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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故事的新与趣 ——马宝山小小说简论
来源:文艺报 | 杨晓敏  2022年04月12日15:01
关键词:马宝山

蒙古族作家马宝山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钟情于小小说创作,深谙我国古典笔记小说的个中三昧,早些年曾创作了一批优秀的传奇人物的精短篇章。他熟悉社会中的三教九流,以及他们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往往以生动的故事情节展示人物个性,以携带的文化信息含量和行业理念,力争写出形式的新颖别致和独有的艺术趣味,赋予作品以丰富的思想内涵。

小小说讲究立意,对作家的思想站位及写作视角皆有较高标准的要求。笔记体创作要做到故事传奇生动,人物惟妙惟肖,在艺术上达到好读耐品。这正如马宝山所说:“我喜欢把故事写好,不重复自己,也不会模仿别人,想方设法让读者喜欢读。希望有人读了我的小小说记住的不是我,而是作品里的人物和故事。我只有用心把故事编好、编巧、编得真实可信,努力开掘主体,让故事传达或是一种文化信息,或是一种思想理念,这样的故事才会有生命力。”

《名气》讲述了国画大师蔺雪鹤的两个弟子三年学艺期满,大弟子关国盛虽笔墨娴熟,却一招一式缺少神韵,二弟子吴文雅笔力尚显稚嫩,但笔意传神。蔺雪鹤觉得大弟子并没有绘画天赋,便巧妙避开二弟子的注意,亲自为大弟子代画。后邀请小城画界名流品鉴推崇大弟子画作,人皆夸大弟子前途无量时,也大赞蔺先生授艺有方。岂料大弟子不久弃画从商,虽不再见其笔墨,名声却在小城画界经久不衰。二弟子继续从师,造诣渐深,在全国名气鹊起。然而在小城画界眼里,二弟子终不及师兄名气大。

纵观故事始末,皆是师父刻意导演,既让大弟子为从艺之路画上完美句号,又保全了严师出高徒的美誉。师徒三人,各得其所。只是阅读于此,“名气”二字少了些许庄严,多了些戏谑。为师者沽名钓誉的人品,瑕疵清晰可鉴,掩卷百味杂陈。人性如此,即使画技达到“大师”级别,内心依旧未能脱俗。然而环顾周遭各色人等,此事也许见多不怪。作品塑造的人物之所以堪可玩味,其实也是切合了某些行业带有共性的特点。

同样是市井传奇人物,《道行》主人公的修行、素养却令人肃然起敬。走村窜乡唱皮影戏的于先生,不仅自己设计雕刻驴皮影人,还自己在影窗上操纵影人,生旦净末丑,所有戏里人物的说学逗唱,全部由他一人完成,甚至包括模仿动物也活灵活现。于先生身怀绝技,一生未收徒弟,身边只有一个挑担的皮挑儿,每天挑着于先生五颜六色的驴皮影人、锣鼓家什,跟着他走南闯北,一晃三十年过去。

人们劝皮挑儿跟着于先生学艺,皮挑儿笑称自己愚笨,凭劳力糊口。人们也劝于先生教授皮挑儿,于先生也笑言,技艺非教非学,而是靠心灵悟性。就在于先生故去,小镇人以为再也看不到如此好看的皮影戏时,皮挑儿居然开始演皮影戏了,而且演技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于先生更胜一筹。

有人问皮挑儿:“你有这般手段,为何早先不漏一手啊?”

皮挑儿说:“那时候有于先生在,我是怕挣人家的名头,夺人家的饭碗哪。”

“那你现在就不怕了?”

皮挑儿说:“现在于先生走了,他不需要那个名分,也不需要拿这个手艺糊口,可我还是要活下去呀,大家也要看皮影度日子哪。”

一席话,藏匿于文字背后的皮挑儿走了出来,或者说从于先生背后走了出来。于先生和皮挑儿在生存的道路上一路同行,一个主角一个配角,看似各行其道互无关联,其实彼此息息相关,皆隐遁于无形中。我们不去考究皮挑儿怎样遮掩言行,也不去猜想于先生是否知晓皮挑儿的偷艺,单说皮挑儿背着师父学艺的做法,显然也是出于对先生的尊重,毕竟先生并未正式收徒。江湖里虽然讲究的是技艺本领,同样也看重人品与德行。

马宝山的小小说写法比较传统,故事却很有意思,随着情节的发展,往往给人带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阅读快感。品评之中,除了感到他的创作思想具有一定的深度之外,语言的细心雕琢、叙述的自然流泻和情节推进的节奏感等,共同构成了能出佳作的和谐元素。

《绝活》中的两个手艺人都凭着一手绝活谋生活。苏门耀卖豆腐刀刀准不会有差错,可是他每一次都要过秤,就是让买主心里踏实。窦辰亮卖枣糕也是一刀准,但是一概不过秤,谁嫌斤两不足,自己找杆秤称去。卖豆腐的苏一刀和卖枣糕的窦一刀,一直暗中较技,从年轻到年老总想比个高低。直到窦一刀弥留之际,才开口询问苏一刀的绝活是哪个师父教授的。苏门耀趴在窦辰亮的耳朵边,轻轻说:“您忘了吗?那是被您逼出来的呀。要说有师傅,那就是您,窦师傅啊。”结论不言自明,对手较劲比的是心劲,因为压力也是动力。

《尼姑庵》构思巧妙灵动,语感抑扬顿挫。尼姑庵小尼在晨钟暮敲声中悠然度日,而青灯独处时,常常被红尘中的男耕女织吸引,若说道行尚浅,还不如说心性未定。小尼迷惑了,没有物质生活追求的虚无修行,似乎有悖人的正常思维。出家人清心寡欲不求美满姻缘,淡泊名利不求高官厚禄,宁静致远不求荣华富贵,那么求来世究竟又为了什么?当小尼坠入红尘放纵心性,介入别人家庭的婚姻时,不仅道行有亏,还暴露了人性的缺失。常有入世出世之说,所谓出世追求的是脱离俗世的困扰和诱惑,静心修行的目的在于渡己;其实入世中的红尘万丈穿越,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修行,从本质上也是渡己。

2018年,马宝山以《亲家》《佛灯》《牌坊》《姻缘》《沈万三与徐先生》《周庄冉记商号》《沉香佛珠》《手艺人》等10题作品,获得第八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奖理由是:马宝山善于利用史料和传说,提取、转换出文学作品,将传统文化在人物灵魂中内化,由“行为”显现其独特性。作品语言朴素,自然流畅而有节奏感,以传统的笔法,编织出有意思的故事,给人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阅读惊喜和快感,读来震撼人心。

囿于小小说的体量小,容量有限,为了摆脱这样的局限与束缚,不少作家采取了系列性小小说的方式,来扩容小小说的内存。有以某段历史为背景进行创作的,比如冯骥才的“俗世奇人”系列;有以某种题材为内容进行创作的,比如王奎山的“乡村传奇”系列;有以某种虚拟环境进行创作的,比如谢志强的“沙漠王国”系列,等等,都取得了成功。近两年来,马宝山也选择了两个系列进行创作,一个是“聊斋故事新编”,一个是“唐代诗人”传奇,两个系列都写了数十篇,每篇都饶有新意。

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谈狐说鬼,曲笔为文,情节怪异谲诡,迷幻曲折,驰骋想象,极尽闪转腾挪之能事,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作品对当时社会的黑暗与腐败以及对丑陋人性的辛辣讽刺,体现出作者对人生与社会的深切体验与洞察。那些聊斋人物或花妖狐魅形象,是俗世中人的各种脸谱再现,后世视《聊斋》为古代文言精短小说的典范。

聊斋故事的文笔灵动简约,叙述的层次井然,创作手法极具创新意识,似一眼永不干涸的活泉,滋养着一批批文学写作者。他们也有以老瓶装新酒的形式,将聊斋故事进行新编,赋予新的时代内容,给读者带来一番别样的阅读体验。比如文学大家汪曾祺的《聊斋新义》,就是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成功改写,颇受欢迎。他说,“我想做一点试验,改写《聊斋》故事,使它具有现代意识”。其中就有读者熟知的《捕快张三》《双灯》《画壁》等。

马宝山的《白石缸》也是一篇聊斋故事新编,故事的两位主人公为房东与房客关系。家住武昌府一条老街上的尹图南,将家里闲置的宅子租给秀才余德,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尹图南也对秀才一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秀才怪异的性格,秀才家不同凡俗的陈设,秀才在酒宴上的神奇表现,都充满着灵异玄幻的色彩。尤其是秀才余德招待尹图南在家中喝酒的情节,颇有趣味:在行酒令过程时,瓶中花化蝶,纷纷飘落人身上,人饮酒尽,花蝶翩翩飞绕。作者一支纤笔似画笔,浓淡相宜,疏密相间,将那一场景况描摹得令人眼花缭乱,意醉神迷。

花化蝶,蝶飞舞,那原不过是为后面白石缸的出现作铺垫,因为尹图南对酒宴上的奇异现象大肆宣传,众人纷至沓来,秀才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不胜其扰,只好悄悄搬走,临行给曾经的房东留下一口神奇的白石缸,以报这一场相遇。白石缸的水长年清澈如初,壁碎后水不外溢,寒冬不结冰,即使结冰了鱼儿依然在冰中自由游动。后经道士告知,原来是来自东海龙宫的一件宝物。

马宝山把《聊斋》中的《余德》改写为《白石缸》,最后两段这样写到:“听说是宝物,尹图南夺过道士禅袋,‘哗啦’一声将残片倒在桌子上,用双臂紧紧护住。道士再索要残片,尹图南只捡出一块很小的残片给他。道士收起来,佛尘一甩,小声喃喃:‘本想尽一下朋友之谊,没想到他如此贪婪,天物怎么好留给这样的人呢。’”“道士走了,尹图南就拼命推销,兜售那一堆残缸片,说能治百病,说喝了长生不老,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他胡说,反嘲笑他是一个痴人。”

就其补写的主题内容来看,应和汪曾祺提倡的“小改而大动,即尽量保存传统作品的情节,而在关键的地方加以变动,注入现代意识”、“将旧的故事再创造”的初衷相吻合。该文以宝物为试金石,以此来棒喝当今世人:为人不可太贪婪,贪婪之人不配享用天物,索求越多,所得越少,只能自取其辱。这种结尾道出了人性的幽微曲折,读来令人警醒深思。作者的新笔记体改写,在语言上秉承了明白晓畅的风格,遣词造句毫无佶屈聱牙之感,读起来朗朗上口。在故事的内涵上注入了蒲氏“讽喻”的功能,人性的嬗变也符合主题的深度延伸。

唐代的那些著名诗人或天纵奇才、风流潇洒,或命运多舛、平生不遇,或放浪形骸、落拓不羁。他们的轶闻逸事因为趣味性强,历代史料、诗话多有记载,市井也广为流传。马宝山精心选择出那些最为典型的、最能体现诗人个性的事例,以小小说的创作方法,给予整合、接续,进行再创作,尤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聚焦矛盾,从中隐喻出事物的因果关系和人物的命运变迁。

《大隐》写诗人孟浩然入仕不成隐于民间的故事。襄州刺史韩朝宗与孟浩然是酒友,十分欣赏孟浩然的才学,决定把他举荐给皇上,为朝廷效力。说好两天后一起赴长安面君,孟浩然却与朋友喝得醉卧不起。还有一次皇上读到他的诗中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句子,悻悻然对人说:“这人岂有此理,他自己不来找我,怎么可以说我弃他呢!”从此孟浩然的入仕之路也就断了。

如果小说止于此,那便是烫冷饭、翻烧饼了。作品写孟浩然此后隐于鹿门寺,安心写诗,再不轻入红尘。襄阳城七品官姚长史喜欢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总想与诗人切磋。头一回进山,孟浩然醉酒没有见到。一个月后,再次进山,走到山口,遇到一个樵夫。他们坐在路边石上,一起议论孟浩然的诗文。姚长史第三次推开孟浩然的屋子时,仍未见到诗人。姚长史愕然:“看来我与山人真是无缘啊。”寺里住持笑了:“你们是见过面的,就在路边一块石上,还说了好久一阵话呢。那个樵夫就是孟浩然,孟大山人啊!”

从故事的编排组织来说,一波三折,文气氤氲,是人物性格最终决定了人物的命运。假如前面的怀才不遇是事出有因、性格使然,那后来的自觉规避,却是发自内心的选择。孟浩然的“隐”是决绝的隐,一个“隐”字,注释了诗人的宿命。或许本来就对入仕并不上心,到寺中修行,潜心写诗,恰恰暗合了自己的本性。当人们读他的诗,如果再能联想到诗人的言行,一定会加深对那个时代以及所生活的诗人的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宝山的系列创作,也会散发出独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