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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2期|李晁:婚礼
来源:《十月》2022年第2期 |  李晁  2022年04月25日08:17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开始发表小说,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双子星”奖等。

 

婚礼

李晁

娄兰赶到大十字诺富特酒店,进入包厅,一个不算大的厅,只能容纳二十桌酒席,是母亲严格按照人数选定的。婚庆公司的人入了场,铺了红毯的T台已搭建完毕,几个人正在摆设花柱,一边六个,上面是一捧捧百合,挂着水汽,清香缭绕,一顶缠枝花卉的拱门正缓缓竖起。婚庆公司的小余看见娄兰进来,上前迎说,娄姐,来这么早,现场还没做完。娄兰点头,你们忙,不用管我。又想起问,门口的展板呢,还没有布置?最后定的红色吧。小余说,放心,材料在路上了,是酒红色,伯母定的。娄兰四处看看,看不出什么花样,酒席桌面已围着舞台摆放,一色的白,有点众星拱月的意思。娄兰正看着,小余又问,伯母什么时候到?化妆师来了,对了,伯父要不要画一下?娄兰笑,到时你问他呀,他们快了,再等等吧。小余说好,又不忘恭维一下新人,伯父伯母真的般配,年轻时都是帅哥美女哟。娄兰听了皱眉,这一刻她只想去楼下喝一杯咖啡,几天来连轴转,睡眠奇差,打不起来精神,人总好像在梦游。娄兰说,你们忙,我先下去。娄兰忘了提醒小余,千万别当着母亲面这么夸奖她,人老了,尤其忌讳当年如何,何况是二婚,何况又来得这样晚。

母亲本来不想操办这场婚礼,不想张扬,是陈伯伯要求的,举出的理由也很充分,说办有办的好,光明正大邀请亲朋好友见证,不落人口舌,对了,还要秀出结婚证。陈伯伯这么要求,娄兰也支持,母亲才打消了顾虑。我这张老脸就再露一把,让他们笑话好了,比说闲话强。这态度是端正的,面貌是昂扬的,看得出一对新人的决心。

娄兰的确来早了,外间是正午暴烈的阳光,被四周棱角分明的建筑做了切割,衬得那光也锋利起来。娄兰撑开遮阳伞走了出去。酒店门前是一小块街心公园,久未修剪的树长得蓊郁葱茏,比平时浓密了许多。星巴克开在酒店背面商场的一楼,娄兰本不想去,可附近没有她中意的咖啡馆。

店里没什么人,娄兰点了美式浓咖,身子刚挨上落地窗边低矮的皮椅,倦意就上来了,那椅子一把承住了她。才与小白达成离婚协议,就赶上母亲的好日子,这几天娄兰倒忘了自己的处境,好像身份仍未改变,她仍是那个有家有丈夫的人。昨天老家来了人,大舅带着女儿孙子从长沙赶来,姨妈也一个人也坐高铁从湘潭赶来,二舅是今天一早到的,拖着一大蛇皮袋的土特产,这算母亲唯一的亲戚团了。人不多,也勉强可以坐一桌。母亲那里住不下,娄兰把酒店定在母亲家附近,好不容易安顿了众人。这会儿,一家人在外吃饭,娄兰特意交代不要叫她,借着来看现场,让弟弟春山张罗去了。

娄兰迷迷糊糊,咖啡进肚,也挡不住倦意发酵,时间还长着,娄兰决定先回酒店开个房,补一觉。下午春山来电话说,姐,我们什么时候过来?娄兰一惊,看一眼窗外,天阴着,以为错过了时间。娄兰问,你们在哪儿?春山说,在家啊。娄兰看看表,还早着,心里稍稍安定,跟着说,妈妈和陈伯伯可以过来了,还要化妆,舅舅们再等等吧,等开席再来。

安排定了,娄兰稍稍收拾后下楼,在宴会厅前等着,展板已布置完毕,果然一色的酒红,配着金色花边装饰,上面没放新人照片,只印着不知哪里抄来的温情话语。娄兰看见母亲的名字,好像仍不敢相信。没多久,小余发现娄兰,问,娄姐,伯母还没来啊,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新人了。娄兰说,快了,他们在路上。

母亲进来时,脸上还带着尴尬,眉眼不舒展,看到迎宾区的展板,脸更红起来。身后的陈伯伯看得倒仔细,连连说,蛮不错,像个样子。母亲哼了声,花里胡哨。春山拎着两位新人的服装朝娄兰笑了笑。娄兰拉过母亲,快去化妆吧,等你好久了。母亲说,我还会跑不成。娄兰对陈伯伯说,陈伯伯你也去,也要稍微画一下的。陈伯伯客气说,辛苦了,兰兰。

娄兰拎过春山手里的服装,带着一对新人进了迎宾区旁的化妆间,化妆师正在镜子前玩手机,是一个胖胖的女生,一头浓发被一只发箍系着,几乎要弹射出来,面容却透着年轻。母亲一见就撇了撇嘴,这么小。娄兰悄声说,都说这位手艺好的。母亲说,我还不晓得,你们尽拿我做实验。娄兰笑笑,对化妆师讲,不好意思,我妈妈来了,麻烦你。化妆师立即起身,打量一眼新人,似乎比想象中年轻,便用轻快语气对女人讲,阿姨,我们开始吧,您先来,叔叔再等等。

母亲嘴里嘀咕一句,人老了,怎么化都没用,掩耳盗铃。

化妆师抿抿嘴,略显尴尬,我给您稍稍修饰一下,不会太浓,我们先盘头发吧。娄兰听到盘头发,愣了愣,确定母亲是真的要嫁人了。娄兰鼻子一酸,尽力控制,对化妆师轻轻说一句,辛苦了。又对陈伯伯讲,陈伯伯您先坐,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事您叫我。

陈伯伯还是一贯的绅士姿态,好的好的,你忙。娄兰一下笑了,倒像是自己结婚,陈伯伯变成了来吃酒的。果然,母亲没忍住,对刚坐好的男人讲,你也出去算了,我好了,你再进来。陈伯伯犹豫着起身,不知该走,还是留在这里。娄兰把男人重新安顿好,说,您坐您的,外面有我和春山呢。男人笑而不语,目光感激,娄兰这才轻声关门,退出去前瞄了一眼母亲。镜子里,女人的表情还僵硬着,有着抗拒的味道,娄兰不管她。

姐,没什么要做了吧,我回去接人了。见娄兰出来,春山上前问。你车不够坐,等会儿我陪你去。娄兰说。不用,我叫了人帮忙,管够的。春山回答。娄兰点点头。春山不动,只是狐疑地盯着娄兰,欲讲不讲,娄兰发觉对方的目光,问,怎么了?春山这才说,我看不像大妈妈结婚,倒像你结婚了,怎么忙得气色都没了?娄兰立即摸摸脸,看得出来吗?手提包里又取了镜子来看,镜像太小,看不出什么。你就别看了,自己感觉不到吗,春山说,对了,姐夫怎么还不来?他真的去上海了?娄兰啪一声扣上镜子,你别对人讲,他不会回来了。春山惊讶,怎么了,姐,你们又闹了——娄兰淡淡讲一句,以后你没姐夫了,你记住。春山呆住,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我早晓得他靠不住……娄兰说,是我决定的。春山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娄兰说,前几天,都办好了,你先别告诉我妈,等以后我自己讲。春山嘴里念叨着什么,娄兰连连叮嘱,春山才保证,我晓得,现在不好说嘛,姐,你确定没问题?娄兰说,我有什么问题。春山撇撇嘴,走之前丢下一句,你越来越像大妈妈了。

春山刚走,娄兰电话响起,是中学同学雷茗,市电视台的摄影师,娄兰请他来拍婚礼纪录片。俩人在电梯口碰面,雷茗背一只黑包,身上是白T,头顶扣一只洋基队棒球帽。娄兰说,辛苦啦,小茗。雷茗摘下口罩说,还以为你又结婚了。娄兰笑,我妈结婚可比我重要,最后一次了。雷茗斜眼看娄兰,说得你还有几次似的。娄兰发觉自己话里的漏洞,赶紧一笑。进化妆间前,娄兰交代,我妈不知道会拍,她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只管拍就是。雷茗摘下帽子,抹一把汗,又戴上,你别吓我,我有阴影,初中那个罗永旭还记得吧,那时候老欺负你,是邹老师搞定的。当时正做操呢,邹老师不晓得从哪里过来,直接打了他俩耳光,全校人都看着。雷茗笑,他爸可是副市长啊。娄兰眉头一蹙,怎么想起他了?雷茗说,是想起邹老师,当时我就站罗永旭旁边,邹老师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是罗永旭,我是娄兰妈妈,你说,印象深不深刻?这一幕娄兰当然记得,那个罗永旭曾是娄兰小小的噩梦,好几次值日,他都将娄兰逼到教室背后的角落,身体不断地抵上来,娄兰手脚并用,可奈何不了对方。那个三角的位置更让娄兰无处可逃,娄兰被吓到,回家不敢说,只和好友黎苏苏讲起。哪想黎苏苏愤愤说,我也被他耍过流氓。事情还是黎苏苏向母亲透露的,娄兰只是没想到母亲会采取这样的方式,掐好了时间,目的明确,让罗永旭大大地出丑。他这个人可是死要面子的,母亲一下打掉了他的气焰。代价太大了,娄兰说,我妈从一中被调到郊区,整整七年,直到罗永旭爸爸出事,才调回来。雷茗说,我知道,其实那时候我们都很羡慕你,有邹老师这样的妈,其他人谁敢啊。娄兰苦笑,都过去了,今天辛苦你,回头请你吃大餐。雷茗说,算了,折现是真的。俩人相视一笑,等雷茗架好设备,娄兰的手也握到了把手上。

给婚礼拍片子是娄兰的主意,婚庆公司的创意大多被母亲剔除,只剩了最基础的。就这,母亲也提了要求,尤其对婚礼串词做了大幅度删减,几乎要让主持人闭嘴了。说什么,怎么说,母亲自己做了安排。言简意赅,去掉所有抒情环节,更禁止使用一切煽情话语。主持人私下对娄兰抱怨,要我有什么用,就没几句话啊,伯母厉害的。娄兰不喜欢这个喷着发油看着腻味的主持人,想换一个,可婚庆公司说当天没有其他人可用。娄兰就没忍住,对主持人说,你费用没变,话又少了,等于涨了身价。主持人琢磨一阵儿,觉得很有道理,立刻又笑,说是哈。

门开了,娄兰率先进去,女人正在做头,化妆师在母亲头上操持着,陈伯伯正翻着手里的周刊,见娄兰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个摄影师,陈伯伯这才正襟危坐,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仔细并拢放在沙发下。娄兰示意说,陈伯伯您随意,就是拍着玩。说着,往旁边一缩,问雷茗,已经开始了?摄影师没说话,只是点头。母亲听见响动,这才歪了歪脑袋,目光对着镜子,问,这又是做什么?

娄兰说,我来拍个片子,你别动,随意就好,不好的,我会剪掉的。

母亲撇撇嘴,有什么好拍的,还嫌我不够丢人,还要传世吗?娄兰没笑,化妆师倒咯咯笑起来,可一时无人赔笑,女孩很快闭了嘴,对着镜子里的母亲说,这样就好,比较端庄,原先的太家常了。

雷茗手中的相机缓缓移动到母亲侧边,看得出不敢靠得太近,镜头给到了镜子,然后才是镜子外的新娘。母亲用眼角余光瞟了眼镜子里出现的人,对摄影师说,你有点面熟。雷茗的脚几乎抖了抖,对女人说,阿姨好厉害,您认得我啊?母亲这才正式扭过头来,望着女儿,又看看摄影师,郑重地说,不认得,我教过你吗?娄兰冷汗直冒,这才说,妈,这是我同学雷茗,他在电视台工作。母亲没有理会娄兰的介绍,只是问,哪个台?二台的《百姓关注》吗,我有个事倒要反映反映。娄兰急忙岔开,说什么呢,今天什么日子。母亲这才扭回头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化妆师说,现在干什么都要搞成直播,完全没有一点儿隐私……

娄兰知道这是母亲的一贯姿态,她随时要展示自己知道的一切。

娄兰说,放心吧,这是我自己保存着看的。

镜头给到陈伯伯时,男人还在看周刊,鬓角的白发染黑了,一双目光低垂,手里的杂志一动不动。陈伯伯退休前在交通设计院做总工,虽是搞工程的,但在娄兰眼里,仍有老派知识分子的气度。母亲找到这样的人,娄兰欣慰,只是对于陈伯伯,情况或许就不同了,娄兰知道母亲的厉害,至少嘴巴上从不饶人,更不会放过任何人犯错的机会,而在母亲面前,犯错又是难免的。想到这儿,娄兰替陈伯伯捏了把汗。

拍得差不多了,娄兰和雷茗从化妆间出来,俩人并排坐在迎宾区的椅子上,屋外的冷气弱了许多。娄兰透过包厅大门,斜眼看见布置一新的婚礼场地,花式拱门立了起来,T台的红毯像拱门吐出的一条舌头,又长又红,连接着舞台,舞台的布置遵循简约风格,是母亲要求的。这一刻,所有人都撤离了,大厅里空空荡荡,像是婚礼散场,提前透出了清冷。娄兰怔忡,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黎苏苏带着一双儿女出现,一行人袅袅婷婷从电梯里出来。黎苏苏见面就笑,冲娄兰说,来看看,我把花童给你带来了,还满意?说着身子往旁边一靠,让出视野。娄兰看到了两个小家伙,一大一小。大的是姐姐,留着妹妹头,化了淡妆,穿一袭圆领灰色嵌亮片蕾丝裙,露出一双小长腿,脚下是同款灰色嵌珠片带扣皮鞋,端端一个小公主的样子。小的是个男孩,三岁了,小名弟弟,长得圆滚滚的,表情还是懵懂的样子,身上是白衬衫配藏蓝背带裤,脚下蹬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娄兰看后直笑,哎哟,打扮得好乖,都要认不出来了,等下阿姨发红包哦。黎苏苏说,我可是精心准备的,仙仙那裙子就花了我两千多,要给邹老师站好岗嘛,对了,邹老师人呢?

娄兰努努嘴,在里面化妆呢。

黎苏苏也发现了老同学雷茗,打起招呼,说,好久没见,要把我们拍得乖一点哟。然后冲身后的姐弟俩一招手,来,我们去看看奶奶新娘子。

娄兰留在门口,等黎苏苏进去。

过了一阵,雷茗问,黎苏苏是不是离了婚,两个小孩都跟她?娄兰说,仙仙跟她,弟弟给了老李。雷茗说,看不出来,小孩都这么大了。你怎么不生一个?娄兰说,你干脆说她还这么吸引人,你还有机会。雷茗傻笑,我还是等你离吧。

屋里传来笑声,娄兰借口进去看,黎苏苏正夸着母亲,母亲对黎苏苏很随意,或许比对娄兰还随意,黎苏苏在母亲面前也向来没大没小,一张嘴又甜,从小到大,能哄母亲开怀的人可不多。这一点,娄兰很是佩服,又许是嫉妒,娄兰从没有和长辈做朋友的天赋。

娄兰靠过去,说什么呢,外面都听到声了。母亲佯怒说,她是来气我的吧,只晓得说混账话。娄兰望向女友,黎苏苏向她眨了眨眼,我可没说什么,只是祝邹老师早生贵子嘛。这有什么,上次新闻才播,人家比邹老师年纪还大呢,不照样生个大胖小子。母亲连声“呸呸呸”起来,我是那种不害臊的人吗?娄兰听了也笑,同时惊叹,这话也只有黎苏苏敢说,换个人,早被母亲打出去了。

在娄兰眼里,黎苏苏和母亲才像一对母女。

母亲化好了妆,正起身,脸上修饰一新,看上去妆虽淡,可也花了心思,母亲像变了个人,气色一下提起来,不说光彩照人,也是得体大方的,娄兰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转眼变得从容优雅,只要她不说话,这感觉就能保持下去,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娄兰站到母亲面前,直视女人的脸,连声说,好看的。母亲注意娄兰的反应,确定她话里的恭维程度,说,再化,再化老母鸡也变不了凤凰。陈伯伯也站了起来,附和娄兰,兰兰说得对,是蛮好的。母亲目光一收,盯着男人,别人说好你也说好,自己没有主见吗?陈伯伯嘴里含糊道,是不错嘛,怎么就不相信好话呢?母亲顿时来了精神,立即指出男人话里的漏洞,你也说是好话,不是真话。陈伯伯一时语塞,辩解说,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嘛。娄兰替陈伯伯委屈,正要说什么,还是黎苏苏率先岔开话题,说,哎哟,邹老师可以嘛,婚礼还没开始,就打情骂俏啦,先留着点,等会儿大家还要看呢。母亲被臊了一回,又不好发作,只是跺脚,嘴里骂道,你这张猴儿嘴,真真该撕了。黎苏苏偏认真地说,我也想去做个手术呀,把嘴角开了,这样笑也是笑,哭也是笑,多好。一句话说得大伙都笑了,娄兰一转身,发现雷茗的镜头正好捕捉到这一幕。

等几个人出来,黎苏苏对娄兰说,陈伯伯人不错啊,很斯文,邹老师这次找对人了。娄兰说,陈伯伯有苦日子过了。黎苏苏大笑,我看不见得,邹老师刀子嘴豆腐心,私下还不知道怎么体贴对方呢。娄兰说,你倒懂我妈,你去做她女儿好了。黎苏苏说,旁观者清嘛,看人看心,邹老师算是熬出来了。

娄兰一时有些伤感。

几个人扯起闲篇,没多久春山领着一众亲戚出现,娄兰忙上前迎,舅舅姨妈们往日少见,更少来这山里城市,不能欠了礼数。这一家子里属大舅话声最高,到底当过兵,年纪上更比母亲大出十来岁,算起来,是两代人,都七十多的人了,走起路来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娄兰不敢怠慢,将一行人安排到主桌上去。

大舅很快问起小白怎么没来,好大的架子。娄兰支吾,说他到外地工作去了,才去,抽不开身。大舅就不高兴了,怎么,就我们这些老家伙闲吗?娄兰不好说什么,好在姨妈岔开话题,娄兰才脱身去看母亲。

进了房间,看见一对新人已打扮完毕。母亲穿着娄兰准备好的绛红香云纱手工刺绣旗袍,十分耀眼,这是仪式时穿的。娄兰还备了一件淡红素绉缎的,用来敬酒。母亲在镜子前挺着身子左转右转,娄兰疾步上前,连声说好看。母亲瘦,穿旗袍最好不过。女人说,跟你说了买件雪纺的就行,这丝绸,容易皱,又喜欢掉色。这种红,我也穿不出去,穿一回,太浪费。娄兰说,穿一回那才叫奢侈呢,雪纺的太飘了,哪有这悬垂感,能衬托身材,看着就舒服。

娄兰任母亲以不满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女人到底是爱衣服的,越高级越好,一件不够,那就两件。那件淡红的素绉缎旗袍,母亲试了一次就爱上了,可嘴上不说。为了配合母亲,娄兰给陈伯伯选的是藏青色中山装,男人穿上后竟比西服还挺括,年轻了二十岁似的,透着热血青年的劲儿。

娄兰领着新人去见客,厅里的一桌人见到这对装扮一新的人,顿时热闹起来,大舅远远就喊,哎呀,第二春嘛妹妹,我都要认不出来了。姨妈撇嘴讲,你少说两句,到时又说错话。大舅就不依了,我说自家妹妹怎么了,不然,你和老姜离了再找个,我也是这么说。姨妈就拧了一把身边人,老不正经。转而对侄女说,你看看你伢老子,说些什么话。娄兰表姐讲一口圆润的长沙普通话,我要管得了咯。只有二舅憨憨笑着,搓着手,对走来的母亲说,妹妹,你来坐。

亲人围坐笑闹的感觉,娄兰没有体验过,原以为大家常年不见会彼此生分,哪想竟是这样,举手投足里都透着亲近。娄兰羡慕。母亲见了这帮哥哥姐姐竟也老实起来,一脸的和顺,往日脾气全没了踪影,好像时光倒转,她变回了从前家里那个最小的待嫁姑娘。

陈伯伯站在母亲身后,保持微笑,谁看他他都点点头,娄兰靠上去说,陈伯伯,你也坐呀,下楼迎宾还有一会儿。陈伯伯说,坐得太久,站站也好。娄兰说,等会儿还要站很久哦。陈伯伯说,不要紧的。转眼大舅喊一声,说老陈,你坐啊,男女要平等嘛。陈伯伯就坐下去了。

娄兰看眼时间,提醒母亲,不早了,该下楼迎宾了。母亲说,慌什么,他们找不到路吗?娄兰尴尬,硬着头皮讲,流程是这样,总要去站一会儿的,不好让客人等。母亲无动于衷,娄兰只好求助陈伯伯,男人说,兰兰说得对,该去迎一下的。母亲说,我没脸站,要站你去站好了。娄兰不明白母亲为何这时退缩,正要劝,还是大舅站出来讲,小妹,不是我说你,该怎么走,听孩子安排,就这一次了,以前你结婚,那叫什么结婚,什么都没有……母亲不好发作,扭扭捏捏站起来,看得出仍不情愿,好歹是动起来了。陈伯伯也趋身上前,娄兰这才松了口气,感激地望一眼大舅。大舅还在发表意见,这就对了,又不是偷鸡摸狗,怕什么。

一行人走到厅外的过道上,母亲脚下一定,说,要迎就在这里迎,我不想下去了。娄兰看着母亲,确认她的态度,母亲的目光难得如此闪烁。娄兰看看环境,还好,这一层只有两个宴会厅,另一间空着,也就无人干扰,过道也够长,本就被布置成了迎宾通道,电梯也是专属的,不与客房部相通,来的人不会找错。娄兰问,你确定?母亲说,你别为难我了。娄兰难得听母亲这样讲话,一下心软,问男人意见,陈伯伯仍是微笑,都听你的。

等到俩人摆开架势,并排斜对电梯站好,娄兰站在对角线的位置看了看,心里还是不大满意,过道到底是窄了,客人一来便会被堵住,连个施展的地方都没有,话更不好讲。娄兰皱眉,许是这个动作被母亲瞧见,又许是她自己察觉不妥,很快提出,算了算了,还是下去吧,都是迎,搞得偷偷摸摸的,我是老糊涂了。陈伯伯立即响应,对嘛,这样才对。母亲说,对什么对,你不晓得提醒我吗?

娄兰陪着下楼,大厅里安排有迎宾区,展板上简约写着婚礼信息,娄兰安排新人站好,左右看看,很妥当了。母亲出了电梯就换了副面孔,头仰着,显得骄傲。陈伯伯推了推眼镜,也笔直站定,挨在母亲身旁,又不过分靠拢,很有分寸感。

摄影师持着机器一路跟随,娄兰在新人旁比了个剪刀手,对雷茗说,我们先合个影。拍完照,春山就从酒店外冒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个年轻女生,娄兰没见过,像是春山的女朋友,一问,果然是。春山说,我叫来端盘子的。女生白了春山一眼,才对娄兰轻轻喊了声,姐姐。

娄兰说,第一次见就要麻烦你。

母亲也一把捉过春山,你倒是我迎的第一个贵客了,过来过来,我们一起拍个照。娄兰见母亲完全放开了,心里高兴。一家人拍了照,春山去拿了迎宾的家伙,和女孩站在新人一旁,女孩穿着一件打眼的高腰百褶格子裙,一双长腿细细伸出来,看得娄兰直羡慕,到底是年轻啊,俩人手里分别端着糖果和烟,看上去也乖乖的,见娄兰愣怔,春山招手说,姐,你也站过来,好收钱嘛。

一队人摆好了架势,客人就陆续过来,大多是母亲的故交,从前中学里的同事,打牌的搭子,还有几对娄兰也不认得的面孔。陈伯伯在本地没有亲人,老家没人来,来的也都是昔日的同学和设计院同事,年纪都相当,像来开同学会。

本地吃酒有个惯例,通知时间和客人抵达时间至少有一小时落差,大家要故意来晚似的。这次,宾客们却很守时,来得连贯,一小时过去,娄兰觉得差不多了,打电话给黎苏苏。黎苏苏说,上面都坐满了,可以上来了。娄兰心里有了数,请母亲和陈伯伯上楼,母亲倒像是站上瘾了,说,还早,再等等吧。

也不知道等谁,娄兰也不敢问,只是陪着。

最后来的竟然是老娄和素珠。

娄兰一头看向春山,春山只是笑,不说话,末了,手指指母亲,娄兰就明白了,人是母亲请的。

老娄难得收拾一回,穿着衬衫和西裤,脸上的胡子也刮了,青灰一片,两个人还挽着手,是素珠挽着父亲。素珠也做了头发,脸上化着浓妆,看上去惨白一片,满脸只是笑,笑得瘆人。走到母亲跟前,父亲才摆脱素珠的手,双手合十说,对不住,对不住,来晚了,祝贺祝贺。没有别的话,全是客套。素珠也堆笑说,邹姐今天好漂亮。

娄兰担心母亲要说出什么骇人的话,可没有,母亲保持了一个新娘的庄重与得体,与陈伯伯对视一眼,介绍起来,这是娄兰爸爸,老娄,这是春山的妈妈,素珠。

陈伯伯早已明白这关系,春山是家里熟客,这对姐弟生在两个家,却没有生分,不像其他同父异母的子女,说起来是身边女人默许。男人看了看新娘,又马上伸出手,朝老娄握去,说,惊扰惊扰。

老娄也回视男人,两人初次照面,多少有些认生,手就握得短,嘴里却找补,早听兰兰说起,幸会幸会,还是祝贺,等会儿要多喝两杯。两个男人确认了这一点,素珠倒在一旁提示,你肝不好,逞什么能。说着自己笑起来。

娄兰只觉奇怪,素珠很少这样讲话,往日在父亲那里见,对老娄和她都是和风细雨的。娄兰注意母亲,母亲淡淡笑着,笑得十分自然,察觉不出冷意,像是真诚的。

父亲和素珠走后,再没人来,娄兰提醒,可以上去了。母亲说,让他们再等等好了,我们也站了这么久。又扭头对陈伯伯说,老陈,你也站累了,去抽支烟吧。说着从春山端着的盘子里挑了一支烟递给男人,动作慢条斯理的,男人竟有些不适应,摸不清女人的路数,不知该接还是这样不动。

出了电梯就是哄闹声,上菜的推车在过道上排队,一时热气氤氲。母亲说,厨房倒比我们急,想撵人吗?娄兰跟在身后问,要不要先去补个妆?母亲说,不用,就没怎么化,我和你陈伯伯先去坐一下,菜上齐就开始吧,让大家赶紧吃。

娄兰知道母亲心思,等俩人前后脚进了化妆间,娄兰去大厅看,果然坐满了人,都各行其是的,有拉着彼此照相的,有留意桌上食物并开始点评的,还有人朝其他人喊叫,仿佛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处理,孩子们在大厅里见缝插针地穿梭奔跑,脚下一地的糖纸包装……婚礼现场没有一点安静祥和的迹象,反而嘈杂得像个菜市场。婚庆公司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小余过来问,娄姐,刚看到伯母了,今天很准点啊,难得。娄兰点头,等菜上齐了就开始吧,你放音乐,我就进去叫人。小余说,好。娄兰问,主持人来了?小余说,在的。娄兰就对春山说,你也别忙了,去找位子坐吧,把女朋友带好。又对身后的雷茗讲,要拖累你到最后吃了,我让黎苏苏留好位子的,你再辛苦一下。

雷茗点点头,手中的镜头平稳地扫过现场,时刻跟踪着婚礼进程。

安排好了人,娄兰就退出大厅,重新坐到化妆间门口,掏出手机看,微信里竟冒出不少同学朋友来,都是来道贺的,娄兰觉得奇怪,自己没有提前透露,刷朋友圈才发现是黎苏苏发了婚礼消息。娄兰抓紧时间回,统一解释一遍,最后看到小白的转账提示,“祝妈妈结婚快乐”,下面是未接的语音电话,娄兰没有收钱,也没有回电,只是发起呆来。

娄姐,可以了,我们开始吧。小余过来提醒。娄兰抬起头说,可以了吗?小余点头,就照彩排的来,很快的。

娄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终于要开始了。

化妆间里母亲和陈伯伯并排坐着,陈伯伯抽着烟,母亲喝着水,像往日在家,并不多说什么。娄兰一冒头,母亲咕咚一口喝完,说,开始了?娄兰点头,你听音乐,可以出去了。母亲把矿泉水瓶稳稳放好,对男人说,走吧,老陈。陈伯伯忙不迭灭起烟,跟在母亲身后。娄兰把门推到最大,等俩人出来,主持人的声音已经响起,提醒宾客们婚礼仪式即将开始。

母亲和陈伯伯站在大厅入口,两人挽起了手。摄影师的镜头对准了新人,黎苏苏带着两个孩子站在花亭下,姐弟俩手里提着花篮,花瓣层层叠叠堆到了篮口的位置,一些已经撒了出来,弟弟一直用脚蹭着,很快被姐姐厉声喝止。主持人还在发挥他的专长,调动现场气氛,等他转身发现了新人,才走过来对陈伯伯说,叔叔,您要站到花亭当中去,从那里过来接新娘,又对娄兰说,美女牵着阿姨,等会儿再交给叔叔,按彩排的来,程序不要乱。

陈伯伯看看母亲,母亲没有讲话,表情严肃着,但透着许可,男人朝花亭走去,娄兰上前牵住了母亲的手,女人的手在娄兰的手里动了动,显得不自在,随后也任它去了。这时大厅的顶灯熄灭,一束笔直的光线打在了大厅门口,《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大厅里的人霎时安静,只有服务员上菜制造的瓷盘刮擦声,微微刺耳。众人的目光随着射灯齐齐地转过来,娄兰的心一下猛烈跳动,又不好意思望母亲,只是竖着耳朵细听。母亲的呼吸还算平稳,左手却握紧了娄兰,握得有些用力,娄兰几乎要叫出来。直到母亲叹了口气,手一松,转过头来望着她,你呀你呀——母亲的手再度捏紧,娄兰的心更紧了,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有什么东西被忽视了?娄兰一时想不起,试探问,怎么了,妈?又努力一笑,你想逃跑啊。娄兰好不容易急中生智开出玩笑,母亲却丝毫没有反应,那目光变得哀怨,女人说,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告诉我,要不是小白刚给我打电话,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方面你行的,比妈妈强。

娄兰被母亲的话击中,没想到小白这时候会钻出来,娄兰无法解释,嘴里只慌不择路地喊,妈——

女人的目光瞬间又严厉起来,好了好了,别惹我哭。

这短暂的插曲被众人视作了母女话别,一些人还抹起了眼泪,主持人煽情的话语跟着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那激昂的每一个字,娄兰都没有听进去。话音一顿,陈伯伯就从花亭里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捧捧花,陈伯伯走得不疾不徐,因为背光,娄兰看不清他的表情,直到他站到母亲跟前,对她缓缓伸出了花束。有人却不满意,起哄地喊,“跪下跪下”,呼喊声传染成一片。陈伯伯尴尬,那花也停在半空,看样子就要跟着跪下去了,是母亲喊起来的,别动老陈,别听他们的。陈伯伯才再度挺直了腰,花还在手里,是娄兰提醒母亲,快接。母亲这才接过来,陈伯伯又伸出了手,手心朝上,一个等待的姿势,这个动作又让母亲陷入静止状态,那手等着,微微有些颤抖了,是娄兰果断将母亲的手放在了那只手里,陈伯伯感激地点头,女人却仍僵着身子,仿佛还没有转醒过来……娄兰也才猛然闪回,是上一次,母亲站在同样的位置,在同样的喧闹声中将自己的手递到了丈夫小白的手里,小白信誓旦旦的话,还没有从娄兰的记忆里消退,眼下却一切倒转……娄兰控制住回忆,轻声喊,妈,都等你呢。仿佛呼应娄兰,主持人开始替新娘子要掌声,全场这才掀起第一轮热潮,女人说,我就是想让他们多闹一下。说着看向娄兰,露出笑容,妈妈是替你高兴,你还可以办场婚礼,像我一样,但是不要太晚。说完,母亲才大方向前,留给娄兰一个背影。娄兰呆呆立在原地,回想母亲的话,一时眼泪夺眶,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女人!娄兰在掌声掩盖下对离开的女人喊道,邹老师,要幸福呀——娄兰声音有些沙哑,不确定母亲是否听见。女人走得毅然决然,在众人注目下和男人手挽手走向花亭,两个小家伙在新人跟前撒起了花瓣,动作笨拙,花瓣在新人脚边一高一低,短暂飞扬,然后迅速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