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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2期|丁小宁:去海口
来源:《十月》2022年第2期 | 丁小宁  2022年04月29日08:22

丁小宁,1993年12月生于黑龙江省大庆市,硕士毕业于同济大学。小说发表于《收获》《十月》《小说选刊》等杂志。现居杭州,《西湖》杂志社编辑。

 

去海口

丁小宁

火车动了一下,乘务员开始查票。刘圆圆坐在许世祥旁边,许世祥背对着她,他把票交给乘务员。3车12下,乘务员核对了铺位,看向刘圆圆,你的票呢?我补个卧铺,刘圆圆说,到海口吧,这个铺能补吗?刘圆圆指了指正前方的下铺。巧了,刚好这铺空的,乘务员说。她把身份证递给刘圆圆,你俩老乡啊,乘务员看了看许世祥,真是有缘。许世祥转过身,对刘圆圆说,你好。

许世祥是刘圆圆她爸,这事儿刘圆圆知道,许世祥还不知道。

许世祥的鼻梁很高,嘴唇有些像猫,不笑的时候也好像在笑,眼睛是单眼皮,大概是因为日晒,脸部皮肤黑黑的。他弯下腰脱掉鞋,衣领滑动了一下,露出还算白的脖子。刘圆圆伸手去拿自己的鞋,许世祥背对着她睡下了,她假装鞋里有瓜子皮,小声嘀咕了一声,哎呀谁又乱吐瓜子皮。接着她凑近许世祥的鞋,更加确定了许世祥是她爸。母亲不经意间会说漏嘴,刘圆圆你的臭脚真是遗传你爸,这是她为数不多地提到父亲。

许世祥把小腿露在外面,从厕所回来的时候,刘圆圆发现他腿毛很少,再往下看,他的脚趾瘦而长,拇指轻微外翻。她坐在过道的椅子上,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许世祥的脸,她看向窗外,偶尔用余光看看许世祥。广播里说,火车要过轮渡了。

所有车厢的门都会关闭,乘务员再三提醒大家千万不要擅自下车,有乘客打趣说希望不要坐中间那一节。刘圆圆问是什么意思,他们说过海的时候车厢间的联结要被断掉,每个车厢独立过海,排成三列,中间那一列看不到海,要四个多小时,很惨的。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渡海,车厢变得嘈杂,许世祥还在睡,刘圆圆猜测他并不是第一次坐火车来海南。

车内的空调全部关闭了,让人透不过气,许世祥的小腿抽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抬起头刚好看到了对面的刘圆圆。醒了啊老乡,刘圆圆说。要过海了吧?许世祥说。旁边的人说早就开始了,咱在中间,啥也看不到。刘圆圆从箱子里拿出个塑料袋,里面是零食和啤酒,叔,她对许世祥说,喝点儿不?许世祥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灭了,不行了,再喝就没命了。许世祥脱掉了外套,他的背弓了下来,两只手放在双腿上。他的手骨节很大,血管突出,刘圆圆这才看清,原来他是那样瘦。

车厢里没开灯,船缓慢行进,偶有颠簸。许世祥问刘圆圆,怎么不摘掉墨镜?刘圆圆说,刚割了双眼皮,怕吓到大家。上铺的人凑了过来,想要看清刘圆圆的眼睛。人就是这样,喜欢看热闹。许世祥说,接着他打开了一袋鱿鱼丝,可以吃吧,他对着刘圆圆晃了晃。他习惯用左手,刘圆圆小时候也是,后来被母亲强行掰过来了,刘圆圆不知道左撇子是不是也靠遗传。想要见许世祥之前,刘圆圆查了很多相关的新闻报道,她用关键词“父女相认”“抛妻弃子”搜索,出来的结果几乎全都是刚出生就被父母双双遗弃,有了新的养父母的。而刘圆圆和他们不同,母亲没有抛弃她,她也并没有养父。这些年来,母亲一个人把她带大,没有再嫁。母亲拒绝刘圆圆提起父亲,即使刘圆圆那时并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家里有关父亲的一切都不见了,或许是被母亲藏了起来,长大后,由于好奇心驱使,刘圆圆翻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最后一无所获。她不再奢望见到他,即使这种奢望不是出于爱,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一种想要其赎罪的急迫感,那时她只想让父亲觉得她受了委屈。

许世祥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放在小桌板上,烟盒把他的火车票带了出来。叔你的票掉了,刘圆圆说。她帮许世祥把票捡起来,叔你姓许啊?也是巧,我身边姓许的特别多。从这以后,她知道,起码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叫他许叔。此刻她和许世祥之间有一种能量在聚集、升腾,她看不清这团能量的具体模样。火车晃动了一下,这种晃动和在陆地上不同,它是绵软的、松懈的,默不作声,没有回响。紧接着,她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一只黑色的蛟龙在海水中潜游,没有人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冲出水面。

渡海的时候不可以抽烟,于是他们开始聊天来打发时间。许叔,她说,什么病啊?她把声音放低,凑近他跟前。胰腺癌,年轻时候自己作的,他笑笑。我爸是肺癌,太快了,都没缓过神,刘圆圆说。差不多,我这个也快,许世祥拍了拍大腿,有一截鱿鱼丝悬在空中,随着海水轻轻摇晃。许世祥看向鱿鱼丝,牙也不行了,咬不动,年轻的时候最爱吃这个。刘圆圆起身想要找个角落,她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遗传了许世祥的高鼻梁,猫嘴,只是比许世祥的嘴更薄一点。她摘下墨镜,快半个月了,眼皮还有些肿胀,瘀血淡了很多,逐渐转黄,她再也不会是单眼皮了。刘圆圆看向车厢,许世祥的鞋躺在那里,皮质的,黑色,有几道深深的褶皱,她想象着父亲朝她走来的样子。她重新把墨镜戴好。她的脸形像母亲,下巴很尖,一想到母亲,那一瞬间产生的温情被瓦解,视线重新变成灰黑色,她走回包厢,毕竟她们理应恨他。

许世祥说话时会下意识看向周围寻找认同感,但通常,并没有人理睬他,坐绿皮火车长途跋涉的人,没有谁喜欢这种话题。许世祥对刘圆圆说,年轻的时候他写小说,发表过几篇作品,刘圆圆说,小说家啊。许世祥又拍了拍大腿,就是个写小说的,他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像海浪,没人看的,他挥了挥手。他们聊了会儿文学,火车缓慢向后退,要换轨了,许世祥起身穿鞋,坐在窗边。刘圆圆跟着也坐了过去,许叔,她说,到海口之后你去哪儿?见许世祥没有回答,刘圆圆又补了一句,我第一次来,她没再说下去,她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两个人不约而同转向窗外,换轨后,他们终于可以看到大海。

天快亮了,海的尽头有一丝丝阳光,刘圆圆拿出手机拍照,窗户上映出许世祥的脸,她换了个角度,重新拍了一张,她把照片发给了母亲,母亲回复,怎么起这么早?突然醒了,在网上看到这张图,好看吗?刘圆圆问。母亲回,好看。她又问许世祥,好看吗?许世祥说,好看。海水是深蓝色,船驶过时,水面被划破,海浪碎成不规则的模样,波纹扩散开来,映在车窗上。许世祥说,快了,他蹲下身把行李抽出来,打开一瓶矿泉水,走向洗手池。他的箱子敞开了口,隐约可以看到有几套薄厚不同的内衣、一双拖鞋,看上去像是证书卡片之类的东西用白色塑料袋包裹住,十几盒药夹在网兜里,在那旁边的角落里,有一个红色封面的本子。

留给刘圆圆的时间不多了,许世祥洗漱回来了。许叔,她说,我有个事儿想和你商量。什么事儿啊小孩儿?许世祥突然变回热情的样子,随即他加了一句,刚才没刷牙,总感觉嘴臭,现在好了。他看向上铺的人,他们已经坐了起来,许世祥的这句话,终于有了回应,他们都笑着,没人说话,只是点头,有人偷偷举起手哈了一口气。许叔,她又叫了一声,我想采访你,没等许世祥回答,刘圆圆又说,我是做非虚构写作的,跟你写小说差不多,是同行。我有啥好采访的,许世祥把用过的毛巾平铺在小桌板上,不整这个,他说。这几天如果还不交稿,我就要下岗了,刘圆圆轻轻捏了捏毛巾的下角,她看向许世祥,车内阳光逐渐强烈,墨镜下的视野变得清晰,水滴落在地面。那行吧,咋采访?许世祥用手快速弄了弄头发,沾水后,他的头发显得格外稀少。跟普通的采访不一样,怎么说呢,我得跟着你,你放心,大半天就够了,刘圆圆换了个盘腿坐的姿势,双手抱在腿前,许叔,我知道我太不见外了,她低下头,准备收拾行李。火车驶入了陆地,车内灯光亮了起来。咱俩找个餐厅吧,许世祥说。

这不是刘圆圆第一次来海口,十年前,她大学考到这里,那时她厌恶离家,更惶恐于离家太远,飞机座椅前有航线,小红点逐渐移动,每半小时前进几厘米,她安慰自己,她只是在缓慢地离开。差不多同一年,她再一次落地海口机场,换乘大巴去学校。行李箱太重,天气无比燥热,热浪把人们的面孔融化,周围的一切都在恣意摇动。黑车司机把她围起来招揽生意,刘圆圆想都没想,把行李箱从一名女司机脚上碾过。她们开始对峙,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刘圆圆渴望一场扭打,击穿这种黏稠得似乎停止流动的空气,最后的结果很令她失望,没有暴力,那个女人对刘圆圆说,你走吧,看你还是个学生,刘圆圆掏了二十块钱给她,去卫生所涂个药吧,对方收下了钱,刘圆圆拎着行李箱继续行走,如果她有父亲,她对自己说,那么此刻父亲会在。

现在,她和父亲站在一起。

刘圆圆光脚一米六六,许世祥只比她高一点,大概半个头,刘圆圆站在许世祥的影子里。一只流浪狗凑近许世祥闻了闻,接着在他周围转圈,它后退了几步,继续叫,它把头转向许世祥的右手边。那边有个立交桥,转过去是个医院,许世祥对刘圆圆说,它在提醒我身体出了问题,狗能闻到病痛,你知道吗?他们就近选了一家刀削面馆,像是咱老乡开的,许世祥说。他对这个地方很满意,你随意点,我来买我来买,他说。刘圆圆说她要去趟洗手间,她打开手机搜索胰腺癌的寿命、胰腺癌的表现,许世祥大概没到晚期,只是不管怎样,他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刘圆圆摘下墨镜,半眯着眼睛,切口恢复得很快,这双眼睛已经变得和当初完全不同,她想到许世祥的眼睛,瞬间有些难过。许世祥为她点好了一碗牛肉面,你不吃吗?刘圆圆问他。你吃就好了,我胃口不好,吃不下。许世祥把毛巾从箱子里拿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你尝尝,他突然有点结巴。

她低着头吃面,把墨镜放进了包里,她还不太敢抬头直视许世祥,她生怕许世祥认出她,不过她又安慰自己,没事的,母亲和许世祥分手时还不知道自己怀孕,后来刘圆圆长大,母亲只是说,没必要告诉那个男人。

许叔,刘圆圆抬头看着他,我姓刘,也没那么吓人吧?刘圆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许世祥连说了两个好,我们现在就开始吗?他问刘圆圆。不用拘谨许叔,放轻松,刘圆圆说。她拿出录音笔,我能录音吗?录吧,没事儿,许世祥整理了发型,把袖口的扣子重新系好。刘圆圆问,许叔,你为啥要来海南啊?许世祥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我来,来找爱情的。接着他低下头,好像在笑。他又一次看向周围的人,只可惜餐厅空荡荡的,老板躺在长椅上,显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刘圆圆又一次想到了母亲,母亲从来没来过海南,她也并不向往这里,所以许世祥所说的爱情大概率不是母亲。刘圆圆听着录音笔运转的声音,她也只能笑笑,我还是挺吃惊的,她说。也算不上什么爱情,爱来爱去的,许世祥停住了,他挠了挠头发,又摇了摇头,都这把年纪了,他说。几年前来海南出差认识的,后来偶尔也会想起她,他换了个坐姿,手肘立在桌上,逆光,许世祥侧脸的轮廓格外清晰。

她不是什么好女孩,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我是说,许世祥看着刘圆圆,他把手轻轻放在了大腿上。然后呢?刘圆圆紧盯着他。实话和你说吧,我这次来,她一直没接我电话,许世祥抿了抿嘴,他没有看向周围,他的背微弓,像是承认他在这场爱情中处于弱势。差不多是最后一面了,刘圆圆的接话有些咄咄逼人,许世祥并没有表现出不快,算算日子,也快了,他说。不过本来也不算什么爱情,爱来爱去的,许世祥又重复了这句话。你大概是个风流的人,刘圆圆说,你喜欢读诗,写小说,我妈说,搞文艺的没有好东西。刘圆圆一直在观察许世祥的反应,他点了支烟,烟盒是金黄色,不太常见。国内买不到,他说。他的指甲间隙已经有点发黄,但边缘整齐圆润。

许世祥问她,你今年多大?快三十了,刘圆圆依然很谨慎,没告诉他具体的年龄,她低着头吃面,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构思了很多小说,后来因为很多事情就耽误了,你也可以写写小说,我看你像是个挺有灵气的人,许世祥说。刘圆圆嗯了一声,许叔,给我讲讲你构思的小说吧,接着她关掉了录音笔。许世祥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光,他又开始笑,烟呛得他喘不上气,他捂着胸口,不行了,他又笑,接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许世祥说,我小的时候臭美,喜欢照镜子,时间长了,镜子变成了一种工具。有一个词叫自我指涉,我开始分析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大男人,许世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向后甩了甩脑袋,这一瞬间他变得很不一样,仿佛他全身的细胞苏醒了一般,它们拼尽全力生长,强大的力量穿透毛孔,这种力量化为一层光晕,光晕的表面有旺盛的火苗,此刻他是太阳。

于是我受到了启发,小说里的主人公是我和镜子,我是一个对面容过度关注的人。起初我的全身都在镜子里,接着我习惯离它越来越近,变为半身,最后只剩一张脸。我盯着镜子里的脸,镜子也盯着我。经常我走在路上,脑海中想象自己的模样,第一反应永远都是镜子里的自己,我不再相信相机,不再相信他人对我长相的描述。我好像陷入了镜子营造的困境,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接近镜子,直到有一天,我走进了一片被废弃的居民区,房间里有镜子,边缘锈迹斑驳,镜面上有一点点霉菌。我没忍住照了一下,顿时头晕目眩,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我终日惶恐,怕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无奈只好去家里附近的寺庙住一段时间,在寺庙的那段时间,我逐渐放过自己,也不再有过分关注容貌的执念。一日下大雨,院子积水,雨停后我去清扫积水的院子,我低头看见了水面中的自己。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角度,水中的我像是一个陌生人,那种好不容易压制的欲望又重新展露出来。我跑回家里,一路上有无数的小水坑,我用余光看着里面的自己,像是被割裂成了无数的剪影,支离破碎。我终于到家,面向镜子,而此时镜子突然在我面前炸裂,玻璃碎片扎进了我的脸里。

有些事情,神佛也救不了,许世祥说,那附在“我”身上的不干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世间万物,多么难猜透。

她一点也不了解他,刘圆圆想,直到现在才和他相见,她不知道这个小说想说明什么,但她知道,许世祥把自己藏在了小说里。她对许世祥说,许叔,她停了半刻,你挺有才的,她只是说出了这句话。

说到爱情,许叔,你有过遗憾吗?餐厅老板走过来,宣布店里马上午休,不接待客人,许世祥并没有回答刘圆圆的问题,他付钱的时候,刘圆圆帮他提了行李。谢谢,许世祥说。

他们走进了隔壁的便利店,刘圆圆问他,要不要吃冰激凌?这家店有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品牌,她买了两根,请你吃,她对许世祥说。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像是一对父女。他们的对面是立交桥,马上到正午,桥的影子即将吞没桥洞,你看那里,刘圆圆指给许世祥看,有个流浪汉在搭房子。没有家的人是不是都会变成流浪汉?刘圆圆说。也不一定,有些人是主动流浪的,许世祥吃得很慢,奶油顺着蛋筒流了下来。桥洞下的人抱着一个简易折叠木床,平铺后,他又在床的周围铺上了一圈石头。便利店里的空调也许是坏了,热气让许世祥和刘圆圆都不想说话,他们安静地看着桥洞下面。大约半小时后,流浪汉拖来了一张棕榈床垫,他微微下蹲,把双手伸进布袋子。接着他掏出了一盆绿植,然后缓慢地,把它放在了床的对面。他坐在床上,背靠着桥洞内壁,打开了一张报纸。流浪汉发现了他们在看他,他们相互注视,刘圆圆看不清流浪汉的眼神,一切都像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许世祥看着刘圆圆吃下了好几个冰激凌。还在等那个女人的电话?刘圆圆对着许世祥打了个饱嗝。他笑笑说,对哦。临近日落,流浪汉走了又回来,他好像很爱这个家,刘圆圆说。经过几个小时的相处,刘圆圆基本摸清了许世祥的个性,对于刘圆圆口中的陈述句,他大概率会回复她一个哦字。便利店里开了灯,玻璃上映出他们两个人的脸,他们的轮廓很相近,刘圆圆不知道许世祥有没有认出她。

许世祥说他想出去抽根烟,刘圆圆看着他走出去,他走得有些远,但是刘圆圆的视线依然可以捕捉到他。他点燃了烟,刚好站在了一个足疗按摩店的招牌下面,两扇玻璃门大概是十几年前的,紫红色的灯光,门上贴着四个红色的楷体字,“欢迎光临”。几个中年女人倚靠在沙发上,她们看向外面,大腿都很雪白。许世祥说的坏女孩是指这样的人吗?如果是的话,她会给许世祥提供这类服务吗?刘圆圆想过要带许世祥去洗脚,这样他是不是就会很快忘记那个女人?刘圆圆突然很难过,如果他是个好人,很多年前和她母亲做爱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戴套?

可是就因为如此,他们现在才可以相遇,她偷偷看向许世祥,他那么瘦那么虚弱,他也只是背对着她们抽烟而已啊。他的发质有些发黄,刘圆圆希望许世祥可以多吃点。刘圆圆不太敢长时间看向许世祥,她时常要假装照镜子,对着前面的玻璃,弄弄头发,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看许世祥或是他的影子。他站立的姿势有些像自己,此刻他刚好盯着天空,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地面。

你此刻在想些什么呢?在想你的爱情吗,在想你的病吗,还是在想什么其他你永远都弄不清楚的事情,或是,你有想到我吗?刘圆圆突然发现,她其实可以和许世祥聊很多,即使作为一个陌生人,也是可以聊一聊内心的。她一直不敢去跟他聊天,怕聊得深入了,透露出什么奥秘或线索。站在许世祥面前的时候,她是什么感觉呢?开心、失望或是悲痛,许世祥坐在火车走廊背对着刘圆圆的那一刻,她便开始变得很平静。本来她已经决定要恨他了,可是她发现,有些事情就是冥冥之中,那种恨刚刚要发芽,突然就被空气中的什么给打散了,稀释了,她不知道那种恨被风吹到了哪里,也许那种恨的感觉会再次到来。当刘圆圆的眼前只剩下许世祥的脸时,她可以感受到父亲脸的温度,它不断散发出热量,即使这种热量是陌生的,还不足以让人快乐,但依然是奢侈的。

对面的流浪汉还在看书,他床前的植物长势良好,刘圆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这个桥洞,经常有火车从那座桥上驶过。右边是医院,医院附近鬼很多,火车催动鬼气,桥洞里本来就暗无天日,流浪汉会不会觉得更冷?许世祥朝刘圆圆走了过来,在门口时,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理了理头发,闻了闻自己的手背,他大概是在确定没有什么烟味,接着深呼了一口气,走了进来。刘圆圆说,你要少抽烟,她又说,许叔,你要多吃点。吃多了会快乐吗?许世祥突然变得不爱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许世祥说,其实人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往往会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平静,有些情绪,突然间就消失了,在梦里被消化掉,或者通过自身消化掉,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许世祥问刘圆圆。他第一次这样看着她,眼神好像很坚定,许世祥的眼白有一点浑浊,除了有淡淡的红血丝,还有一点点黄晕,这大概是肝脏不好的一种表现。即使这样,他的眼神在此刻依然很明亮,刘圆圆努力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企图和许世祥的眼神去对抗,刘圆圆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神和许世祥有一些像,许世祥看她的眼神,她也好像似曾相识。过了片刻许世祥放松了下来,他问刘圆圆是在哪个区长大的?我们离得近不近?刘圆圆说,她和母亲搬了一次家,许叔你知道吗?即使我搬家了,从那往后我每一次梦中,梦见的都只是最初的家,有些时候,人体内的潜意识会帮助人做一些选择,选择去记下什么,选择去遗忘什么,或者封存什么。我妈在那栋楼生下我,也许是因为这样吧,刘圆圆低下头去搅动冰激凌,那你说,你在哪里长大?你有孩子吗?为什么你的孩子没有来陪你?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许世祥把头转向了天桥那边,看起来天要下雨了,他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刘圆圆追问他。和你一样啊,许世祥说,像你爸那样,都不在了。听到这里,刘圆圆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对许世祥说父亲是肝癌这件事完全是杜撰的,只是想让许世祥心理平衡,或是为了他不要那么尽早识破她,可是许世祥说的也是杜撰的吗?那个死去的孩子说的是自己吗?告诉丈夫孩子死掉了,不要再有念想了,很像是母亲的行事风格。不过也有可能他想的是其他孩子,刘圆圆这样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仿佛又变得很多余。此刻许世祥的眼神很凝重,刘圆圆不再去问他,两个人都安静地看着外面。

许世祥对她说,要不要去海边?喜欢大海吗?这是他第二次直视刘圆圆,只是刘圆圆这次并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喜欢,她说。

拿着这个去海边会不会怪怪的?刘圆圆指了指他的行李。他们看向广场的周围,你看那里有一家KTV,蛮大的,应该还算可靠,你把箱子寄存到那里吧,刘圆圆说,有贵重物品吗?许世祥想了想说,没关系啦,都没有大海重要。他们走到那家KTV,问可不可以寄存物品?前台说,那你们要消费哦,刘圆圆说我们会的。KTV前台问了刘圆圆的联系方式,许世祥一直默不作声,对方说没听清,刘圆圆再报了一次。许世祥说我记数字很厉害哦,已经把她的号码记住了。刘圆圆说我也很厉害,念一遍的号码,或者看一遍的号码,我也都可以记住。他们看着对方,刘圆圆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他们并没有选择打车,而是叫了摩的。许世祥说我来请啊,我来请哦。刘圆圆故意说,许叔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他们的两辆车离得越来越近。刘圆圆说,许叔,我们比比谁更快,师傅,超过他,她紧紧握住摩的司机的衣角。如果此刻是鸟瞰的角度,可以发现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齐头并进,偶尔刘圆圆超过许世祥,许世祥即使超过刘圆圆,也只是快一点点而已。人总是在向前走,像是前方真会有什么彼岸一般,如果真有彼岸,此刻他们两个就是在漂动的海浪。

海口很小,摩的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很多地方,你说,人和人在海口是不是很容易就相遇了?许世祥坐在沙滩上,把鞋脱了下来。应该会吧。刘圆圆回答他,她看到许世祥脱了鞋,她也脱了鞋。许叔,可是我的脚有点臭。许世祥说我和你一样,可是这里闻不到,海风那么大,可以假装是从海里飘来的味道。我小的时候在海边城市上大学,自己扑腾两下就学会了游泳,可是人总是不知足,那天我游向了更深的地方,之后我被海草缠住,刚好下面是一个小的漩涡,但凡我再贪婪一点……许世祥没有接着说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老天爷已经多给了我一条命了。

刘圆圆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做的一个梦,梦里有时是晴天,有时是阴天,总是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起初比她高很多,那人的影子可以把她整个人盖住。后来,刘圆圆的影子越来越长,只是那人的影子再也没有变过,他们对面永远都是灰蓝色的大海,他们时而升至半空中,时而落下,每次醒来,刘圆圆都觉得胃里一阵烧灼感,有什么东西正在下坠,长大后她才知道,这是一种叫作悲伤或是遗憾的感觉。母亲那时只是说,因为刘圆圆在长个子,直到大学时,母亲帮刘圆圆报了大学,理由是那里可以一直看到大海。

快下雨了,许世祥说。

再坐一会儿吧,刘圆圆看向大海。

刘圆圆在沙滩上写字,她写:你好,谢谢,对不起,我,你。海风吹过来,海浪被分成一片片,它们缓缓流进沙滩上的字。

天逐渐变成淡灰色,海水与天空连成一片,远方深不可测,不知边界,他们看向大海,像看向整个宇宙。

刘圆圆说你是打算一直住在海口吗?许世祥说,是啊,不过日子也没剩多久了,不是吗?不要这样说,刘圆圆安慰他。

包厢在三楼,许世祥打算提着行李从楼梯走上去,刘圆圆说有电梯啦,快来。许世祥对她说,我唱歌不好听。刘圆圆说,彼此彼此。

包厢里的灯光很暗,一开始没有人敢去点歌,许世祥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行李箱放在跟前。刘圆圆坐在离点歌台最近的地方,他们听了很久消防安全的公益广告,广告播放十几遍后自动停止,包厢里只有灯光在游来游去。许世祥说,我来唱一首吧。刘圆圆帮他调好话筒,许世祥点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

母亲21岁时生下刘圆圆,据母亲说,那天她在小区楼下乘凉。一只怀孕的狗蹲在她脚下,她对着狗开玩笑说,看我们俩谁最先生出来,这话说完没多久,母亲就开始宫缩,第二天中午刘圆圆出生了。母亲是个强势的人,她这辈子几乎没有软肋,只是从那以后,母亲突然开始怕狗。生下刘圆圆后,她突然决定要考法律研究生,那些日子,母女俩一起坐在书桌前。那个年代法律很吃香,母亲很快有了自己的事业,母女之间的关系忽冷忽热。刘圆圆几乎是在自由生长,母亲和其他女人不太一样,她不在乎规则的约束,有时她依靠骂人解压,她也不在乎小孩会听到。用她的话说,赚钱比做爱更令她容易高潮。为什么要长大才懂呢,有些道理,从小就要知道啊,年轻时的母亲摸了摸刘圆圆的头。

因此刘圆圆从小就懂得,不要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有时刘圆圆会突然之间很难过。这种难过她从来不会轻易说出来。那时候她还没有学习生物知识,也搞不懂这种性格到底是遗传谁。长大后她才知道,知识是没有办法解读人性的。

刚要进入更年期时,母亲查出了中度老年痴呆,她不过也才五十岁。刘圆圆常常带她去旅游,一个地方如果母亲喜欢,很快她们就会去第二次。奇怪的是,母亲记得旅游时开心的感觉,却经常不记得具体去了哪里。母亲的脾气还是没有变,依然执拗好强,刘圆圆好爱母亲,她希望通过旅游,逐渐冲淡掉母亲这些年让她不快乐的东西。她当然不会告诉母亲许世祥的存在,母亲的记忆经不起一点重负了。母亲需要刘圆圆每日给她报平安,有时又像个小孩一样一直发照片给女儿。双眼皮手术后第三天,刘圆圆带母亲去扬州旅游,她们住在一个小别墅里,院子里有温泉池,母女两人坐在水中,月亮的倒影降落在两人之间。那天晚上,谁都没有轻易变换姿势,直到月亮升起,离开水面。

那晚刘圆圆去院子里拿浴袍,母亲的房间拉了一层纱帘,房间里只点了盏床头灯。母亲面对着墙站着,不停地用头去撞墙,她每动一下,刘圆圆的心就疼一下,她了解母亲的性格,没有去打扰她。

许世祥唱歌很好听,刘圆圆把包厢灯光调成了柔和模式,这样更符合这首歌的感觉。唱完后,许世祥用麦克风对刘圆圆说,要好好爱妈妈,接着他把麦克风放下,说,我妈妈已经不在了。刘圆圆拿起麦克风,看着许世祥说,我很爱我妈妈。

母亲并不知道她来找许世祥,也许是有神明庇佑,那天刘圆圆在清理旧家具时,书桌抽屉的夹层里掉出了几张照片和一页证书,上面是刘圆圆的出生证明,父亲那栏写着许世祥三个字,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一定要考上研究生”,淡蓝色的字迹已经晕染开了一点。刘圆圆依靠职业优势和人脉,在几个月的寻找后,终于背着母亲找到了父亲,有些事情,总是需要尘埃落定的,就当是为了母亲,起码刘圆圆在出发前,只是为了母亲。

许世祥点了一首《男人花》。这首歌的气质和他不太相符,可是他唱得很投入。他站起来,努力用腹部发声,刘圆圆看着他的小腹不断凹进去,变平。许世祥衣服的褶皱不断变换,胰腺在哪里?肿瘤到底有多大?许世祥站在了屏幕正前方,即使如此卖力,他看起来依然有些驼背,刘圆圆没有去看歌词,她努力记住许世祥唱每一个字的表情,看他张嘴、闭嘴、屏气。

刘圆圆遗传了父亲的好声音,她想要点一首歌献给他,她没那么在乎许世祥是否会看清她的脸了,她把氛围灯调成了月光模式,白色的光点偶尔移到许世祥的脸上,接着移动到刘圆圆的脸上,那些光点有时会连在一起,好像他们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刘圆圆还没选好歌,《男人花》许世祥点了好几遍,现在他不再唱了,这首歌在后台自动播放。刘圆圆看了看歌词,她看向许世祥,许世祥双手合起扣在了口鼻处,脸部有些僵硬,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接着他慢慢滑向地面。

他们来到立交桥旁边的那所医院。医生说是呼吸性碱中毒,可能是唱歌太久了,你父亲本来身体不好的,没多久了。医生以为他们是父女,许先生要住院观察一下,他基础疾病太多,一会儿还是要做些检查,家属签一下字吧。我爸,这是刘圆圆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这个词,大概还有多久?她问医生。不好说,先准备着吧。医生催促她签字,也只能这样了,没办法的,医生摇摇头。许世祥躺在急诊室的床上,没关系的,刘圆圆半蹲在他的病床旁,我也经常会碱中毒,只是你太瘦了,恢复得慢。许世祥看着她,他举起手,他的手腕内侧有一大片瘀青。是这里疼吗?刘圆圆问他,她刚想喊护士过来,许世祥说,是我的箱子,把它拿过来一下。他用没有打针的手缓慢打开行李箱的夹层,从中拿出了一袋证件,里面有张银行卡。姑娘,许世祥说。刘圆圆心里突然惊了一下,在他们的方言里,姑娘大多是指女儿。许世祥拿着那张卡对刘圆圆说,这个用来付药费,密码我写给你。他伸出手指,在床单上写了六个数字。刘圆圆凑近许世祥,许叔,她小声说,医院里的人都以为我们是父女,我也假装我们是父女,不然没人给你签字,你觉得好不好?许世祥笑笑,没有回答她。

医院有两幢楼在装修,交费要绕很远的路,雨越下越大,指示牌上的字变得模糊,刘圆圆绕到一幢小楼前,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与旁边的建筑不太相同,只有三层高,大门是不锈钢材质。棕榈树的叶子随风落在门前,她抬起头去看树,余光发现斜前方贴着停尸房三个字。刘圆圆感到冷,有些想吐,即使她并不怕鬼。雨渐渐停了,风时大时小,她分不清周围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她坐在门对面的石凳上,小声地对着门口说,我只是想来问问,做鬼会痛吗?

许世祥的状况不太好,转病房时,他示意刘圆圆伸出手,很慢地,在她的手中写了一个“好”字。

刘圆圆走出医院,许世祥被转入特殊病房,不让家属陪护。有火车从桥上驶过,流浪汉躺在桥洞那里,他手中的书页随着火车轻微晃动。刘圆圆走了过去,她好像不再害怕任何事物,或者说,任何事物都不足以让她害怕了。

看得出来他又给自己添置了新的家具,还没等刘圆圆说话,流浪汉放下书对她说,你爸没和你一起吗?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爸?谁都看得出啊,脸那么像,连走路姿势都一样,你们都喜欢这样走。流浪汉从床上坐起来,对着刘圆圆开始模仿,如果有镜子的话,你可以看得更清楚。你为什么流浪啊?刘圆圆说。喜欢而已,其实我不穷,可是我好讨厌回家,我讨厌我爸。流浪汉的表情有些骄傲,他努了努嘴,隔几天我就会换一个桥洞,他坐回了床上,这里暂时还不错,他接着说。你不怕你爸找你吗?刘圆圆问他。流浪汉晃了晃手机,隔几天我就会换一个号码,他说。

刘圆圆和他说了再见,接着去旁边超市买了面镜子,路过神佛店时,她挑了一尊神态可爱的神像,刘圆圆在店里顺便求了一签,签文是空白的,她拿给神佛店的老板,老板看了一眼,并没有抬起头看她,只是说,你这辈子不亏欠任何人。

她把镜子送给了流浪汉,他们一起把镜子粘在了墙上。你现在模仿一下,走路姿势,她指指镜子,流浪汉做出滑稽的姿势,刘圆圆坐在流浪汉新添置的沙发上,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像许世祥,她一直不明白许世祥那篇没写完的小说是什么意思。立交桥的左边是和许世祥去过的便利店,右边是许世祥住的医院。便利店的玻璃上,隐约好像映出了许世祥和她的脸。她看向流浪汉,可以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流浪汉说他的号码是难得的靓号,能给人带来幸运。电话通了,刘圆圆没有说话,她假装和流浪汉说可是对方还是没有接啊。这串号码她牢记了很久,在KTV时,她看到许世祥的手机屏幕停留在和一个号码的通话页面。中途许世祥去了洗手间,刘圆圆迅速翻了翻和这个号码的所有通话记录,发现全都是许世祥打过去的,但没有一个接听成功。她偷偷抄在了手上。而在几秒钟前,刘圆圆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喂你好,听声音她像是个50岁左右的女人,咬字清楚,态度很好。刘圆圆只是在听,却什么都没有说,火车又一次驶过桥面,刘圆圆终于说出你好。火车离开,越来越远,刘圆圆没再说任何话,她挂掉电话,删除了这条通话记录。

接着她说有点想家了,流浪汉说那你就回去啊。刘圆圆说,如果回家,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我爸了。

即使我割了双眼皮,还是很像我爸吗?刘圆圆看向流浪汉,还是很像啊,他说,连眼神都是一样的。刘圆圆对流浪汉说,我的单眼皮遗传了我爸,直到我看到他的照片时,我发现我们的眼睛那么像,单眼皮在我的脸上本来也不太好看,对吗?我问了医生,我做的这种是不可逆的,可是还是很像。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眼睛变得比以前有神了,接着我会想到许世祥看我的样子,他如果知道,会失望吗?他的眼神总是有些委屈,好像他这辈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如果我还是和他有一样的眼睛,大概会更理解对方吧?当初她仔细看着照片上年轻的许世祥,在她确定自己的单眼皮是遗传自父亲后,立刻就去一家私立医院做了双眼皮手术,那天她躺在手术台上,她只希望从自己的脸上抹掉父亲的样子,这么多年,许世祥像个鬼魂一样存在于她和母亲的生活中,母亲很少直视刘圆圆的双眼,好像她从来都不敢正视这个女儿的存在。

见到许世祥时,刘圆圆突然觉得去寻找父亲也是为了自己。

她对流浪汉说,可是我爸躺在那里时,我竟然不痛,我看着氧气罩下面的那张脸,我只有盯着他的脸,才会渐渐有一点共情。如果我一点也不像他,我会不会连这点共情都没有了?

此时流浪汉已经不见了,刘圆圆一个人坐在桥洞下面,好像她才是一个流浪汉。

刘圆圆回到医院,把刚请的神像放在了许世祥的病房门口,她请求护士,如果医院不方便,也不要把神像随意丢弃。隔着病房玻璃她看了眼许世祥,此刻他的脸被呼吸罩盖住了,即使这样,从这个角度看,他和她也是很像的。刘圆圆紧握着左手,手心里是许世祥写给她的“好”。

刘圆圆决定不告诉母亲有关父亲的一切,那尊神像守护在许世祥身旁,她现在逐渐知道许世祥小说里那句“有些事情,神佛也救不了”的含义。许世祥打开行李时露出的红色本子,像是个日记本,也许那里有关于父亲的一切,或是母亲的一些事。如果有,她现在站在离日记本不远的位置,他们一家三口,就当是在此刻团聚了。

夏天海口天黑得晚,算了算时间,工作人员刚好准备下班,刘圆圆借着最后一点日光爬上了半山腰,墓园的草坪被修剪得很整齐,空地处种着三五棵名贵的松树,她夹在两排墓碑之间,碑体大多是黑色的,她走过它们,像是走在被荒废的隧道里。不远处有棵广玉兰树,大部分花朵已经绽放过了,叶片被花蕊染成铁锈色,有的落在地上,不小心铺在了供品上面。刘圆圆走了过去,没想到树下有个年轻女人正在清扫,你好,那人说,女人手腕上戴了银镯子,穿一身黑西装。想不到这里还有人,刘圆圆庆幸地说。刘圆圆把纸条拿给她看,是这里吧?是我父亲,叫许世祥,她说。在这个地方,任何客套话都无须多说,只要是被提到名字的人,基本上也都是要长眠的人。她们继续往上走,就是这里了,许先生订的,工作人员查了一下手机,已经付好款了。她和许世祥之间只要有一方不说破,对方就不会说破,他们都等着对方说破,或者说,他们都不希望对方说破。工作人员说,这里可以看到海,如果想他了,你就多去那里看看海,我记得很清楚,许先生是为了大海才买我们墓地的。

流浪汉的号码果然很幸运,那天刘圆圆又用他的手机打了第二次,这次刘圆圆没有主动挂断,你好,我是许世祥的女儿,刘圆圆说。电话那边的人没有说话,我爸,刘圆圆停了一下,他一直在找你。外界的声音像是消失了,即使又有火车驶过,刘圆圆还是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就到这里为止吧,你爸是个好人,她说,这些年他一直以为他的孩子真的夭折了,一开始他也质疑过,但是人如果没有一直去强求什么,也不是他的错。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陪他选墓地,他大概没有告诉你,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

刘圆圆在许世祥的空白墓碑旁坐了很久,她对着大海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母亲,母亲回复她适合当手机桌面,刘圆圆回了个好字,他们一家人就算是一起看过大海了。她跪了下来,对着许世祥的空墓碑磕了三个头,她站起来,走过一层层台阶,夜幕降临,海面上倒映出月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