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张辛欣:此时,我拼接,撕碎的张洁(选读)
树洞:
我的清晨四点,看到微信提示,是《收获》退休主编肖元敏送我作协消息,二〇二二年一月二十一号,张洁在美国因病去世。
我打字问:年纪?
我又读一遍那条消息,没有写逝者年纪,细心地为女性逝者藏岁数?报哀保持悦目?
元敏写回张洁出生年月,我算了一下,她走的时候八十五岁。
我继续睡,梦见走过一溜房间,挨个问,张洁在哪儿?空中漂浮着各种名字,全都是拼音,一个一个回答,没有我找的名字,没有,一路走一路问,都说没有这个名字。
也许,我走错地方?梦与醒之间想,为什么认定一个地方一条道?
然后,接二连三(也就三位),私信我她走的消息,三位都是知道我和她曾经非常近。也许怕我难过,转消息不加评论。
树洞,有灵异吗?
几天之前,我在朋友圈转大学同班魏晓平朗诵《胆剑篇》的视频,他回忆台词老师董行佶。董先生是人艺著名演员,台词功夫之深,可以说是中国戏剧台词第一人。听说董先生要来学院,同班同学纷纷模仿董腔,我简直是“笨蛋零”。
然而,鬼使神差地,我怎么就会蹭着台词训练写开去:我是同一师傅的弟子,考台词我念的是《拾麦穗》,张洁的散文。
我怎么会提到她?
当时,我们学院台词老师都不同意我使用这个材料,说开头陈述太长了,说缺乏情节。我心想,太有情节了,小丫头一心想嫁卖灶糖老汉,就为白吃糖,小心思传到挑担串乡老汉耳边,张洁描述,老汉笑起来,露一口大黄牙,满脸皱纹弯起。
考试的时刻,天神董先生降临,谦虚地坐第一排边上,正好把着门。我站在中间,还没有开说,自己先乐了,因为我看到,老汉低头问,小妞抬头踮脚答,我不由哈哈笑,止不住快乐地笑。
笑场,戏剧专业最忌讳的!
我被赶出教室,面壁思过,灰溜溜站十五分钟,返回考场,重新开始。说毕,路过坐在边上的董先生,我听到他低声赞,美啊……这是我在台词课在戏剧学获得的最高奖赏!
后来,《拾麦穗》,成为考戏剧学院的标杆,能说好《拾麦穗》的,考生会得有文化底蕴的加分。
树洞,在送来的关于她走了的短信里,我又读到,她表示过不希望被继续关注。
我站着,喝口粥,发一条微信:
你在安宁的地方,你不再挣扎人际—文学。
八十五岁,善终。张洁中年成名过程不是淡然的,我深知。
姥姥——她妈妈去了,她失去最后的主心骨。当初我帮她跑腿,给她报告消息,姥姥在窗里看我,我坐下就吃姥姥做的饭!姥姥私下给我说了又说,不赞成这桩婚姻……我爱姥姥,一顿一顿吃姥姥做的饭,但我是张洁的心腹……我心想。
我凝视微信读者回应:
哦!知道你们有很多交集、很多故事!那个年代是你们站在时代前沿被众人审视着……一直觉着她有些美艳、有些矫情、有些浪漫、有些世故……或许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文艺”吧!安息!一个标志性的美丽作家。
微信,我也就两手指头不超过十的读者,我注意到,在这一条下回应的都是和八十年代文学有交集的人。我没有在微博(我有十五万粉丝)写悼念,心情平淡,平到淡到,不够形容词。
树洞,我一个月不能吃饭了,胃坚硬,但是绝对不会去医院的,那不是自己送死与病毒相会嘛(呵呵)。没有警察,遍地枪支,我不出门,喝粥度日,趁早上一点体力,修完手边自己的书。
关于她,我早已写完了。
在我未曾发表的《唯一的夜晚》里——三十多年前,首都体育馆,当代中国作家和作品与一万八千观众(我是总导演并写剧本)——我写了她帮我们救场的故事。
我是怎么写的来着?
晚会的开场,我们设计的是冰心、张洁、铁凝,三代女作家开始。一直说得好好的,日子临近,冰心突然带话她不来,说她根本不知道这台晚会,说旧社会唱堂会也会先说一声。于是我去见冰心(此生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问,你怎么早不来看我?来,来看看我的书房。
作家书房,我带着录音师,是从录音组专挑一位最秀气最安静的,为冰心对晚会的祝福录了音。史铁生也是录音。难道我们开录音大会?
我觉得,整台向新时期文学和观众致意的戏剧文学之夜,唯一之夜,眼看着,没有开始就完蛋了。下面读我写的,是从我找导演顾问、我的老师开始:
鲍老师的家,拥挤小公寓晃着长高的孩子,导演系学生作业和铺着彩色织品桌面上的瓜子糖堆在一起。鲍老师妻子也是我校友和师长,她一拐拐来去,患严重风湿性关节炎,满脸笑意紧着招呼半学生我。所有的潦乱是温暖是全部了。
鲍老师厕身小厨房,正挽着袖子淘米做晚饭。他看了我一会儿,沉着脸,然后,安静地问,“全完蛋了?”他手抄碗柜上的烟盒,叼起一支,同时,撕开烟盒,摸出钢笔画起来,就像课堂做小品一样,“想想还有什么招儿。”他用火柴棍当作剩下的两位女作家。出场路线,追光,台词修改。饭菜炉火上,鲍老师的脸是柔和的,不过口气非常严肃:
“落实张洁。”
张洁。我已经很久根本不和她来往。自觉地不和她来往。特别是她结婚以后。
一九八三年,在大风里,我和司法界有路子的郭子,跑来跑去替人打官司,大半是为她的事情。我们在医院秘密来去,在北京宣武医院、上海华东医院,替她和律师讨论,替她和她那个人讨论,替她安排她和他见面的时间,还得替自己避开对方的家属。简直像影子一样奔走在她的情爱官司中间,并且对谁也不会说。但是,突然地,编辑警告我,你不要卖命了,张洁跟人说了,你为她做这些,是想拿她的事写小说!
我在刮大风的街上乱转,写什么狗屁小说!全是因为她对我说了一句话,说要是和这个人结合了,她能详细讨论俩人的故事和背景,三十年代上海地下党到工业改革什么的,这样她可以写出一部八十万字小说(张洁对自己小说会写多少字有着很准确的预计)!纯粹是为她要写的小说才奔命!我从头不赞同她的婚姻打算。下了课,朝医院一趟趟奔波,私心一直惊讶,什么样的欲望潜在我以为一上来就深知的她的心中?
我和她从“文学新时期”开头就认识,在县城招待所上下铺中间,在满街结冰路上小心地挽着手,在大食堂吃白色猪油冻着的两菜一汤。文学座谈会,第一眼看到穿家常小棉袄的她,就立即非常贴心。
然后,知她入骨髓。到她还是小科员的一机部去找她,在四外喝茶看报纸的大办公室正中间,她半拉着抽屉,不声不响地埋着头,我叫她,她不由受惊,赶紧关抽屉,和我一同离开之前,又拉开一下抽屉,叫我看一眼藏在里面的东西,是《契诃夫短篇小说选》。她带我在旁边小饭馆坐下,为我点椒盐肉(后来我们都有了一点钱的时候,一起出去吃饭总是点这个菜)。我立即告诉她,我必须做流产,必须离婚,我没有任何人可以讨论。“没想到你也这么惨。”她这个交心的句子,交换了我们的全部身世。我从来不问她,但是以她对我说过的其他短句,靠缝手套养活孩子,计算小说字数——稿费,我都能直悟到她。于是,到她会说我想拿她写小说,我只有反复想着她说的她自己“曾经直想从窗户上跳下去”。
我必须理解她的多疑。但是,难道,她挣扎着的,小人物的,在我高度尊重的看来是一样的只重孤苦奋斗的内心里,其实还有仰慕我们的权贵?而我,出身这种权贵边缘,就比她更超然?我真非常讨厌这些东西,包括人。我为她奔波,同时一点没有隐瞒我不同意她对婚姻的努力(她母亲也不同意,姥姥——我也这么称呼她妈妈,姥姥私下对我说的话,我都听着使劲点头)。但是我以为我更是她的朋友,所谓“哥们儿”什么的。我忠于的毕竟是她。当然,后来我得承认,她很重视苦难的自己,把人都看作苦难爬行(向上或者挣扎)的自然铺垫,这种自我悲剧的角色,古典小说从《红与黑》到现代领路人陀斯妥耶夫斯基都表达过了,然而,制造匠自己还是比常人更十分深入这类角色。我们帮那人把婚离了,她又说她不想结婚了。跟屁虫不傻,不在意白努力,因为都是她的事。她又说她得结婚,我继续我的角色,就把难堪的前景替她说出来了,她很解气地听着,似乎必须听人描述出来。我还就说。你什么都知道,这么聪明的写小说的人,要人以小说方式勾画自己所见才来劲。于是,再有一天,一个和我和她都近的圈里人说,她结婚了,吃惊我竟然不知道,吃惊她竟然不通知我。我很理解。自然,她特别不想告诉我。我全不在意。我们真正的关系应该说比做女人还深刻、还现实,我们的关系全在写小说里。开始的时候她的短篇都背给我听,后来的长篇我从手稿读起,再后来,是不是想拿她写小说的复杂似乎比我和她之间更复杂些了,因为她地位越来越“高”。李陀写了一篇评论,讨论她小说的里“新儒生形象”,她去《读书》活动,不容许这篇东西发表——李陀这等人怎么配评论她?我写了一篇她的特写《撕碎、撕碎了是拼接》,翻译她《沉重的翅膀》的德文翻译家阿克曼说是写她最形象的一篇,想收到她的书后面,她坚决不许。我和阿克曼一样微笑。她倒不是不让我写她,实际上,她仔细地读了,写了一个短条给我,但是,她不能允许别人借她出现在世界舞台。她走上法兰克福书展了,先给眼睛做了整容。从机关统一的办公桌抽屉爬上世界书展的台面,你们凭什么跟着我的艰辛占便宜?连翻译都是沾光得利的家伙。契诃夫的小职员都是很精明的。
我熟悉103总站那块空地,熟悉楼前狭窄的弯道,熟悉到知道,姥姥——张洁的母亲,站在窗前先看见我走过来。张洁要去银行取款,于是,我陪她去,她戴着戒指的手在柜台上神经质地敲着,口气十分焦虑,“我得挣钱养家啊!”我几乎粗鲁问出声:“你差不多已经坚持了大半辈子,为什么到头来做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也许后来我的经历会让我慢慢抚摸一下她的手背。那一次我只是忍住没有训斥。)我们仍然在她的小房间里说话,仍然在姥姥的房间吃饭,仍然是太好的饭菜。她的床改了沙发,依旧兼床。这个小小的家我太熟悉了,连同她的厕所,那时候两家人合住,她说她坐在马桶上写《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我此刻居心叵测地想,这是不是一个编造的细节?)还有那些契诃夫的旧版破书,是他的,我帮着藏这些婚外恋证据来着。我坦率倒出我的大困境——文学晚会的大困境。
她很坦率:“你的事情我全力支持。”
然后很具体:“我穿什么呢?”
我们打开唯一的衣柜,我为她选了一件蓝印花衣服。
空前绝后的唯一的夜晚,张洁、铁凝开场,舒婷来了,安忆来了,王蒙念《青春万岁》(八十人环卫)。我咏诵着巴金的话,是火,是希望,首都体育馆高空巨大五彩帆,缓缓飘落。
冰心走了,巴金走了,史铁生走了,鲍老师走了,董老师走了……二〇二二年写到此,张洁,你也走了。
前几天,《IT84》的编辑要我为张洁写一个版面,三千字,零点零零一秒消失的文字,或者从来没有浮现。而我,一个月喝粥度日,要我的体力填满一张数码版面,工程巨大到,写好这行都有点难。
我用逝者的话回:她说过不要回忆。
实在地,暗问,张洁,你应该被大规模回忆吗?你的得奖作品(两次茅盾奖)又如何?私人以为,你最能被记住的是我念过的《拾麦穗》,我惊憾自己,当时能通篇背下来,现在,不,老早之前,我就记不住自己的手机号码了。
幸而,我用文字回忆记录了你。
最大场地最高光的你。
树洞,你知道你,网络术语,远古寓言,秘密的听众,风中传播者。
而我,在《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唯一的夜晚》里提到的文章——我究竟是怎么写的?网上,我看到开头三句:
谁是张洁?什么是张洁?哪一个是张洁?
(我,有这么犀利?)
就像考古,一层层刨网,看到一个长句,是我写的吧:
她吹着一支柔和的长笛,带着大森林里松木的芳香、鸟儿的鸣叫和小小白蘑菇,突然地出现。
疑惑地、敏锐地判断,这是我的句子。
伴一个叹息,谁为她写下几个美丽的句子吗?学者板正,作家自私——不肯把笔为同行倾斜一点点,嗯。自私。虽然她高度地自私。
继续搜网,有一点想看自己究竟怎么写她来着,根据《唯一的夜晚》记录她给我写条,说她读了三遍。而我,现在我得不到自己写的!
树洞,我得到《撕碎》,你把旧文本截屏,一张一张数码图传我。
我用手机note念,语音转换,错字一把,张洁成张杰,回头得一字字修。有更快招儿,讯飞APP直接转图片为字,一次一张图,十秒一图转字,做完,吞安眠药睡了。醒来一看,你送的截屏文本是双页,落在一起不成句,考古学叫“混淆土层”。喝着小米粥,重新截单屏,再送讯飞,但这个月免费额度用完了,需要交钱——用支付宝,我没有中国数码钱!求编辑?求读者?求谁帮一把,喝完稀粥,继续求自己吧。
我告诉你了吧,我已经一个月不能吃饭了,应该为她为还原一篇旧文章,继续支付我不妙的命?我自己的遗嘱拖着,没修完,体力微弱,想着盗洞尽头的财宝:稿费可以支付世界文学的国际运费,假如发表。修复工作量,一天,好像考古学挖土进程,我这么想。
和树洞你合伙,自盗版,复原术,树洞你说这是不是一件NFT——元宇宙世界一幅新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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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