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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2年第4期|常小琥:大狗(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2年第4期 | 常小琥  2022年04月13日07:34

常小琥,男,生于1984年,北京作家。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收获》《当代》等刊物,出版小说《琴腔》《收山》。

编者说

80年代初的北京粗糙而混杂,大狗是城里的一名警察,游走在这里的大街小巷,和老北京的混混们“为伍”。为抓偷车贼,他在楼顶拍下了发小的照片,让发小的人生完全改变,大狗也远离了曾经的一切。大狗和他的朋友分别成了秩序的维护者与破坏者,时过境迁后定格成北京这座城市的一个瞬间。

大狗

文/常小琥

陶然亭

我在珍宝岛扛了十年枪,转业被分配到陶然亭派出所,管这一带的治安。白天我们通常在所里侃大山,跟着老警察去胡同转悠一圈,没什么事就回家了。值夜班的责任就比较重大了,因为陶然亭的霓虹灯电闸就在我们所,园子里是亮是灭就要由我们来控制。夜里还有个令人兴奋的工作,那就是去树林子里抓造小孩儿的男女。这两件事都令我品尝到了干警察的使命感。

每到晚上九点,大喇叭一广播静园,老警察就带上一队小警察进去巡逻。茫茫夜色中,当你穿梭在这座有着六百年历史,棋布宫殿祭坛、碑亭游廊的古建筑群里,会感到一切尽被时间冷却成了照片,或者是置身在与世隔绝的墓园。可是如此庄重的名胜古迹,却成了落水鸳鸯的做爱圣地。他们一到半夜就钻进来搞对象,其中还夹杂不少偷情的已婚人士。所以我们专等静园这半小时后,人手一把长条的铁皮手电筒,光柱如机枪横扫般照射。有的男女正干到一半,吓得连裤子都提不上就被抓了出来,这令我们内心的使命感得到了极大满足。

很快有同事发现,跟着老警察巡逻总是空手而归。倒不是因为园子里缺少目标,而是老警察爱在门口和甬道走直线或者兜大圈,这令那些男女总能顺利干完事,到了午夜还大摇大摆地从公园正门满意而去。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为了维护这身警服,我们必须往里走。比如园内东北角,挨着护城河的那片林子十分背静,更有牡丹花的荆条可做天然屏障。此外孔庙后墙一条细长夹道,拐弯处也是死角。包括西边一墙之隔的厢房前有片花圃小林子,这都是老警察不钻的地方。白天有同事提前摸查一遍,凡在地上发现避孕套和手纸的,夜里直扑过去一抓就是五六对,一逮一准儿,有的人还被抓过不止一次。

当然就算把人抓回来,我们这些小鬼也没资格审,技术活儿还得交给老警察。这个规矩主要是怕出事,我有个同期转业回来,被分到天坛派出所的战友就没过这一关。他巡逻时逮着个出来偷情的有夫之妇,这娘儿们有张大嘴叉子,审问时一个劲儿乞哀告怜,说让她干什么都行。我那战友年轻气盛,又在部队憋了好几年,一时鬼迷心窍揉了揉她,把人放了。没想到这娘儿们回过头就反告他一状,致使战友实习期没过警服就被扒下来,这辈子只能在家维护使命感了。

多数被抓者还是配合的,主要是怕我们找到单位。那年月还没有居民身份证,人被逮到先查所在单位工作证,交不出来全按盲流处理。我们再吓唬吓唬,告知公共场所有伤风化是要判刑的,叫人给单位保卫科打电话。我见过太多人一听这话当即下跪认错,还有不少磕头扇嘴巴的。这里尤其数男的没出息,脸都哭瘪了还不忘让我们注意区分,他们是从犯。老警察这就该入正题了,他让我们掏出在天安门罚吐痰的小红本,接着就是撕罚单、交钱写悔过书。夏天最热的时候,五块钱的单子一晚上能开出好几百块,我们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好几回鸳鸯们凑来凑去身上就够一人的罚款,只能回去借钱。我们把工作证一押,他们第二天准把钱送来,不怕赖账的。后来我觉得这种事挺没劲的,我不喜欢看到人这么狼狈的一面。所以再值夜班我也走直线,任凭无数小生命在园子里孕育,动静太大的我咳嗽两声就走开了。

前面说过,我在珍宝岛当过兵。如果也让你每天在一级战备下,扛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带够三个基数的弹夹、压缩饼干和灌满烈酒的水壶,守着大雪封江的边境十年再回来,你会和我一样在意周围的人情世故,你会明白我有多渴望成家立业,而不是他妈的存心害谁。

不过很快上白班也没工夫侃大山了。文革刚过去那会儿,社会上接连冒出恶性事件,比如某军区司令的女婿在河南被人捅死了,还有东北“二王”要闯山海关,那阵子我们连配枪和防弹衣都领了,要去堵城门。市局还下达了一项回炉废铁的任务,让各分局的派出所回收管片儿里的废铁。你叫那些户籍警半夜抓搞对象的他来劲着呢,收废铁他们没戏,这事自然就轮到我了。

因为刚解放和闹“文革”那会儿,城里五百人以上的工矿企业都建有民兵连队大炼钢铁,这些人里又补充不少转业军人。这么说吧,在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谁家囤点废铁就跟要生个秃小子一样再正常不过了。

我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那阵子,三伏天儿里我四脖子汗流地,照着档案到处找工厂回收废铁。有一座隐匿在土红色老砖墙里的铜厂,那嵌在青灰门额上的阴刻牌匾已然消损,荒寂厂院里,车间的两层老楼上是倒竖的纱窗。这里堆满了尚未回收的废铁,它们如同大姑娘一样安静地待在堆房里,随着几束白光破窗而入,上面显出满身尘灰和红锈。当风声从外面吹来,又像是陷在已经落幕的舞台后面,等着有人过来解救自己。

我还在临街店铺的门墙和胡同里的木电线杆上,贴了红头文件,通知居民们主动上交废铁。为此我甚至要自己下到大粪坑里去捞,穿上警服浑身都臭烘烘的。

好在管片儿里我也认识几个流氓,当兵前我和这些人没什么分别,甚至我更手狠心黑,所以很容易就和他们称兄道弟起来。其中有个叫秃子的和我家只有一街之隔,我和他结识在自新路还小小的轰动了一番。那是我复员返城的当天,经过胡同口时,正赶上秃子被一伙人追着砍,为首一个国字脸还拎着把菜刀。我没说话,几个跨步上去就踹趴下一个,撂倒俩,还把菜刀夺下来,那个国字脸被看热闹的街坊们撵跑了。秃子的后背和屁股上各挨一刀,还是我背他去的医院。

从此秃子认定和我成了生死之交。我会请他去南横街的爆肚满吃羊肚仁儿,几盅北京大曲入喉,谁玩儿过火枪、谁干架拿了把喷子、谁买过仿制式步枪,他全能秃噜出来。我也学老警察来个引导式审讯,顺着他话茬跟下去问:最近跟谁混呢?你跑崇文干什么去了?那儿又冒出个什么人物?讲讲。吃顿饭就把管片儿外面摸个底儿掉,为将来跨区办案做到心中有数。

这孙子的三白眼总跟刀片一样闪着寒光,喝多了还爱翻起来瞪人,他头上布满了形状各异的斑秃,如同流沙覆盖下的植被,至于那副干糙瘪瘦的身体,永远穿着件打了补丁的灰色的卡工服,脚下踩着双片儿懒。那天在爆肚满,他梗着尖脑壳,颠腾着溜肩膀,用黏糊糊的嗓子叫我一声狗哥。我嘬了一口烟,半张着嘴看他。

“我早晚弄死丫挺的,我这人有仇必报。”他吸了吸鼻子,又翻起眼瞥我,嘴里使劲嚼着一段牛百叶,“丫到处说我姐管他叫爸爸,我早晚弄死丫的。”

这回喝了不少酒,我还是没听到什么新鲜的,还是他和那个国字脸的事儿。我用大檐帽扇着汗,犹豫着要不要炸他一下。

“丫还要带我姐去陶然亭公园。”秃子说,“陶然亭公园!你管不管?”

“咬人的狗不叫,秃子。”我从警服的暗兜里又掏了根烟,在他眼前晃晃,“吹牛逼不犯法。”

秃子接过烟闻了闻,又别在耳朵后面,他的白眼珠子上盘着粗大的血管,显出少见的愁闷。

“这片儿还有没有私囤废铁的?你过过脑子。”我说。

秃子两眼一挤,皱缩着脸对桌上的酒盅摇了摇头。

“我喜欢和你吃饭,秃子。”我把烟头扔到地上,又啐了口痰,“尤其是这么面对面地吃爆肚,因为我拿你当哥们儿。你别让我把本来能在酒桌上聊明白的事儿,挪到所里去聊。”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他睁开眼,直怔怔地仍然对着酒盅。

“小脚侦缉队说胡同里有个作坊倒卖废铁。”我说,“我在档案里看到,你爸是铜厂的职工对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那双三白眼瞪向我,薄嘴唇和囊鼻子像狼一样纵到一起,还露出了牙,“铜厂的家伙全被车间主任占着,那帮杂种操的偷偷加工好倒腾出来卖,钱又没到我们兜里,你跟我们老爷子过不去干什么?”

“跟他过不去我就不找你吃饭了!”我解开警服上的领扣,感觉有爆肚从嘴里掉出来,“老太太们都踩好点儿了,说是还看到了两张车床一张铣床。我想让你回去劝劝他交出来,越早越好。”

“你丫一找我就没憋好屁。”他低头又缩进工服里,晃晃尖脑壳,“这不就是审我么,当我不知道呢。”

“聊别的你也不懂啊。”我说,“上午开的严打动员会,我给你传达传达?”

秃子举起酒跟我碰了一杯,堵住了我的嘴。

“其实我跟我爸老提起你,他跟你一样在珍宝岛当过兵。”秃子说,“还有我姐,我也总在她面前讲你。”

“你姐?她不是弱智吗?”我说。

“你他妈才弱智呢。我姐就是脑子有点儿绕不开,你让她做什么,多跟她说几遍就行了。”秃子说,“你要多跟她说话。”

“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我问。

“这话不是一说就有了吗?你不理她就是瞧不上我呗,放心,将来我躲你们远远的。”秃子说。

我知道秃子喜欢围着我,他想让人看到自己跟穿官衣的坐在一起。当时我们这样的小警察去哪儿都穿着制服,不只是出于使命感,主要是觉得自己倍儿牛逼,路上谁也不敢惹我们,到哪儿吃饭都不给钱。这和老警察不一样,我师傅他们只要不在所里上班,全把警服脱了换上自己的衣服,尤其是在家里那条胡同,更不想被街坊们看见。因为在最动荡的岁月里,警服给这里的人带来了巨大伤害,一个院儿里要是总有穿制服戴大檐帽的进出,大伙儿日子都过不安生,还遭人恨。

没过几天秃子他爸就交了废铁,还把作坊腾出来了,我这任务也算是交差了。可秃子总死皮赖脸缠着我去他家见他姐,还说他们家不怕穿制服的来。我寻思着是该露个面儿,再说下班我也确实无处可去,就答应他认个门吧。当然还有就是,我也好奇他爸是怎么加工的,以及他们家是不是还有藏着没交的。

秃子家是个两进的杂院,黑漆斑驳的如意老门,门板上凿刻着疤痕般的门联轮廓,应是“破四旧”时被人刮砸过,但门对儿上的古篆书体还是被保存了下来。门楣上是砖雕的七只蝙蝠翻飞在云头里,墀头还有牡丹状的戗檐和海棠花篮,取“富贵满堂”的口彩,雕纹更是花枝舒卷、叶蔓缠连。脚下阔绰的三级石阶,有一对圆润可爱的抱鼓石门墩。我提了点松仁小肚、炸饹馇盒和羊油豆腐,一进院儿正赶上街坊们围在老房檐的燕子窝下,两张长桌拼在一起,吃炸酱面。

秃子他爸是个宽脸的肿眼泡,花白寸头,腮部的皮肉还有些耷拉,给人一种没实权的老干部的感觉。我特意先去北屋扫了一眼,墙上挂的军装照还可见他年轻时的英姿,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王力”。至于秃子他姐王盼,虽不算漂亮,但我还真喜欢看她细眉细眼地一乐,特喜兴,小短发晃来晃去,令人心花怒放。只是人家都说她脑子有点儿傻,不过干活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这一落座,院里老少爷们儿自然要跟我喝上几杯,他们的酒是自己酿的,成分不明,度数特高,几轮下来我就晕菜了。很快彼此全光着脊梁,也就看不见什么警服了。印象里我对面是在公交大队卖票的爷儿俩,还有个在南樱桃园卖小果的菜贩子,一个在骡马市挑馄饨担的,还有个在牛街烤羊肉串的混子,另有个瘦黑的野丫头一放学就冲进来蹭酒喝,她骂起脏话连秃子都不是个儿。大伙儿就这么着你一杯我一杯,你给我剥蒜,我给你递烟。喝到天色渐晚,院心里能看见一抹绯红色晚霞披挂在天边,郁郁纷纷。这时候有人嘴里没把门的了,卖馄饨的问秃子什么时候还钱,公交大队的爷儿俩因为一口酒打起来了,秃子他爸奚落那个菜贩子不能老缺斤短两,操他祖宗八辈儿。我当时净顾着看秃子他姐了,想聊几句结果脑子里全是审犯人的话。

三足花叶的老灯伞下,两个细高粱篾子编的蝈蝈笼子拴在廊柱上,呱呱作响。身边有人哼起了余派的《捉放曹》,再经蒲扇那么一扇,我感觉自个儿借着酒劲儿,飘飘然地也融进这温热的发肤气味。正如秃子所说,你只要对他姐一再重复同样的话,比如说“倒酒”,她就会很熨帖地按你的指令去做。而且这里面含有某种信任,源于你不断地对她发出相同信息,令她感到踏实且舒服。看得出院儿里每个街坊都喝过她倒的酒,但是只有给我倒酒时,王盼会很努力地说出“喝吧”。看到秃子一度乐出了泪花,这令我视为平生所得最贵重的礼遇。

受到鼓舞一般,我把警服一卷,当着街坊的面聊起自己当兵时的枪法,号称是靠子弹喂出来的。我还教育秃子,万一进去了如何保命。

“秃子也老跟我念叨,你在珍宝岛当过兵。”王力问,“那里怎么样了?”

“那里什么也没有。”我盯着方正的水槽和湿漉漉的地面,两眼发直,“唯一就给我发了一张光荣榜。”

王力直视着我,那双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子在晦色中却更加澈亮。

“太冷了那里。”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可不的吗,太冷了。”

他终于低下头,把片儿懒褪下去,光着的右脚蹬在藤椅上。灯火下,我看到那只脚少了一根小拇指。

“在那儿冻掉的。”王力笑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装作擦脖子上的汗,扭脸看向东倒西歪的街坊们。这时的秃子却跟小孩一样,用手指来回摩擦鼻子,垂着头坐在我身边的马扎上。

“我没有光荣榜。”王力说。

我故作思考,使自己看起来是在替他找办法。

“丢了的话就上区武装部重办一张,不过我的也找不着了。”我说。

“真他妈的可惜,你丫再找找啊。”秃子说。

我瞪了这傻逼一眼,同时又喝下一杯酒。

“没就没了。我哥死在了文革,我参军就是为了能活下来,否则家里就断后了。”我说。

老人把脚放回鞋里,让秃子为我把酒盅满上。

我们相继一饮而尽后,我感觉到周围的杂音倏地消解了,身边的人也变得忽远忽近。我想这个酒非同一般,我不该喝得那么快。

“你去过铜厂了?”老人问。

我还在想我哥,没有跟上他的话。

院里起了点风,我把警服找出来重新穿上,但是没系扣子。

老人看了看秃子,父子俩没再说话。

老人起身离开藤椅,我以为他是要去撒尿,却看到秃子也站起来,还朝我比画个手势。于是我把大檐帽戴到头上,也跟了过去。我们三人走进跨院的腰门,来到后院。皎亮的月光将脚下砖石映成青白色,天地仿佛浑然一体,我不知不觉中被父子俩带到一个抹灰砖石垒砌、石棉瓦上压着砖头的防震棚前。

“我小时候就知道珍宝岛打仗了。”等老人掏钥匙时,秃子挨着我身边,满嘴酒糟味,但语气认真,“当街的孩子们一见我就说,你爸死了,你爸被老毛子干死了,我姐就因为受这个刺激才落下病根儿。所以谁说这话我就跟谁照死了打。”

“打国字脸?”我问,“可是你爸已经回来了。”

“丫跟我姐是同学,每天在学校还说要认我当儿子。”秃子说,“我姐忽然有一天开口管他叫了声爸,她说我觉得你就是我爸。你不知道,要是有人每天对你讲同样的话,传达同样的意思,很容易你就有了信任和安全感,神不知鬼不觉的吧,你就能跟着他走。我他妈的不打他打谁?”

随着“咣当”一声坠响,防震棚的小铁门被老人打开。他在门口拉下灯绳,借着暗弱光亮,我进入了一个充塞着无数线路图、钢铸件和水泵钳的废品丛林。在屋子中央的操作台和贴墙而立的木架子上,伴着浓郁的铁腥味,这些小怪物挣扎而又听话地缠在一起,仿佛在等待被主人征用。我差点被地上一根半人多高的钢筒绊倒,还是秃子抓住了我的警服。

说真的,这些没人要的零碎连回炉的资格都没有,可是老人仍在郑重且执拗地给我展示着他的宝贝。我回头看看秃子,他却始终安静地守在门口,仿佛这里有着某种神圣感和尊严令他不许乱动,仿佛他能辨认出这里的价值。我意识到自己是唯一被准许进入的人,意识到这也是一种信任,一种可贵的礼遇。当老人又讲解起每天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捣鼓什么,我极力地想赞同他,就像王盼对我一样。可是那天我实在是喝多了,我也怀疑自己是清醒还是在醉梦里。

之后我每天照旧去巡逻。在70年代,各区的盲流、佛爷和夜游者都知道我,只要大狗在这片儿管治安,没有他们好果子吃。在所里我破案率也算是冒尖的,我能感觉到街坊们看待这身警服的目光在发生变化,我喜欢他们接近我。

直到某天王盼打外线给所里找我,在递话筒的老民警起哄架秧子中,我听见她不断重复那几个字:秃子、被抓了、丰台镇。我当即跟所里请假。他们以为我要去和这姑娘约会,还嘱咐我把门口的挎斗摩托车骑过去。一进秃子家院门,见到王力我才听明白,那孙子在丰台把人打了,当地派出所通知家属带被子过去。王力并不知道儿子在外面跟谁结的仇,可我一听就想到这里有事,而且通知带被子说明是要移交分局,落在预审处那帮人手里,秃子就悬了。我让他爸坐到车斗里,盼盼搂我后腰,我们仨沿着崎岖的沙子道一路突突到城外,眼瞅着乌金色的天空变得一片漆黑,才开到万源路,下车时我骨头架都快颠腾散了。

我让父女俩抱着被子在传达室等信儿。当地民警一看我这件制服,就接过了烟,客套几句后他们又扫了一眼我的警察证。他们给我看了笔录,带我去审讯室见秃子。灼亮灯光下,当时他缩着头坐在讯问椅上,人已经鼻青脸肿了,至于是谁动的手,我也没问。

“你打国字脸了?”我问,“你们的破事儿非要扯上我吗?”

“我没有找你,你也可以不来。”

由于戴着手铐,他两只手一起摆弄着鼻梁,那里好像有些松动。

“那倒也是,那我换你姐进来,还是你爸?”我问,“他们就在外面。”

秃子这才抬头看我,那双三白眼里异常平静。为了不让当地民警为难,我站门口也没走近他。

“说话啊!”我吼叫起来,像是遭受了奇耻大辱。

我知道他终于干成了一件事,可是烂摊子需要我来收拾,于是我要求提审国字脸。同行告诉我,那家伙去医院了。他们又看了看表,说快回来了。

在值班室,我们聊起各自管片儿里的乐子,大伙儿都挺开心。他们说,你来之前我们教育了他一下,这是规矩。我说,这些我懂,换成我也会这么做。他们点点头,又告诉我,后面怎么审,全交给你了。

国字脸被带进来的时候,脑袋被裹得像个榴弹炮。他身边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陪伴,看上去是他父母。他刚坐下来,我就站到他们面前。

“拆了。”我说。

“拆什么?”他抬起脸,一双眯缝眼有气无力地望着我。

“绷带。”我抬手指向他的头,像审视罪犯一样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朝我身后看了看,明白现在是我说了算,这时他父母已经开始半圈半圈解他头上的绷带。等到他们全解下来,用手指按住最后一层纱布,我看到那上面已经血肉模糊,还凹下去一个坑。

“这么点儿皮外伤。”我说。

经我默许后,夫妻俩又为儿子把绷带慢慢缠好,我注意到他们的手在哆嗦。那男人的样貌很周正,皮肤也白,眼神中还算镇定。女人穿着灰衬衫,戴黑框眼镜,半长发有些凌乱,蜡黄脸很显苦相,不敢看我。不过我看得出来,二位都是知识分子。

“我明说了,你们儿子属于斗殴,只不过他受伤了派出所才照顾他。”当着那对夫妻的面,我故意不耐烦地回头看看同行,他们点头称是。“你们打算公了私了?公了的话,作伪证你也得进去。要是私了,你是不是欺负他姐来着?”

“我没有,是她自愿找我的。”

“她是个傻子。”我笑了,“傻子怎么跟你自愿?”

“傻子?我没觉着她是傻子。”国字脸有些绝望。

“你这可是强奸罪。”我说。

“我认识你。”他忽然身子一提,瞪大眼睛。如果是在我的管片儿,我可以轻易让他闭嘴。但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我不能动手,我不能做得太过分。

从国字脸和他父母的眼睛里,我知道这身警服和大檐帽正在恢复真正的颜色。三口人离开值班室时,屋子里没人再说话,我和同行显得有些没趣。

王力没想到当晚我就把秃子领出来了,他能想到什么呢?谁会知道后面我要为他儿子处理多少麻烦。由于挎斗摩托太小,没法装下他们一家人,我只好又跟当地派出所借了一辆212吉普车。一进院门,当着街坊们的面,秃子就给他爸跪下了,我趁这时候转身离开。刚走下石阶,我被王盼叫住,她叫我“狗警察”。我臊眉耷眼地转过身看她,问什么事。她问我那人怎么样了?我说哪个人?她说就是那个人。我想了想,看着她说,他不会有事的。王盼又眯起眼笑了,她捂着心口,使劲地冲我鞠了一躬。

……试读结束,全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