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3期|陈宏伟:双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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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从学校毕业,回到老家寨河镇,陪伴我四年的寝室铺盖都没拿,连同一只不锈钢保温饭盒,全都留给了学弟。记得学弟满口答应给我捎回来,但从那时至今学弟遁入人海一直失联。罗兰的行李太多,两只大皮箱,还有一台486奔腾电脑,主机、显示器和键盘在寝室散落一地,我拎的全是她的家什。前途一片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又时时担心罗兰会怀孕,我为此深陷焦虑。就算蒙头大睡,也如同假寐。父亲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冷着脸说,十八岁算成年,我养你到二十一。我睁眼看了看,庆幸罗兰并不在旁边。我对得起你,该给我滚了吧!陈坪就这样下了逐子令。
我带着罗兰仓皇上路,如同私奔。第一站是X市的淮河饭店,如果不成,就打算南下广东。我的毕业证里夹着一封推荐信,写给淮河饭店的总经理阮大珍的。我不确定它能否奏效。上学期间有时凌晨三四点钟从X市下火车,我就会蹿至淮河饭店大堂的沙发上坐等天亮。它的标牌书法来自省书画院的名家之手,霓虹闪烁,成为一道醒目的地标,于我而言它就是没钱开房的避难所,兜里或许还有一叠纸钞,但它们每一张都各有用处,不容许我胡乱挥霍。
上午十点多钟,我们坐着大巴车摇摇晃晃三个小时,才抵达X市,找到淮河饭店的总经理室。这是一幢1970年代的青砖老楼,被命名为一号楼。东侧一半是淮河宾馆最为廉价的房间,只需六十元即可住上一晚,西侧作为饭店的办公区。虽然只有四层,但楼体特别长,走在楼梯道里幽深看不到头。木地板如同采用废弃的铁轨枕木拼成,刷着朱红老漆,透过龇牙豁嘴的木缝可以看到下面悬空的黑暗,仿佛无底之洞,罗兰的高跟鞋踩上去嘭嘭作响,带着敲鼓似的有节奏的回音。阮总刚刚起床,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服务员正在给他冲泡一杯金味麦片,茶几上还放着一只牙缸,横亘在杯口的牙刷上已挤好牙膏。我觉得阮总很敬业,他大概以饭店为家,昨晚就在办公室里面的套间过夜。不过这种行为用我们大学老师的话说叫夜不归宿,背后的意思其实很难听。阮总看了那封推荐信,其间他的眼睛抬起,没有看我,而是时时从坐在我旁边拘谨不安的罗兰脸上掠过。我的确缺个秘书,以前的办公室主任给我写年终总结,稀稀拉拉几十行,列举饭店全年的收入和支出数字,等着我这个总经理给他填空。阮总弹了弹那封推荐信,端起麦片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除了写文字材料,你会写大字吗?我心里想,阮总你忘了先刷牙。我小时候练过……我竟口吃起来,不知阮总说的写大字是干什么用的。我小学时曾用斗笔写过几天大字,由于太过丑陋,被陈坪断定朽木不可雕,并以挨了他的两记耳光而告终,从那之后再未掂过毛笔。阮总摆摆手,是美术字,老宋体,写在报纸上,然后衬上白纸剪下来当作会标,以前都是老办公室主任写,现在他退休了,你来饭店工作,必须把这个活儿接下来。我像听明白了,又还糊涂着,心里想这玩意儿街头电脑店明明可以打印,干吗非要人力为之。迟疑片刻,我点头硬撑,这个可以学。阮总说,人是万物之灵,学啥有啥,年轻人嘛,只要愿意学,肯定可以的。他修个大背头,大约蘸水梳过不久,发丝油黑发亮,耳边的几绺长发总是垂至额前,他时不时像女人般地撩至耳际,不过他的动作看上去很潇洒。头发散下来,如同落魄的流氓犯,撩上去,瞬间变成风度翩翩的老总。
阮总忽然起身离去。他穿着一件深绿色梦特娇亮丝T恤,下摆扎进黑色西裤里,身材匀称,健步如飞。罗兰碰了碰我的腿,悄声问道,推荐信是谁写的?我瞟了一眼正在给阮总擦拭桌案的女服务员,她长得真乖巧,像肄业的初中生,一声不吭拖地时,刘海在脑门前晃来晃去,宛若视我们如无物。我朝门外看了看,冲罗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现在问这不是扯犊子吗?果然只过了两三分钟,阮总就脚步匆匆地回来,后面跟着一个白面长者,戴着金丝眼镜。我连忙站起,装着有点不知所措。阮总摆摆手,说,小陈,小罗,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饭店的高书记,市委下派的领导,若论写材料,你得跟高书记好好学。我说,高书记好。罗兰比我慢了半拍,忸怩地重复道,高书记好。高书记微微一笑,在阮总的沙发上坐定,问,你们有派遣证吧?我说,有,我们是最后一届分配生,明年毕业的学生,学校就只发报到证了。高书记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深褐色的玻璃茶几,又晃了晃脖颈,似乎为了缓解颈椎病,这动作跟陈坪如出一辙。高书记淡淡地说,写篇文章吧,我给你出个题目,《全市宾馆酒店业发展之我见》,写好以后我看看再说。我差点吐出个脏字,日。
高书记离开以后,靠在套间门上的女服务员扑哧笑了一下。她悄无声息,原来我们每个人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楚明白。阮总笑道,傻妞,你笑啥?女服务员说,咋,笑一下不能啊?又吐着舌头道,写文章,好难!阮总神情一正,小陈,我先在一号楼给你安排个房间,你们暂住几天,如果确定能接收你们,再想法去外面租个房子。吃饭容易解决,饭店有工作餐,这样可以吧?我连忙说,行。阮总沉吟一会儿,高书记说的那篇文章,你要好好写,全市一共有八个规模较大的星级酒店,分别是老牌的淮河饭店、新华饭店、东风宾馆三家,新崛起的碧海、龙凤、帝坤、沁园春和滨湖假日五家,号称八大宾馆,我们八个老总每年都会开一个圆桌会议,你重点考察这八家酒店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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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将皮箱里的裙子一件件展平,细心地挂于衣架,仿佛这是她的家。一号楼的房间设施陈旧简陋,两张单人床并在窗前,中间夹一张高脚书桌,墙边的一对沙发边角炸线,露出黄褐色的海绵,但床单和被罩尚还洁白干净,如同医院的病房。我往床上一躺,床板发出“咔”的一声,不是“咔嚓”,它们有区别,后者是断掉,前者是将断未断,尽管如此也令我不敢大动。床单上喷着两个宋体字“市招”,我有点不明所以,就翻阅《宾客指南》,才知道淮河饭店是X市政府招待所,企业化管理的事业单位,“市招”应是它的简称。它的宋体字让我想起了写大字的事儿,愁云顿时笼罩心头。罗兰说,你和阮总只讨论让你到办公室工作,一句都没提把我放哪儿。我说,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罗兰又说,阮总是不是认为我俩已经结婚了,只安排一个房间。我说,有一个房间就满足吧,你还想咋样,给你在三号贵宾楼开个豪华套间?罗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说,那是什么意思?罗兰苦着脸说,人家还是姑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你住到一起。我说,你就装吧。
罗兰嫌职工餐厅的自助餐盘不干净,用饭盒打饭回来。豇豆炒肉、红烧茄子和炒红苋菜,我刚扒拉两口,罗兰问,对了,你的推荐信是谁写的?感觉挺管用的。我噎了一下,红苋菜将下面的白米饭染得鲜红,我忽然觉得那颜色怪异狰狞。阮竹枝扭曲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胸口一热,差点儿将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扔下碗筷,我一边找外套一边说,用自助餐盘吃饭是有道理的,这些东西不可以搞在一起。说完走出房间。
我决定先到火车站旁边的东风宾馆去考察一下,与其说考察,不如说是踩点,我的行径的确如同做贼。东风宾馆隶属于市委,和淮河饭店差不多算孪生兄弟。不同的是,淮河饭店大约从1970年代开始,每隔十年盖一栋楼,分别叫一、二、三号楼,一号楼最老,三号楼最新,而东风宾馆就一幢12层的高楼,逼仄地立于火车站对面,像个巨大的墓碑。我问总台的女服务员,你们标准间多少钱一间?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总台后面的墙上清清楚楚地标明着今日房价。女服务员微笑着说,先生,您好!我又问,你们宾馆年收入多少?女服务员很瘦俏,而且白皙。我们寨河镇的街坊认为,白胖子容易,白瘦子难得,这是天生的白,不掺假的白。她听懂我的话,却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皱眉看了看旁边一个年龄稍大的正在数钱的女服务员,有点不知所措。那个女服务员将手里的钱放入抽屉,朗声问道,先生你有什么事情吗?我说,你们宾馆一共有多少间客房?每月的入住率是多少?毛利润是多少?她反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没事,随便问问。这些无可奉告,我们也不知道。她说完冲我白了一眼,又重新拿出钱来数,过一会儿,又侧脸对瘦俏的女服务员低声说,别理他,有病!我觉得脸皮发僵,假装没有听见,悻悻而去。
考察第二家酒店我换了个思路,因为阮总说得明白,淮河、新华和东风是本市三家老牌宾馆,张三李四王麻子,应该是差不多的德性。我坐个人力三轮车,沿着市区中心大道一路寻觅,找到了帝坤大酒店。乾为天,坤为地,我觉得这酒店的名字翻译一下就是帝地大酒店,真傻。可能为了彰显帝王之色,酒店大堂金碧辉“黄”,到处黄得令人眼晕。总台里的服务员一男一女,堪称俊男靓女。我掏出钱包放在台面上,抽出两百元,抽出一半停止,手压住钱包,问女服务员,你们帝坤年收入多少?啧啧,赚不少钱吧?女的一笑,赚再多都是老板的。我又问,你们客房的入住率大概是多少?感觉天天能爆满。女的仍在笑,先生,我们标准间押金是三百。我从钱包里又抽一张百元钞,仍然抽至一半,问,你们开年终总结会吧?老板说年利润多少?女的没有回答,男的警觉了,像是发现我行为不端,厉声问,你想弄啥?我晃着手里的三张钞票,嘿嘿一笑,想知道你们酒店一年赚多少,也可以给你们酒店搞搞宣传。男的说,你到底住不住?我说,想住,怕不安全。男的粗声说,我们酒店香港老板投的有股份,咋个不安全?我故作轻松地说,也不是那意思,就是问问酒店的效益咋样,效益好的肯定安全。男的充满鄙夷地说,这与你有关系吗?咸吃萝卜淡操心。我顿时火起,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拍着台面说,你怎么说话呢,你会说人话吗?见我嗓门大起来,男的反倒低声说,你是不是想给你数数皮子?说着就要从服务台里面往外走,嘴里冲门外喊道,保安!保安!我用手指了指他的脸,意思是你给我等着,抓起我的钱包就走。
九月的天气,还有点溽热,我真不该穿着西装出来,衣冠楚楚,后背湿透。往回走的路上,我在心里一遍遍痛骂让我写文章的那货,还不知他的全名。这是个十足的馊主意,谁若不信就去试试,一个陌生人怎可能摸清全市酒店的经营状况?恐怕只能靠估谱,靠约摸。当然这个馊主意对我来说也有有利的一面,给淮河饭店录用我们提供一个理由。路过X市政府门口,我发现门口两侧写着八个大字:二次创业,富民强市。硕大的老宋体美术字,约有一人高,这大概就是阮总说的会议标语采用的字体。横细竖粗撇如刀,点如瓜子捺如扫。我一遍遍琢磨那八个字的书法方法,不能说如痴如醉,真是流连忘返了。看字迹边缘的书写痕迹,原来先用铅笔打上格子,再刷的红漆。我觉得最坏的退路是有样学样,我也可以先在报纸上打上格子,将写宋体字的硬功夫演变为打格填字的游戏。
天色黑透了我才回到淮河饭店,在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姑娘的笑声。一推开门,笑声戛然而止。床上躺个美女,穿着淮河饭店的白色衬衫配红短裙,身材修长,小腹平坦,性感的锁骨突出,她脖子一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罗兰说,这是江思雅,她是餐厅的领班,我们两个的家相距还不到五里路。我微微一笑,这么快就认识个老乡。陈哥,江思雅声音甜美地喊,我们两个的家中间隔着一条淮河。我问,你们笑得这么开心,在讨论淮河吗?罗兰拿起桌上的几张纸说,我们在讨论你所需要的八大宾馆,江思雅将他们的各自的情况全讲给我听了,已记在纸上面,可算给你帮了大忙。我惊喜不已,是吗,感谢你雪中送炭。江思雅说,陈哥,我了解不算多,大约有个百分之八十吧,有需要了解什么你再问我。说完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笑嘻嘻地说,现在全饭店都知道了,新来了一对大学生情侣。她的高跟鞋踩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如同鸡啄米,清脆而动听。我问罗兰,你们怎么认识的?罗兰说,女服务员宿舍在里面,她从餐厅回来,忘了带钥匙,就过来坐一会儿。我说,噢。罗兰又说,她是领班,在淮河饭店干了五六年,知道许多事儿。我拿起她记在纸上的八大宾馆的信息资料,立刻精神倍增,全然忘记了还没吃晚饭。罗兰说,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你。我说,是的。罗兰又说,你不是曾经想要当个诗人吗?你要重振水瓶座的荣耀。我说,我会尽力的。她后来说的什么我都听不见了,那些数字我越看越心惊,我觉得淮河宾馆就像一台庞大、老旧而效率低下的机器,说不定哪天就停摆了。
罗兰洗完澡,像美国电影的女演员那样,用床单裹住身体,走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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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总喊她傻妞的那个女服务员来找我,站房间门口冲我招招手。我说,你好啊。她说,你来。说完转身就走。我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总经理室门口,她才小声说,阮总让你过去。我心想难怪阮总叫你傻妞,早跟我说,我也换双鞋子,脚上趿的是房间配的拖鞋。正要回去,阮总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一撩他垂至额前的长发,说,小陈,交给你个任务,饭店门口有火车票代售点,你去买张票,送个小家伙去西安,等会儿就出发。这时他兜里的手机铃响,他掏出来把手机盖一翻,拔出细细的天线,一边接听,一边冲我摆摆手。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也不敢多问。他的手机是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掌中宝338C模拟机,我心仪已久。
说是小家伙,原来是大小伙,比我还高一头,拉着个行李箱,见到我说,叔叔,我妈妈说你送我,谢谢叔叔。我说,别喊我叔,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小伙子一笑,很帅气。从X市坐绿皮火车到西安,大约需要七个小时。小伙子很机灵,挤上火车,很麻利地将行李放好,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我们面对面坐着,他把车窗调至半高,任外面凉爽的风吹进来,淡绿色的原野上一片连着一片的玉米地,刷刷地从眼前往后退,盯着看久了,令人眩晕。我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他说,王彬彬,彬彬有礼的彬。我又问,你上的哪个大学?他说,西安交大。我心里肃然起敬,这是一所要我老命也考不上的名校。我说,你真厉害!他嘿嘿一笑,我喜欢西安交大,我妈妈也说这个学校不错。我觉得他说话有点娘,我会说我妈怎样,绝对不会说我妈妈怎样,可能这是城里学生与我这样农村出身的人之间的天然区别。你考了多少分?我问道。他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说,我分数不高,是阮叔叔给我搞的指标。我心里一惊,淮河饭店的阮总吗?他说,是的。日,我简直对阮大珍佩服得五体投地,搞个西安交大的入学指标,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绝对会认为是天方夜谭的事情。学费是不是很贵?我疑惑地问。他语气平淡地说,还可以吧,一年一万八。我想到我的大学学费是一年六千,他是我的三倍,但人家是西安交大啊,不可同日而语。我说,值得。
我心里生出一种前途无限光明的感觉,跟着阮总这样的人物混,我相信他既可以帮衬我,提携我,同时我也一定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不由得想起写给他的那封推荐信,罗兰两次问我是谁写的,我都顾左右而言他。快毕业的一天夜晚,我到团委会办公室去,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情。在我们学校,作为团委会的宣传部长,我一直觉得团委会比学生会牛气,因为团委会有间办公室,可作为我们的活动场所,甚至可以用来复习考研。而学生会就没这个待遇,开会都找不到地儿。我推开门,没想到宣传委员阮竹枝在里面,她躺在一张木椅上,脸色很白。我说,竹枝,你怎么在这儿?她微微一笑,挣扎着想坐起来,脖子硬了一下,又靠在椅靠上,手拍了拍木椅扶手的玻璃杯,说,你给我倒杯水吧?我把水给她倒好,心里忽然生出一念,想向她借钱。当时处于期末,我的生活费已经透支了,真担心家都回不去。我们团委会的人都知道,阮竹枝家比较有钱,同学聚会都是她埋单。有一次她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六千块在寝室遭窃,我想发动同学给她募捐,她断然拒绝,然后嘻嘻哈哈地说,钱丢了我也很难过,但一想到我老爸是摇钱树,我抱着他那棵树使劲摇一摇,就能摇下钱来,也就不难过了。我喜欢她没心没肺的性格,她的上颌长了一颗虎牙,经常嚷嚷要将它拔了,我却觉得很可爱。你有钱吗?我冲她搓了搓手指。她额头上竟然沁出许多汗珠,眉头紧蹙,眼角后面甚至暴起了一条蚯蚓状的青筋。她轻轻地叹息一下,问,你用多少?我想了想,说,五百吧,如果毕业前还不了你,我回家后会邮寄给你。她的手捂着肚子,我刚想问她是不是肚子疼,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整个脸都扭曲了,尖厉地喊了一句,北洋,救我!我往她身下一看,顿时眼冒金星,两腿发软。木椅下面,竟然有一摊血,她的下半身几乎被血染透了,还有血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我大喊,竹枝,你这是咋啦?她虚弱地一笑,我吃药了……我吓得浑身发抖,抱起她说,怎么办?她惨笑着说,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背起她往学校附属医院跑,几乎是慌不择路,但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告诉我,你吃的什么药?我边跑边问。她哭泣道,北洋,我怀孕了。我说,要给你家人打电话。她说,不要打,不要打,如果你打电话,我宁愿死。
我算是救了阮竹枝一命。离校的前夜,她在走廊上拦住我,穿着洁白的短裤,靠在墙壁上,如同羞涩的小女孩,歪着脑袋说,北洋,听说你要留校对吗?她给我的感觉像是历经劫难,浴火重生,但也更加惹人怜爱。我说,学校可能有这个想法,但罗兰无法留下,我还是决定跟她一块回老家。我想问她与那个害得她独自吃堕胎药的杂种的关系怎么样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一定不想旧事重提。她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我,说,老师给你写了一封推荐信,你可以去找X市淮河饭店的阮总,信你不要看……她低我一届,平日里古灵精怪的,总能做一些我想不到的事情。如果不是陈坪将我轰出家门,走投无路,我都忘了那封信。
夜里九点多,火车抵达了西安。我心里隐隐有点激动,从没来过古城西安,何况是西安交大这样的高等学府。我什么行李都没拿,空甩着两手,拉着他的行李箱,刚走到出站口,王彬彬说,有人来接。我看到前面有十几所高校的牌子高举着,令人有点眼花缭乱。他径直走到一个牌子前面,和几个年轻人简短地说了几句,立刻有学生过来帮他拎行李。我几乎傻在了那儿,因为那个牌子上写的是“西安交通职业大学”,而我们说的明明是西安交通大学,“职业”俩字可多不得,但王彬彬仿佛和那帮年轻人很熟似的,我也不好打岔。广场处停着一辆商务面包车,我们六七个人都挤了上去。车子往学校急驰,外面只能看到马路边的两排路灯,其他什么我也看不清,但凭感觉车子是在往城郊区开去。我低声问王彬彬,你上的是西安交通职业大学吗?他点点头说,嗯,是的,西安交大。我说,这和西安交大可不同。坐在副驾驶上的年轻人回头说,我们不在西安交大上学,但领的是西安交大的毕业证。我狐疑地问,怎么可能?王彬彬说,要参加自学考试。我瞬间明白了,原来不过是相当于自考培训班。我真想说,既然是参加自学考试,在家里也可以学,何苦要来西安上学呢?又一个接站的年轻人说,我们学校有一半的毕业生拿到了西安交通大学的自考毕业证,还有选择西北大学的。我说,应该还有什么证也没拿到的。年轻人看了我一眼,说,有的,是极少数,实在考不过去,可以转个好考的专业,或者延期毕业,只要肯学,还是可以毕业的。我陷入无语,什么都懒得问了,而且我此行似乎根本没有必要,这边接站服务很到位,我送王彬彬来真的多余。
交费、登记、分寝,每一步都不用我插手,接站的人径直将王彬彬领回寝室。我找到宿管人员,说是学生家属,需要住宿一晚。他给了我一把钥匙,还有一件军大衣,让我在一间空荡荡的男生宿舍将就一晚,收费十元。每张床上都只有一个硬邦邦的棉床垫,但全都没有被子,我夜里就裹着那件军大衣。九月的天气,夜深的时候还真有点冷。恍惚之间,我感觉送王彬彬来上学,本身像阮总对我的一次考试。高书记布置了一篇文章,他安排了这次任务,谁说不是呢?地上有一本烂杂志,我拿起来一翻,是这所西安交通职业大学办的刊物,第一页就是一篇雄文,令我如获至宝,题目是《西安民办高校发展之我见》,我觉得把“西安民办高校”换成“X市宾馆酒店业”,简直就是我要写的文章。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这所学校可能新建不久,另一半挖掘机在挖土,完全是个建筑工地。校园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假山,上面题着四个漆金大字:璞玉浑金。我不禁哑然失笑,孟子说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然后是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古人尚知办学要得天下英才,这儿写着璞玉浑金,岂不是羞辱人吗?不知办这样的学校有什么乐趣可言。或者说,人家的目的根本不在于乐趣,在于挣钱,倒也解释得通。早餐我喊王彬彬一块去餐厅吃,真不错,两排长长的廊棚,两边是全国各地小吃大荟萃,想吃啥有吃。试着买来几样,但都没想象的好吃。草草吃几口,我准备返程。王彬彬说,叔叔,学校太大,我就不送你到学校门口了,就此别过。我说,好的。想了想,他又问了一句,叔叔,西安交大的自考毕业证是不是含金量很高?我说,是的,三个九的千金足,你要好好学。我们说话的时候,身边不断有学生情侣手挽手经过,我了解他们这样的年轻人,一个个满脸粉刺,性欲旺盛。
西安不能白来一趟。返程是下午两点多钟的火车,上午我去了大雁塔。我知道大雁塔不是因为玄奘在那里保存从天竺带回长安的经卷,而是因为诗人韩东。他写了一首在我们学校广泛流传的诗歌《有关大雁塔》,那帮废柴同学,一个个讨厌优雅,讨厌崇高,讨厌被唤醒,更讨厌被绑架,被教育。唯有韩东的诗平淡无奇,如同凡夫俗子,却又像发泄着什么,很难说得清楚。我刚好也是他众多拥趸中的一员。大雁塔门票四十元,我瞅了瞅,门卫把关甚严,无空子可钻。有一支旅行团正在排队进入,我想混进去,刚刚靠拢他们排的长蛇阵,就有一个女导游冲我摆手喊,别往我这里面插!别往我这里面插!我说,就插一下。她激烈地摇头说,不可以!
好在大雁塔不大,转到几步就走到它的后门,竟然只站着一个保安模样的人。我掏出二十元钱,竖起食指向他“嘘”了一下,往他裤兜里塞。他两只手张开得像企鹅一样,身子僵着,嘴里喊,你弄啥?你弄啥?我没理会他,径直走了进去。登临大雁塔,我觉得自已很特别,身边很多人,我们混在一起,俯瞰西安,想象大唐盛景,但可能只有我是因为一首现代诗歌而来的,它写于1983年,现在是1998年,十五年过去,我仍清楚地记得韩东的诗句:那些不得意的人们/那些发福的人们/统统爬上去/做一做英雄/然后下来/走进这条大街/转眼不见了/也有有种的往下跳/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我心里骤然跳动了一下,竟又想到了阮竹枝,她那痛苦万分的惨白的脸在我眼前闪晃,这简直成了条件反射,不能看到红色,不能想到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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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又激动又兴奋的心情下奋笔疾书,写那篇《全市宾馆酒店业发展之我见》,看过从西安带回的那本校刊杂志,简直不像是写文章,而像是畅游和飞翔,那种美妙的感觉,真无法言说。
我把文章交给阮总,他匆匆扫了两眼,让傻妞拿去给高书记。问我,你去西安,一共花了多少钱?我想了想说,九十元。他神情一愣,又问道,多少?我说,九十,往返火车票八十,住宿费十元。他哈哈一笑,从兜里刷一下,掏出两张百元钞递给我,说,这是小费,那九十元你去财务报销。我连忙推辞。他坏笑着说,我让你去送那小家伙上学,把他妈留在饭店跟我们打牌,一天一夜,她输了三万八。我吃惊不已,只得尴尬地接着。他掏出烟来,想递给一支,我连忙摆手,假装不会吸。他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长吐出一口,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就在办公室干吧,你那小朋友罗兰,安排她到客房部,先从领班干起。我很欣赏阮总掏钱的动作,他应该有一叠钱装在裤兜里,掏钱时不把整叠钱拿出来,而是伸手在兜里抠,他能准确地掏出想要的张数,无论三张还是五张,刷一下,像吐钞机一样准。
第三天,我在淮河饭店的院子碰到高书记,他眼神有点放光似的,老远冲我喊道,小陈,你过来。我毕恭毕敬跑过去,说,高书记。他说,欢迎你来市招,好好干吧,在这里干好了,往市政府办公室调也是有可能的。我笑着说,是吗?他眉梢一挑,我们淮河饭店出过很多人,都调到市里去了。我说,嗯。他又叮嘱一句,小陈,你是个人才。我心想,你说对了,可惜没有用武之地。
我把此消息告诉罗兰,她却不喜欢这里,说感觉淮河饭店在走下坡路,大厦将倾。我说,这是一家市政府所属的正处级事业单位,有编制。她想了想又说,听说许多女服务员都跟阮总好,这样就可以转正。她总是小道消息灵通,不过这并不让我意外。我早看出来了,女服务员宿舍在走廊的最里面,每一个女服务员夜晚回寝室,都要从夜不归宿的阮总办公室门前经过,常在河边走,偶有将鞋子打湿也是有可能的。我笑着说,别相信传闻。罗兰眨着眼睛说,不是传闻,都是涉事女服务员自己说出来的事实,要让饭店其他领导都知道,最好饭店所有的人都知道。我震惊不已,问,为什么呢?罗兰不动声色地说,这样就会在饭店上下形成一个共识,她要转正了,用舆论倒逼领导的决策。我脑袋嗡嗡响,第一次发现罗兰真不可小觑,她自有她的聪明之处。罗兰说,我那个美女老乡江思雅,她马上就要转正了。我沉默片刻,说,先干半年再说。罗兰摇了摇头,叹气道,许多事情你都喜欢以半年为借口,记得当时我不愿意跟你交往,你也说先交往半年再说。
陈宏伟,1978年生,河南光山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2000年开始写作,迄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入选多种选刊及年度选本。出版有小说集《如影随形》、长篇小说《陆地行舟》等。曾获第七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第二届河南杜甫文学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