬起头,望了望四周,看见了明启。它怔怔地望着突然出现的明启。明启站了起来,微微笑。黄麂纵跃了一下,跳到另一垄地,回望。它不吃豆子,又不跑走。明启退身下来,站在山塘堤坝上。这是一个俯视的视角,他可以看到黄麂,但黄麂看不到他。

黄麂在晨昏或夜间单独活动。无论是雄麂还是雌麂,都会有自己的窝,无论走了多远的路外出觅食,都会回到自己的窝睡觉。自己见了三次的黄麂,会不会是同一头麂子呢?如果是同一头黄麂,那我和它的缘分不薄。明启心里这样想。

又一春。春风更冷,山塘的水面蒸腾着白汽。其中的一个养生者,已在雁坞生活了四年多。他是湖南人。他们称呼他老辣椒。他六十来岁,是一个冠心病患者。他熬不了。他熬过冬,却熬不过春。他死在元宵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才被明启发现。他上午没开门,中午了,烟囱也没冒烟。明启敲他门,屋里一点响动也没有。明启唤了两个人来,撬了门闩,进了屋,发现老辣椒横在床上。明启去太平圣寺报丧。寺庙有老辣椒家里的联系方式。寺庙的管事联系了他家人。他家人说,人都死了,还报什么丧信,哪里死埋哪里吧。

管事挂完了电话,泪水直流。管事说,他家人说的话比他死了更让我难受。

老辣椒的后事由管事料理。管事很是伤心,抱着老辣椒的头,给他剃头,沙哑地说:你何苦来世上走一遭。

这是在雁坞去世的第一个养生者。每一个人都很悲伤。悲伤不仅仅是因为老辣椒病故。他们都是养生者,都是久病的人。生命的山道特别叵测,诡异,让人忐忑不安。似乎他们都是身处悬崖的人,稍一松手,便会下坠。

料理了后事,明启伏在饭桌上,给家人写了一封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写信。他只读了初中,文化水平不高,他写了三五句,又把纸揉皱了。有些字写不来,他全忘了。他从未有过的想念前妻和儿子。他的儿子已成家了,和他多年没有往来。一个没有尽到为父之责的人,很难得到孩子的理解。他伏在桌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信,最终没写。他不知道说什么。这么多年,他习惯了不表达。雁坞的养生者都不喜欢说话。他们的处境和内心秘密以神色、眼神、处方告诉别人。

春雪又大又厚。这是第一场春雪。雪覆盖了雁坞。梨树的芽苞裹着雪。没有收上来的萝卜,被雪冻坏了,烂在地里。他踏着雪,去曾发现了黄麂粪便的油茶林。雪光明净,山川更显得寥廓。黄腊梅在一栋倒塌的老屋废墟上,寂寞盎然地盛开。他心情舒畅了许多。他想起自己的信阳家里,也有这样一株黄腊梅,从屋角撑开。那是他母亲嫁给他父亲那年种下的。他的双亲已不在多年。

他站在一棵黄檫树下,往山窝里看,他激动坏了。他看见黄麂在雪地里分娩。

母麂舔着裹在幼崽身上的黏膜(胞衣)。黏膜白白的,如一张无孔蛛网。幼崽黑黑,躺在草丛,嘴巴一张一翕,蹬着后腿,眼睑被黏液蒙得睁不开。母麂想站起来,晃了晃身子,又颓然地躺下了。母麂太虚弱了。它用尽了力气,把幼崽生了下来。它舔着幼崽的嘴巴,舔着幼崽的鼻子,舔着幼崽的眼睛。它用脚撑着幼崽的臀部,欲撑幼崽站起来。

明启从屋子畚了半圆匾的黄豆,放在山窝一块平地上。草芽被雪覆盖了,黄麂觅食较为困难。黄麂是非常谨慎、爱安静的动物。被人惊扰了,它就会挪窝离去,会一直沿着山梁跑,跑去十几华里外的地方,找另一个僻静的山窝生活。明启有些忐忑,记挂着黄麂能否吃上黄豆。每隔半天,他去一次油茶林,远远地看那块圆匾。

过了两天,他去收圆匾,豆子一粒不剩。他也没看到黄麂。他又端了半圆匾黄豆去。

幼麂出生,两个小时即可站立,睁开眼睛,围着母麂舔奶水吃。母麂护犊子深切,无论哪种体型较大的动物接近幼麂,它会蹦跳起来,踢或撞对方。黄麂是独居动物,有较强的领地意识,以尿液标识领地。母麂带幼麂约七个月,幼麂独立生活,一岁性成熟。吃奶期间,母幼形影不离。明启站在山梁,往下望,常看见母幼在山窝吃草。初春,草叶嫩绿,尖芽细黄。

豌豆开花了。一日,明启睡得沉,他恍恍惚惚,似乎听到有谁在撞门,哐当哐当。夜深,天黑如浓浆。门撞得很激烈。他听得真切,但又像在梦里。他听到门哗啦一下,被撞开了,继而,房门又被谁在撞,咕咚咕咚。他拉开灯,见一只大黄麂站在门口,望着他。黄麂“哦儿,哦儿”地叫着,往屋外跑去。一股被烧的塑料味扑来,让明启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他皱皱鼻子,发现塑料焦味是余屋(非主屋的屋舍称余屋)传过来的。他打开后门,看见厨房失火了,火光透出了小小的窗户,瓦缝冒出浓浓黑红的烟。他拎起水桶,往余屋里泼水,大声叫喊:快来救火啊,火烧房屋啊。

灭了火,已是凌晨了。五个打火的人坐在屋里,被吓得脊背发凉。余屋毗邻主屋,屋后又是茅草山。七间瓦屋依山相邻,主屋若烧起来了,雁坞将片瓦不存。

“深更半夜的,厨房怎么会烧了呢?”明启想起来了。他在灶膛下煨马铃薯吃,忘记盖灰遮火星了。火星燃起了木柴屑,慢慢烧了起来。

“要不是有黄麂敲门,烧了房子不说,还说不定出人命了。”明启心里这样想。谁曾想,黄麂救了人,救了雁坞。生活在雁坞的人,和来雁坞走走的人,都为这头黄麂惊叹。相邻村镇的人都知道了雁坞有一头黄麂会敲门,“哦儿,哦儿”地喊人救火。

有一天,一个中年男人背一个帆布袋,拿着一个榔头,来到雁坞。他很好奇地问雁坞人有关黄麂的事。雁坞人也诚实地回答。雁坞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他也只是笑笑。问了话,中年男人穿山绕坞地慢走,走走看看,走走停停。他翻开的衣领像一副熏大肠。

走了一个上午,他回去了。他的榔头插在帆布袋里,沉沉地下坠。明启拿了一把铁锹,沿着那个中年男人走过的山坞,走了一圈。

第二天早上,那个中年男人又去了山坞,转了一大圈,在山塘边问明启:你看到谁去了附近几个山坞吗?

谁会去山坞呢?山坞除了茅草杂木,还有什么啊。你为什么这样问呢。明启斜着眼看他。明启一边回话一边给花生地拔草。

那个中年男人哼哼哼地鼻子哼气,啥话也不说。

明启知道那个那个中年男人是干啥的。他在有黄麂蹄印或粪便的草丛和草径,设了13副铁套子,还在油茶树设了5副绳套。他是来捕黄麂的。黄麂肉值钱,附近村镇有人在打黄麂的主意。明启见他神神秘秘、眼神躲闪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啥好事可干的。明启把他设的铁套子和绳套破坏了,埋在一个泥坑里。

隔了一个星期,那个中年男人又来了,背着帆布袋,拿着榔头,去了附近几个山坞。趁他走了,明启又去破坏套子。明启正在埋套子,被那个中年男人当场逮住了。他抓着明启的衣襟,嘴唇哆嗦,说:我就知道是你挖了我套子,你这个不干好事的人。

说清楚,到底谁不干好事,你就是来捕黄麂的,我就是要破坏。明启反拉着中年男人的衣襟,不甘示弱。

黄麂又不是你家的,你凭什么破坏我的事。中年男人说。

不是我家的,难道是你家的?黄麂是雁坞的,天天在雁坞。是雁坞的,我就不能让你抓走。明启说。

争执了一会儿,雁坞人听到了争吵声,跑去了。他们知道那个中年男人在闹事。见了人来,中年男人往山垄外跑。明启被他重重打了两拳,脸上肿了红块。

在雁坞居住的生态养生者,有七人,其中有两人在雁坞病故。有一个脾脏肿胀者在雁坞居住了三年,病不治而愈。有人回了老家,也有人离开了雁坞却不知去了哪儿。明启自来了雁坞,再也没离开。他的病痊愈了。他种了7亩大豆和花生。他还种荞麦。这里种的农作物都是自己育种的,不用化肥不打农药。他养了32箱蜂。这是他的生活来源。他几乎不离开雁坞,用他的话说:这个世界,还有哪个地方值得我去呢?

黄麂常常出现在雁坞的豆田、花生地、院子、山塘。雁坞在种菜,黄麂在菜地溜达。它不畏惧雁坞人。雁坞人手托一根香蕉,或摊一把花生,黄麂就咕嘟咕嘟啃食起来。但它从不在院子或草垛过夜。不认识黄麂的人,还以为它是长开了骨架的黄牛崽。

有一次,明启得了急性出血热,去镇医院住院了七天。他回雁坞,站在岭上的方亭,看见黄麂卧在他屋檐下,四肢伸直,晒着太阳。他站了好一会儿。在几年前,他养过一条黄土狗,骨架大,隆背长腿,竖耳晃尾。黄土狗养了两年,他把狗送走了。黄麂怕狗。狗汪汪汪,狂吠几声,黄麂落荒而逃。狗不咬人,也不咬其他动物,它只是警觉,有异样动静了就狂吠。雁坞没有狗,也没有猫。

黄麂是胆怯的动物,非常警觉,脾气暴躁。关在屋里的黄麂,会自己撞墙而死。这是山里人都知道的事。山里人不知道的是,雁坞的黄麂怎么都不畏惧雁坞人呢?

山塘边有一棵百年香椿树倒了。寿终而亡。过了两年,香椿树脱皮,裸露出褐黄浆色。七个雁坞人把树根盘了下来。树根粗长,四枝粗根须拱起鼓鼓的大树肉。树根立在村口的大石块上,如一头酣睡的牛犊。一日,一个来雁坞游玩的人见了树根,长久地凝视。他对明启说,这个树根是个好东西,做一个动物造型的茶桌再好不过了。

明启说,香椿又不是酸枝、红豆杉,做了茶桌也卖不出好价钱。

老香椿不开裂,浆色不逊色红木,做老茶桌可好了。客人说。

客人这样说了,明启有些动心,说,雕刻师工价贵,哪雕得起呢?

我就是做木雕的,要不卖给我吧。客人说。

这个树根是雁坞的,不是哪一个人的,谁都不好做主。老香椿这么好,我想雕一只黄麂呢,你看它多像一只黄麂啊。明启说。

两个人很有话说,说了半个上午。客人说,你们虽是外地人,久病之后而来到雁坞,祈着福缘,黄麂与你们如此结缘,我收个低工价给你们雕一只黄麂吧。

黄麂雕好了,明启给它搭了一个木亭。木亭四角飞檐,盖石瓦。木亭取名“鹿回头”。

明启熬了生漆,买来桐油,给木雕上色。他本来就是个油漆匠。他给木雕刷桐油,刷着刷着,他哭了。他多少年没刷过桐油了。他曾在浙江、江苏一带做了那么多年油漆,走街串村,为了生计,年年奔波。他来到了雁坞,像一棵树一样活着,像一只山鼠一样活着。除了一个肉身,他什么都没有。

说来也奇怪。明启自见到母麂雪地分娩之后,他的身子恢复得很快。自己的饭量,自己的脚力和体力,他明显感觉到变化。他很喜欢夜间黄麂叫。黄麂的叫声低而洪亮,有山野的粗犷和草木的细腻。他听得心里暖暖的。尤其是黄麂的求偶声,让他心潮澎湃。似生命在召唤他。当黄麂在叫,他便打开窗户,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对面的山窝。月色轻轻笼罩,山峦黧黑,星斗翻转。他的心也明亮起来,月光翻涌。

不是每一个夜晚,黄麂都会叫。

黄麂为什么只在晚上叫呢?他不明白。

一年之中,会有好几个晚上,黄麂会推开他的门。他的门虚掩着。黄麂蹬上凳子吃桌上的花生或黄豆,偶尔还吃上香蕉。

守林员老胜是经常去雁坞的。他有脚疾,患了骨髓炎。骨髓炎治好了,脚却用不了力,留下了瘸的后遗症。他是个乐观的人,满口烟牙。每个星期,他要巡山一遍,看看哪个山坞有哪些树被砍了。他去了雁坞,和明启喝一会儿茶。他对明启说:这几年,雁坞的树长得很快,黄麂会越来越多,黄麂多,山就变成了神山,生活在神山里的人叫神仙。

明启被老胜说笑了起来,说:神仙日日承受凡胎的肉身之苦。

你不能这样说。肉身之苦是命定的,神仙之福是修炼出来的。雁坞可是个修炼的好地方。老胜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

这个话,我认。雁成仙的地方就是神居的地方。明启说。

我走山走得多,雁坞有大气象,两边山梁像两条长龙腾空,背靠大山,山形朝南。山垄平坦,田多地肥。黄麂不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还去哪里生活?这里的黄麂会越来越多。老胜说。

怪不得黄麂天天在叫,叫得我心里发痒。明启说。

黄麂有胎不离身之说,你知道吗。老胜说。

听人说过。黄麂生育旺盛,是黄麂之福,也是雁坞之福。明启说。

喝了茶,老胜还在明启这里吃一餐中午饭。老胜自己带菜带酒。老胜自己下厨。喝了杯小酒,他又瘸着脚,在雁坞走一圈。每次离开雁坞,老胜不忘对明启嘱咐:黄麂千万别被人偷猎了,山中黄麂如家中老人,好好看护。

因为黄麂,明启有了很多事做。他种黄豆,种玉米,种花生,种豌豆,种黄瓜,种番薯,种马铃薯。四季的吃食,他都种一些。他自己吃,也种给黄麂吃。

同在雁坞生活的生态养生者,其中有三人和明启一起种。有剩余的物产,他们卖给来村里游玩的人。他们有一个小型商场,专门卖雁坞特产,价格不菲。也有不种的人,或因体力不够,或因想法有异。想法有异的人说:活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还操心那些事干什么。

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一个曾经或正在处于绝望的群体。他们远离家人远离朋友,远离人群的浪潮,退守在一个鹿鸣月明的山坞里。他们是一群自救的人,虽然其中有人放弃了自救。放弃了自救的人,又会再次自救。他们的自救就是重燃生活之火。

生活之火熄灭,才是最可怕的绝症。

主持兴修太平圣寺的妇人徐氏在当年,怎么想到在雁坞创建“生态养生者”实施计划?无人知晓。她生活在广东。她很少来寺庙。为此,她变卖了大部分家产。辛丑年清明,她回了寺庙一趟,去了雁坞。居住在雁坞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雁坞的人也不认识她,只见一个背棉布翻口袋的中年妇人,身材高挑,戴一顶黑色太阳帽,穿一件黑色长披风,从山塘边小路走下来,和一个个人亲切地打招呼。她去每一家喝茶、聊天。他们才知道,这个说话语速很快的人,就是为他们提供屋舍和土地的人。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