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河
哭喊声穿透雾气,往拱桥下游移动,抵达河水转弯的铁路桥时,变成了哀嚎。前方没了路,高耸的山崖收走了河岸线。女人瘫软下来,身后的几只手没有赶上女人,女人一把坐到露水浓重的草甸上,屁股落地,双手就拍打起来。哭嚎声在河谷里持续回荡,一个中年男人在土路上高喊,快叫船,去下游。
船在码头,码头在河的对岸,一艘趸船旁系着一排白色快艇和黑色皮划艇。太阳还没有升起,河面的雾气将对岸的趸船遮掩了大半。
趸船有人看守,一个叫朱伍的老头住在船里,通往趸船的跳板前竖着一道铁栅栏,栅栏门上着锁,人喊起来,老头惊醒,窗帘一撩,才看到一堆惊慌失措的人架着一个穿深色圆领衫的女人,女人偻着身子,一只脚悬空,有熟人喊,老五哥老五哥,快救人。
老头明白了,猛然翻身,去开门。
一行人挤上趸船,趸船似乎也往河里沉了沉。女人又哭喊起来,声音已经沙哑,有气无力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哟……是旁人招呼起来的,老五哥,快开船,去下游捞人。
老头脸一沉,我不会开船,哪个会?
人群里又嚷起来,哪个会开船?
两个青年没吭声,沿着趸船船沿跳进一只带硬底的能容纳七八人的皮划艇里,皮划艇挂着船外机,青年试了一下,船响起来,另一个解开缆绳,喊一声,再来几个。三个中年人跳进船里,还有人想出把力被老五拦下,够了,不要挤了。皮划艇很快搅起一片水纹,划出一道弧线,离开了趸船。
老五冲一船人喊,小心点。跟着才对周围人讲,又是哪家小孩?要收钱的,家属去跟船老大谈。
人群里有人说了两句,这时候还谈钱,鬼迷了心窍。老五也不理,对瘫在趸船头的女人说,进去坐,许是人冲到下游,走不上来了,这种事也是有的,到下游只有水路嘛。这话倒有几分安慰的力量,女人死灰般的眼神又燃起一点星火,无动于衷的是周围人,谁都晓得,这几率实在太低。
男孩是夜里下水的,有人目睹,哪想整夜未归,女人大早起来发现,一问人,就往河边赶了。这是旁人讲的,老五听了没有吱声。
阳光开始驱散山间的薄雾,照在河面上,虽是朝阳,也有几分灼人。趸船上挂着几套潜水用的防寒服,面镜也一排排吊在趸船尾,很是醒目。这是马老板口中的雾水打捞队,专替人捞尸寻物,也只有老五知道,潜水队另有活路,专乘夜色去大坝下的深潭捞鱼,都是些大鱼,七八十斤一条不算大,百来斤的有的是,运到省城和外省就能卖出大价。马老板寻朱伍来守船也是有讲究的,老五是他女人的本家叔叔,前年才过了老伴,剩他一个,就被请来守船了。
因了这秘密,这里平日不让闲人进,这次一下涌进这么多人,马老板要是听说,再是亲戚,老五也很难交待。偏偏有人问东问西,那些新来的潜水员呢,白天都哪里去了,跟两个去才好呢。
老五说,我不晓得,我是守船的,你去问马老板吧。老五只叫那人马老板,外人也觉得好笑,问,马老板不是你侄女婿?
老五哼一声,什么侄女婿,那是我能叫的?
有人听懂了,说也是,人家那么大老板。还有人手欠,潜水服挨个摸遍,里外看看,甚至有人把面镜一把戴在头上,挤眉弄眼的,老五简直骂不过来,制止了这个又忽视了那个,老五一生气,就开始撵人,只留了女人的两个亲属,其余人都被老五轰下船去了。
太阳逐渐升高,升到人的头顶,老五才听见船响,皮划艇劈开深蓝的河水,泛出一抹白,打河水拐弯处驶来。老五站在趸船头眺望,女人听说船来了,又哭着从舱里出来,岸边还蹲着几个凑热闹的人,像一群乌鸦围着,大伙的目光都开始朝皮划艇聚拢。
皮划艇减速向趸船缓缓靠近,艇上仍只有那几个人,一个年纪大的摇摇头,冲趸船上的女人说,找到楠木渡去了,没有,已经告诉码头上的人,你不要急。几个人脸上都晒出油来,一一上了趸船,都带着失望和怀疑的神色,岸边几个人见船里空空如也,抱怨几句也就散了。女人被人劝着走上码头,留下一个亲戚慢一步对老五讲,要收多少钱,回头给你送来,她是桥头陈老四家的,邮局旁边开商店,他男人在外跑运输,你晓得吧?老五并不清楚,但也点点头,先去报案吧,再找找。
人走尽后,码头恢复平静,连河水都跟着静默。这河其实叫江,但雾水居民都管它叫河,并不因它在地图上的江名与流域而高看一眼,说到底,它是汇入长江的,在大家眼里,只有长江才配叫江。河的上游有座水电站,六十年代开始修建,镇子因此繁荣。河虽叫河,但雾水人称河两岸作江南江北,镇子的核心在江南,就是码头对面那片徐缓地带。
时间不早了,老五等着人来交班,船队的人不定什么时候来,来了老五就可以回家了,等夜里再过来。
今天来的人晚,老五也没有不耐烦,小孩的事让他还没有回过神。这河每年都收人。老五唯一的儿子二十年前就这样去了,找到已是下游老远的位置,一个叫老鹰岩的地方,那时哪有快艇这种东西,是老五和上头四个哥哥划木船去下游捞的。老五想到这,心里还空落落的,烟头丢了一地。
哟,五哥,一个人抽闷烟啊。管船队的吴家老大过来,吴大和朱伍虽差了一把年纪,论起来矮一辈,但他管朱伍叫五哥。
老五清清嗓子说,上午有人来用船了,去了趟楠木渡,人家会把钱送来。
吴大没有在意,递一支烟给老五,一大早用什么船,散客?
老五摇摇头,去捞人的,没看到,就回来了。
又是哪个冲下去了?吴大见怪不怪,一口烟刚喷出来,河面一阵风起,将那烟全扑回吴大脸上,吴大连声咳嗽起来,骂一句说,给老子,阴魂不散,说都说不得。
跟来的人笑,说,神得很噢,老话说,宁可欺山,不可欺水,真是没错。
等风过了,老五才讲,说是桥头陈老四家的,只来了个婆娘,人又找不到,就回去了。
吴大惊讶,陈老四家儿?我晓得那娃娃,水性好得很,大坝放闸还去捞鱼,回回手不空,怎么会?
老五不说话,这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论水性老五的儿子又何其厉害,虽小,过河却只靠一双手脚,麻溜得很,像书里讲的“浪里白条”,还不是遭了道!
吴大隐隐想起老五的心事,就不再讲了,船队里的几个人更是漠不关心,在船舱里打起牌来。
老五走时对吴大说,记得收钱,说了会送来的。
吴大扭头,看着走上跳板的老五,说,五哥,这就不要你操心了,放心,不会收的。
老五步上码头,条石台阶与公路相连,公路边还建了一片停车场与观景平台。一家酒店沿着河岸建起来,临河一面一式的玻璃幕墙,像一排排盒子,老五看来简单得很,价格却贵得吓人。这是马老板的新产业,叫作民宿,名字也取得稀奇古怪,老五都念不齐整,对人讲过,不就是旅馆嘛。
老五的嘉陵停在观景平台上,阳光下浑身发烫,坐垫上挂了一夜的露水蒸发得只剩下斑点,卸了锁,老五还是跨上去,虚着屁股坐,一次只坐一边,车动起来,也就凉快了。
老五的家在江北盘山街顶上,就是码头后的山巅,之字形山路是210国道一段,两边挤挤挨挨建着饭馆旅店,从前最是热闹,来往车辆打尖住店,少不了在这里停留,而今两条高速穿越镇子,一条更架起特大桥,高达一百九十米,直接跃过了镇子,江北从此萧条起来。
老五从前也开饭馆,和媳妇一道经营,自己做厨师,因了这门前的路,过了几年扎实日子,后来国道上的车眼见着稀疏,尤其货车和班车,半天听不到响动,加上媳妇历来体弱,赶上一病,老五就关了店,去江南的胖妹酒楼打起了工,还是做厨师,做雾水特有的豆腐鱼。为这,自家侄女马老板的婆娘还讲过闲话,说叔叔去哪家不好,偏偏去胖妹家,也不和我们打个商量,我家老马脸往哪里搁?马老板也是做餐馆起家的,开着雾水第一大豆腐鱼馆,就在江南桥头,上风上水的第一家。虽这样,老五也没走这条门路,偏偏去了后起的对手家,也因为这,两家多年不再走动,直到老五年纪大了,腰杆挺不住,被扫地出门,才去马老板手下守起了趸船。
家里空得能发出回声,老五打开门板,让空气对流,自己坐到靠岩壁的后阳台上,看着阳光下闪烁的镇子和那条碧蓝到发乌的河流,河水没有表情,老五却有。就着泡菜和一碗凉拌折耳根刨完了炒饭,老五就锁了门,往后山去了。绕过山顶的江北中学,老五往沟子里走,那里有片自家的地。这一面背河,显得更热,田坎也硬邦邦的,老五走得歪歪扭扭,老五怀疑这是船上呆久了的原因,身子抑制不住地想要晃一晃,用自家的晃来抵消河水的。老五摔了一跤,有预感似的,一脚踏空,滑到田坎壁下的旱地里,身子倒没摔着,地是半荒的,竖起一根根没人照料的玉米杆,地下是杂草,长的是苦蒿短的是野豌豆,有了草一垫,等于铺了床棉絮。
老五从地里爬起,哭笑不得,干脆骂一句,来看你娃,还整老子!这话是说给不远处的坟听的,一阵风过,飒飒又止,像是回应。老五看着山沟对岸绵延开去的群山,又得意起来,是个不错地方,一览众山小嘛。
老五有一阵没来了,不是碰到今天这事,老五也不愿意来,来一趟,又能怎么样呢?老五与两座坟一一对视,想起从前的一鳞半爪,婆娘的还记得清楚,儿子的就有些飘散了。
算了算了,又来这里做什么。老五觉得今天没个主儿了,想到哪里算哪里。陈家儿子的事,老五也不打算讲,没着没落的事,老五不想议论。看了看坟,到处都还好,也就回去了,仍走得一摇一摆的。
老五早早赶到码头,趸船上忙碌着,赶上周末,游客一拨拨从下游乘快艇上来,一时间热闹得很,老五倒不知所措了,像个外人。
是吴大看见说,五哥,来得早了点嘛,还没收工。
老五说,你忙你们的。
吴大问,吃过没有,等下跟我们一起?说完才闻到老五身上散过来的酒气。
老五摇摇头,你们去。
吴大问,家里来了客?整了不少酒嘛。
老五笑一声,来哪样客,我就是客。
吴大停一停,还是说,小子还没找到,下午来人包了艘艇去下游了,怕是要去构皮滩,现在都没消息。
老五像是专来听这信儿的,听了也不评价,只是点头。构皮滩是座新建水电站,才开始蓄水,从这里过去是唯一水路,没有支流,人不会跑到其他地方去。
老五借着酒力坐在趸船边,一直坐到夜里,河水的声音大起来,四周都暗了,只有镇子迸出灯火,迤逦如山火,群山只剩下轮廓。
潜水队的人还没有来。
潜水队一共四个人,只有一个是雾水人,大名叫戚邦德的,大伙叫他老戚。老戚刚过四十,不算年轻,却爱打扮,不同花衬衫配短裤跑鞋,衬衣领口还插一架墨镜,油光粉面的,据说脑子更灵,从没有在水里讨过生活的他却替马老板觅得了这生意。
以前没人敢去大坝基坑捞鱼,想都不敢想,基坑是禁区,不准任何船只人员靠拢,毕竟头上是一百六十多米的大坝,是喀斯特地区第一座大型拱型重力坝,早年还有武警看守,可老戚七柺八拐攀上了电厂保卫科卢科长,两下一勾搭,就觅得了特权,只是船仍不能开进基坑,只能停在电厂油库下的回水湾里,人和设备要沿着碎石河岸摸进去。夜里操作风险不小,收鱼也麻烦,后来老戚干脆把船悄悄靠过去,竟也没事,一伙人就这么干起来。其余三个都是潜水员,从广东请来的,几个人组队做了半年,收获不小,也不定每天都出船,要等卢科长信号。老戚讲起来,牛皮哄哄的,说七八十斤往下的从来不摸,麻烦得很。
眼下正赶上出活的好季节,汛期里,大坝常放闸,大鱼被冲下不少。从库区里冲下来的鱼,除了昏迷的会浮走外,其它的都缩在基坑的深潭里,只有这里的水深,温度也较外头低,真正的大鱼是不会随流水轻轻易易跑出去的。老戚的梦想就是逮住一条两百斤往上的,库区里的鱼几百斤的多的是,兴许就会冲下一条两条。老戚一讲起,老五只能咂舌,这么大鱼都成了鱼神了。老五随口说一句,这种鱼怕是抓不得哟。老戚很不以为然,说,反正都是要死的,还不如做奉献。老五不好说什么,自己干了半辈子厨子,经手杀的鱼何止百千条?这时候出来打抱不平,只能被人笑话。再说,这可是马老板的生意,他才是幕后老板。
马老板也不常来船上,头几次起货,他赶在天亮前来看成色,果然意外,百来斤的就弄了四五条,有草鱼、翘嘴、青龙棒和花鲢,有条一百四十八斤重的青龙棒直接被马老板运到省城分店养起来,作为炫耀镇店。
不满归不满,船还得守。今晚老五意外睡得沉,是那半斤酒的效力,一个人喝,再少的量都觉得多,何况是半斤,加上年纪,酒力就翻倍了。潜水队来时已是凌晨两点,几个人窸窸窣窣做好准备,就往上游去了,老五也是起夜才发现系在趸船边的那艘大皮划艇不见了。
被吵醒是天快蒙蒙亮,氧气铝瓶的撞击声,水下标枪拖拉在趸船上的刮擦声,一尾尾鱼摆动的砰砰声,让老五醒来。舱外的老戚更扯起嗓子唱,大太保亚赛过温候貌,二太保生来韬略高,三太保上山擒虎豹,四太保下海能斩蛟——妈的,说的就是我们啊。老戚大笑,其他三个闷不作声,许是累了。老五没想到老戚还会这手,可见今天收获不小,捞了票大的,只是老五懒得起来看,码头上接应的人也到了,一趟趟把鱼搬上去,一个个搬得龇牙咧嘴的。人散后,趸船上还顽固地飘荡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几套防寒服又吊在了晾衣绳上,水滴打在趸船边的铁皮上,滴答作响。
天色亮得慢,一点点晕染,光如同涟漪般徐徐荡过来,是远处的太阳掉进了夜色,引起震荡,可荡到这里就是强弩之末了,仿佛船靠了岸,不动了。等积蓄的光源真正撕开一角天幕时,才开始加速,口子越大,涌入的光也就越汹涌。
老五起身烧了壶水,从柜子里掏出一碗泡面,准备吃个早点的早餐,酒意散了,人就容易饿。
面还没泡好,老五晃过窗口发现一个人,一袭白色连衣裙在河面初升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女人站在码头的最远端,再往前,就是乱石滩了,不注意还以为见了鬼,可那确实是个女人。河边的风拍打着女人的裙摆,像一朵打上岸来的浪,女人不动,老五看了一会儿也就扭过头去,等待面在碗里慢慢变软。
码头上的民宿一营业,各种稀奇古怪的人就来到这里,老五见怪不见。去年还见过一个来这里寻短见的,直接从观景平台上跳进河里,七八米的高度,没有一丝犹豫,笔直栽下来,幸亏码头做过深挖,炸了礁石,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那也是个女人。老五没有下水,是吴大一个猛子扎下去把人捞起来的,捞起来了,女人也面无表情,没有道谢,更没有哭,好像只是下河洗了个澡一样稀松平常,甚至没留下一句话就往码头上去了,第二天才听说女人从公路桥上跳了下去,当场就砸死了。想到这,老五还觉得有些怕人,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不在乎,还是个女人。
抽上一支烟,泡面也快好了,辛辣味丝丝缕缕从盖着的碗沿口飘出来,老五正打算下筷子,穿白裙的女人就飘过来了。通往趸船的栅栏门没有锁,是老戚他们忘了,女人径直穿过跳板,来到趸船上。老五左右不是,只好在舱里咳嗽一声,也不讲话。
女人听见老五的响动,便呀了一声,说,原来有人啊。也不敢贸然进舱里,只在趸船中空的穿廊左右看看,见到吊在绳子上的防寒服和蛙脚,女人才惊叹起来,噫,这里还有潜水项目。
老五很想先吃一口面,可女人丝毫没有走的意思,还在东瞧西看,老五就没忍住,脑袋探出门说,这里不搞参观的。
不参观?那你们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女人很镇定,指了指头顶,趸船上确实架着一块广告牌,写着游览项目和收费标准。女人举起的指尖鲜红欲滴,再一看,每一只都一样,像落了几片浓艳的梅花。老五感觉不舒服,半天才憋出一句,现在不是时候,船队的人还没有来,现在不营业。
女人也不管,跟着一笑,你们这里大半夜还打鱼?全是大家伙,这河里有这么大的鱼么?女人说得慢条斯理,老五就知道碰到个难缠的,肯定起了大早,又或许整夜没睡,望到了老戚他们。
老戚也太不利索了,一次比一次起货晚,这么贪心,迟早要出事,老五预感不好,对女人也沉下脸来,走吧,要坐船,等他们来了再说。
女人说,我又不坐船,船有什么好坐的,无聊!又问,你们这里还有潜水项目,很高端嘛,要玩就玩这个。女人的问题简直越来越多,老五有些接不上话,走吧,这里没有你说的项目,都是打捞队用的。
打捞队?女人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打捞什么,又没人沉金子,这么大水,能捞什么东西。
捞尸。老五干脆吐出一句,希望能吓住女人。
女人果然撇撇嘴,脸上有一瞬的嫌厌,这神情老五很是满意,可很快,女人哼了一声,想骗我,一股子鱼腥味,你自己闻不到的?
老五头痛,说不过女人,干脆转身进舱,让女人看个够。这时间面已经泡过了,水被吸掉一半,面半干半湿团在纸碗里,吃起来就没有滋味,像吃一口口猪脑水。面吃完,女人不见了。
雾气又升起来,老五知道又是个晴热的天,才起床没多久,吴大就火急火燎来了,手脸都没洗的样子,皮鞋不知踩到哪里,一脚的泥。吴大上船就说,五哥,小孩找到了,晚上打了电话来,冲到构皮滩去了。
老五就晓得孩子没了,一口浊气从鼻腔里长长叹出来。
吴大说,听讲也没个全尸,眼睛被山里猴子挖掉一只,不成个样子。
老五给吴大递过一支烟,先给自己点上,一口浓烈的烟雾喷出来,跟着是另一口,老五说,别让孩子娘看见。
吴大说,放心,备了尸袋下去的。
话到这里也就打住,两人各自坐在板凳上,望着河面,河水显得无辜,流得悄无声息。等两支烟分别燃尽,吴大才又开口,五哥,要不先回吧,人我来接,家属也快过来了,肯定又是一顿乱。
老五说,再等等吧。
船队的人陆续过来,吴大想起什么,掏出电话吩咐,快去老街买挂鞭炮来。
家属一齐涌来了七八位,里头没有女人,老五松了口气。那个一脸死灰穿着长袖衬衫的男人就是孩子的爹了,老五一看膀子就晓得,男人的一双手臂像是要从衬衫里炸出来,老五开饭馆时见过不少这样的司机,说是司机,其实也是苦力。男人不讲话,谁也没有去打扰他。
可左等右等,还不见船来,八月的阳光又开始蒸烤这片河谷,只有河水全不在意,这会儿正气势汹汹地往下游奔走。趸船上一时容纳不下这些人,其他无关紧要的都自觉呆在岸上,一个个都磨皮擦痒的,又不好妄动,一双双目光频频望向河水拐弯的地带,也该来了,有人说。
确实来了。
人群一下躁动,老五一如既往站在趸船头,晒得有些头晕。皮划艇一靠拢,所有男人面色凝重,大伙都憋着一口气,若是添个把女人,早就搅翻了,哪会这么安静。老五看见孩子的爹第一个跳进艇里,随后吴大拦在船舷,说不要上人了。艇里是四个一脸黝黑的男子,开船的是船队的小姜,把船一别进趸船的湾口,人就瘫下来。男人踏进艇里,尸袋在艇中间又晃了晃,艇上人的目光自动望开了,只有艇外人探着脑袋盯住袋子不动,一些人还屏住了呼吸,怕闻到什么。孩子的父亲站在艇里,似乎还不习惯河水的晃动,一迈步差点滑进水里,还是旁人拉住,将男人稳定下来。
一个人率先拉开了尸袋,只拉出一条小口,是头部方向,让男人查看。阳光乘势而入,老五也望见了那张脸,苍白得如同被冰冻过,一只眼塌陷着。男人的身躯瞬间矮下去,不知怎么办才好,直到拳头开始擂击艇板,咚咚直响。艇板是铝制,刻着防滑线,可男人一拳打出一个窝来。是老五先喊起来的,莫乱,先上来,把娃娃接上来。
吴大顺势而动,作势拉起男人,凑在男人嘴边说了句什么,老五听见一句,已经回来了回来了。等蓝色尸袋被众人举起交接到趸船上时,老五才猛然听见鞭炮响,因了这,仿佛一道提醒,男孩父亲再也抑制不住,在鞭炮声的掩盖下痛哭起来。
老五也不禁团紧了大手,指甲嵌进肉里,想到当年的自己,一晃二十年了。
一行人抬着尸体走了。
老五还留在趸船上,打算问小姜,人是怎么发现的?吴大就拉过老五,五哥,今天就不要上船了,等明天请师父驱一驱祭一祭再来吧。
老五想想,要得。
夜里,老五躺在自家床上,多少夜没睡这床了,床很稳当,也不再有河水的腥味与潮气。老五以为能睡一个好觉,没想半夜噩梦缠身,一道模糊的女声降临,不断冲老五喊,快点走,莫回来,千万莫回来。老五不懂什么意思,形势急迫,声音急切,又不断循环,敲击着老五的耳膜。老五在梦里仓皇奔路。梦的结尾,老五才看见他了,那个人,还是小小的模样。
老五回到船上才又发现那个女人,正是黄昏时分,西边大坝顶上积聚着万千霞光,两岸边一时冒出了更多的人。女人在趸船边游泳,老戚也在,两人在水里说着话。趸船上还剩了两个开船的小伙在打扫卫生,看得出来打扫得心不在焉,两人不时议论一下,见老五来了,也就闭了嘴。
五叔来啦。一个人冲老五喊。
另一个说,热得很,洗个澡再回去。
老五说,我来收拾,你们洗。仿佛就等着老五这么说似的,两人很快丢下扫帚撮箕,扑通两声,老五还没看见水花,两人就插进水里,扎了个很深的猛子,冒头时离趸船有二三十米距离,远远超过了水里的女人。
又是她。老五也懒得招呼,扫起地来,把垃圾倒入一只黑色塑料袋里。
老戚却开始在水里邀请,五哥,你也下来洗个,舒服得很。
老五摇摇头,水凉了,你以为我还是你们,一天火气大得很。
说来也是奇怪,没有人见老五在河里洗过澡,雾水人从不管游泳叫游泳,只叫洗澡,好像这河就是个天然浴池。
老五一回答,女人倒先笑起来。女人憋一口气扎过来,从趸船边的扶梯上爬起,趸船头还挂着一张硕大的白色浴巾,女人一上船就甩了甩脑袋,很快用浴巾把身子裹起来,老五听见河里一声口哨响。
老戚也靠过来,仰着头说,就走了啊,再洗洗嘛。
女人说,下次记得叫广东佬教我潜水。
老戚笑,我也可以教嘛。
女人哼一声,看你也不会。
女人正对着老五,开始用浴巾擦头发,手一抬,身上就打开了一个口子,老五看见被比基尼泳衣粗粗遮掩的身体,白森森一片,也就扭过头去。
女人对老五说,你连游泳都不会吧。
老五也不恼,还是那句,快走吧,天就晏了。
河风是有些大了,天边的霞光也一点点弱下去,太阳走远了。
老五也对河里人讲,你们也快点。
老戚显然听见了女人的话,跟着喊起来,五哥,你不会水啊。
老五有些臊皮,吼出一句,老子不会,老子洗澡时,你们还在穿开裆裤。
女人冷笑一声。
老五一愣,这声音很是熟悉,好像哪里听过,但也不管,又催促起来,快点走,船也要打烊的。
女人很不满地趿上拖鞋,对老五说,我高兴了就来,高兴了就走,马老板允许的。
老五听了,人就定住,不晓得女人什么来头,和马老板有什么关系?女人袅袅走上码头,走得慢,好像此刻的跳板成了块T台,不得不展示自己的身姿,那块浴巾不知什么时候被女人围在了腰上,故意露出尖瘦的背后,肩胛像两把倒插着的匕首,河里又传来两声尖锐的口哨。
等河里人上船来,老五才问,那个女的是哪个,没见过,还认识马老板?
老戚正歪着脑袋单脚跳,跳两下说,你不知道,她是马老板请来管旅店的。
另一个小伙就笑了,管个鬼店,看她那样子,是马老板请来睡觉的吧。
老戚痴痴望着女人走远,又回过头来狠狠剜一眼对方,狗日的,屌毛都没长齐,不要乱讲。
因了小孩的事,潜水队一连几天没有出活,这天才踅摸过来,来得早,四个人一来就缩进另一头的舱里打起牌来,麻将撞击声一直响彻后半夜,还伴着哄吵,属老戚和一个叫作黎家辉的人嗓门最大。
几个人丢下牌时,老五刚好起来小解,老戚也过来放水,嘴里含糊地喊一声,五哥。
老五问,今天要去?
老戚说,晦气,我早说了不能让小孩从这里上,狗日的吴大就是不听老子的,可以直接开到对岸找个地方上嘛,不是马老板喊停,早就出活了。
老五说,你也信这个?
老戚冷笑一声,我不信,是马老大信嘛,还让停两天,说是找人看了日子,我是等不起了。老戚吭哧吭哧,一口痰恶狠狠啐进河里,哪有这么邪祟,老子才不信。
几个人开始换装备,不多久,老五就听见船响,仿佛也憋足了劲儿似的朝上游去了。
老五回到舱里,继续迷迷糊糊睡起来,直到窗外铁板啪啪直响,一个人喊起来,五哥、五叔——声音有些语无伦次,老五才醒来,以为来了贼,翻身就出门,屋外暗,没开灯,舱里的灯光将将只够老五看个轮廓,一个人被人按在地上,两双拳脚正簌簌落下。那人开始哀嚎,一听是老戚,老五一把摁亮趸船顶的灯,开始喊,住手!
两个人同时用血红的眼睛回视老五,那个叫黎家辉的用一口蹩足的普通话讲,老头,你不要管。
老五说,都是自己人,有事好好说。
对方根本不理睬老五,照着又是一脚踹到老戚身上,老戚杀猪般嚎叫起来,声音虽夸张,老五还是生气了,冲上去按住那人说,这是什么地方。老五平日和这个家辉说过话,属他年纪大些,关系虽谈不上好,也不恶。老五说,兄弟,有事好商量,不要打人。那人指着地上的老戚,不打人?我要打死他,我们出来是三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了,不找他找谁?
老五这才发现回来的人里少了一个,顿时心惊,问老戚,还有个呢,那个小黄呢。
老戚的脸涂了一地的灰泥,像张鬼脸,好不容易爬起来,手背先擦擦脸,确认脸上没有受伤,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见老五盯着自己,老戚才说,死㞗了,还说自己功夫好,好个屁。
老戚这么一说,另两个又要逼上来,老五还呆呆地站在中间,咋个就死了?老五一下短了气。
淹死的,气管被鱼割断了,老戚说,他自己倒霉,还想算在我头上。你们要算账,我马上给马老板打电话。
老五明白了,来不及说什么,扔下拨起电话的老戚,慌忙绕过两个余怒未消的潜水员,到趸船边去看人了,皮划艇系在趸船边,河水震荡,那人身着防寒服像条黑鱼一样在艇里微微摇摆。
马哥,不好了,出事了……那头传来老戚仓皇的声音。
老五的预感灵验了。
这晚马老板没有出现,来的是他的司机,一上趸船就对老戚说,马总在外地,我来处理。几个人进舱里谈起来,老五一直站在船沿上看着静静躺在皮划艇里的人,那人叫黄小恩,和儿子一年的,今年才三十,老五因此印象深刻,小伙子特别中意自己的发型,是染过的,平时爆炸般奓在头顶,现在那浓密的发丝根根贴服在头皮上,再也飞扬不起来。他是黎家辉的徒弟。老五往日见到这个不大说话的小伙,总像看见自家儿子。小黄还没有结婚,老五曾过问他,怎么还不娶媳妇?小黄就笑,讲一口软软的圆润的话,说,冇钱啦,我们那里彩礼不像你们这边,几千块就可以搞掂。老五听了也不生气,还逗过他,那你从这里娶一个走好了。小黄的小眼睛里就射出光来,也不是不行啦,你给我介绍介绍。这一幕还恍如昨天。老五点燃一支烟,随手摆在趸船边,又怕风吹走,就抓过一块木板压在烟嘴上,烟头在河风下自行燃着,一明一暗的,老五也给自己点上一支。
舱里的人谈了好半天才出来,老五还蹲在船沿,想着小黄那个无法实现的愿望,心里气馁。夜里潮气升起,那个叫大龙的司机很快指挥着三人抬起尸体,老五看着他们一点点将小黄像搬鱼一样搬起来,老五不动,像当年几个哥哥把儿子的尸体捞起,老五也没有动一样。河水拍打着趸船,老五听见沿岸的虫鸣,什么东西扑通跳进了水里。等几个人往码头上去了,大龙还没有走,朝老五递过一包烟来,说,五叔,今天的事,不要对人讲,马总不会亏待大家。
老五看都没有看他,眼睛只是照着面前模糊不清的河水,这水黑漆漆的,又沥青般泛出光亮,像团恶水了。老五慢吞吞地说,人死,是大事,什么亏待不亏待。
大龙说,晓得,肯定通知家属,正常赔偿,不会搞其他事,你放心。
老五说,谅马老板也不敢。
人走后,老五又是一个人,河面刮起一阵不寻常的大风,吹得船顶的广告牌嘎吱作响,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簌簌飞过,直到风停,梦里的那个声音才又清晰起来,莫停哟,快走快走。
天凉下来,河面的雾气都变作了寒气,船上渐渐呆不住人,老五有了去意,该换个年轻的来守船了。老五对马老板提出,马老板在电话里说知道了,会找人来替的,语气平常,听不出什么,也没有挽留。
潜水队还没有散,老五也觉得奇怪,老戚和那两个人很快和好如初了,甚至黎家辉已经开始教老戚潜水。听吴大说,钱是赔了不少,马老板出了大头,老戚也填了些。马老板跟着就退出来了,说是忌讳,犯水。眼下潜水队只是老戚的。老戚也戴上了面镜和蛙脚,开始在向晚的河水里载沉载浮了,说是训练,有时那个女人也在,跟着一起玩。
老戚出活越来越频繁,不再顾忌,老五知他性子,还劝过,说慢点来,何必这么急,鱼不是这么打的。老戚倒嚷嚷起来,说自己被马老板摆了一刀,本来是他的生意,自己倒贴进去了,小黄死,我出了八万,马老板家大业大,拍拍屁股走了,我往哪里走?老戚一腔闷火,说得愤怒激昂,老五就不说了。
再次出活女人竟也在,跟着一行人摸上了趸船,老五听出一道女声,在窸窣地问这问那,好奇极了,老五警觉,一下闯出去,女人见了他也不回避,她知晓了老五的身份,可也不喊他。
老五见女人杵着,就问,你来做什么?
女人没有讲话,一只手卷着鬓角的发丝,是老戚站出来说的,跟我们去玩玩,你老哥就不要操心了。
胡搞!老五喊起来,这是玩的?老五站在趸船中央,一把挡在女人面前,语气先缓下来,姑娘,你不要糊涂,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女人也不看他,好笑,我做什么要你管。
老戚也拉扯起老五来,说五哥,又不干你的事,现在我和马老板没关系了,你吓不倒我。
老五甩掉对方的手,火气腾地升起,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小黄是怎么死的,你不要再害人了,今天这姑娘要是敢走,你们的事就做不久。
老戚没想到老头会这么说,简直要跳起来,她又不是你家姑娘,你管这么多!腿长在人家身上,想走就走,谁还拦得住?
老五不听这些废话,仍对女人说,姑娘,开不得玩笑,这河不是让人耍的,哪个耍哪个要出事,你信不信?老五的话有些危言耸听,女人就犹豫了,一犹豫,换好装备的黎家辉就不耐烦起来,手中的标枪跺着船板,对老戚说,戚老板,今天还去不去的啦。老五又盯着他,这个人才死了徒弟,还不收手,积极性竟比从前还高,老五就有些看不懂了,凡是老五看不懂的事,预感就不好,但也不管,今天老五只是想拦住面前的女人。
老戚是个急性子,经不起人催,见老五铁了心,知道拗不过,女人也一下不动,眼神开始淡漠,老戚只好喊,算了算了,我们自己去,扫兴!等上了船,开出一段,老戚还盯着码头,望着女人和老五站在趸船上的模糊身影,这才骂出来,死老鬼,活该绝后。
等皮划艇的声音弱下去,河水的声音大起来,老五才松了口气,女人还站在趸船头,风过,很有些落寞的样子。老五说,走吧,该回哪里回哪里。
女人说,我想走就走,不要以为我会感谢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英雄?
老五说,我是什么不打紧,我只晓得你怕了,怕了好。
女人笑起来,是你自己怕吧,我只是不想去了。
老五说,说得对说得对,我是怕了,这个年纪,什么都怕。
女人说,他们说你儿子也是淹死的,那你还来守船,这你又不怕?
老五望着女人,月光下一张脸像剥了壳的水煮蛋,是好看。老五软下来,说,不相干的,我又不和河有仇。
不和河有,和哪个有?女人追问。
老五被问倒了,一时哑住,最后说,走吧,不早了。
女人说,你就晓得赶人。
老五不作声。
女人无趣,气鼓鼓走掉,走得叮叮咚咚的,一只红牛罐被女人一脚踢到水里,直到身后传来栅栏门被吱呀关上的声音,女人才回头,想看看老五,可趸船上的灯立即熄灭,整个河岸陷入薄薄的月光里,泛出浅浅的银灰,河水正巨蟒般翻滚而下,女人只看到一个影子。
没有人来接老五的班,老五着急,一问才知道,马老板竟把趸船所有权卖给了吴大,码头上的事他早不管了。吴大是想借此留住老五,实在瞒不住了才说,有你老哥在,他们不敢太放肆。
老五晓得是说老戚他们,还是摇头,说你不晓得,以前我住山上,就羡慕你们这些住在河边的,现在倒想回去了,你说怪不怪。
吴大知道留不住,说,也好。跟着打趣起来,他们说你不会水,是不是真的?
老五神秘一笑,你不要告诉他们。
真不会?吴大说,那你敢看船。
老五说,看船嘛,又不是在河里看,以后我就不来了。
吴大点点头,说要得,我也不敢要你看了。
老五记得离开船上那天是个清晨,雾正浓,不是夏天里河谷地带的薄雾,而是铺天盖地的大雾,整个镇子都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里,秋天了。老五步上码头,迎面撞见一群人围在旅馆的白色房子前,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雾气,好个不要脸的骚货,马东明还不能满足你……一个声音立即回应,你算什么东西,来闯我的屋,我做什么干你家老马什么事,我是他娶回来的?给你一家做小么?你自己守不住男人,跑我这里来乱咬……老五没明白怎么回事,恍惚中就被人拉过,五叔来主持一下,我们都拦不住了。
老五往人群里看,却看不出什么东西,问,搞哪样,大早上的。
那人讲,你侄女来捉人了,本来是捉马老板和店里新来的女经理,哪想捉出戚老板和她了,你侄女正在替马老板出气哟。
老五迷糊了,老戚,戚德邦?
那人说,是戚邦德嘛,胆子硬是大哟,马老板的女人也敢碰。
老五不吭声,想上前劝劝,又不想见女人尴尬,干脆挥手说,我不管,你们也散了,凑什么热闹。
老五骑车走掉了,头也没回,没过多久,天还没有凉透,就听说老戚戚邦德被一杆标枪射中了眼睛,在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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