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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掉杀人犯的标签,我们还可以看到什么——从《妇女简史》说起
来源:《上海文化》 | 申霞艳   2022年04月08日15:16

毕飞宇曾说如果一定要去孤岛,他愿意和艾伟一道。在这个花样迭出的消费时代,艾伟是如此珍贵,他言辞不多,不慌不忙,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拳头却时常捏紧又放松,仿佛他的心正有千帆飘过,而他清澈的双眼倒影着人性的奥妙。他既能和笔下那些杀人犯共处一室同屋寻道;也能与小说中的编剧们隔岸观火旁若无人。

艾伟的新书名曰《妇女简史》(含《敦煌》和《乐师》),《妇女简史》乃《敦煌》中周菲编排的舞剧,在舞剧中,我们看到了爱的温暖和残酷,也看到折磨与救赎。女主角小项则从中看到自己。“简史”修改了我们对“妇女”的预见,让我们重新观看妇女,观看常写常新的情与爱。这两篇小说与今年新发的《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在我看来可谓“三姐妹”,一个比一个出落得更美。之所以将之唤为三姐妹,是因为它们在大的叙事结构和形式探索上有一致性。小说、戏剧同源,互相偎依,彼此点亮,高峰在戏剧,画龙点睛。艾伟找到了多种文体同舞互释,生活与文学共情互仿的秘甬,并持续地探索拓宽叙事空间的方法,《敦煌》中小项的并未曾被正面再述的日记、那封一直被延宕终于被打开的迟来的信;《乐师》中外孙写的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作文,这些旁逸斜出的认知装置展示人的多重侧面。不断融汇书信、作文等多种文体让小说长得枝繁叶密,绿树成荫。在古人看来年过半百是知天命,而在今天正是写作的黄金时间,作家经过漫长的探索、积累和创新,无论是生活阅历还是思想资源都日臻成熟。如果你没有顺从习惯的裹挟,没有顺从名望的诱惑往下坠的话,这正是值得期待的金秋季。

肉体和灵魂互不低头,我与自我亦不妥协,这是人类自古就面对的根本困境,也是人间悲剧的根源。作为文艺女青年,父母离异的原生家庭给小项打下了烙印,她有在日记中吐露心曲的习惯,自己不曾开始的暗恋、灵魂的悸动都交付给了日记,书写多少会放大内心的波纹。小项未经恋爱的洗礼,经人介绍步入婚姻的殿堂,外人看来堪称完美,正是才子佳人一对。与包法利夫人大同小异,小项对爱情、婚姻的知识全来自想象;不同的是小项身边有周菲,情感老辣的编剧一眼看清小项对自身一无所知,遂将自己外遇的秘密和盘托出却遭到对方的道德批判,她们的关系像姐妹,启蒙、合谋并具。小项将对象陈波介绍给周菲,周菲已从外科医生冰凉的手中预感到这桩婚姻的悲凉未来,十指连心啦。在《妇女简史》漫长反复的排练过程中,周菲加入了小项的故事,表现爱的如魔、如佛,以及爱的“穷途末路”。

小项的外遇并不复杂:共三段。一是与单位上司韩文涤漫长的精神单恋,一是与“渣男”卢一明纠缠三天的情欲释放,另一段是与心思清纯的留美博士秦少阳的浪漫爱情。在得知韩文涤被老婆戴绿帽时母性大发,小项情不自禁地在电梯里抱住对方流泪,但韩文涤的心思都在权力上,他约会直奔宾馆,身体却像《白鹿原》中未来的“族长”白孝文面对田小娥一样处于沉睡状态。这个情节对小项亦是个不大不小的嘲讽,被权力规训的身体颠覆了她的浪漫憧憬。

在省城培训的三天,卢一明的强硬攻势让小项发现自己对肉欲毫无抵抗力,身体同灵魂一样如幻如谜。小项将灵魂出窍的身体经验留在日记里维持过往的鲜艳,然后像《廊桥遗梦》的女主角一样继续平淡的家庭生活。没料到一向循规蹈矩的丈夫陈波会在她出国时打开日记本。为了女儿,小项甘愿忍受丈夫的虐待和侮辱,但无论如何赎罪也不能被原谅。丈夫陈波自幼寄居乡下祖母处,隔壁女老师的偷情加剧了他内心的创伤,他终生携带着童年的阴影使他非常偏激,对妻子和外遇对象进行疯狂的复仇。留美博士的去向悬而未决,卢一明的死不明就里,这些现代小说的诡计艾伟用起来毫不心慈手软。

艾伟的仁慈在于他接续了托尔斯泰的伟大传统,不对人物进行世俗的道德判断。当沃伦斯基与安娜一见钟情时,她已是八岁孩子的母亲,而同时与他爱恋的吉娣是单纯、年轻、美貌的少女,正符合传统男权文化对女性的要求。然而托尔斯泰站在了少妇安娜这一边,通过安娜他重建审美的标准:女性的光芒来自人格,而不仅仅外表。每个人都会老的,要懂得欣赏不同年龄的美和来自岁月馈赠的丰富。同理,小项和周菲都是在婚后才被异性所欣赏。

我们常常将真善美并举,其实真善美之间亦有冲突,善和恶、真和伪,它们之间也许界限分明,可是这善和那善,此真和彼真呢?道理显而易见,人生寸步难行。我们时常被难以捕捉的荒谬情感所侵扰,潜意识中匿藏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使我们飞蛾扑火、明知故犯。自我的根源让我们对自己如此陌生,终其一生我们都在重识自身,阅读和历练帮我们切近自我,犹如切近他人。

《乐师》讲述一位嗜酒的乐师用酒瓶失手砸死了自己的太太,监禁二十年后出狱寻找女儿的故事。当年她才十五岁,正跟乐师学艺,青春像那些灿烂的音符一样跳跃。丧家的少女独自到省城谋生,一路经历了什么只能在省略号的六个点里。功夫不负有心人,乐师到底找到了女儿。她成了家,对象是参加越战归来的士兵,有点残疾,在立交桥下开个旧式理发店不是新式的发廊,儿子有着先天性心脏病,随时会犯。父亲默默地跟踪女儿一家的生活,渴望关心他们,却发现一切都被酒改变了,女儿的生活被这个插曲毁了三分之二以上。乐师卖了家乡的老屋供外孙治病,自己想法重新进了监狱。《警察与赞美诗》等既有的经典使得《乐师》的结局略显黯淡。但父亲对女儿的爱,尤其是这种带忏悔的爱和刻骨的亲情依然闪闪发光,引人泪落。

《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叙述紧凑,开篇点题,这是俞佩华十七年囚牢生活的最后一天。妇女俞佩华与聋哑少女黄童童均因杀人入监,她们情同母女。在玩具娃娃的组装过程中,我们很容易发现杀人也像一种拆解游戏。俞佩华杀死自己的叔叔就是哈姆雷特复仇故事的中国当代版。黄童童杀死欺负她们母女的继父。俞佩华出狱后去看了一个以她为原型创作的戏剧,导演揣度了她沉默表面下波涛汹涌的内心,她错杀了自己的叔叔,非常精心地使用她的化学知识将其最后的骸骨藏在阁楼。当她知道是误杀之后,生活的延续被永久地打破了,她开始到阁楼祭奠、忏悔,导致精心设计的谋杀败露。误解让俞佩华毁掉了自己的生活,也毁掉了儿子的生活。血缘和偏见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高深的狱墙也无法将其分开。劳改的十七年是她甘心赎罪的十七年,她平静地毫无差错地工作,并将自己的爱分享给黄童童,答应会来探望她并送她一个芭比娃娃。实际上,她出狱的最后一天也是黄童童人生的最后一天,她早就藏好了自杀工具。而当俞佩华纠缠着想知道黄童童的下落时,她表现出来的那股执拗的力量让编剧想起她多年前的犯案。俞佩华无论当化学老师还是做玩具工作时的精确都暗示着她的性格,她会杀死自己的亲叔叔也会关爱陌生人,超我与本我的抗辩永不停息。《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呈现的是“风和日丽”的海平面,波浪那么少、那么平静,几乎不曾对内心跌宕起伏的的冰山和海洋进行窥视。小说中的戏剧以母子共同观赏电影《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结束。当代小说家不仅要跟古代经典竞争,也要跟征服大众的类型小说竞争。艾伟吸收了阿加莎的推理智慧,让情节一再反转,让阅读始终紧张;同时吸收经典戏剧的伟大抱负。在经典戏剧和类型小说的跷跷板上,艾伟找到了平衡。他撕毁杀人犯的标签,将讲述从凶杀位移到救赎,展示犯人重圆破碎生活的艰难努力,珍贵而稀有的神性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