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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4期|强雯:雄关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4期 | 强雯  2022年04月20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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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红蟾关的长空桥望下去,公路如断头铅笔。群山密集,似雨未雨,云雾趴在山间。唐季历说不出话来。每逢大事降临前,他都这样哑口无言。

这座根据近代诗词《忆秦娥·红蟾关》打造的长空桥,坚不可摧。“西风烈,长空雁叫寒塘月”,阳刻的行书还在青苔岩石上冒着水汽。唐季历随着石壁字迹念了一遍,点点头,这一处,景区没有篡改历史。烽火岁月,此处应有座桥。不然战士们怎能迅速到达对面山头呢?这两座山头之下,可以来个瓮中捉鳖。美中不足的是,钢索崭新,桥面整齐,空气中还有新鲜钢铁的味道。当然,战士们可以一路小跑下此山、上彼山,但是时间就是战机,浪费不起。所以,长空桥建在这里是对了的。木桥?绳桥?几百年了,当是腐化成草木。

满目苍翠。红蟾关战役的血腥实在想不起了,唐季历感到思路受阻。

“哎,师傅——”

十米开外,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景区管理人员转向唐季历,此处也没有别人。

雾气横亘在他们中间,唐季历看不清他的面容,而且他带着雨帽。

“这桥是什么时候修的?”

对方看了看桥,慢吞吞地说,“这桥是新修的。”

唐季历想听他更多的解释,每一个景区工作人员都爱滔滔不绝,乐于分享他们知道的正史野史。但是针叶林以及沉默的绿色替代了一切。

这个景区工作人员并不作解释。他看上去四十几岁,恐怕不知道红蟾关大捷。大概也是本地人。

唐季历等待了片刻,雨雾终于凝结成水珠,落在头发、眉毛、眼睫毛上,万物严阵以待。唐季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战壕遗址,平整、簇新,像等待播种的好田。

但是木制的“战壕”两个字,还是刺激了他,应该有泥巴糊面,头盔歪戴,潮湿疲倦的士兵,宁静中等待枪林弹雨。不多,一共有五个坑,都在他身后。

红蟾山已经连续下了两周的雨了。

喘不过来的潮湿,让人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

- 2 -

守候毫无价值。唐季历呆呆地看着那些山路,间或私家车开过,再无其他。连续的雨天,造成了山洪暴发,红蟾关景区早在两天前封山,自驾游者费力地驱车上山,停顿、被拒,又无可奈何地开往桐梓或遵义方向去了。

山腰的云雾盘旋不定。一时半会它们是不会散的。唐季历趁守门人不备,悄悄溜进了景区。

两年前余婷婷经过红蟾关的时候,唐季历的心就曾跳到了嗓子眼。“帮我去拍几张照片,尤其是纪念碑。”他的声音洪亮,像在临时会议上强调一周考勤。

妻子并没有接他的茬。她的沉默并不表示拒绝。至少在当时,唐季历是这么想。电影《红蟾关》,他七八岁时就看过,黑白片,战斗激烈,战术变化多端,以少胜多。祖国的山山水水也走过,对亭楼阁榭兴趣不大,文字介绍看得累人,他就只喜欢纪念碑,阵亡纪念碑、英雄纪念碑、抗战纪念碑。在那些碑前,好好地拍两张挺胸收腹的纪念照,感觉增加了一份功力。

这功力说不具体,“总之,就是特别有精气神。”他用了一种官方话语对妻子宣布。

做他这一行,临时会议特别多,几乎每周一次,后勤、安保、库房看管,纪律严明,都得三令五申。在酒厂工作,可不单单是陪客应酬这么单纯,当然,这也是工作内容之一。现代化管理的书唐季历看了好几本,“随时都要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这是一家清代延续下来的老字号手工酒坊,几经易手,但技术没变。进入现代化管理后,更繁忙了。在唐季历任职的部门里,他说一不二。

“不一定有时间。”余婷婷蹙眉。

“想办法克服!”唐季历再次洪亮道,“那是个男子汉都爱的地方。替我去看看!”他嘱咐,“你去拍了照,就好像我去了一样。”

他看见余婷婷拖着行李在门口犹豫不决。女人家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利索。唐季历有一丝不快,但并没多想。十几年的夫妻,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翅膀硬了?

“照我说的去做,对你也有好处。”到底有什么好处?多说无益,自己去揣测吧。浪费口舌,懒婆娘只能靠下命令。

“走了。”女人关门。

唐季历转身去了阳台。葳蕤耸立,天然屏障,他仰着脖子的样子,好像已经站在了红蟾关脚下。他的女人,正在替他冲锋陷阵,他指挥着她,勇往直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他们并不顺遂的日子,总有一人得发号施令,鼓劲、加油,拖着一成不变的日常乐观前行。

- 3 -

长空桥上来了三个人,两女一男。

稀客。唐季历盯着他们。

他们在桥上蹦。但是云雾中的长空桥岿然不动。

“摇不动呢。”

“我来。”

“哈哈哈。”

“呵呵呵呵。”

唐季历看着他们由远及近,脸上也跟着露了笑。他们是遭遇战之前的哨兵,有些滑稽,又必不可少。

这三个人似乎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依然嘻嘻哈哈,熟视无睹。

“好冷啊。”

“好潮湿啊。”

“快看,红蟾关大捷。”其中一个年轻男性指着战壕大叫,另外两个人跟着跑过来,“哪有红蟾关大捷?”

“这里!坑。”

他们三个身体凑紧。

没有“红蟾关大捷”几个字,三个人斗嘴、较劲。一声压一声。

雾气越来越重,让他们的斗嘴很快没有了力气。

闷,胸闷。

“走了,走了。”三个人嚷嚷着要离开,还得重新走那条长空桥。

“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其中一个问唐季历,又好像在问自己人。

“这里还有两条路。”唐季历洪亮答道。三人同时侧目。唐季历指了指南边山脉旁的岔道,“这里,看到没,可以直接下去。”但是山路蜿蜒,这其中的曲折并非肉眼可见。三人犹豫了,他们在思量唐季历是不是从其中一条路上来的?

“算了,算了,还是走回头路吧。”其中一个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唐季历。

唐季历也跟在他们后面,过了长空桥,下到栈道处,问他们,“可以搭我一段路吗?”

三个人再次犹豫。

“就到镇上,我本来是搭摩托上来的,现在走回来,怕是要三个小时,看不清路了。”他赔着小心。

雨,说下就下。

到达镇上之前,经过了三个鱼塘,雨水已经哗啦啦地炸开。炸开在池塘上,痛快。一个人都没有在户外。唐季历在车厢内,很平静,他想余婷婷肯定不在这屋。经过下个鱼塘的时候,雨水在地面上绽起了巴掌大的雨花,草儿都打得东倒西歪,余婷婷肯定也不在这个屋子里,他失望地想。这些失望就像草叶一样,没有力气再好好地站立。它们曾经都是郁郁葱葱,生机蓬勃。

镇公交站近了。“好,就是这里。”唐季历说。车停了下来。他一只脚跨出了车门,雨点立即包围了他的裤管。关门、挥手,挥了挥手,车屁股顿了顿,趟过一个水坑,冲向前去,那样子真像余婷婷。

- 4 -

七个月前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

吃早饭的时候,余婷婷说等会儿要去桃花山,和几个姊妹伙约着一块儿。走时,她提着一个小肩包,看不出异样。

“下午就回来。”她说。但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

赌气是家常便饭。唐季历揣着一肚子气到第二天,憋到了傍晚,仍没回来,熬不过,打电话过去,那边就给掐断了。

雨水不停歇。

路面已经淤积了不少洪水,车开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有的甚至在洪水前停下来,跑出来看看深浅。镇上的住宿很多,农家客栈,一家连着一家。家家门口都立着特色菜“黄焖鸡”的招牌。他真有点饿了,就迎头挑了一家进去。

房间的床单上有破洞,他躺了上去,挡住了那个破洞。潮乎乎的,他侧了个身。

余婷婷穿着游泳衣的时候,显胖。尤其是两条大腿,发酵似的鼓圆,而裆部的布料太细,两条腹股沟毕现,中间的勾缝,让人挪不开眼睛。

“你怎么穿成这样?”唐季历盯着妻子的细布料看,外面都是水稻,青蛙一阵接一阵地叫,停顿不超过两秒。

“游泳衣就这样啊。”余婷婷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这是农村,不是城市。”他加重了声音。“你到美国裸体沙滩上,不穿都没关系。”裸体沙滩也是他从酒桌上听来的,再说,美国天远地远,干了什么丢脸的事,谁知道!这里,那就不行。

“你小时候游泳不也光屁股。”余婷婷对着镜子抢白,“还去美国。你20万元都借给我了,还有多的?那再借我点。”

不说钱还好,一说钱,唐季历脸色就青,之前余婷婷要借40万元做生意,他不肯,好说歹说,才给了她20万元。家里的固定资产都是自己的名字,平时也不让她管账。她给自己生了个儿子,并没有得到自己钱财上什么好处。这20万元算给她找个事情做,亏了,也不会太心疼。当是多年恩情有欠吧。

唐季历从镜子里偷偷观察妻子的神情,想知道她是真试探还是假试探。

“把泳衣换了吧。”唐季历的口气软了下来。

农村的水库是可以游泳的,说是水库,早先是集体池塘,后来因为一些不便交代的原因,池塘就变成“三不管”,自生自灭。尽管不管,但也不许农民们占为己有,养殖耕种什么的。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公共游泳池。

“游野泳。”乡村人互相招呼着,蹦跶进去。泥巴含混着,有时就糊满人一身,上得岸来,还要仔仔细细清洗身体。靠着岸边的人,有时还能摸到泥鳅。抓是抓不住的,它们跑得比女人还快。

来游野泳的女人,也是村里的,照旧得穿着褂子背心和短裤。偏偏余婷婷就不。她穿着泳衣,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勾勒得一清二楚。

那怎么行,招摇过市,风打浪尖。

“穿成他们那样?袖子裤子的,遭不遭罪。”见唐季历一脸嫉妒,余婷婷补充,“浑身湿漉漉的不舒服。”

“要舒服就回家洗澡。”唐季历先走出了屋子,让她好好想想。

一线明亮覆盖在群山之上,水库里有扑棱的水花声。唐季历仍旧是紧张,他观察着村里人的眼睛,那种不怀好意、居心叵测又心知肚明的。虽然他们什么都不会做,但是让他们想象,也是一件令人羞辱的事。

妻子出来了,仍是那件游泳衣。

“谁会往那里看,难道男人不是先看这里吗?”她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胸,“这才是脸面。”她原意是想安慰他,可不知为何这动作招起了他的怒火。

唐季历看不惯她那个样子,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有胸,别的女人都不像她这么急于出售。

“你再晃!”

“咋了?”她又晃了一下胸。

“你再晃!”

她挑衅地又甩了一下。

唐季历一个猛子就攘过去,力气太大,余婷婷快速退后,一个趔趄,田坎湿滑,她东摇西晃,胳膊朝空中抓了几把,方才站稳了。余婷婷着实被吓了一跳,满脸愠怒,气也急了。但是那口气没有把恶毒的话逼出来,她没有骂丈夫,第二掌也许就藏在空中,会再次推向自己。她被吓住了。唐季历自己也吓了一跳,过去他从来没有对她动粗过,最多就是语言上的诋毁。但他说不出道歉的话,而且明明是她挑衅在前。余婷婷转过身去,一腿长一腿短地摸索着下了水库,很快,就游到离丈夫远远的一个角落。唐季历在边上看着,觉得自己像傻瓜,形单影只,还不如旁边的水稻,他们是集体的,可以遮掩个人的不如意。在水库的另一头,也有些妇女,不过都穿着黑色短裤深色短袖,虽然打湿了,但还算中规中矩,游什么游,不就是解个热,只有余婷婷鹤立鸡群。

他有时能瞥见余婷婷的挑衅眼神,那种“蠢人”“操蛋”之意,也有一些戴斗笠的农人在旁边插科打诨,水库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都不是余婷婷的,她是城里人,她是城里人的游泳装扮,怎么能和村妇飞短流长,她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了起来。

唐季历不得不承认,妻子在水里的姿态是很吸引人的,这让他升起一股怒火,认为是有意挑逗农民,如果她在城市的游泳池里,这样的泳衣和泳姿稀拉平常,还有比她更骚荡的女人。唐季历站起了身,沿着稻田边走了起来,但是羞辱像迎风而散的稻香,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他绕过一栋白房子,接着又是一栋红房子,他好像是在等着妻子上岸,但是乡村的鸡肠道绕来绕去,没有尽头,他一个人走着,就再也没有回到水库边。

晚上,等唐季历回到自己家中时,发现余婷婷已经在家里。

他很奇怪,但是并没有质问原因。余婷婷也没有表现出愧疚、委屈或是讨好之意。空气里似乎储存了好几吨的石材,使人动弹不得,侧身而过,都感觉重如千斤,此后一周,他们都没有说话。

- 5 -

雨水仍旧下得很大,哗哗地拍打着窗户。每个水珠都像余婷婷的肉体,不知羞耻地附着在眼前。但她根本就不是个放荡的女人。唐季历推开窗户玻璃,雨水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几秒钟,就已经淋湿了桌椅。

他“唰”地关上。

余婷婷只是个技校生,家里也没路子给她好工作,她就在地下商场里卖起了银饰。这里门面便宜,自然售品便宜,但是地下商场常年不通风,公共厕所也少打理,屎屁尿和死耗子的味道交替成三四股,恶熏熏的。贪便宜的人都得忍受这味道。唐季历那会儿爱去地下商场买点牙膏、拖鞋的,他也是单身汉,但地下商场的屎耗子会变得潮湿,黏黏地往体肤上沾。唐季历买东西就固定几家,拿上就走,没心思在异味漂浮的地下商场久战。命运总是会安排点小插曲,就看你接不接招,长不长眼。余婷婷是不做男人生意的,但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冲他笑,明眸皓齿。唐季历知道那笑不是冲他,但是他就看见了余婷婷一口好牙,整齐雪白,明媚如春。突然间,他想上去说两句话。

春风里,是个自然人都会对桃李芬芳报以欣然。

有人迎上来,余婷婷自然摆开了买卖人的架势。把一些利润高的银饰品推荐给唐季历。都不贵。唐季历没怎么还价,就买了两样。傻乎乎地走了。

十七八岁的女子,做生意并不全心全意。一来二去,就跟唐季历约会了。

女人都爱占点小便宜,何况她还那么年轻,唐季历看准了这点。完全是手到擒来。刚开始那几年余婷婷还听话,他说什么,她都呵呵地笑。没见过世面。唐季历在一家当地酒厂做驾驶员,随便讲个笑话,都能让余婷婷心花怒放。

结了婚后,他自然是一家之长。女人家能有什么高见,她说什么他都不爱听,陈词滥调,妇人之见,找不到重点。就是一顿饭,他也能滔滔不绝数落出她的不足。那时候,唐季历已经提拔了中层副职,安排在办公室里做接待了。

见的人多,参加的饭局多,堂屋婆娘就越看越不顺眼,主要是不会说话。他说个什么事,她都要插嘴,关键是插嘴也没插在靶心上。跟这样的人聊天,真是拉低自己GDP。

“别说了,我说你听就是了。”好几次,他不得不粗鲁地中断自己的好心情。哎,只能到外面去和兄弟们聊天。有时,醉眼迷蒙,他也会觉得似有亏欠,应该给她买点好衣服,捣腾下,像模像样,毕竟比自己小十岁呢,身形样貌还是有的,但酒嗝泛上胸膛,一阵口酸。算了,还要供孩子念书了,开销不小。都一家人了,折腾这些七不七八不八的干啥,又不是场面上多大个人,遂又断了念头。

常常回来得晚,和余婷婷就说不上两句话。倒头就睡的日子,他也没心情理会余婷婷到底有没有意见,昏昏沉沉中,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丈夫的责了,睡在自家床上,她也能看见自己,不就完了吗。

他就这样向着家,她仍是没耳性。

“筷子不能插着放在碗里,说了一次二次,都当耳边风,小孩子也学了这个坏毛病。”这些饭桌上的礼仪,也不是他父母教的,无非是酒场上传来传去的话篓子,说是筷子插米饭里是找鬼,唐季历就听进去了,还好自己从来都注意这一点。

喝酒喝多了的人,有时就信这些邪的。说不出正经八百的道理,但既然是千百年传下来的习俗,肯定是有它的道理。遵守一下又不难。媳妇儿、孩子都得学学,免得不小心又犯忌了。

脾气好的时候,唐季历要跟余婷婷说叨说叨,风俗民情,“筷子插在碗里那是招鬼魂的,阴气压住了阳气,不生病也要倒霉。不动筷的时候得平放在碗口,筷子还不能向着客人,那是无礼,更不能向着自己。”

刚开始余婷婷还要撒娇,把筷子平放着转来转去,“怎么都会指着人。”

“真是蠢。”唐季历给她调整了筷子的方向。再后来,他就一点耐心都没有了。二话不说,直接把筷子从米饭中拔出来,扔地上。

“拿过去洗了!”他气没地方出。“不懂就要多学,学都学不会,还能干哪样!”

余婷婷低眉顺眼照做,翻不起浪。

两人闷头吃饭不说一语。关上门,谁家的夫妻怎么过,谁都不知道。

唯独余婷婷爱美,唐季历是随了她。最开始不就是看上她这一点吗?生了孩子,模样也没遭改变。她在穿衣镜前捣腾,他就在背后悄悄欣赏。不过唐季历装成漠不关心。她小心翼翼地穿衣,只有在穿衣镜前,才稀里哗啦地脱了下来。

唐季历还是爱妻子的啊。不然,怎能由她随意打扮自己,藏娇藏美那是男人的劣根性,他已经克服了。他唯一有点说不出口的,是妻子的工作,老不稳定,卖银器,卖水果,开麻将馆,没一个长性。现在又想着去承包鱼塘了。她从家里拿走了20万元。

“不远,就在贵州。”

贵州的鱼塘这么多,他从红蟾关找起,不知找到何年何月。

余婷婷的电话是早就打不通了,连儿子给她去电也打不通。唐季历琢磨着她八成已经干了缺德事,无颜见夫。想找是肯定找得到的,但是,他唐季历大小是个部门负责人,要脸要面。安保、厨房、库房,平时听惯了他发号施令,等着看笑话;那些兄弟单位的头头脑脑,把酒言欢,迎来送往,吟诗作赋,都还是场面上的人。

家丑。

捉拿归案,也得偷偷来。

- 6 -

宾馆里潮气轰天,他想起这里的特色是黄焖鸡,一个人虽然是吃不完,但看看也是行的。唐季历下了楼来,饭厅里空荡荡的,厨房里也冷锅冷灶,看上去不像养得有活鸡的样子。

“有黄焖鸡吗?”他吼了一声。

东南角探出一个头来,“有啊。”

“怎么吃?称重还是一份卖。”

“一只鸡,四五斤重。你几个人。”那个探头的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原来他刚刚一直窝在里面看手机。但在这黑压压的饭厅里,一切都像是说说而已,难以让人想象食欲。

“一个人。”唐季历尽量显得理直气壮。

那人显出为难的样子,唐季历也有点扛不住了。“那还有什么吃的?”

那人转身,“要不看看菜单?炒菜也有。”没开灯,雨水笼罩了街道,屋子里特别像顶着一口锅盖。

“你说说特色菜就是。”

“黄焖鸡。”那人也停下了寻找的姿势。

唐季历长长吐了一口气,窗外的雨裹挟着水汽飘舞,他迎了过去。“贵州不是都吃酸汤鱼吗?”这句话被雨水打断了。

这样风雨飘摇的天气里很适合来一锅麻辣鲜香的沸腾鱼,再上一斤白酒。什么世间烦恼不如意,都通通散了。越是恶劣的天气,不如意的时刻,往往最容易得到暖意。只是眼下是他一个人。

他的酒瘾又泛上来了。

雨水倾泻而下,唐季历微有醉意。

“哎。”后面一个人递过一张菜单给他。唐季历瞥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他最讨厌喝酒的时候被人打断。有一次,余婷婷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陪酒,他挂断了两次,第三次电话又打过来时,他就直接关机了。

关机不是个好办法,但他就是不想在办事儿时听见媳妇的声音,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反正都要回去,急什么急,有什么事,自己处理不就行了。还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好,不是机关工委主任,就是农委主任,再不济也是个企业的党组书记,不像自个儿家的,这些年的好日子,还不都是靠我这个男子汉陪酒陪出来的。

每年他自己都要花差不多两万元,打点关系送酒,说是自家厂里的酒,也得买,无非是给个出厂价。没法子,谁让自己正好在酒厂呢,让人觉得送酒不要钱一般。

- 7 -

离水库推搡事件八天后,家里的隐形石材好像突然被人运走了,空气轻盈,不再局促。吃过早饭,不知谁先开口说了话,谁又应了声,脸就扯开了。

“我要去桃花山,约了几个姊妹。”出门前,余婷婷带着小包,简单抹了下口红。

“下午几点回来?”

“晚饭前吧,到时候看,晚了也许晚饭后。”

桃花山不远,那里有农家乐,唐季历也去过那里,有鱼塘、农家乐,约上几个朋友打打牌,也能消磨两天一夜,有时也在那里谈谈不宜公开的生意。

他们竟然不过夜。

“都有谁去?”

“赵二姐、桂花、刘浪。”

这几个人唐季历都熟悉。“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放心好了。”

“多给我拍点照片。”

桃花山是真去了。事后,唐季历给赵二姐打过电话求证。其他两人就不必打了,他不想让别人猜测他们夫妻间出了问题。

他隐隐感到是不是那天在水库边推搡了她出了问题。可是也不至于吧。唐季历并没对她拳脚相加,谈不上家暴。

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唐季历在心里恨恨地说。但是一个月、两个月都没有回来。之前说要承包鱼塘,给了她20万元,这鱼塘在哪里,原说在璧山,生意不好,就转手去了桐梓,他也没有去实地考证过。随便她信口开河地说着。

现在,他想去跑一跑。

- 8 -

“哎,你到底吃不吃?”店员拍了拍他胳膊。

吃,当然吃。唐季历转过头,“借我把伞。”他想出去转转,不能在这里吃,吃的都是怨气。

整个红蟾关镇都立着红色的招牌,“黄焖鸡”的字体大大小小,想避开都不行,但家家户户,看上去都没有客人。他好不容易挑了一间看上去还像模像样的餐馆。

所谓像模像样,不过是多了几个红灯笼,桌椅呢,都是实木的,打造的是古代江湖客栈的风格。每张桌上,还有蓝色印染的桌布。

店里已经有一桌人了。他想好歹还有人气,就这里吧。

他坐下喝茶,是老鹰茶。无味。

“有什么酒?”他讨厌喝酒,每次喝酒后总是拉肚子,肠胃大概被损坏了吧。但他习惯性地会想起酒。

“土茅台。”

“什么?”他知道肯定不是茅台。

“苞谷酒。”

“我看看。”他站起身,往玻璃酒缸子陈列台走去。

“哎——”

唐季历转头看见了下午在长空桥上遇见的那三个人。他笑了一下,远不是下午那种开怀的笑。只是礼貌。那三人一齐盯着他,谁都没有发出坐过来的邀请。

“哪一个是苞谷酒?”唐季历转过头去,选好了杯中物,回到自己座位。

等到服务员把酒和黄焖鸡端上桌的时候,他才感到孤独,他转过身,想对那三人说句话,正巧他们都背对着唐季历,并没注意到他,他旋即又回过头来。

鸡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吃过铁山坪的椒麻鸡、歌乐山的泉水鸡、白马凼的板栗鸡,去吃之前,都是几个朋友邀约,说得口舌生津,荡气回肠。其实筷子放在嘴里,味道都大同小异,都是一盆菜端上来,哥俩好呀,六六六呀,猜拳行令就走上了,每次都是到最后,也不知菜味为何物,男人们喝酒,说瞎话,废话,永远落不到实处的斩钉截铁的话,越醉越想喝,越想喝越不省人事。事毕,腰酸腿疼,人困马乏,只剩下吹牛皮的激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样的激荡心情多了,就条件反射地会去想到酒。

就跟人不得不回家一样,明明知道家是个冰窟窿,还得回去呀。

余婷婷有大半年没回家,不知道这个年她还回不回来过。他有点急切,也有些懒心无常,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呢。他会不会是穷操心呢。

苞谷酒一口闷。一般。他咂咂嘴。

“她在搞鱼塘呢。”别人问起,他就是这么一句。

搞鱼塘哪需要跑这么远。旁人眼里都挂着疑问。“真舍得你那漂亮媳妇?”

“老夫老妻,孩子都高中了。”

“放养,放养好。”旁人又自作聪明地说。

唐季历也顺着玩笑话说,但心里并不乐见。

“哎——”三人中的一个冲他举起杯。“拼一桌?”

唐季历不想过去,都是一帮小孩,两男一女,搞不清楚那女的离谁更近,也不想去搞懂。

喊人的那一位径直走了过来,唐季历看得出来,他是喝了几杯,并且酒量不行。

“一个人吃这么大盆?咋整。”

唐季历不答话。

“一块儿呗。”年轻人冲那桌甩甩头。

“你们怎么也到这街上了。”

“听说就这街上有好吃的,再往前走,就不知天昏地暗了,算了,又折回头来。”年轻人主动和唐季历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们去哪里?”

“贵阳。”

“那还早着呢,可以先去桐梓。”唐季历也饮下一杯。

“你呢?”

“我不去贵阳还得回呢。”

“办点事?”年轻人问。

唐季历笑起来。他像眼前人这般大的时候,也这么说话,不,根本就不刺探领导的私事。领导带车去汉中开会,第二天就有两个女人搭上了顺风车,要去汉中的景点。两个女人左一句右一句,领导无力招架。到了景点照例是买票,等人。领导说,你自便,一会儿电话联系。他便等他几人先进大门,自己便走另一条路,闲逛去了。

唐季历在山头上,看见健身步道中的三个人,说说笑笑,领导一走三歇气,他觉得好笑。独自在山头上笑了一会儿。天热,气闷,无风,那是他27岁经历,大好的前途就在眼前,只要他懂事。

他自然是懂事的,在他们三人之前,他已经在景区门口等上了,喝了两瓶红牛功能饮料,抽了一支烟。

回去的路上,他听见领导的话也多了起来,他们三个人已经是熟人了。有时会有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直接冲着领导来,但他似乎很受用。

领导出差开会都会叫上唐季历。他说,“小唐,跟我走一趟。”也不说去哪儿,也不说几天。到了目的地,总会有不相识的男人或女人一块儿。他有时跟他们一块儿玩,只是从来不在一起吃饭,那些男人或女人都邀请他一块吃。他借口上卫生间,然后悄悄走掉。这些事情不用领导交代,他都懂。

现在他在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突然有了好感。

- 9 -

“来,吃鸡。”唐季历敲敲菜盆子。“是男人,就一定要来红蟾关。以前我媳妇儿来过,我就跟她说,一定要来这里拍拍照。说来你别笑话,虽然我是第一次来红蟾关,但已经感觉来了无数次了。那部电影《红蟾关》看过吧,黑白片,惊险刺激,我第一次看的时候,还是七岁。主演是……”他一下忘了名字,便端起了酒。

小伙子认真地听着。

“红蟾关是兵家必争之地。我拣最重要的说。”唐季历歉意地笑笑,“1933年,红蟾关大战,黔军被歼灭六百余人,我军伤亡一百余人,我军取得战略性大捷。不要小看这些数字,这是关隘,是突破点,夺取西南重镇的门户。”唐季历卖了个关子,“你们知道西南重镇有哪些吗?”

三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都没回答。

“血雨腥风啊。”唐季历叹了一声。“贵州军阀王家烈、侯之担慌忙调兵遣将,在红蟾关一带设防,以保老巢。黔北第一要塞,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雄关漫道。唐季历摇摇头。婚姻如鲠。那次专门嘱咐媳妇拍点红蟾关的照片,她一张都没带回。他大动干戈,头一次为小事。

“叫你拍你就拍!”

“没什么好拍的。”

她越来越不服软,这令家庭生活生罅。“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我想看看。”

“想看的话,以后俩人再看呗。女人家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多了,不也在照做吗?”婚后十五年,女人凡事要争输赢。有哥们儿敲打唐季历,三十几岁的女人难弄,唐季历知道言外之意,但是现在他有了更深层的体会。

“夫妻间最重要的是同喜同悲。”很长时间以来,他不愿意讲道理了,这些都是恋爱时期、初婚时期常常做的事,习惯成自然了,还讲什么讲,但那一次,唐季历觉得非讲不可了。

余婷婷开始沉默,她可以一周、两周都不说话。这是她的技巧。唐季历生气。

那个被她口舌生津支走的20万元,也有用尽的时候吧。这么长时间了,若没赔钱,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有名堂不早就传到自己耳朵里的吗?这女人,从来就没被人夸过能干。都是自己骗自己,自己骗别人,说媳妇儿在外面闯了一番天地。有时午夜梦回,唐季历会揣测,如果钱没有用完,那鱼塘在哪里呢?肯定不在红蟾关,不在贵州。西南重镇好几个地方呢,他跑不完。他知道,她要安心藏起来,唐季历是找不到的。

他也没安心找。

“年轻人,你多大了?”唐季历猜测他快30岁了。

“快30了。”年轻人说完这句话,回头看了看伙伴,他们自己正在说话。“过去吧,我也不能丢下他俩。”

“好,凑一桌儿。”唐季历挥手叫服务员过来,他一向都是个仗义的人。

桌上有了两盆黄焖鸡,有一种过分隆重的样子。女孩子首先表示谢意,“这么多黄焖鸡,怎么吃得完。”她脸上的天真,是时光给的。年轻真好。唐季历多看了她两眼,她的眉眼立即丰富了起来。

服务员重新给黄焖鸡的锅底点上火,固体酒精燃烧,火势渐长,唐季历打开了话匣子。

“最早这是川黔的茶马古道,后来成为军事要塞,卖茶的卖盐的都跑光了。”红蟾关大捷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唐季历口中流出。他们又叫上了一斤苞谷酒。这个傍晚以及即将到来的夜晚,多么熟悉,像若干个唐季历职业生涯中的一天,他三十岁到四十岁这些年,很少回家吃饭,应酬太多,身不由己。难得在家的时候,他不得不拿出家长的作风。礼仪不可偏废。终于无须迎奉。

但是家里餐桌上的那个自己,也并无太多快感。他和酒,和有固体酒精的饭菜待在一起,才能体会到惺惺相惜。这些,余婷婷不会懂,也不需要她懂。

家里,不需要场面上的女人。

天开始黑下来。话语连绵,女孩子时常发出悦耳的笑声。唐季历听见其中一个男孩邀约自己明早同去桐梓或遵义。话至此,女孩子的面容对着唐季历生动了一下。她的眼睛清澈但饱含内容,唐季历报以模棱两可的笑容,这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协议,或者是那个女孩的主意。

唐季历在酒桌上的笑容,一向有效。过去一些模糊的事情浮现在眼前,让他觉得女孩子的脸似曾相识。好看的眼睛到处都有。但是他对女人的讨好本能只限于酒桌上了。

微醉的感觉消失得太快。快乐也一并消失。通常这个时候,唐季历会继续加杯,直到酩酊大醉。烦恼连同快乐全军覆灭。

朋友遍天下,说的就是这个时候。

不管他们之前的轨道来自哪里,又会去往哪里,但这一刻,他们被意气相投所庇护和解救!

酒是个宝贝。黄焖鸡是个宝贝。唐季历冲着餐桌开怀。

鱼塘的雨还会继续。鱼儿都躲到池塘深处了。那些暴跳如雷的雨滴伤害不到鱼儿。艰难的一天已经过去。

白天的事白天再说。也许明天鱼塘水面依然会迸炸,雄关漫道,妻子会依然躲着他。唐季历遍寻不得。也许,是故意走了一条歧路。

“地球是圆的。”琢磨着自己可能出错的时候,唐季历觉得这指引非常正确、及时。氤氲中,他再次端起酒杯。

强雯,重庆人,有小说散文见于各刊,曾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选载,曾获中国新闻奖、重庆文学奖、红岩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吃鲸鱼的骡子》《养羞人》,散文《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小说集《石燕》,主编图书有《母城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