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黄佟佟:春光好(选读)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 | 黄佟佟  2022年04月14日08:17

王凤看着眼前的果篮有点恍惚,一个香瓜,三四只红富士,两个火龙果,顶上配一小串绿色的宁夏玫瑰葡萄,如果她愿意,还可以把宁夏葡萄换成普通本地葡萄,还能再便宜二十块——但又怎么样,再怎么省,也总归比一只母鸡要贵。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黄莺,就是她跟着她妈来王凤家送礼,黄莺手上拎着的正是一只老母鸡。

那年王凤初中毕业,家刚搬到市教育局新盖的九层楼房。湖南夏天奇热冬天奇冷,一般人都不爱选顶楼,但是王凤喜欢,因为九楼多了一个带天窗的小阁楼,八九个平方,外面还带一个小阳台,从小阳台可以望见一中那个没有一朵莲花的爱莲湖,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还能从小阳台上看到风吹过湖面粼粼的波光。

王凤已经把小阁楼的装修都想好了,她可以做一面墙的原木书架,把所有的书都搬上阁楼,再摆一盏落地台灯和一个沙发,天冷时就躲在上面看书,天热时就在阳台上乘凉,喝雀巢咖啡,是,一定是雀巢咖啡,因为电视里放广告,滴滴香浓,意犹未尽。谁能抵挡意犹未尽的诱惑呢。

那天妈妈刚从深圳出差回来,帮王凤买了一条粉蓝色裙子,波浪裙边还镶了一圈水晶,把侧边的拉链拉上时,王凤觉得自己好像《出水芙蓉》里的跳水姑娘,人轻得像一朵云,忍不住摆了一个芭蕾pose,转起圈来。

这时刚好听到门铃响,她在蓝色的波浪里探出头来,从客厅中间劈过,一半是为了开门,一半是为了看一下效果,因为只有客厅有落地镜。就那么一瞥之下,也忍不住为镜中的美少女叫一声好。

她志得意满地把门一开,发现外面站着一对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母女,头发蓬乱,气喘吁吁,母女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老一号,一个小一号,一款的细眉细眼细鼻子细脸,白生生的面皮底上左右两坨大红,一头一脸的大汗——九楼是难爬一点。

就在开门那一瞬间,那个细细瘦瘦的中年女人马上对着她堆出一个薄薄窘窘的微笑。

王凤扭头就喊:“爸,有人找你。”

那年她爸刚升了处长,开学前川流不息地有人来送礼,要转学要升学要开条的要感谢的……母女两人手里各拎着一只旧网兜,妈妈网兜里勒着两条白沙烟和一瓶高粱白,女儿网兜里勒着一只惊疑不定的麻黄母鸡。

“这也是他们乡下人能想到的最贵重的礼物了。”周主任说。周主任是王凤的妈,教育学院的办公室主任,同时也是教育局老局长的女儿。王处长若不是找了周主任,当年也肯定和黄莺的爸爸一样分到山里去教书了,再一不小心娶一个农村姑娘,就一辈子别想出来了——就像他的大学同学黄树人一样,一辈子卡在山里头出不来,后来闭塞得干脆连山都不愿意出了,女儿上高中这样的大事,也由着黄莺的妈妈出面了。

等待的时间,门口的母女有点手足无措,小姑娘头发黄黄软软地贴在额头上,眼睛更是慌张得不知道往哪里看。王凤一眼看到她们沾满泥巴的鞋子,于是用手指着鞋柜,轻轻提醒她们去换鞋:“我妈刚擦了地板,那边有拖鞋。”

“不进了不进了,弄脏屋子。就是来感谢王处长的。”中年女人眼尖,瞄见了屋里正披衬衣扣扣子的王处长,“我是黄树人的堂客,感谢王处长帮黄莺调校,还换到重点班,她一定会努力的,不辜负王叔叔的信任。”背完这几句客套话,中年妇人松了一口气,火速从黄莺手中夺过那只母鸡把两个网兜往门里的墙边一放,又扯着女儿过来认人,“这是王叔叔,黄莺,叫王叔叔……这是你王凤姐姐,你们小时候见过的,你们俩将来就是一个班同学了,有事多问王凤姐姐,她初中也在一中读的。”

小姑娘嘴里嗫嚅着,声音细细的,也不知道在叫还是没叫。

什么姐姐,谁是你姐姐!十五岁的王凤最恨别人叫她姐姐,她翻了一下白眼,恨恨用力踢了一下脚边的网兜,老母鸡一下子受了惊,在网兜里猛地往上腾了一下,力道太大,瓷砖太滑,顺势游走了半个客厅,在客厅里涂了一个大大的“又”字,是鸡屎。呀,妈妈刚抹干净的地板,到底还是被乡下来人给弄脏了。

王凤的果篮是小区门口“爽又甜水果店”里买的,她和李老板是老熟人,因为有次李老板和城管因为占地扯大皮,王凤站边上说要为李老板在她们报纸上说几句话,唬住了城管,倒落下个人情。多少年了,但凡买两斤水果她总要再多拿几只蜜橘,“小李,多拿你两只橘子啊。”王凤总是会喊一嗓子,李老板也不和她计较,说你拿你拿。

王凤搞不清李老板到底是怕她呢,还是有点喜欢她,毕竟,她拿的次数确实有点多,以她的经验,男人愿意给你东西的时候,你拿多少他都不会生气;要是不愿意给你东西时,你拿他一根葱都不行,这个经验是她的前夫刘韶光身体力行告诉她的。他们离婚的时候,他说走就走,带着孩子,连一只孩子的袜子都没给她留下作念想——想想就气,索性不想了。

这世界,最伤你心的都是你认为最亲的人,反倒外人偶尔对你还有几分真心,你看小李给她装个果篮扎得多扎实,一百二,小李一边扎塑料透明膜一边说这是个大人情哩送出去客气,别个家这么大的果篮至少得卖你一百八。

王凤暗自冷笑,如今住豪宅的人家哪里会把这果篮当人情,如果一个果篮代表一个红包,那么果篮就只是一个红包壳子,里面厚厚的一沓钱和一对十克重的金镯子才是硬杠杠的人情。这么重的礼她也是人生第一次送,是真的有点心痛,可不送重一点哪能成事。

一念至此,王凤就感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她要来求黄莺呢?这三十多年,读书、恋爱、工作……哪一次不是她去帮黄莺呢。

上高中的时候,黄莺怯怯的,如果不是王凤带着她,一中谁会认识她,还把她们并称为“二凤”,她也配称“凤”?!黄莺高中穿的那些漂亮裙子全是拾她不要的。

高中三年,每到周末,黄莺总会来她家蹭饭。黄莺是住读生,家里远,两三个月才回去一次,学校的伙食好差,王凤见她每次都只买一两饭一份白菜,就跟爸爸说,“学校那白菜根本不能吃,里面有虫,我就碰到过一次,吓死了,再也不敢在学校吃饭了。”

王处长听了就有点不忍,对周主任说,叫孩子周末来家里吃一顿,改善改善伙食,反正添个人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周主任笑笑说,帮帮老同学也是应该的,但老黄也是,帮他这么多,也不进城来谢谢咱们。

王处长不耐烦,不是送了老母鸡了么,心意到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情况,一堆人吃饭只有黄树人一人赚钱……王凤最烦她妈妈拿腔拿调,“妈,你让黄莺周六来吧,阁楼沙发床又空着,她成绩好,你都不用请人教我数学了。”

周主任一想也是,等于免费请个伴读,就点头答应。

黄莺就成了王家常来常往的客人,这小女孩倒是不声不响不招人嫌,吃完饭知道帮着拿碗筷递纸巾争着去刷碗,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王凤强。每次周主任都要戳着王凤的头恨恨地说,你看看人家黄莺多懂事,眼里有活,你呢?什么都不会,一点眼色没有,你将来怎么办。

王凤就笑而不语,黄莺那就是装个样子讨大人喜欢,怎么会轮到她刷碗呢?她是客人,家里有阿姨,黄莺就是会装,扮猪吃老虎,别看她瘦瘦的,吃得可多。有一次周主任吃饭时接了个工作电话,打得久了一点,回来一看桌上没人,她拿着空碗到厨房盛汤,结果两个锅里都是空的,大叫汤呢,饭呢?我还没吃呢!阿姨就呶呶嘴,黄莺脸就红了,后来就吃得少了。

但是王凤还是喜欢黄莺的,黄莺在的时候,王凤觉得自己的好就全都落到了实处,她那些踢踢踏踏随处抛洒的小才情小趣味全都有人殷勤地拾起来细细欣赏、真诚应和——刻意巴结的人,王凤不是没见过,但黄莺眼神里的光是装不出来的。王凤想,那时的她就是黄莺眼中的神奇公主吧,任何一点东西在黄莺眼里都带着光闪着电在她原本贫瘠黑暗的生活里放出一个璀璨大烟花。

王凤喜欢的书、她喜欢的音乐、她六个喇叭八个声道的录音机、她的衣服、她的书、她的阁楼……这些亮晶晶的烟花点子照亮了黄莺的脸,让她的眼睛出现了光,阁楼里长出了新世界。

每个周六黄莺在阁楼的灯都亮到半夜,周主任起夜时看到吓一跳,在下面喊,黄莺赶紧睡,书可以借回去看……

有时做题做累了,王凤就用那台听英语磁带的录音机放音乐,从邓丽君到小虎队,从《甜蜜蜜》到《祝福》。黄莺最喜欢听香港歌手张德兰的《春光好》,听了一遍还要再听一遍,她说这首歌让她想起小时候山里的春天,春风浩荡,凉凉地刮过脸,让人没来由地高兴。

王凤有一次逗她,穿了一件张德兰同款的白色短夹克配黑色锥形裤,拿了一节甘蔗,在阳台这头模仿张德兰闭眼甩头的表情,“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王凤那行云流水的歌声把黄莺听得如醉如痴,她坐在高脚凳上眼睛里满是崇拜,“王凤,你唱得太好听了,张德兰都没有你那么厉害……”

说得兴起身体左摇右摆,差点从坐的高脚凳上掉下去,王凤眼明手快抓住她细瘦的胳膊,啊,黄莺,你小心,这是九楼啊,掉下去就是个肉饼了,春光好不了了……黄莺一下子就栽到了王凤的怀里,碰到了她的胸,软绵绵的发育得好好的胸。惊魂未定的两个少女又大笑起来,笑声像小船一样轻轻推开了夜色,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啊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过冬的寒意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啊,啊啊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录音机里的张德兰这样软软地唱着。

王凤现在想,她和黄莺真的有友谊么?

当然是有的。

她们毕竟一起经历过少女时代的秘密成长,那些周六脸红心跳的卧谈会是青春沉积岩下最深的底色。

考大学时,王凤是提早录取进了南湖大学的英语系。而黄莺是正正经经考的,那年题难,只进了历史系。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王凤说,太好了,我们还在同一个学校。

还是按高中的节奏,黄莺三不五时来找王凤玩,这也很能理解,因为王凤忙,唱歌跳舞广播站联欢会主持人编系刊哪一样离得开她,她像一根哧哧冒着火星的仙女棒,自带光芒,耀眼夺目。很快,她的身边就有了护花使者刘韶光,那个在校园里开重型摩托车的建筑系帅哥,他一件黑色皮衣,里面衬一件白T,戴着墨镜,头发梳得溜光,车灯打得雪亮,从学校的东门开来西门,油门轰轰响,全校都能听到王凤银铃般的笑声。

王凤没有忘记黄莺,时不时还是叫上她一起玩,不要的裙子拼命塞给她,看完的书丢给她,甚至不要的追求者也打发给她——实事求是地说,连黄莺后来那位挑不出毛病的爱人,也是王凤不经意间发给她的。

黄莺现在的爱人叫王锋,是隔壁学校计算机系的,王凤去那个学校广播站联欢,和他跳了一次舞,他就追了过来,一直守在学校的舞厅里,一看就是好小伙子,高高大大,目光诚恳,戴着一副方框眼镜,一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有点书生气,可绝对是个聪明人”,王凤对黄莺说。那天正好是她十九岁生日,她穿着一条火红的吊带裙,头上歪戴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眼睫毛涂得又长又翘,红嘴唇涂得厚厚的,活像米老鼠里可爱的米妮,娇得来有点艳,艳得来又有点憨,刘韶光把她的腰搂得紧紧的,一分钟也不让她脱离他的视线。王锋在舞厅里干待了半晚,王凤又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就使了个眼色给黄莺,低声附在她耳边说,“黄莺,有个外校的傻子,跟过来了,我今天不能陪他,你替我去找他跳支舞,就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让他早点回去吧!”

这样陪人的事其实黄莺也干过很多次,只有这一次她截了胡。这两个人倒是在王凤的眼皮子底下真的谈起了恋爱,一毕业就结婚,一结婚就生孩子,结婚也没有请王凤,惹得王凤说了他们好几次,你们都没给介绍人送呢子短裤——湖南人做介绍是要收大礼的。

少女时代的友谊起于分享秘密,终于男人。王凤和黄莺的友谊自从黄莺和王锋好上之后就慢慢淡了下去,女人嘛,重色轻友,王凤自问也没时间分给黄莺啊,又要谈恋爱又要找工作哪有时间再像高中一样和她整天腻在阁楼里瞎想,那些猜来猜去的生理问题在真刀实枪的演练里显得如此的轻飘和不值一提。

而且王凤也能理解,谁让王锋一开始追的是她呢,换了谁也是有点膈应的。

王凤拎着果篮走出水果店,招手叫了一辆的士。

好久没坐过的士了,以前家里有车有司机,好几部车轮着开,王凤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学车,现在好了,想学也不行了,眼睛都老花了。

今天天气真好,风清气扬,的士广播出奇地应景,居然是那首熟到不能再熟悉的张德兰的《春光好》:“我们在回忆,回忆那冬天……啊,啊,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黄莺是最爱这首歌的人,王凤想起她们在阁楼上听这首歌的样子,嘴角就微微扬起来,要到四十多岁回望,才知道没有出阁前的少女岁月是最无忧无虑的。是啊,王凤原本是温暖阁楼上最娇俏最天真的豌豆公主,生活在云端的仙女,偶尔低头俯看人间疾苦时,黄莺已经是她能看到的最低的底线。

人是讲命的,比如她王凤,前半生就是用好东西的命。王凤坐在的士里一抬眼还可以看见对岸坡子街当年她和刘韶光结婚时住的那一栋白色公寓楼,怡凤台,香港人做的楼盘,一九九九年一平米要卖三千,那时一个人一年的工资还没有三千。那个一百多平米的公寓是刘韶光的领导兼老板万豪哥买下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装修得美轮美奂,全套港式家具席梦思还带煤气带冷暖空调,整个长沙都没有见过这么阔气的新房,一推开窗,一江春水向东流,橘子洲岳麓山,要多气派有多气派。谁知道这房子后来竟然被刘韶光给抵押掉了,万豪哥更惨,怎么就进去了呢?这二十多年,真是瞬息万变啊,王凤感叹。

幸亏刘韶光走得早,自己开了公司,没有搅和进万豪哥这桩事。他就是走狗屎运,年轻时什么好事都叫他撞上了,读书的时候读的是土木工程,那时节谁能想到后来房地产这么红火,他的同学全部都发财了,十五周年同学见面会是在深圳湾游艇上开的,他那个深圳的同学当年也是追过自己的,因为长得矮,被她pass了,谁知道人家就在深圳成了大老板呢?和刘韶光离婚后,他还叫她去深圳玩,他以为她傻啊,三十八岁的女人去做什么?她王凤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那些男人一翘屁股,就知道他们要拉些什么屎。王凤眯着眼睛笑,在智商上,她还是有自信的。

只有一件事让她真的惆怅,怎么回事呢?年轻时看着清清朗朗的男孩子,十几二十年以后怎么就变得这样面目可憎了呢?就像刘韶光,年轻时多帅,一件黑色皮衣,里面一件白衬衣,一条黑色萝卜裤子,一双马丁靴,头发长长盖过眼睛,可是眼珠子盯着人的时候会变成栗色,真是个帅哥啊。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心一下就软了下去,什么蓝天什么白云都不存在了,只有她和他……怎么后来就变成那样一个浑身散发着酒气的恶俗中年男人呢?

王凤真想时间就永远停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年,他是建筑系的王子,她则是刚考进外语系最可爱的系花,黄莺是她最可靠的朋友,父母追在她后面叫你出去玩多穿点衣服啊多穿点啊当心膝盖着凉啊……

那一年每天都有像今天这样的阳光,清澈得可以望见千米万米外春天的山麓,碧绿中夹杂着点点桃花的粉和新叶的绿,“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车子到了万澜阁,奶白的大理石门楼配黑色高大木门,五只雪白粉嫩的小天使不知疲倦地飞翔在喷泉水雾里,这喷泉得有三十米高吧,得费多少电啊,王凤被这派头震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完全不是当年怡园那种港式的小气作风,万澜阁大门大窗大树,进了小区大门里面还一转十八圈才到E栋楼门口。大门紧闭,王凤上下打探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要按门铃。

王凤对着微信里黄莺的指点郑重地按下去,3502,又按一次,3502,可是扩音器里面永远在说你拨的号码是空号,打黄莺的电话,也没有接,如此三番四次,王凤就愣在了当场,天哪,这可怎么办?如果依她往日的脾气,恨不得把果篮扔下就走,今天可断断扔不得,扔了,就没工作了。

她在单位是怎么闹到这步田地的,王凤真的有点恍忽,自省了一万遍,她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九九年她们那一届的工作可是真难找,她也是左找关系右找关系才进的晨报。那时媒体方兴未艾,黄莺这种历史系的分去小县城当三流大专的老师,还是凭借刘韶光爸爸组织部的铁关系硬插了一个她进去。

王凤从小的理想就是当记者,成为法拉齐,各国政要全都要在她的诘问下垂下高贵的头颅,结果一入行才知道根本没戏。一切都只能按通稿,还不能错一个字,有一次王凤在通稿上多写了几句,害得报社的副总连着去做了一个月的检查。王凤受不了拘束,刚好当时晨报系统新申请了一个刊号叫新报,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全是从外面招的人,王凤就报名去组建新报,结果新报一下子就做起来了,一下子几十万份,王凤理所当然就成了副刊部的主任。新报是份都市报,副刊上约来的个个都是全国叫得响的专栏作家,那是王凤跑北京跑广州跑上海亲自约来的稿子,那十来年,哪一个到长沙做活动的作家歌手见了她王凤不得亲亲热热地叫上一声凤姐,发不发稿,发多大的版,全在她一句话。

她二十八九岁就做到主任,三十岁做到编委,也算是事业女强人,曾经有一度猎头公司老打她的电话,要她去北京或者广州做媒体,她想想都拒绝了。有些是职位不满意,有些是工资不满意,关键还是因为刘韶飞不同意。刘韶飞说你跑去广东干什么,过几年我们就要生孩子,我公司那么忙,你难道想我找个小的么?你要愿意,我也可以。

王凤劈面就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喝道,你敢!

但是也就不去了,一个女的,在全省效益最好最出名的报纸当副主编,事业对得起自己了。家里刘韶光也给她长脸,白色奔驰车送进送出,哪一个报社领导见了她王凤不点头哈腰,都知道她老公手里随意漏一点宣传费就够报社吃半年。

那真是十来年锦缎般的好日子啊,流光溢彩,惊喜连连,干什么都顺风顺水,恋爱升职加薪生仔,只可惜花无百日红——王凤现在感概最深的就是这五个字。黄莺啊,就算你现在住着豪宅,生了二胎,和王锋夫妻恩爱,又可以一言定我生死,你也要记得花无百日红啊……

但人在兴兴头的时候,谁能想到这五个字,谁又愿意听这五个字呢?

正想到此,手机响了,是黄莺的电话,她的声音还是如当年一样轻快,只是更多了一份自信。自从上次在高中同学聚会上见过一次,她们俩也是小两年没见了,当时黄莺正怀着二胎,王凤说好生孩子要来看她的,谁知一拖拖到现在,孩子都快一岁了,若不是这次事出突然,王凤也不想见她,尤其是自己不那么顺的时候。

人生像个转盘,一转三十年,转来转去,王凤居然就转成了黄莺的下属,中间还隔着三四层。谁能想到呢,她王凤也有一天要来求黄莺呢,好在,王凤觉得自己硬要泊的话,还是泊得到黄莺这个码头的,毕竟,高中三年吃了她王凤家三年饭。

黄莺电话里说她刚才在喂奶,没听到,王凤说那你帮我开门啊,黄莺说我开不了门,要你按一个井字再加3502再按一个井字,我听到铃响,才能给你开门。

送个礼,这么折腾,好不容易进了电梯,王凤竟然觉得自己像虚脱了一样,果篮是重得要死,衣服又穿多了,热得头发全是湿的。硕大的金光闪闪的电梯往三十五楼狂升,也不知是失重还是脱水,王凤竟然觉得真的有点晕,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突然理解了二十多年前黄莺的妈妈脸上的窘迫和累心——真的,世上只有求人,是真难。

出得电梯,王凤在楼梯间呆愣了半晌,满目是晶光闪亮的云纹大理石,根本找不到门在哪里,要定好久的神,走过一个拐角,才看到细小的门牌号。暗黑色镶金的大门是半开着的,通天通地的白色大理石地面,再衬上大厅那盏水晶灯,照得人睁不开眼。王凤感叹,原来豪宅都要搞得那么亮闪闪,其实就是要震慑来客心神,让人臣服的,这不,她还只刚到门口,就居然心虚脚软起来。

这时黄莺就穿着一套淡蓝色的丝质睡衣走了出来,她还是细眉细眼的秀气样子,只是脸略方了一点,看人的时候,颇有威仪,这是多年官场生涯对她的改变。上次见面,王凤就发现黄莺早就不是那个睁大眼睛听她胡扯的小女孩了,她话不多,但是句句藏着刀锋,带着护盾,倒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这大概就叫“官腔”吧。

王凤在媒体这么多年,“官腔”她是见得多了,但是没想到黄莺也有官腔了,没办法,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今天她王凤也是有备而来,怀揣着几万人民币和一对金镯子还有她们十几年前的阁楼友谊,她不信就炸不开黄莺这后天生成的官腔堡垒。

只是,万万没想到,跟在黄莺后面出来的,竟然是十多年未见的王锋。

王锋当然也胖了一点,但是那不叫肥,叫壮,他穿着一身黑底红条子运动装,显然是要出门跑步。王凤模糊记得王锋原来是一个略带点羞涩露着大白牙的大男孩,现在果然有了互联网大厂高管的派头,方头大脸面色红润,跟豪宅十分搭调。

黄莺神色莫测地对王凤笑了笑,还记得我老公王锋吧?你们也好多年不见了吧!

王凤有点心慌地敷衍道,记得记得,毕业之后就没见过了。

王锋笑嘻嘻地走过来,像无数工作会面一样,和王凤握了握手,眼睛像扫描机一样上下瞄了一遍王凤,脸色微变,王凤就觉得心里一疼。

千算万算,找了个不是周六又不是周日的平常日子,以为王锋在深圳上班不可能在家,谁知道这么寸,居然就撞个正着,黄莺不是跟她说王锋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么,早知道,王凤就打扮得漂亮一点了。本来想着要请女同学帮忙,她还特意往老了打扮,穿了皱巴巴的一件灰色太空小袄子,一条黑色运动裤,粉也没打,眉也没画,头发也没去染,完全是想讨个同情分,这下好了,当年的形象算是在王锋的眼里彻底垮了。

“王凤,我们当年的女神,你真的……变化大啊!”王锋笑着说。黄莺回过头就打了他手一下,“王锋,不会说话你少说话,没有一句中听的。”

黄莺又过来接过王凤的果篮顺手放在地上,“来,王凤,换一下鞋,我们先去看宝宝,不要理这种不会说话的理工男……我跟你说,你今天一定要参观一下我家的阁楼,我是照着你家阁楼装修的,我太喜欢你家以前的阁楼了,一看到这个楼盘有一个阁楼,我就说一定要买,实现我少女时代的梦……”

王凤木然跟着她往屋子里走,一走竟然走到洗手间,王凤说不是看宝宝么?黄莺说现在养仔门道多,我十多年前生老大时没这么多讲究,现在的育婴师说抱小孩子之前都要消一下毒,你先到这里来,我跟你喷一下,然后你再洗个手,我们再去抱宝宝。”

黄莺拿着一根大管子对着王凤前面后面喷了一下,喷得她一头烟,又拿出一瓶白色的东西要她喷手上,再给她套了一件布围兜,前前后后弄了五分钟,这才算消毒好。王凤在这种摆弄里突然觉得有一点恼怒,她像有毒的人么?看个宝宝,用得着这样防着人么?

人在屋檐下,王凤咬紧牙关,在心里对自己说,忍!

……

(节选自《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