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5期|叶浅韵:生生之木
1
过了这一排高大的朴树,再过一排婆娑的杨柳,就是我家的地盘。阳光穿过新绿的树叶,照耀在大地上,布谷鸟正催农人忙点种。老耕牛们在里里发发(使牛时的口令,里里:向左,发发:向右)的喊声中来回忙碌,翻新过的土地像新鲜的日子。还没看见母亲的影子,就听见她的声音了。听上去她是在跟人吵架。
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子,正在恶搅板栗树上的一个鸟窝。树枝和松毛纷纷往下落,她一边搅一边咒骂,骂这些豺狗豹子都拿不着吃的雀神怪鸟。转瞬间,一个精心搭建的安乐窝迅速就被母亲摧毁了。四平村的人对不知道的鸟,在调侃和生气时就把它们统称为雀神怪鸟。空闲时刻,也就按直观感受,随口叫什么便是什么了,就像他们叫这种鸟为大花雀。
母亲说,她才种下的苞谷,第二天就被大花雀刨出来吃了。又种,还是这样。真是忙不赢早起的鸟雀啊。没有了窝,看它们可还有闲心来这里捣乱。一会儿,飞来两只黑白相间的大鸟。母亲说,快看,大花雀来了。它们跳跳跃跃地在枝头张望,找寻着它们的家园,长长的黑尾巴,比绅士们的燕尾服还好看。接着,我听见吓了我一跳的声音。那一句著名的国骂从两只鸟的嘴巴里一串串地吐出,重重地敲击着我魔幻的听觉。
这种鸟会骂人的事我之前就听婶娘们说过,她们会在某人讲话难听时说一句,你咋个比大花雀讲的还难听呀?小时候,我们听到的鸟叫声,不外是从柿子树上、梧桐树上、沙泡树上传来的“清明酒醉”“民心向背”“桃唤桃唤”“熊柱英熊柱英”的声音,从没见到过一只会骂人的鸟儿。村子里娶来的新媳妇恰好叫熊柱英,鸟儿一叫她的名字,一村子都喜气洋洋。后来,村子里又有了个叫桃唤的姑娘,一听到鸟的叫声,她就大笑着跑出门去答应。母亲说,都不知道这怪鸟是哪年来的。第一次听见时,村子里的人觉得很新鲜,男人坏笑,女人害羞,孩子们惊奇地探寻着树上。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男人和女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转到呵斥孩子们的声音中去。
两只大花雀还在骂,声嘶力竭地骂。失去家园的人和鸟,他们都有理由痛快地骂。骂完,各自还要建设新的家园去。我仔细地查验着那个窝,树枝搭成的框架,松毛装饰的里层,这便是鸟儿的家,它们想在此繁衍生息,没想到遇上了坏人、敌人。鸟儿的窝巢与我的先祖们初来此地时,用木头和树枝搭建的窝棚,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躲避风雨,为了延绵不绝的希望。他们从窝棚到木屋,再到如今钢筋水泥的房子。从追求温暖实用,到赏心悦目,多少代人的辛酸都埋葬进一堆堆黄土里,留给子孙们蓬勃的愿景。
叫骂了好一气的鸟儿大概是累了,它们飞去另外的地方寻找新的有枝可依的大树。为了生活,人类与鸟儿一样,就地取材,安身立命。只有当衣食无忧时,“享受”这样的词语才开始入村入户。山沟旁边种植的茶树,是我爷爷的奢侈品。每年春天,他采茶、制茶。炕茶叶的香味里有一种安神补脑的气息,它们安抚着我爷爷的嗓子,安抚着一个个搪瓷杯里的热闹夜晚。火塘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粗陶茶罐在火上冒着热气,煤油灯下来摆白(方言:侃大山的意思)的人就陆续进门了。我听见过母亲向爷爷抱怨说茶叶吃不消,得去街上买一些牛皮纸包装的茶叶回来。像是经过精细加工的茶叶,比我爷爷自己粗加工的茶叶更好喝。后来,那些茶叶树就悄无声息地被遗弃了。
老屋子的柱子很粗壮,它们威严地撑起了一排房子,房子里安居着爷爷的兄弟们。我曾在一个时期对这些柱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一个小女孩看着陡峭的山崖,想象那些高大的松树如何成为房子的一部分。我爷爷的咳嗽一声赶一声,我奶奶说,这齁痨气喘的病还不都是这些从山上抬下来的大柱子压出来的。我去山上背柴时,对着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松树左看右看,很想知道哪一棵能成为谁家新房子的顶梁柱子。
有一年,听说伯父家要盖房子了,别提我们有多高兴。他整天忙忙碌碌,我们也跟着嘻嘻哈哈。起初是对他手里的工具感兴趣,斧子、锯子、弯刀、凿子、推刨,使用方法各种不同。长锯短锯,声声慢慢,那些木头就神奇地变成了各种花样。当我的左手不小心被锋利的锯齿划破后,我就对锯子保持了特别的警惕,但我的哥哥和弟弟们经常淘气而笨拙地背着伯父鼓捣锯子。最令我喜欢的是伯父用推刨推下来的木刨花,还有那些各种形状的边角料子,我们用来扮家家、盖房子、做狗窝、搭鸡圈,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一大堆刨花,除了当燃火材料,就是我们的乐园。这不,我三哥刚从一堆刨花中钻出来,身上就像下了一场雪,头发上、眉毛上、脖子上都挂满了白色。他把最长的两条刨花拈在我的两根短辫子上,说我以后就是长卷毛姑娘了,好看,好看,真好看!我们咯咯咯地笑着,一遍遍地玩天女散花,看白色纷纷扬起、落下。伯父提着锯子和推刨过来了,猪肝色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把锯子往地上一扔,大声地斥责,你们这些小鬼登哥,给我滚远点玩。玩米,玩面,狗都不稀罕。现在,连一堆破刨花都不放过。我三哥迅速扯掉我辫子上的长刨花,我像个没吃饱的花咩羊,张开嘴巴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更招伯父嫌弃,他又接着骂起来。我三哥轻轻地在我耳朵边说,这个老古时人怕是又吃醉了。你快别哭了,再哭,他会拿锯子锯掉你的舌头。我伸一只手捂着嘴巴,惊恐地看着那把像是会说话的锯子。我亲眼看见它把最坚硬的木头锯断过,伯父一只脚踩上去,用双手来回地拉动,多粗多壮的木头都会掉下头来。它们长一截短一截地横躺在地上,任由伯父收拾。伯父的一根食指停在离我半尺的地方,像是要把我的脑门戳出来洞来,我闻见他嘴巴里浓烈的酒味儿。他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爱哭的小姑娘,前几天,头发辫子被剪一截也要哭,现在你又哭些什么呢?我怕你妈一会儿拿跳脚米线给你吃,有你哭不完的。
跳脚米线不是米线,但我曾吃过无数次。后山上长着一种植物,村子里的人叫作老米粗。春天时,它发出又直又软的细条子,夏天时结的果子像米粒大小,味道酸酸甜甜的,是我们爱吃的野果子。那些细条子就成了村子里的大人惩罚孩子们的工具,它们比鞭子用得更顺手。土墙边、瓦屋下、门背后、竹林脚,随处都看得见细条子的愤怒。它们一条条地抽打在我们的屁股上、手臂上、腿上,每抽一下,我们就疼得忍不住跳一下脚。大人们从山上回来,顺手就带回了这些细条子,竖在门背后,当孩子们不听话时,从门背后一拎,细条子就伺候在我们身上了。四平村的孩子们身上没少挨过它。
米线是村子里的奢侈品,母亲偶尔会从街上买一些回来,用韭菜白菜煮一锅,放上几片火腿,让全家人解解馋虫。由此,孩子们就惦记上了这种味道。大人都会说这一句,还想吃米线,门背后有跳脚米线呢。吃完跳脚米线的孩子们,哭完还要上山背柴,下地干活儿。有一次,母亲突发慈悲,想看看她在小儿子身上留下的记号,一掀开裤腿,白痕摞着紫痕,看得她心肝都掉在地上。嘴里却骂,你这些憨狗吃的,打你就不会跑吗?你身上没长脚吗?有本事就硬抵着,看我下次不把你打得蜕层皮才怪。
母亲这么说,并没有阻止我们下次再犯。每一天逗发母亲鬼火绿的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今儿打破了只碗,明儿偷了人家的葵花,后天丢了作业本。数不尽的错事,让门背后的细条子一直没有闲过。有一次,母亲找不到那些细条子,她的肝火更加旺盛,一堆细篾簧堆在门口,气急的母亲在捡起一根细篾时,一根刺戳进了她的手掌,她叫了一声“哎哟”,忙着找针挑刺去了。小弟背上箩,一个抖趟子就往后山跑去了。晚上回来,满满实实的一大背箩柴火,母亲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为此,她经常表扬她的小儿子聪明,尤其在知道那些细条子是他丢在火里烧了的时候,她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而我们几个,都是老实巴交的憨货色,打死都不敢逃跑。于是,小弟和母亲就像玩一个游戏,烧不尽的条子啊,山上和路边随手可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半月前,母亲嫌我的头发长了,让正在理发的爷爷帮我剪掉一截。母亲说,就剪一些发梢,黄毛黄气的都开花谢朵了。我拉起头发尾巴一看,发梢果真开了些白叉。开花的头发要剪去一些,才能让根脚长得壮实,就像爷爷修剪各种果树一样,刀起发落。我伸手一摸,哇哇大哭。我怪爷爷剪多了发梢,让我的长辫子变成了短马尾。面对一个半天哄不乖的娃娃,母亲又用上了她的跳脚米线。这一次,我吃得很冤枉。连跳了好几下脚之后,爷爷拉我进怀里,吓唬我说,再哭会打得更凶更疼。母亲一边丢了细条子一边说,人也像树一样,从小不夷,到大不弯!
伯父家的地基上,伐木的声音,推刨花的声音,敲敲打打,生机勃勃。彼时,我家的大槐树上恰好来了一只啄木鸟,它用长长的喙敲打着树干,像是要与木匠们比赛似的。槐树的质地不算坚硬,不久之后,我们就看见了一个洞。为这只啄木鸟,不,我们叫它啄木官,我们还编了一个顺口溜:啄木官,黄炎炎,挑坛酒,度年边,年边长,不过嘴巴长。大人们却像是深知它们生活的不易,也有个顺口溜:啄木官,嘴长长,泡木树上称霸王,橿子树上崴断嘴。泡木树长得快,房前屋后,不出几年就有了粗壮笔直的躯干。橿子树长在后山上,生长的速度缓慢,质地坚硬,就连做燃料都比别的树木更耐火候。
我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放学时,都要站在那些一天天变化着模样的木架子前看新鲜。木头的味道吸入身体里,有种踏实和温暖的安全感,像一个人刚吃饱了饭似的。但我依然看不明白,木架子是如何成为大房子,木头与木头是如何天衣无缝地咬合在一起的,木匠们都会变戏法吗?但是真没有人有时间回答一个小女孩的问题,他们都嫌我话太多,取笑我将来嫁出去怕要被人嫌弃。母亲说,要是你能明白这个,人家就请你当老木匠去了,给我好好读你的书去。
壮观的两个木架子终于搭建完成,伯父家选定了一个吉祥的日子“竖房子”,这是四平村对盖新房子的称呼。过了许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日子:腊月十八。这个日子在两个季节之间被大人和孩子们念叨了很久。它终于到来了。青山隐隐之间,鞭炮声响起,请来挂红的老先生站在雄伟的大梁上,高声琅琅:一挂大川,有吃有穿,二挂二川,猪羊满山……吉利的话语从红布上飘落下来,掉在我们的怀抱里。备好的五谷杂粮用红布包好,已请先生放在大梁上,祈祷岁岁丰登。客从远方来,划拳猜令,像是四平村的一个重大节日。
后山上长着各种树木,参天的松树、笔直的柏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树,各自为政,成为森林的一部分。它们的用途也各不相同,根据材质的软硬和粗细,一些用来建盖房屋,一些用来打造各式家具。家里有一只古老的箱子,是已经离开人世的某个先祖母的嫁妆。一百多年的时光让红色变成了黑色。这只箱子最特别的地方在于木匠没有用一颗钉子,只用木楔子让一个四方形紧紧地咬合在一起,成为神秘的百宝箱。奶奶把她最值钱的家当都收藏在里边,绣花线,鞋样子、丝绸、缎面、绫罗,还有几个银铃铛。
松树最多,用途也最广泛。四平村家家户户的木架房子,都是以松树为主要材料搭建的框架。谁家要建盖新房子了,木匠们背着吃饭的工具就来了。四平村出产篾匠,四平村背后这个叫铜鼓箐的村子出产木匠,村与村之间互通有无,在各自需要的领域相邀相请。伯父算是个木匠,但算不上大木匠。他们家盖新房子时,他既像学徒又像监工,忙碌在一片地基上。但我确定他又真是一个大木匠,他会做犁把手、锄头把手,就连一张四轮的牛车,都是他用木头鼓捣出来的。各种木头在伯父的手里,成为生活的好帮手。他还在高兴时,给我们每人削了一个木得辘(陀螺),一鞭子下去,得辘飞快地转啊转,我们的心都跟着转到了月亮上。
伯父每天都忙得像被鞭打的得辘一样,砌墙壁,扇瓦片,装板壁,踩楼板。石头、瓦片、木头在他的手里各有去处。我亲眼看着木架子变成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变成了人人口中的新房子。它在四平村醒目地站立着,像是伯父的莫大尊严。我也终于明白,原来庇护四平村人身心安宁的木屋子是这样建成的,难怪我奶奶爱说,这人盖房子也像小鸟兴家。人有人窝,鸟有鸟窝,别人的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人们在自己的窝里找到生命的归属感,一个窝成为一个家,一个个窝聚在一起成为四平村。
没过多少日子,伯父又从山上砍回一棵松树,他要做一张新床。在几座山上寻找到这样一棵松树,又粗又直,松树上还结满了松轱辘。松树结的果多,寓意为多子多福。新床成为哥哥的婚床。又一个吉日,伯父又办成了一桩大事,给他的大儿子娶亲。
伯父家新房子的木头在烟熏火燎中渐渐变了颜色,随着生活条件一天天好起来,村子里的新房子一间一间地竖起来。盖新房,娶新人。老老少少,年复一年。父亲和母亲在伯父的激励下,也忙着盖了两间砖木结构的新房子,还浇灌了阳台,那是当时村子里最气派的房子。他们计划着给两个儿子将来娶媳妇用,每人一间。那时,他们的大儿子才上小学四年级,小儿子上小学三年级。
2
离四平村十里路的西泽集镇上有一座寺庙,“三台洞”三个字的县级文物保护标志牌歪歪斜斜,石岩上的黑色木架子在风吹日晒中已经破廊倒壁。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寺庙了,供奉着十里八乡的精神信仰。他们在这里祈风调雨顺,求家业平安。奶奶说过去的每年三月三,这座寺庙里有最旺盛的香火。方圆团转的人翻山越岭来这里赶庙会。我每次赶集经过,想着久远年代的热闹场景。同时也想起流传在这里的一个故事,神仙与木头的故事。
三台洞对面有一个洞叫仙人洞,仙人洞壁上有一个老仙人的模样,有鼻子有眼睛有胡须,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过去,老仙人总是在对着人间微笑。洞下面有一潭碧绿的清水,晴天丽日,是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绝妙景致。传言有一个叫吴承伯的乡贤曾在仙人洞中与仙人对弈,一盏茶的工夫,世外已是三天三夜。他们原打算在仙人洞上面建一座寺庙,以奉仙人之德。能工巧匠们把大梁挑好,准备选个日子就投入如火如荼的工程建设中,第二天,这根大梁却像长了翅膀,飞到了对面的三台洞上面。
这一件神秘的事情让人更加确信仙人的存在,人们便遵循仙人的意愿,把寺庙建到了三台洞上。三台洞的山崖肚子中洞洞相连,飞檐画壁依山而建,化外之境,别有洞天。洞下,一条清溪惠泽集镇,名曰小石河,水草丰美,鱼儿悠游。家家临水而居,浣衣洗菜,炊烟袅袅,做豆腐的熬白糖的,安居乐业。与多年之后,我在丽江见过的景色并无二致。依了水的恩泽,这里的小媳妇大姑娘们个个水灵灵的,芳名远播,贤心未断。
无从考证的传说,在乡间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人们口口相传,乐此不疲。说了一千次之后,传说便也像是真实的历史。老先生的名字和故事赫然地写进县志,通达四书五经的他在洞中设坛讲学,启蒙家乡的民众。人们对于老先生的信任,在一定程度上可归宗于对圣贤书的崇敬。如今寺庙已被重新修缮,雕龙画凤重回人间,儒释道在这里互相渗透融合,像是被木头加持过的人间香火又有了新的去向。梵音渺渺,慧知茫茫,热闹与清寂同在石阶上祈祷着故乡的四季。只是,清溪早已断成一根麻线,临水而居的小院也换成了高房大屋。
寺庙里有一棵枣树,依山而生,倚门而望,曲直有法,枝叶绮丽。很奇怪的是被鉴定为枣树也是近年的事,因为它是一棵不像枣树的枣树。至于枣子的味道,我从未尝过。或许它就不是枣树。但它却是镇寺之宝,每一个经过它身旁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靠上去,抚摸它。
没有人知道哪一棵树会成为谁的智慧树,在不经意之间也许就结出了人类的智慧果。站在这棵古老的树下,我一次次地仰望天空,希望有一枚果实落在我的头上,敲打我的愚蠢与迷惑。数着石级下山时,我在心里想起了一些与树相关的奇异之事。好像人类的进步都离不开一棵棵树的开示。佛祖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精神之光便从天而泻;牛顿在苹果树下得到万有引力的灵感,科学探索之路便硕果累累;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创造的乐园里,也长满了各种树,他们因偷食善恶树上的禁果,世界便为此而纷繁颠倒。就连四平村的婶娘伯母们使针线或是闲话时,叔侄兄弟们吸烟或是讲笑话时,也要站在某棵树的树荫下,仿佛这样,身体的安全舒适就有了一种精神上的依托。
有趣的是,处处山河之间生长着众多神树:龙树、母子树、夫妻树、求学树、求子树,每一棵树的身上都有一些有鼻子有耳朵有美人痣的传说。它们巍然屹立于寺庙或是村落前后,为人们送去精神的慰藉。人们依托着对天地万物的敬畏,抵抗生活的残缺,在念念不忘的回响中完成对美好的祈愿。
更有趣的是,与某棵树成为一生的亲人,让人与树木之间的悄然联系,在某种机缘巧合下成为既定的事实。彼时,小姨从一座山上下来,脸上泛着飞扬的神光。她悄悄地告诉我,夜间常常哭闹惊醒的四岁小儿,在拜了老东山的柏树为干妈之后,每个夜晚就像被神仙打了灵符,无吵无闹,一觉睡到天明。我让小朋友描述老干妈的模样,他说,好粗,好粗,好高,好高。
老东山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屏障,山上也有一座寺庙,叫松鹤寺。寺庙里有千年柏树,其中有一棵柏树最粗壮,它的两边长了两株笔直的小树,像一个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孩子,被人们亲切地称为母子柏。常年四季,香火缭绕,青烟袅袅,树上挂满了红色的丝线。在跪拜和祈祷之间,这棵树就成了许多孩子的老干妈。这些孩子的名字中都要带一个柏字:柏林、柏欢、柏生……命里相缺的东西,仿佛在这里就有了补救的措施。叫一声干妈,他们吵闹的夜晚就有了一个安稳的着落。传说越久远,它们就越灵验。信仰对人类精神的统领,在一棵柏树身上,被无数人佐证。
而我更喜欢寺庙里的一株宋朝的梅花,红墙碧水之间,大雪纷飞时,千朵万朵压枝低,像是要把流年的幸福与哀伤痛快地喊出来。有一个女子,神态安然地坐在树下,当一支香烟在优雅的姿势里燃尽时,她像是得到了人间最深的法喜。树枝上,挂着一些玉米,那是专门为松鼠们准备的粮食。有一只小松鼠淡定地啃着玉米,它与她的神情是如此相似,寂然欢喜,无取无舍。我亦在四周袭来的晚祷声中,身心安然,仿佛眼前的山河与我,各自风调雨顺。
我伸手抚摸着一株六百五十岁的松柏,弯弯扭扭地向上伸展,它有个直观的名字:扭柏。这太像人类的生存历史了。在那一时刻,我像是觉得自己也成为一棵树。在一本古老的姓氏族谱中,我是“木”字辈的人。我浑然觉得自己找到了通向树木的路径,忽然就对“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诗句有了无限的欢喜心,多么悠长深邃的爱恋呀,穿越梵音抵达俗世。我抬头望向七彩云端时,像是对于人间情爱就有了某种深刻的盼望。
在四平村里,有文化的长辈们嫌这一个“木”字起名字困难,便以“木”字加偏旁部首成为辈分。于是我的兄弟们成了“荣”字辈的人,有文有武,有光有明,还兴国安邦。他们的名字中含有一个家族对后世子孙的殷殷希望,更是一种择木而居、与木为伴的深深感恩心和平常心。后来遇到同一姓氏同辈的人,他们直接以木取名,木盆、木果、木瓜大有人在,他们大呼难听。
如果女孩子可以按辈分取名,我很乐意被叫作木兰。木兰代父从军,一直是我梦中女英雄的最完美呈现。你看,我在一块木头里沉醉不知归路。四平村的先祖们为了躲避战乱灾难,从闽中辗转来到这里。最早的时候搭了一个个窝坡,以避风雨,并把四平村取名为魏家窝坡。他们伐木盖屋,以木制床、木盆、木桶、木桌、木柜、木凳、木门,代代相传。为了纪念山中之木,还把一座山命名为树家窝坡。在他们的眼里,树与人是一对患难的兄弟,都需要有自己的家园。
3
四平村的周围栽了很多果树。那些年,羡慕邻村的同学们有桃子、李子、杏子吃。还有这样一个顺口溜: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吃死人。大意是要孩子们别贪嘴,不能多吃杏子和李子。因为嘴馋,拉肚子的活计,我们都挨过。大人又会说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小弟曾在土地上种植我们没有的果树,每一次都被母亲毫不留情地铲除了,她说,放果树长起来,庄稼就不能种了,我们没有多余的土地来种什么果子树,还骂这一群馋屁股。如今,到处种的是果树。板栗树、核桃树、桃树、苹果树、梨树、石榴树,甚至是樱桃树、杨梅树、猕猴桃树,最“土著的居民”是柿子树。它们在每一个季节结出不同的果子,成为节日的盛宴。春天,这些树上开满了花朵,白色的梨花、粉红色的桃花、粉白色的苹果花、核桃树的花朵就像老人的胡子,长条长条的。板栗树的花朵要夏天才开,也是长条形的。
夏天的桃子和梨子,秋天的板栗和核桃,唯有一种水果成熟在冬天,那就是柿子。在四平村,柿子不叫柿子,叫柿花。柿子树的叶子五彩斑斓,当它们从树上落尽的时候,柿子就像花一样,黄黄红红的,挤满枝头,像一树一树的繁花。在冬天,我还喜欢看光秃秃的树枝,当最后一片落叶离开树的身体的时候,非常沉默非常骄傲的树的形象就站在了寒风中,迎来送往,在天地之间自然肃穆,像人类的守护卫士,不带一刀一枪,自成威严。
我们都在对一棵树的仰望中,得到了最实在的收获、解馋、解渴、解恨。瓜田李下,偷了谁家的果子,就说一句,抬头的果子,弯腰的萝卜,哪个吃不得嘛。这是四平村人口中的俚语。这句随口而出的俚语为我们偷摘果子提供了最合法的依据,馋嘴的毛孩子们就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当然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教训之后的没有教训,依然是一种乐趣。
村子里的大人们嫌弃淘气的孩子见不得未成熟的果子,就说他们是小白龙过路。很长时间,我才弄清小白龙就是冰雹的意思。现在,到处是弯腰的果树,偷吃果子的孩子却越来越少。于是,我们就有了嫌弃的理由。母亲每年春天都在催她的大儿子早起嫁接各种果树,这时,她的小儿子就会说,那些年想吃不让弄,这些年,弄了也没人吃。母亲说,不吃就算,我拿到街上卖了去。事实上,在乡街子上,就没有过值钱的果子。我忘记了,这里被誉为柿子之乡和板栗之乡。卖方占领的市场,供给远远超过需求。父老乡亲们不辞辛劳,不过是为了让劳动有一些自我认定的价值,更或者往高了说是在敬畏树上生长出来的果子。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实在可以说上一说。四平村的核桃树分为两种:山核桃和茶核桃。山核桃夹瓤,难以取出核桃仁。茶核桃树若是不管它几年,便也变异为山核桃了。让它变回来的方法有点奇异。大年初一时,拿着斧头砍上几斧。有心的老奶奶们还要端着茶水敬献,甚至要找一个童子娃娃,站在核桃树身边,敬一口茶,问一句:核桃树,你今年给茶了。童子娃娃要应声回答说,茶了。来年,核桃树上的果实就不夹瓤了。
我对此事一直持怀疑态度,就像怀疑大花雀会骂人是假的一样。母亲说,还有你更不相信的呢,山核桃树是有性格的,你砍到哪边,哪边就茶了,另一边结的还是山核桃。然而,并非每一件事情都能得到有效印证。四平村人在口口相传中实践着生活,他们在给老人送葬起棺时,只要听道士在说某种属相的人统统回避,就会看见一些出列的人,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来。母亲说,如果样样要自己亲身检验,代价就大了去。
比如某一年,我二哥和三哥去山上砍柴,一直未归。起初,还以为他们在山上贪玩。每天中午和傍晚,前山后山上只要一听见呱啦呱啦讲话的声音,就知道是背柴的孩子们回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回来了,就是不见二哥和三哥的影子。大人们抓着手电筒从山上背回两个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的孩子。原来,他们俩贪吃马桑树的果子,红色的果子是酸涩的,黑色的果子是纯甜的。他们越吃越开心,越吃越想吃,不知不觉就吃多了,中毒了。
从此,四平村的孩子们都知道马桑果不能吃多了。从后山采回一些解毒的中草药,按照些土法子,总算是让二哥和三哥都活回来了。但生性爱动的三哥并没有停止过对一切新鲜事物的好奇。没过多久,他拿着一根木棍子在磨面的机器前玩耍,看着飞速转动的皮带,他又有了新想法。他才把棍子搭上去,就传来一声惨叫,棍子穿进他的手掌里,断了。那截棍子留在他的手掌里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化脓,一个手掌变了形状,伯父才送他去城里的医院做了手术。在很长一段时间,二哥和三哥与我同学,他们俩换着去上学,二哥不想下地了,就去学堂里上几天学,他不想读书了,又换三哥去。他们晃晃悠悠地识得一些字,终于没做了睁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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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莲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深山含笑。春天时,白色的花瓣绽满了枝头,一朵朵从绿叶中探出头来,像莲在佛前的静谧,也似风在阳光里的欢畅。四平村后面的山上开满了这种花,他们对这种木本花的命名方式依旧是启用最直接的感官。比如,这旱莲花的名字的由来。莲花生于水上,生于旱地而又开花像莲的植物,便称为旱莲花。当然,第一个给它命名的人如果叫它山莲花,它也便是山莲花了。
还有一种叫小脚花的植物,春天时,满山坡的粉红色,像一个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仔细看那些细碎的花朵时,发现它们特别像老祖母们的小脚。四平村人的命名方式有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尤其是他们对于兄弟叔侄们随口呼出的绰号。大酒瓶、木头桩、黑麻蛇、板腰四、白脸五、笨水牛,张口就叫,不带任何歧视,就像是他们自身的一种符号,比对他们名字的呼唤更为亲切。
于是,旱莲花、老米粗、索筋草、白栗树、豆结巴、豆精粮、子午花、癞蛤蟆叶,这些在书上找不到名字的植物,在四平村和方圆团转的村子里,是一个明晰的指代,一说大家都知道。最早唤出那一声名字的人,他们的肉身早已跟这些植物的根部合为一体,成为树的一部分、山的一部分。没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但记住了这些植物的名字。
山上也生长着一些普通的植物,比如,青松、罗汉松、扁柏树。它们是山川河流的主人,割据一方,贡献生命之绿。但有一种不得不说的植物,它的名字叫爬地松。与其他高大挺拔的松树不一样,它们顺地而爬,遇岩石长枝叶,遇薄土长根须,在贫瘠的山地上,迅速占领阵地,长成一片森林。看着它们,有种绝地逢生的坚韧力量奔涌于胸中。
山巅之上,有高大的叫不上名字的乔木,它们身上长满了长长的绿色胡须,一棵棵都像有些年岁的老人了。雾气弥漫中,我们在这些帘子中欢笑、砍柴、摘花、捡菌子。也跟着母亲仔细辨认,哪一种树上的胡须可以食用,哪一种又是有毒的。圆的、扁的、长的、短的,我实在是记不住了。母亲说,倒也不算太好吃,在舌头上会打结似的。饥饿年代吃的,现在不用吃这些鬼东西了。前些日子,我在朋友的一篇文章中又有了新的认知,原来这些树上长出的胡须叫作松萝。松萝对气候环境的要求很高,必须生长于纯净无污染的地方。只是,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遇见过它们了。
每年春天,后山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杜鹃,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还有一种颜色太像我小时候的那只麻母鸡的颜色,我便不能忘记自己是四平村人的习惯,马上给这种颜色的杜鹃命名为麻杜鹃。有人好奇,我就专门拍了图片传过去,随之我的大脑就迅速回闪到四平村的竹林里,浮现一只梨花公鸡和一只麻母鸡在追逐的画面。
事实上,山上那些茂盛的植物,我对它们大多是未知的。就连杜鹃花的品种,我都还没有分辨清楚。然而,终是有些事物,要成为绕不过去的弯路。比如,这些长在山上的植物,恣意汪洋生长的植物,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它们就站到了城里的某个小区,某栋大楼脚下,或是公园里,或是公路旁,成为美化亮化的标志物事,就像我在小区楼下看见的这一排排旱莲花。
从山上移栽至城里的植物,它们中的一些活了,一些死了。活着的成为盆景,成为风景,死了的成为垃圾。我第一次见到一株半死不活的大树上,挂了许多吊瓶,像一个生病的人需要输液。点点滴滴的液体进入它的身体,有一些抢救活了,有一些无可挽回地死去。死去的大树迅速被代替,活着的成为城市的卫兵。每一棵大树都有自己的故乡,只是我不知道它们在月影绰绰时,会不会怀念在山冈上的自由和寂寞,会不会想念村子里那些顽皮的孩子。
后来我习惯了看见大树上的吊瓶,习惯了看见有大树的小区,就像我习惯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城里人。仿佛没有大树的小区,便少了有力量的卖点,便少了些进入世俗生活的乐趣。于是乎,大树进城便成了一桩桩新鲜事。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回四平村,才进村口,觉得天地间空缺了许多。低头就看见了一个硕大的坑,原来陪我长大的那棵黄连木被挖走了。我和小伙伴们曾在树脚下刨过虫子,挖过地洞,躲过小雨,拉过手,打过架。夏天时浓密的树荫像一把大伞,树下的泥土上有一些细小的坑,那是有一种叫聋子的小虫,它倒退着身体钻进土里。我们找啊找啊,还编了一个顺口溜:聋子窝窝,开门给大哥。看见它的影子是我们最欣喜的时刻,小伙伴们乐此不疲。如今这棵大树不在了,像是我的童年被人无情挖走了。
母亲说,那树又不是你家的,卖与不卖又不是你说了算。300块钱,包挖起,包上车。二叔拿到300块钱时的样子,我没有看见。他对酒钱的执迷,让他丧失一些正常人的智力。缺酒钱就卖竹子,如今卖了这树。他不会明白我心中的难受,就像我不能明白他每顿必喝、每喝必醉的日子。如果我说我的童年也被卖了,二叔和我的母亲都会以为我是在说疯话。
母亲说买树的人先是看上村子里最大的那一棵大黄烟茶树的,那一棵要四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围得严实的大树,是村子里的集体财产。不知道是先有四平村还是先有那一棵大树,总之它已经很古老很古老了。祖先们一代代人都已经埋在土里了,唯有它代替他们守护着村子里的子子孙孙,开枝散叶,葳蕤生长。为了供养这棵神树,四平村下放土地时,不惜放弃树脚下这一大块肥沃土地的产量,并立下了不许砍伐的规矩。没想到,后世子孙有人要吃嘴丢了脚后跟,来打这棵树的主意了。
买家出到一万块时,村子里已经有些人开始动心了,他们在计算自己可以分得多少钱。由于大多数人对这一棵树有特殊感情,大家最终没有达成一致意见。那个怀揣许多金钱的买主在这村子里转悠转悠,在这棵树前站站,到那棵树前看看。我像是看见了树的颤抖,它们都像被拐卖异乡的女子,在瑟瑟发抖中等待命运的宣判。那个人的脑子里肯定装满了城市里的各种楼盘,楼盘之间需要一棵什么样的树,都已经种在他的脑子里了。除了四平村,其他村子里的树,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母亲说买主后来看上的是二叔家另外一棵更大的树,价钱一口就出到800块,二叔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答应了。但在挖的过程中发现周围的障碍物太多,没有办法运出去。遂作罢。像是为了弥补心底的歉意,二叔向他推荐了相对较小的这一棵,买家趁机压了个低价,这生意便是成了。
买家后来还看上了另一棵树,但得知是一棵漆树时便不要了。漆树落叶时与黄烟茶树无多少区别。漆树是木匠们做家具的必备品,割开它身上的一道道皮,流出的液体可以做成土漆,用来给家具上色,土红色的嫁妆是新娘子们的未来家当。我们通常不在漆树下玩耍,有小伙伴摘了叶子就中毒的,满脸红肿,痛痒难耐。大人们说这是生漆疮了,他们忠告我们远离漆树,可免去漆疮之苦。
从那棵树丢了之后,我便花很多时间行走在这座城市的一个个小区,像是在找寻我的童年。遗憾的是,我终是没有与它再度相遇的缘分。我不知道它死了还是活着。它的命运就像四平村里那些嫁出去的女儿,她们已经不是四平村的一部分了。忙于生计,彼此相安。只有等到她们死去的时候,四平村的子侄亲人们才会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去送她们最后一程,而这一棵树悄无声息地就没有了。
某一次,我路过另一个城市的一个小镇,小住两日,忽地想起四平村一个出嫁的姐姐。老天在我的念念不忘中赏赐给我一个大大的回音,我竟然在一个摊子上与她相遇了。我们几乎在同时认出了彼此,喜极相拥,互问家事。我们的根都长在四平村,我们却像叶一样被风吹向了各处。如若不是机缘,此一生,便成天涯。我们又何尝不是那一棵被卖了的树,叶落谁家院子,都是一阵阵未知的迷雾。被清苦生活折腾的辛劳,卧倒在她的白发里、皱纹里,遮不住,挡不住。她羡慕我离家相近,抬起脚就能丈量到四平村。可在我心里,我们都同是四平村的客人,与一棵不知所终的大树一样,各自飘荡。
深夜里,久久未眠,天涯芳草,处处沦落人。比起任何时刻,我都希望远嫁的姐姐能有一些更好的日子,就像我也同样期待那棵树有一些好的运气。她们都应该是一些有福气的女子,能嫁到一个好人家,生机勃勃地活着,生儿育女,过上光鲜美丽的日子,等着有一天我与她们再度相认。
楼下的春天里,蓝底白字的标志牌上写着:深山含笑。这是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呀。我仔细地辨认着,它们中的哪一棵是来自四平村后山上,曾经与我的童年和少年相遇过。每一棵都是似曾相识的样子。林业部门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在这片地域生长的旱莲花,大多出自我的家乡西泽。很长一段时间它们被大规模地贱卖,一百块钱一棵。父老乡亲们就忙着在山上挖这种不受保护的植物,以谋生计。
每天上下班,看着满树的旱莲花,呼啦啦地蹲在枝头上,像是与我的少年时光重新相认。极度欣喜地拍了图片,发了朋友圈。在远方工作的表哥说,要知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砍一棵大大的旱莲花树,做一张桌子,吃饭、写字、喝茶,多么高级呀。如今半生光阴逝去,这个梦想尚未能实现,都不知道老家的山上还有那么大的旱莲花树吗?
表哥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我已经很久没去老家的山上了,更或者说我日渐退化的体能已经让我对高山止于仰望。妹妹说,这是乱砍滥伐,要罚你款的。表哥说,如果真能让我砍上一棵,我甘愿受罚。聊天就成了一个死疙瘩,一端系在表哥的梦想里,另一端系在妹妹的现实里。而旱莲花树正站在院子里,无悲无喜。
5
我家曾有一棵皂角树,巨大无比,它生产四平村洗衣服的原材料——皂角。洗衣粉和肥皂代替皂角之后,这棵树生存的合法性一时受到很大的质疑。满地的皂角横躺竖卧在土地上,像被遗弃的宠儿在树下的呻吟,被无情地踩踏,还被嫌弃它们的坚硬戳伤了土地的柔软。我的父亲母亲决定砍了它。
锋利的斧头、锯子,强壮的身体。他们围着皂角树发力、出汗。几天之后,我看见一棵硕大的树躺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像一个悲壮死去的大英雄。要肢解它,得耗费很多工时。他们修枝去叶,剩下一个粗壮的树干,又一截截地把它分段切割。后来,他们又搭了一个高架子,把一段大木头架上去,画上一条条笔直的黑线,使用比人还高的锯子,换班劳作。他们不停地重复上下拉动的动作,额头上的汗像珠子一样与细碎的木屑一同飞舞,吸几根香烟的工夫过去,一块淡黄色的木板就从树干的母体被分离了。一块块被肢解下来的木板,被搬到灶房的二层楼上,搭起两个高高的木堆子。屋子里便每天都充满了皂角树特有的淡淡的香味。那是一种令人迷恋的木头的香味,我至今找不到一种类似的香水味道来怀念它。
父母亲的初衷是想把这些木头作为女儿们嫁妆的原材料。两个儿子的房子盖好了,两个女儿的嫁妆也准备好了,好像他们的日子就安稳了。遗憾的是耗费很多精力盖起的房子毁于一场大火,而皂角树木的香味又实在太吸引虫子,它们每天都在蚕食着我和妹妹的嫁妆。每当父母亲看见一小堆一小堆在楼板上隆起的像面粉一样的东西时,他们只有叹气的声音。我一直奇怪,父母亲为什么没有卖了这些木板。或许他们是在对女儿们信守一种承诺,必须把这种承诺进行到底,哪怕它们带着瑕疵。好在,他们的女儿们都在书本中找到了自己的路径,没把嫁妆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
然而,终是要嫁女儿的。也终是要有点嫁妆的。那时,我毕业几年尚未出阁,我的父亲母亲没有着急,但四平村的老人们却着急了起来,他们丢下这么一句:哟,姑娘啊,养大牛大马么好看,养大姑娘么,难看啊。于是乎,像是为了不太难看的坐相和站相,便急急地想把自己嫁了。婚期临近时,父亲还是把那些残朽的木料翻了一遍。可惜大多都只能当柴火烧了,父亲用剩下的稍微还有点品相的木材,坚持请木匠打了八把小椅子。
一大堆木头除了成为虫子们的乐园,就是换得几把红漆光亮的小椅子。父亲让我带上四把小椅子,剩下四把留给妹妹。我嫌弃我的嫁妆太过简陋,便与父亲撒娇耍赖。事实上,我明明知道他们为了供养孩子们上学,家里又有病病灾灾的意外,已经耗尽了心力,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财。父亲爱怜地指指我的脑袋说,你的嫁妆都装在这里了,如果要换成这“木头脑脑”的嫁妆,请你婆家开几辆大卡车来也拉不完。
如今,我看着那几把时光斑驳的小椅子,就想念有父亲疼爱的日子,有山,有天。父亲的五十三岁,是连老木头都还不能设想的壮年。在四平村,对于年满六十的老人,最大的寿礼便是做好一个老木头,放到阁楼上,以备万一。这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老木头是棺材,但人们忌讳叫棺材。要么叫老木头,要么叫老材子。偶有年轻力壮的人意外死去,就得有老人的老木头要让出来,或是卖了,或是以木换木。父亲的身体装进买来的老木头里,安详、仁慈,可他还一点不是老人的样子啊。一屋子的哀恸,叫不回父亲的三魂七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要冒着四平村的大忌,给年轻的父亲挑一块上好的木头,建造他往生的房子。
我第一次见到老木头是在一个老人的家里,那时我才七岁,去外婆家的村子串门。狭窄的屋子里,一口大大的老木头很醒目,草席子盖了半截,还有半截露在外面。老人在做饭。我像是看到一个死去的人就在她旁边。见我害怕,她脱下自己的破衣裳盖上去。看不见棺材的世界,恐惧暂时离我而去。
像是对生生不息的木头的终极怀念,人类最终的归宿也必然要进入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在四平村,能做老木头的树通常是杉木。笔直挺拔的杉树,长在路边、沟边和墓地的周围,张家的李家的,各有标记。它们缓慢地生长着,等待着成为老木头的一天。也有人家用硕大的松树来做老木头,但终究是失了一个档次似的。实在做不起老木头的贫苦人家,也有用几块白板子做成一个匣子埋葬了的。仿佛只要有了几块好木头,便算是不薄待了这一生。
除了杉木和松树能做老木头,人们普遍认为能用柏树来做老木头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柏树生长得太慢了,村口那棵柏树,这许多年来好像没有生长过似的。偶尔会有某位老人用柏树拼拼凑凑做成一口棺木,被十里八村的老人们羡慕很久。他们认为,死去的身体放在柏木的清香里,是最高级的修造。外公沾了他的小儿子是木匠的光,得了这样的归宿。老木头做好时,想购买的人络绎不绝,外公和全家人笃定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
四平村每年都会有死去的人,一口黑棺材停在堂屋中间,仿佛它能装下一个人的一生。亲人们见上最后一眼时,有一个“掩钉”的仪式。木钉子,木锤子。喊一声,亲人啊,你快快躲钉吧。从此,生死茫茫,阴阳两隔。我木木樗樗地站在悲伤和眼泪之外,想象一口棺材与土地融合时的种种场景。送走爷爷、奶奶、父亲、外公、外婆,还有更多的长辈,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活着的时候,他们用木头归顺生活,死去的时候他们的身体被木头归顺。
6
湖边有许多长条椅子,时间与我都没有在任何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迎面走来的,他们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棵棵树。他们代替树木在生长、奔跑、死去、轮回。
树木吸天地精华,在高山上、小河边、草地上,成为一棵树的样子,成为一片森林,成为它们自己。我们偶然坠落于人间,在城市,在乡村,在田野,我们也想成为一棵树的样子,成为我们自己。它们浩养万物精气,是为了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无数便利。在无限的给予中,我们有过膨胀的贪婪。一些恶果的惩罚之后,我们需要重新构建各自生命的状态。
世界本来的样子应该是这样,人与自然的去向各有归宿,互相依存和信赖。我的笔墨游走在一堆宣纸之上,恍然像是摸在某块木头上。木头仿佛天生具有安抚人身心的特质,温暖、踏实、可靠。我想起了长在一个小镇旁边的许多柳树,有人告诉我说那是纸的原材料。人间万事万物的相通,在这一刻通过我的感知和触觉得以实证。人类被木头归顺过的生活里,一直携带着树木森森的香气,让我在某一个时刻,深刻地想成为一块会害羞的木头。
纵然是钢筋水泥的房子代替了木房子,成为城市里的另一种森林,也成为乡村的新风貌。但人们对木头的怀念,一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仿制的木纹地板、木质家具、木玩偶等,木头就像时时都住在我们的身体里。我们依着它,生长,生存。
如今,我每天离不开的茶叶,像是已经习惯在心底种上一棵古茶树。每当茶与水相融,它们的清澈与甘洌,会让我的油腻与衰老暂时停止奔跑。在安静的晨昏,梦回一种情态,山高水长,水流云在。
像是捧着一杯茶,我就能以木头的思维进入时间的纹路。当一把木梳子别在我的头发上,我却四处寻找它,直到一面镜子告诉我真相。骑着马去找马的日子,终于要来了。如果在将来,人的骨灰都可以撒在某一棵树下,长成一棵树的一部分,即使死了,也可以当成柴火烧。敢情也是好的。
【作者简介: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成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山花》《芙蓉》等报刊,曾获冰心散文奖、十月文学奖、徐霞客诗歌散文奖、中国散文年度一等奖等,多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学生辅导教材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