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3期|南音:絮
我第一次见到银白色的絮,她长了一副让人朝思暮想的模样,她明明没有什么样子,却长了一张什么模样都有的脸,我们思念的或者不思念的模样全都长在她的脸上,她赋予了同一群人同一张脸,也赋予了不同的人各种各样的脸。她一个人就知道我们所有人的故事,可是,我们明明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那些足以爬满整张黑脸的羞愧事情。我的全部疙瘩肉粒都挤在一起,压扁成一个孩子的眼睛缝隙,偷偷地想着絮什么时候离开。
在我们把房子盖好之后,絮就居住在我们村庄,没有人愿意赶走她,也没有人允许她居住在这里,仿佛我们本来就应该生活在一起。我们谁也不先开口,但要说的话都已经压破了喉咙。絮慢慢地向我靠近,她身上的银白色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我痛恨这种味道,就好像痛恨八月天的紫色太阳,这是一种烧焦的煤炭味,灰色的味道掺杂着一丝干涩。絮长久地生活在我的身边,她犹如一个包着炸弹的棉花糖,我一口一口地舔着花白色的外衣,想着糖果里面穿着黑色皮衣的红色炸药。絮并没有打算从我身边撤退,我越是为这难闻的味道感到焦躁,她越是一点点地向我靠近,我被她逼进了一摊死水里,她不见了。但是,包着炸弹的棉花糖依然在我的嘴巴里上下跳动。这个时候,几乎村庄里的所有人都在谈论着絮,他们不敢让自己发声,却能彼此谈论得热火朝天。这就好像是天空下起了烈火一般的大雨,虽然人们都不说话,但是,人们都知道这是一场能够烧伤人们细腻白皮子的大雨。絮好像要永久地居住在我们的村庄,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了。当我们建立好村庄的时候她就已经居住在这里,但在我们还没有打算建造村庄的时候,絮从未出现过,她是在确认我们会生生世世居住在这里以后才出现的。这注定是漫长而又炎热的一生,人们无时无刻地想要逃离絮,但又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失去刚刚修建的家园。
我一直有一个让人厌弃的想法,我觉得絮要生生世世与村庄为伴,直到我们的脸上都长满了银白色的絮,她也绝不会离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显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谁又能说得准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呢?
因为絮长久的存在,我们不得不多盖几座房子,没有砖头就用木头来代替,没有木头就用黄泥来代替,没有黄泥就用光滑的白色身子来代替。总之,我们必须建造更多的房屋让絮居住在这里。我们相信絮是因为这些房子才会到来的,我们需要为絮建造一个家。絮整天挨家挨户地飘荡,我们必须要为她多建造几座房子,所有的流浪者都需要一个能随时庇护她的家。全村的人都放下了自己的锄头,整夜整夜地搭建房屋。他们的汗水像水管爆裂一般喷出来,软滑滑的汗水能帮他们清洗身子,也能帮他们喂饱空无一物的肚皮。所有人都向上天乞求银白色的絮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们心甘情愿地把食物供奉给神灵,也心甘情愿地挨着肚子里的翻云覆雨。就这样,村子里盖起了五颜六色的房子,这些房子都是用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制作的。我们选择用马尿和泥,用羊奶黏住瓦片,把池塘里的大鱼剥掉鱼鳞,大片大片的透明鱼鳞就成为了防水的好瓦片,鱼皮可以用来粘贴墙皮。房子们紧紧地连在一起,相互拉扯着衣角,没完没了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古老咒语。
“絮,生生世世都会居住在这里。”
絮并没有乖乖地住进属于她的屋子,相反,她还是喜欢整日游荡在村民们的屋子里。这真是一件该死的事情,谁生下来会生生世世不离去!
我们吃的饭菜都是银白色的絮,盖的被子都是银白色的絮,用来洗澡的水都是银白色的絮。絮在我们的生命里无处不在,她紧跟着我们每一个人,这让我们不敢和任何人讲话,不愿意和任何人发生关系。我们的每一件衣服都被絮撕扯成白毛状,坑坑洼洼的身子都是絮整天和我们在一起的证据。为了对抗絮,村民们想起了神圣而又美好的故事。在远古时期,有一只没有名字的野兽,它永远都会跟在一个人的身后,当它发现其他更有意思的人,就会放弃自己原本跟随的人,去追随在更有意思的人身后。这只野兽之所以没有名字,是因为它的名字就是在它面前行走的人的名字,它不断地更改姓名,不断地跟随着一个又一个人。村民们在这个故事里发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能够赶走絮的办法。我们从世界各地拿来乳白色的纸和糯白色的胶,把纸和胶一层一层地糊在一起,我们打算做一个个纸人,放在之前给絮盖的房子里。听起来,这好像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整个村子的人都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开始全心全意地制作纸人。什么样的纸人我们都做,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少的,不管是丑陋的还是俊美的,就连缺胳膊少腿的纸人我们也做。乳白色的纸在村庄肆无忌惮地摇着自己的小辫子,我晃动着母亲的手臂,母亲不耐烦地看着我,把她的手臂摘下来让我继续晃动。“你总是喜欢使用别人的身体。”村子里的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滚烫情绪里,他们都在认真地糊着纸人。当我以为全部的纸人糊完后,人们就能停下手里的工作,去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时,却发现他们又在糊着贪睡小猫和馋嘴小狗,以及大自然中的一切。这样下去,乳白色的纸和糯白色的胶永远都不够用。
人们停止糊纸人是在一个可怕的白色清晨,银白色的絮开始长满整个村庄,她的样子变得越来越让我熟悉,就像熟悉我身上每一寸皮肤应有的颜色一样。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觉得银白色的絮就是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当我们对一种怪异开始变得越来越熟悉时,我们就愿意去拥抱她。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银白色的絮,尽管她已经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在不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给了我,我也不会像之前一样用火把她慢慢地烧成灰黑色。一切都是这样可怕!不仅我不再痛恨银白色的絮,而且所有人都不再痛恨银白色的絮。人们停止了糊纸,银白色的絮长满了整个村庄。
“为什么要放弃糊纸?”
“没有人放弃糊纸。”
“你在撒谎。”
“你不能把停止说成放弃。”
母亲把她的手臂从我手中拿走,平静地安在自己的肩膀上。“你总是喜欢把身体当成可以拆卸的玩具。”母亲像往常一样烧水做饭,她掀开米缸,里面全都是银白色的絮。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吼大叫,她就像没有看到银白色的絮一样。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有我才能看见银白色的絮。在这个惨白色的清晨,我们开始吃银白色的絮,用银白色的絮喝水,在银白色的絮里酣睡,甚至把掉落的絮放在我们的床头。
我们和絮生活在一起了。
建造好的房屋和纸人并没有得到絮的爱戴,古老的故事开始走向衰败。
絮毫不在乎村子所给予她的一切,她根本不明白五颜六色的房子是用来安置她的家,也不明白乳白色的纸人是她应该去追随的伙伴。絮什么也不明白,就像她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到来。没有什么能够配得上絮银白色的身子,她的身子像一股股流动的牛奶,香甜,十分惹人喜爱。她纤细的手露出红褐色的指节,她轻轻地晃动,红褐色的小颗粒便飞得整个村子到处都是。絮愿意把头发放进米缸里清洗,剪下的灰色指甲整齐地铺在床上,哭泣时的眼泪在哪里落下就在哪里生长。絮把她的身子都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地送给村庄。可是,村子里没有人能体会她的好意,也没有人真正明白她疼痛的心思。絮可以日复一日地不断生长,不断获得一个崭新的自己。现在,她没必要为自己的一切找一个地洞钻下去了,因为已经没有人愿意赶走她了,村庄里的所有人都接纳了她。她雪白色的乳房托起成片的稻田,任汹涌的水花飞溅在她湿漉漉的嘴唇和鼓起的鼻子尖儿。
在我以为我们要和絮生生世世生活在一起时,惨烈的悲剧发生了。
天空中下起了熊熊烈火,火团一个个从天空中掉下来,它们烧断了鲜活的绿树,烧光了所有的房屋,烧得人们紧缩着自己的肚皮,烧满了混着白昼与黑夜的大地,烧掉了扑通扑通的心脏,就连银白色的絮也被烧成了黑色的粗麻绳。村民们都看见了银灰色的絮躺在他们的耳边,絮什么话也不说,她是这场大火里最值得称赞的表演艺术家。絮从火苗中发出沉重的声音,她一面苦苦地哀求村民把她带走,谩骂这该死的火苗,哭出大片大片的银白色花絮,一面又和火苗谈情说爱,她把火苗当成她最值得信任的情人,为了火苗甘愿彻彻底底地放弃自己。她把一切都当成表演,她在向我们发出纯黑色的呼救声,也在向火苗诉说着甜蜜。村民们拉扯着粗麻绳从火堆里爬出来,他们被絮的呼救声弄得精神错乱,他们开始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这是梦里还是现实。谁也不知道自己丢了谁,谁也不知道这场火是怎么来的。它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消失得如此彻底。
我失去了我永久的家园,也失去了我痛恨的絮。
在村民们开始为新的家园建造房屋时,也在为絮的消失而欢呼。絮确实不见了踪迹,她并没有遗留下她灼烧后的银灰色,也没有向她的情人索要遗书。她的消失就如同她的到来,在某一刻突然改变。我拿着絮燃烧后变成的粗麻绳编织我的长发,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相反,我觉得用絮做的粗麻绳既好看又轻松,她让我想起了我在母亲子宫里的淘气与调皮,让我每一滴红色的血珠子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热热闹闹地跳着舞。很快,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在灰尘里寻找絮燃烧后变成的粗麻绳。她们把粗麻绳当作她们新生的头发,灰黑色的粗麻绳全部爬上女人的头发,小脑袋上满是粗亮亮的麻绳,让人感到寒气四起。
为了纪念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我们每个人都被赋予火神的儿子的名号,每个人都把火种带在身上,我们把火看作是解救我们的唯一出路,也是毁灭我们的唯一选择。
“絮,生生世世都会居住在这里。”
我的左耳朵里爬进了一只紫黑的细长虫子,它爬进我的耳朵里时酥酥软软的,并没有其他虫子扑飞进来时的那种瘙痒和疼痛。这只虫子在和我交朋友,它软趴趴的毛发给我清理出抱团的橙色耳屎,给我的耳朵做不同程度的按摩。就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紫黑色的小虫子也不会平白无故和我交朋友。
“絮,生生世世都会居住在这里。”
小虫子在我左耳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与此同时,它的伙伴也向村子里的每个人说着同样的话。我们为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感到悲哀,这种悲哀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后来生长的,这种悲哀如同苍耳黏附在动物身上的种子,会在特定的时间镶嵌在你身上。我们并不相信一只虫子的话,没错,一只细小的虫子,它能说出什么样的预言?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看不起一切渺小的事物,同样,我们也是大自然中渺小的一员。这是一件清清楚楚的事情,谁还怀念过去,谁就不该活在现在。于是,我们决定绞杀紫黑色的小虫子。村子里的人们开始使用各种办法让小虫子消失,用水浇灌左耳朵,用火燃烧左耳朵,甚至用刀子割下左耳朵。就这样,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只拥有右耳朵的怪物。在村子里,我们信奉天神,信奉地母,信奉一切的圣灵,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信奉一只会说话的紫黑色虫子。我们是属于圣灵的一部分,我们的思想也衍生出圣灵的思想。絮已经被消灭了,她仅存下的灰黑色粗麻绳已经变成女人黑色的头发,我们不能判断她是否会再一次复活,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听信一只小虫子的预言。为此,我们甘愿割掉自己的耳朵。
整个村庄都被一种坚实的力量笼罩着。
母亲揪着我的长头发来到水井旁,我痛恨紫黑色的小虫子,也痛恨我母亲粗糙的大手。小虫子欺骗了我们所有人,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挖好的陷阱,它对我们的每一次情情爱爱都是棍棒和尖刀。我可悲的小虫子一定是被絮蒙住了双眼,已经死去的絮居然还能让活着的小虫子怀念她,甚至在她死后仍然要为她的到来喊出尖锐的口号。我不明白到底是谁亵渎了天神的圣意,但是,谁想要给村庄带来灾难,谁就是不可饶恕的仇敌。母亲先是用清凉的冷水把我耳朵里的小虫子赶走,又用火烧死小虫子。我感觉我的整个身子都在融化,慢慢地融化成大地上的一滴眼泪。我的身子旋转成环环相扣的大圆环,躁动和紧张吸食着我耳朵里的细小茸毛,为了缓解疼痛,我只能把自己想象成一颗泡在酸奶里的红色草莓。我的小虫子好像生长在我的耳朵里面了,它已经成了淹不死、烧不烂的千年铜板。我挣扎着,头发上的粗麻绳四散开来,齐刷刷地掉落在地上。母亲松开手,捡起灰黑色的粗麻绳编在自己的头发上,用一把沾满灰红色的尖刀割掉了我的左耳朵,鲜血涌出一摊紫黑色的湿地沼泽。
“絮,生生世世都会居住在这里。”
我们都以为只有小虫子死了,它的话才能在整个村庄消失,它的预言就能够被打破。可是,不幸的事情却不会因为另一个不幸而改变。在全村人都割掉耳朵的第二天,絮真的来了。
絮并没有带来美好的事情,也没有带来糟糕的事情,她依然白净得像银白色的雪花,依然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她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看出我们集体割下了左耳朵。我看着絮平躺在整个村庄,她的身子遮盖住我的眼睛,白白灰灰的絮落在我黄色的皮肤上,呈现出一种黄昏的颜色。
“絮,生生世世都会居住在这里。”
大自然在创造神灵的同时,神灵也把他的手指送还给大自然。我不知道絮是为什么而来的,或许,她应该是不请自来的神灵,现在却变成了不请自来的妖魔。
“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了。”
母亲看着满屋子的絮,她的神经开始变得五彩缤纷,我看到她远远地盯着我,眼睛里流出五颜六色的椭圆形钢珠。母亲大声地咒骂着银白色的絮,就好像是絮割掉了我们的耳朵,是絮曾经毁灭了我们的村庄。她用淡蓝色的火焰烧毁了她凸起的青黛色眉毛,小毛发稀稀落落的全都掉了下来,它们被埋在土地里,一浇水就开花。母亲的所有情绪后来都和絮有关,她会因为我们在饭桌上谈论絮而把饭桌推倒,会因为满屋子的絮上蹿下跳,她在精神恍惚时根本不认识我,不能分辨清水和馒头,但她能准确无误地记得絮。于是,她会在夜晚拔光家里所有的絮。最让我感到揪心的是,母亲痛哭时必须要我们所有人陪着她一起痛哭,她的丈夫不哭就是对她的不忠,她的女儿不哭就是对她的不孝,她的父母不哭就是对她的不爱,她的邻居不哭就是对她的不诚。母亲想尽办法逼迫着我们和她一起痛哭,如果我们不能因为她而感到悲哀,我们就必须因为絮而感到痛苦。总之,她流出来的眼泪是因为絮,我们流出来的眼泪必须是因为她。母亲的情绪犹如一粒粉红色的跳跳糖,在我们嘴里上下跳个不停,她可以前一秒在为絮而痛哭,后一秒就因絮而大笑。我开始搞不清楚絮是为何而存在的,也搞不清楚母亲的情绪为何成了一粒跳跳糖。我见过很多没有道理的事情,也吃过很多没有味道的粮食,但这些经历并不能为我的母亲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日子越来越长,变化多端的人们想要让大地赐予更多美好的事物。
“谁如果不想在夜晚种花就必须在白天把种子留下,谁如果不想在野外安家就必须把他的金币呈上,谁如果思念南极的黑马就必须在春天出发。是谁走在橘红色的土地上喊着神父神娃,是谁把裤裆拉下指着魔鬼当家,是谁愿意在冰冷的被窝里日夜翻滚吃土呵。东来的天神,西来的佛,白色的酒配红色的馍……”
村子里的人们请了阴阳仙和算命的神婆。
阴阳仙说我们要把房子重新拆掉盖成他说的龙头龙尾村庄,这样才能压制住银白色的絮,才能让我的母亲幸免于灾祸。算命的神婆说我们和絮前生有纠葛,整个村子都是前世的报应,今世的果。他们一五一十地说出村子里的灾祸,生生世世居住在村庄的絮、缺少左耳的村民、半疯的人群……虽然人们都闭口不谈,但都对此坚信不疑。阴阳仙和神婆的嘴巴仿佛吃掉了村子上百年的历史,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做什么都是值得去拥护的。他们拿走了大量的金子,雪白的絮包裹着金灿灿的正方形,我们从土里生长也在土里落下。
搬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人愿意离开自己的故土、离开自己的家。银白色的絮不断地疯长,曾经象征着我们的辉煌和荣耀的村庄现在都变得苍白又渺小。我们的血脉和大地拧绑在一起,土地的泥就是我们的血,土地的颜色就是我们的肤色,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吃这里的泥土,住在这里的青黑色的砖瓦和烫红色的墙的建筑里,看牛马和羔羊。
我和父亲打包好所有的行李,母亲坐在马车的最后,她拿着一面黄铜色的镜子照着银白色的絮。我最亲爱的母亲,她并没有生病,也不会疯掉。她只是一时间不能理解絮,不能理解絮的存在。就好像是原始的人类不理解为什么上天要先让他们吃生肉,为什么黑夜在白昼的最前面。我们路过的地方都长满了银白色的絮,银白色的大地,银白色的高山,银白色的田地和银白色的小溪。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迁移,马蹄声吵醒了古墓里的人们,酣睡声叫醒月亮和星星。
“你在做什么?”
“不要这样,我亲爱的父亲,母亲只是想要多一些理解。”
母亲从马车上跳下来,她兴奋得像一个孩子,她的奔跑让大地长满了稀稀落落的小珍珠,她的笑声撞破了人群的呼声,没有人承认她是个女人,所以,全村的人都应该是疯子。母亲抱着银白色的絮,谁要是阻止她,谁就是我的罪人。
我亲爱的父亲并不能理解母亲的伤痛,他的厌倦是不需要回声的,这就像他割掉的左耳,永远比我们多长出一个粉色的小肉疙瘩。父亲拼命地去抓奔跑中的母亲,他恶狠狠地把母亲绑在马车上,用力地揪了一下母亲左耳上的细长线条,母亲安静地睡着了。
在我们到达一片没有絮的大地时,我已经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时间就好像是一把惹人伤心的酸柠檬,有苦有酸,还是眼泪的形状。
为了确保我们不再被絮所折磨,我们并没有建造房屋,而是选择了搭建帐篷,我们日日夜夜都担心突如其来的大风和暴雨,让人们庆幸的是这里既不会刮风也不会下雨,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
自从遇见银白色的絮,我们已经不会对任何奇怪的事情产生想法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看到的还要神奇。
我的母亲并不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她常常忍受着絮的折磨,我们都不能理解她,这里已经没有银白色的絮了,为什么母亲依然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女人一样生活呢?母亲翻着家里大大小小的柜子,告诉我絮就在这里,她从未离开我们,她会生生世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并不是预言,我用胶水粘住母亲的嘴巴,让她不能说话,可是,她的口水像凶猛的洪水一般冲走了凝固的胶水,我的全身都沾染了母亲的口水,为此,我不得不去临近的小溪冲洗我的身子。
小溪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淡蓝色的小溪像无数个连在一起的冰种玉镯,深绿色的水草轻轻地把自己摆动成一个可爱的心形,我越发为新居而感到高兴,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新奇和可爱。我用溪水洗去衣服上母亲湿答答的口水,可是,我的衣服并没有因为溪水而变得干净又清亮,反而全变成了银白色,我用手使劲地搓着衣服,很快,我的衣服就消失了。
我明明赤裸着身子站在小溪边,可人们都说我穿了一件银白色的衣服。
在这个没有太阳和月亮的家园,我的母亲依然想念着絮,她每天都向我指出絮的位置,絮在我的身上,在黑马的脚上,在小溪里,在每一个噩梦里……总之,絮一直都跟随着我们,要生生世世和我们居住在一起。母亲的嘴巴常常漏气,她随时会发出让人心烦的声音。
“絮已经来了,是你们不愿意看见她。”
“为什么你们不能像我一样承认絮的到来?她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她无处不在。”
母亲已经站在小溪边太久了,久到她成了昆虫新的栖息地,成为蜘蛛网的一整个夏天。她的衣服被撕咬出一个个透明的小孔,却没有露出灰黄色的皮肤,她就好像是一只发呆的虫子,听不懂我的言语。我们并没有阻止她离开小溪,当然,我们也从未想过小溪会成为母亲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这是一件很难去理解的事情,母亲是心甘情愿为絮献出生命的。
小溪并不深,也没有那么宽,母亲的身子被自己丢弃在外面,她的头浸泡在小溪里,成为一个软软的羊肚子。村民们说他们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时,小溪依旧是淡蓝色,母亲依然在告诉他们有关絮的故事,但是,絮真的已经消失不见了,村民们对母亲置之不理。
母亲的死没有让任何人看见,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掉的,她只是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献祭给了她念叨了许久的絮。
母亲去世后,小溪变成了银白色,人们也不再去小溪里打水了,家家都打起了地井。
井里的水也是银白色。
我们终于终止了有关絮的所有故事,家家户户都不再提起我的母亲,也不再提起絮,仿佛絮真的消失不见了一样。可是,村子里的每个人都人心惶惶,他们的右耳都真真切切地说着话。
“絮,生生世世都会居住在这里。”
自从搬进了新的家园,村子里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是来往的行路人,是过客,是和曾经的我们一样都长着一模一样的两只耳朵的人。我们之间并没有交集,现在的这个村庄就好像消失在了路人的眼睛里,他们看到我们并不打招呼,也不会向我们借宿或者讨一碗干净的水喝,甚至都不会向我们问路。父亲总是说,不问路并不是一件荒唐的事情,问路才是。我们常常怀疑我们是否存在,怀疑村子是否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不过,我们一点也不为这样的生活感到着急,没有絮的日子里我们随时都能闻出泥土的香气,即使往来的人们不和我们说话,我们也毫不在意。絮给我们带来的烦恼也使我们不再向陌生人抛去橄榄枝。就这样,来来往往的人们不会同我们有任何交集,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算不出来这里的咒语。直到一个小女孩告诉我,我的脚下踩着软绵绵的银白色泡沫。
“你在说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你们所有人都踩着软绵绵的银白色泡沫。”
“女孩子说话千万不要太烫嘴。”
小女孩看着我的双脚,笑出了苹果般的青红色。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传递给村里的每一个人,因为,我们即将开始再一次的搬迁。
父亲告诉我,我们即将去一个有着众多人口的村落,至于这个村落到底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心灵渴望着一个充满精气神的地方,即使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们依然愿意再一次搬迁。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我们一直往东边走,终于走进了一个有太阳的地方。
这里的人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热情,在我们没来之前,他们已经为我们建造好了房屋,安排了我们每个人的住处,为我们排练了最新的舞蹈,每一朵盛开的花都以我们的名字命名。我们不需要为生活担忧,他们把自己的粮食分给我们,把自己的清水分享给我们,甚至愿意把他们的家都送给我们。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慷慨而又热情的人们,为了表达诚意,我们对着天空发出了最真诚的誓言。
“我们愿意生生世世地居住在这里。”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们干净得像白净的纸,除了劳作他们不会再做任何事情。他们相互之间从来不会有摩擦,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笑脸。如果你和这里的人交流,你会发现他们从不会有和你不同的想法,他们永远附和着你的语言,你和他们讲话就好像在和自己讲话一样。他们的热情在感染我的同时,也给我带来深深的疑惑。
“你的名字是什么?”
“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名字——絮。”
他们是银白色的絮。
南音,2000年9月出生于河北沧州,三亚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读于三亚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2019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曾获海南省诗歌邀请赛三等奖,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青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