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4期|山眼:二零二五(节选)
当我回想二零二零那一年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我年轻时拥有过的一台老式收音机,它本来好好地播放着莫扎特的奏鸣曲,由于电路故障忽然走了调,发出令人惊愕的古怪声音,几秒钟之后就彻底哑掉了。后来我找人修好了它,再听到流畅的乐曲时,起初还有些不适应。
毫无疑问,在那一年整个世界的广播都跑了调,人们被各种数字和担忧包围,很多人的生命就此改变了。而我呢,我没有想到的是,爱情会伴随着瘟疫来到。在我以为一切都将消失,我的雄心被现实的铁拳化为一地碎片的时候;在我像海水中被塑料网罩住的鱼,悲愤而无力地残喘着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准备好……我甚至怀疑,在那半年多,我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有时沮丧地想:那不过是同情,是过去共同回忆的纽带,或是我对生活的偷恋罢了。
但是,那一切已脱离我的头脑,在天空的高处,我不能企及的高处,化作云端的一双眼睛,时时无情地注视着我的衰败和我残存的灵魂。
我听到她的消息,就是她死去的消息,我忽然想到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玩笑。二零二零的开始我在那边,她在这边。我绝望地摸索着,希望拉住一条绳索将我牵引回来。二零二零的结束,我暂时回到了人间,而她去了那边,那空洞、无情、永远的黑暗里。
好像她的爱将生命还给了我,而她如同海的女儿,在升起朝阳的早晨,消失在海洋和天空之间的泡沫中。
如今的我,拖着病残的身体度过了这一切。我该为此庆幸吧。二零二五年的这个春天,瘟疫从人间隐退了。樱花以明媚的姿态蔓延在温哥华的大街小巷,春夜依然带着一种神秘的蛊惑,同时让人怀旧……而我唯一确信的是,我再也无法回到那一年了。
在办公桌前,我一坐就是一下午,如果没有会议,连厕所都很少去。当我穿过蜂巢一般的格子间,多半会遇上花枝招展、身材丰满的东南亚裔女秘书(她总是冲着我笑,有时还眨眼,可能她对我有意思)。有时我看见高壮的大老板在角落的落地窗前打电话,一个嘴唇肥厚的印度同事总是兴致勃勃地和人聊天。我上厕所回来了,他还在挥动着手臂,说某项目承包商索费超值十几万块,或者某变压器安装中出了什么问题。我对他的敬业有种本能的不信任。
我半低着头匆匆而过,表示不期待任何过道里的招呼。通常我会很快回到我的地盘,桌上堆积着各种文件夹、铺开的图纸、笔记本、打印出的Email、一些散乱的笔……我坐下来之后,努力集中精力,将嗡嗡嘤嘤的谈话声封锁在外,去看我要回复的那一个Email,或是下个会议要阅读的文件。
有时我会眺望远方,休息一下酸痛的双眼和因思索繁杂任务而筋疲力尽的头脑。落地窗外远远看见飞沙河上的白色大桥,在阳光充沛的午后,低陆平原上常常浮起一层稀薄的雾气,也许和水汽或是造纸厂排出的废气有关,以致我不能清楚地看到飞沙河在新西敏市附近的那一段,却能看到西面更远处的一片乔治亚海峡,甚至隔海的温哥华岛的稀薄剪影。当天气过于晴朗的时候,整个低陆平原仿佛一块散发着热气、有金属质感的刻版画,让人很难相信自己正在这幅画里生存。
我听见脚步声,赶紧扭过身体,重新面对电脑。余光所及,一个半秃的脑袋一点点朝我这里移近,果然我的老板走到桌前。他是个技工出身的白人,长着死板的淡蓝双眼和长脖子,超过一米九的高个子使所有的格子间隔板对他形同虚设。他走动的时候眼光并不扫视,但我们都明白,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员工们一览无余。
我微笑:“乔治。”乔治把一只手臂搭在隔板上方,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又盯着我问:“你不戴眼镜了?”我心想,这已有一段时间了。我说:“我老花了……开会我还是戴眼镜,远的看不清楚。”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以为你做了激光矫正近视手术。”我笑说:“我老了,不值得做了。”他眨眨眼。我说:“你还年轻,不像我。”我在他面前老是不由自主多说几句话。
像通常一样,他在两三句寒暄之后言归正传:“杰森,水电公司变压器改造项目的施工程序——他们投诉,说你漏掉了关键的一步,没有考虑变压器三次绕组的连接如何躲过油水分离器,还有控制电缆的施工路线……”我站起身,尽量按压住内心的烦躁:“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很多遍了。我们当然考虑过,采用了与常规不同的步骤。这些人一直没搞明白。有那么难懂吗,我怀疑……”乔治伸出瘦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那边,说:“他们投诉到我这里。施工正在进行,必须停下来。你说该怎么办。”我心中一震,嗓子忽然沙哑了。我说:“为什么没有通知我?就算有问题,应该先和我商量啊。”乔治干笑了一声:“你是项目工程师,赶快给承包商打电话去了解到底怎么回事,然后来告诉我,好吧。”我点头。他正要走,又回过头来说:“要和业主充分沟通。有几个人比较顽固……我下午约了医生,你打我手机吧。”
我给承包商、业主都打了电话。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糟,施工暂停了,但不是因为三次绕组的连接有什么问题,而是承包商认为合同上所提供的图纸不全,这个问题相对好解决一些。我让手下的工程师赶紧去找图纸发过去。做完这些事,我发现窗外的低陆平原沉浸在更加氤氲模糊的阳光之下,已经下午一点了。我从厨房冰箱里拿出带来的剩饭菜,微波炉转两分半钟,回到桌前赶紧要吃完。下午还有会。
在玻璃饭盒的一个角触到桌子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垮掉了。我感觉到沉重的饭盒从我手中滑落,跌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担心饭菜都撒出来了,同时感到身体软下来,像一根面条那样倒下去,不由自主地抽动着。有一种令我心慌意乱的眩晕涌上来。啊,我来不及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已经陷入半昏迷当中。……我平躺着,双手放在体侧,正在进入一个圆形的隧道。有人在跟我说话,说的是英文……杰森,请你深呼吸,听我的口令,吸气,呼气……
我并不知道我是否遵守了那些要求,我觉得集中精力呼吸有些困难,我的思绪很快逃逸……我看到了母亲,她系着围裙,手臂上戴着深蓝套袖,将揉好的面团在案板上摆好,一只手揭开灶上的锅盖,蒸汽腾地冒出来。她小心翼翼去捏馒头,手指烫得缩回来,在围裙上蹭一蹭,再试,最终将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暄软馒头扔在案板上。我紧紧盯着那个白馒头,母亲摸摸我的头,说,还烫,健健,等一下。
我意识到,我的手指捏着医院的罩袍。那不是我的衣服,也不是健健的衣服,更不是母亲的围裙。
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病床周围拉着布帘。布帘底下,我看见护士穿着轻便鞋的脚走过去,走到我右边的病床,轻声跟那人说话。蓝色布帘上方是天花板,那里有一个大通风口。我的床边有一些仪器,其中一个连接着细管,扎在我的右手臂,无色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从吊着的袋子中滴下来,可能是生理盐水。我试了一下,想坐起来,却发现双臂无力,浑身虚弱,我又躺倒在枕头上。
护士停在我这里,拉开布帘走进来,又回身拉上帘子,走到仪表盘边按来按去,她的身体带来一种淡淡的温热。
我问:“哎,我是怎么回事?”她这才看我,说:“你醒了,一会儿医生会过来。”她又检查我手臂上的针,让我把拳头握紧,再伸展开。我没法做到,马上紧张起来。我问她:“我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她把双手插在护士服的口袋里,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别着急,医生不久就过来了。”我猛然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长着华人面孔,英语也有口音。不过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在加拿大这些年,我见过那么多华人……我停顿了一下,问:“多久,要等多久?”“很快了,大概……”她看看腕上的运动表环,“半小时以后他应该会来。”
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说快下午三点了,今天是星期四也就是一月二十三号。我想起来,在办公室是昨天,难道我整整昏迷了一天?我又问我的手机在哪里,她拿来床下的一个背包。我打开手机,没有谁专门找过我。这两天朋友圈都在转发国内的疫情。这是怎么回事?一种比SARS还凶恶的病毒开始蔓延……我恍惚记得我认识什么人在武汉,但是却想不起来是谁。我的头脑是不是出了问题?我越来越沮丧。这时护士指给我看床边扶手上的按钮,说:“杰森,我叫琳达,这里有一个按钮,如果需要什么你按这个叫我。”我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谁送我过来的?”说话时我感觉舌头有点硬。琳达一面继续检查着仪表,一面耐心地说:“救护车送你过来的,你晕倒了。现在你在医院里,别想太多了。如果你想喝水或者果汁,我给你倒点来。”我请她打开床周围的布帘,光线从房间的两侧透过来。是下午吗,可我觉得像早晨。这时我看到她右脸颊,靠颧骨下面有一片淡黄的斑痕,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她四十出头的样子,头发茂密,扎了一条很粗的马尾辫。身穿淡蓝的护士服,看起来苗条、麻利。我想我确实认识她。
晚餐前我的主治医生来了,是一位胖胖的中年白人,说话瓮声瓮气。他的姓我没听明白,只听到他名叫鲍勃。鲍勃跟我握了手,坐下来,先问我有没有亲人。我说只有自己,还干笑了一下。——那么你的医疗保险有问题吗?当然没问题,我移民二十年了。他好脾气地点头,说:“很好,很好。”我越来越紧张,但我不敢问,只是等待着。鲍勃医生手中拿着一张表格,一面记录,一面问我平时吸烟不吸烟,有没有咳血、胸痛、胸闷?是不是头一次晕倒?家人有没有癌症患者?我的心缩成一团。我飞快地说,我母亲十几年前患血液病去世了。他都记下来,清了清喉咙,最后说根据验血、CT的结果,初步诊断我患了一种肺部疾病(那是一个很长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需要尽快手术。
鲍勃医生慈祥地凝视我片刻,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后就走了。琳达给我倒了杯水。我想问她我该怎么上厕所,但我却说:“你说中文吗?”“说啊。”她扭过身,直接用中文回答我。我问她我到底是什么病,医生说的我一点儿也听不懂。她睁圆眼睛,告诉我,下次如果不懂要当场问,医生会解释清楚。然后她问:“你家人呢,没有通知他们吗?”我说我在本地没有亲人,只有几个朋友。她把双手插在衣袋里,好像一个医生那样,郑重地说我得的是肺腺癌,是肺癌的一种。
我不太明白肺腺是什么东西,但我听到了癌症。这很可怕。我说我不抽烟,怎么会得这个病?我没咳嗽、咳血,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是癌症?过了一会她说:“你有问题可以问医生,他会回答你。”我愤怒难耐:“在你们眼里,病人问的都是废话!”中文似乎带给我一种权利和勇气。这时隔壁病床的家属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中,一些人拥进房间,香水味也漫进来。一些问候声、叹息声、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声音、女人低叫名字的声音,甚至听得见他们亲吻的声音。琳达把我的布帘拉上,问:“你在国内还有家人吧?”我盯着天花板,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她天真地说:“你不用微信啊。”我把眼光移下来,狠狠地瞪她。她的脸色变了,有些羞恼,马上走出房间去。我又急又气,在她走出去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是谁了。很像,但会不会,她只是长得和她像……还有,那块斑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很激动,想立刻跟她道歉,但再进来的是一个白人护士,非常年轻,有着金灿灿的细软头发和一张和善的圆脸。她始终微笑着,一点也没有琳达脸上的那种亚洲人常有的疲惫。她问我是否要拔掉尿管,我说可以了。在她摆弄着拔管的时候我忽然幻想她是琳达,我暗自害臊。后来我发现自己还能站起来,我请这位叫艾达的白人护士扶我到厕所里去,憋了许久的尿终于撒空了。
我几乎一夜没睡。半梦半醒中我回到了西安,见到了张丽亚和婧婧。我完全清醒以后想到,婧婧今年十七岁了,就快参加高考了。张丽亚偶尔会给我发几张婧婧的照片,但我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们了。五年前她说过,不希望我打扰她和孩子,那时她即将组建新的家庭。前年她曾说想让女儿来加拿大读书,但后来她又不提这事了。
第二天早晨,鲍勃医生又来了,琳达站在他身旁。可能她告诉了医生,他们要她做翻译。我听到一个更坏的消息:我得了晚期肺腺癌,已经脑转移,晕倒是因为肿块压迫到脑组织。我说这不可能,我星期三还在上班。我每天慢跑,不抽烟也很少喝酒,一向很健康。“我们也见过这种例子,就是没有前期的病症,忽然发现的时候,病人已经是肺癌晚期了。很不幸,你可能是这种状况。不过,手术后我们还会进行活检,到时我们就可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鲍勃平静地说着这一切。我盯着他看,医生真是些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们就这样将残酷的死刑判决宣布给病人,因为我们只是病人。
我不知道如何消化这些名词、消息,这些有关我的身体的事,仿佛我的头脑是一个旁观者,我的身体发生了神秘、可怕的变化,但我的头脑不被告知,而是必须通过其他的什么,比如一台机器、一些数据、一个医生,我的头脑才能获得知情权,得知这身体已然朽坏。我唯一的权利只是恐惧,对这具肉体失控的恐惧。
医生走了之后,乔治和他的老板来看我。我们聊了聊怎么安排项目和工期。他们走后我给纪虹发了一条消息,告诉她我在医院里。过了一会儿她回复,问我怎么了。我轻描淡写说生病了,要住院一段时间。她说她要来看看我,我说不必了。我害怕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
那天深夜我胸口剧痛,头脑好像要爆裂了。我按铃叫护士,琳达进来了,她给我一种强力止痛剂。我吃下药,仍旧睡不着。我把床头灯打开,听见隔壁床上的人剧烈地咳嗽。我沙哑地说:“我快死了。”琳达好像叹了口气。灯光洒下来,使她的整个脸都沉浸在暗影里,而头顶的发丝熠熠闪亮。我也叹气,但是没有声音。“要是这样的话,我想回去死,回我家里去。”
“你住在哪儿?”她问。
“本那比北边。”我说。
“我是不是认识你?”在她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微弱地问。有可能我认错了,她该不会认为我唐突吧,再怎么说,她是我在这病房里唯一见到的中国人,就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人,而不是本地长大、英语流利的那些人。她好像很惊异,使我以为真认错了。但显然她有些兴趣。她走到我床边,问:“真的吗,你认识我?”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不安的期待,我努力抬眼看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会是她吗?在这种时候,我见到了她,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她。而且我快死了……这一切多么混乱?
她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仔细地看着我,既认真又有些紧张似的。她端详了一会儿,问:“你从哪儿来?”我说:“西安。”还没等我说完,她站起身来说:“有这么巧的事儿,你是……”我说:“周健,你……是不是赵欣然?”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感到不安,又似乎仅仅是感慨。她说:“我是赵欣然,我记不得你了,你……我想想,你是不是也是陕西歌舞剧院的?”我打断她:“我是郝伟的朋友。”她明显变冷淡了。我以为她不记得我,或者不愿意与我相识,这实在是很尴尬。她平平淡淡地说:“噢,我想起来了,你们老在一起踢球,一个球队的。”这时她抬眼看我。她始终微微侧着脸,好像不愿意我看到她的右脸颊。
“世界真小啊……”她轻轻说着。这时我听到隔壁病床上的印度裔老人下了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去卫生间。“太晚了,你睡吧。我也该换班了。”她突然说,表情严肃起来。然后她检查了各项指标,又检查了印度老人的,就走了。
那天晚上正是除夕夜。这新来的一年是鼠年,也是我的本命年。本来我会去朋友家里庆祝,纪虹应该也会去。这几年除夕我都是这么度过的:在朋友家大吃一顿,吹吹牛。他们有老婆有孩子,适合农历年这种节日,也喜欢招朋唤友。既然盛情难却,我也就去凑个热闹。我想起纪虹说她明天会和几个朋友一起过来。
夜深了,我仍然无法入睡。我明白必须休息才能有足够的体力应付手术,或是放疗。想到未知的这一切我既焦急又难过。赵欣然,这次相遇又意味着什么?过去这些年,我已渐渐淡忘她了。她的变化如此之大,我最初竟没有认出她来。可是我仔细琢磨她说话的神情、语气,还是很熟悉……噢,我的头脑无法停止地编织着过去和现在,织成了一个巢穴。那巢穴躺在死亡的阴影下,我仍旧无法呼吸,痛入骨髓。
当我终于睡着的时候,我回到了大学的操场,我和郝伟在踢球。我还见到母亲,我跟她吵架,她把我最喜欢的自行车送给了一个什么亲戚的小孩。在西安的街头我见到了婧婧,她真的长大了,染了头发,背着双肩背包。我想要告诉她我是她父亲,可她不理睬我,头也不回。我追着追着摔倒了,爬起来的时候她不见了,我哭了。
我醒来,发现我在病床上,周围是一圈布帘。房间暗沉沉的,有一些古怪的动静。那是什么?我明白我快要死了……就是那样,离死亡越来越近的隐秘的不安,有一些阴暗、邪恶的东西在靠近我。
隔壁床上传来一阵咳嗽,似乎他已尽量压低了声音。等他终于停下来,我松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听到那个印度老人干瘪的声音。
他在对我说话吗?我没有回答。他又说:“你逃不了的,是吧?”我想他是不是在说梦话,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你还年轻,不过,谁都没法子,只能接受。”我问:“你……是在对我说话吗?”我努力回想他的样子,秃顶,瘦高个,皮肤松垮,双眼凸出。那声音变得有些急躁,伴随着又一阵咳嗽:“当然,我听到你哭了。我也听到他们昨天对你讲的话。”我慢慢放松下来,听他继续说:“我七十多了,我也害怕,非常害怕,我和你一样,晚期……你有孩子吗?”我告诉他我有,但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刚才我梦见她不认我。
印度老人突然嘎嘎笑了,我有些生气。“我有很多孩子,可我知道,他们对我死不死都无所谓。”他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你只是一个人,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几个老婆,几个孩子,你只是自己一个。神明在前面,但你看不见他。没有仁慈,直到最后一天,你什么都不是。我越来越明白了,但是,也许已经晚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下去,说他来加拿大四十年,从做工地小工到开自己的建筑公司,见过温哥华那些安静的日子,和世博会、冬奥会后中国人、印度人、伊朗人涌来的日子。他含混而干瘪的卷舌音回荡在寂静的黎明时分,我听得困了,看见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渐渐显出了边界,蓝色围帘上的皱褶越来越清楚。接下来的一天怎么过?
纪虹来的时候跟在李宇博几个人后面,矜持地捧着一个花篮。她妆容精致,染成黄褐色的及肩长发,身穿明媚的湖蓝色大衣,挎着名牌包包。李宇博摇头晃脑地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昨天爬梯就差你了。老苏说,最近人人都在说国内的疫情,各种说法都有……他们没有说起我的病,好像我明天就会回家,或者会永远在这里待下去。我看着他们,嘴唇发苦。为什么是我?这些人当中,为什么上天选中了我?我也是普通的肉身,凡俗之人,却是个最倒霉的家伙。我偷眼看纪虹,她有点忧愁又有点遥远地看着我。我的心往下沉。上次和纪虹见面是一周之前,我们去旋转餐厅吃饭,要了一瓶勃艮第的白葡萄酒。我有些心疼,但必须要配合她的品位。那天晚上她开玩笑说要搬过来住,我有点蒙,居然没有接话。
第二天一早,鲍勃医生和琳达来了。他说肺部肿瘤要做手术割除,越快越好。脑部的扩散手术后采用全脑放疗。同时他们会进行基因突变检测,看是否有靶向治疗的可能。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略带尴尬地微笑着,没有回答。后来我问琳达,她把双手放进口袋里,又拿出来,眼光一直不看我。“给我个日子,我也好过啊。”我头晕脑涨地说,“三个月,半年?早知道早预备后事,活着也是受罪。”她的样子极不自在,我担心她马上要走了,想调节一下气氛,于是换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你知道吗,那时我们都叫你赵飞燕。”她刚要笑,脸色却转为绯红,显出一层薄薄的愠怒。这愠怒使她不知所措,像要突然流出泪来了。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她已然不是当年那个甜美、乖巧的女子了。她定了定神,自嘲地咧嘴笑说:“你能认出我,也真不容易。”我想着要不要道歉,但我说那句话不过是为了恭维她而已。
“今天是大年初二。”她说着给我量过血压,又量体温。体温计插在我嘴里,我发出一些咕隆咕隆的声音。完后我说:“运气不好啊!”她的手指偶尔触摸到我,冰凉的。我问她哪一年来的,她说十年前来。住在哪里?温东。孩子上中学了?没有,没有孩子。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道灰色。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在大学时代,她是众人心目中的贤妻良母。她给郝伟买衬衣买袜子,为他洗脏衣服,从家里带自制辣酱给他吃。我们很不忿,她为什么对郝伟那么好。那家伙除了家里有点钱、能侃之外,没什么本事。我说:“我记得你是生化系的。”她马上知道我的意思,淡淡说:“出来了,只能从头开始。”说着轻轻撇撇嘴,然后唰地拉开我的布帘,外面的阳光打在窗前的地面上,树枝的影子在愉快地晃动。门外护士们彼此问着早安,说要给桑贾伊(应该就是我的邻床)预备明天的手术,也说到我,要再进行一项验血。她们不知说起什么咯咯笑起来,笑声似乎掀起了一阵轻风。
清晨,又一个有着阳光的清晨……所有坐在大窗前对着电脑写报告的清晨已经一去不返,而世界并没有任何改变。也许我不能活着回来了。我想了一个上午,然后给张丽亚发了电邮。
赵欣然对我说,手术时间定了,就在下周三。这几天我要开始吃流食,为手术做准备。之后呢,我问。她说恢复一段时间以后开始放疗,大概需要两个月左右,然后再看情况。我给乔治和公司人力资源部发电邮,说我至少三个月不能回去上班了。目前我还算是休病假,我明白那之后如果不能完全恢复,我会被解雇。但我担心不了那么远,我甚至不一定能活过下周三。
我看到外面阳光尚好,发现自己还能站起来,就想出去走走。可我还没走到电梯间,就又昏厥过去。醒来的时候,恍惚看到桑贾伊的病床正被推出去,他好像冲我眨眼。花白的胡子茬,秃脑壳,核桃皮一般的脸,竟然有一丝顽皮。我不出声地笑了,不过我想到这个老头和我不一样,他已活到了该顺理成章地接受死亡的年纪了。而我,前面还有着一条明晃晃的路要走,如果半路倒下,会引起人们的侧目、议论和轻视。
我看着滴入我血管的药物溶液,有一刻又感到眩晕。我意识到大脑的癌细胞越来越多。我头一次想到,除了身体不是我的,这个脑袋也不是我的。所有这个躯体都不属于我,就像前妻、女儿、工作、朋友、这世上的任何事。
夜半时分,桑贾伊发出一些古怪的低吟声。从那动静里我听得出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呻吟声越来越大,变成“噢,哎呀,嗨……”的含糊叫声,他的床在晃动,吊瓶碰在什么东西上,叮当作响。终于护士们进来了,不止一个,她们打开了他床前的灯,紧张地急促地彼此说着,要加一些仪器,或者通知哪个医生。他“啊、啊”大叫起来。我睁大眼睛,双手攥住身上的盖毯,希望别出什么事。然后我听到她们把他的床推出去了,焦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坐起来,心咚咚直跳,那是谁逼近的声音?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我按按钮。赵欣然来了,她问我需要什么。我说,我很渴,我觉得我呼吸不上来了。她仔细查看我,问我是否吃过了化痰药物,并且记住到手术前都不要吃任何东西。我问她印度老人是不是死了。她什么也没有说。我无法抑制,哭出声来。我说我很害怕,我睡不着。她走过来,最终拍拍我的手。我把那双手紧紧拽到胸前,这样她也被拉过来,她的脸离我很近,我感到她柔软的脸颊的温热,她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她想要挣脱出去,我压低声音,哀求说:“别走,求求你,别走,别走。我明天就要死了,啊。”
她放松下来,低低说:“没事的。”我把头埋在我们紧攥的双手后面。我的口水沾湿了病号服,鼻涕和泪水混在一起。她有些慌乱,但没有动。我害怕她会叫,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说:“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不想死,我没有办法,我没做过坏事啊。”她说:“哎,哎,我知道。”我心里很感激,抽泣了一会儿,放松了她的手。
她递给我一张纸巾,又把隔壁的布帘拉开,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明晃晃地照着半个屋子。那半个是桑贾伊曾躺过的地方。昨天他的儿媳带着新出生的孙子来看望他,他吹起口哨,那时我羡慕他的乐观。不过是一天之隔……他死了吗?我真的害怕她离开,独自留我在这阴影和暗光交错的房间,那人在生死之间挣扎的气息还存留着……还好,她站在那里,双臂交叉,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枝。
她问我:“你真的没有家人了?”我擦了泪,揉皱了的纸巾团在手里,说:“我女儿在国内,上高二了。”张丽亚的回信里这样写着:疫情严重,大家还是不要走动的好。希望你的手术顺利,加拿大的医疗条件比较好,不必担心。她的语气冷静、坚定,和那个在深夜歇斯底里地敲着我的房门,坐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完全是两个人。
“我对不起我女儿,我想她不愿见我吧。我们很早就离婚了,这孩子很可怜……过去……”我感觉鼻腔发出一股酸气,我竭力忍住它的扩散——真不该这么软弱,“唉,你可能不了解。”
“这有什么?”她忽然说,“谁没点难过的事。”
她的冷静使我更加难为情。我说:“明天要手术了,我情绪有些……也不光是为手术,还有,我实在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我感到她挺直了脊背。她没有看我,问:“我怎么啦?”
二十五年前的夏天,那天赵欣然来看我们和另一所大学的比赛,那是在西安另一端的一所大学。她可能是即兴而来,喜气洋洋地拿出几罐啤酒,说是犒赏我们。她斜挎着一只民族风的布袋子,穿着一条蓝白格子的连衣裙,那种上身收紧、裙摆很大的裙子,显得她比平时高一些,更丰满一些。
但是郝伟和对方球员起了一些纠纷。那边说郝伟绊倒了他的队友,裁判偏心没判罚郝伟,最终我们赢了。他的队友去了医院,郝伟必须一起去付医药费。郝伟和那人说着说着推搡起来。赵欣然马上紧张起来,她要跟郝伟说什么,他一把推开她。对方的几个人开始嘲笑他们俩。郝伟扭头冲我说:“周健,你带她回去。”然后又对赵欣然低低吼着:“回去,别啰嗦!”
赵欣然被镇住了。我跟在她身后,我们在两方队员的目光中离开了球场。球场边上明晃晃的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粗壮的梧桐树下走着晚自习回宿舍的人们,每走几步就能在树影下撞到一对情侣。
走了一会儿,她站住了,挺直了脊背,半扭过身体说:“我自己回去。”我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得她一定哭了。
……
“我怎么啦?”琳达还在问,她走到床前,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老同学嘛。”我咕哝着。等到她站在我身边,凝视着我,我又说:“对不起。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种人……”她并不回答,而是检查了我的血压、体温,然后准备离开。我鼓起勇气说:“我没想到遇见你,最近我想起以前上大学的事,很多事。”
“想太多是自寻烦恼。”她冷冰冰地说。
“噢。”也许我不该说太多,可我忽然止不住了,“你不知道,我想问问你,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那年有一次,晚上,我送你回学校……”
“什么?”她问,但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有些激动:“九四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我送你回学校。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你自己走了,其实……我这么说,其实我快死了,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我错过的事太多了。”我说着又感到头晕目眩。
那天她拒绝我送她,扭身走了。
她穿了一双坡跟凉鞋,她的裙摆随着脚步轻微晃动,她用右胳膊紧紧地夹着布袋子。她刚才哭了,那是为了郝伟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我看着她走上公交车。我在后门上了车,在她身后的那排座位上坐下。这使我兴奋、紧张起来。车上没有几个人,我当时感到,她知道我在她身后。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风油精味。她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一些碎头发在后脑弧形发迹的边缘轻翘着,似乎触到了我的呼吸。有一刻我觉得她要回过头来,或者说些什么。我紧紧攥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但她没有动,一直那么坐着。我觉得她在等待着,而我什么也没有说。有些话涌到我的嘴边,在我的嘴边打架,蜂拥挣扎。我压制着它们,没有一个逃脱我的管制,这是我一直期待的时刻,又是多么难熬的时刻……车到站了,她起身走下去。我松了一口气,感到释然,马上又极度懊悔。
“那天晚上,我,跟在你的身后,一直跟到你的宿舍楼。”我艰难地说,“这很傻,很傻。”
“你对朋友倒是挺听命的。”她说。
我一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等明白过来,马上急切地说:“我不是为了他。我担心你……”
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你就是这样。”
“我,怎么样?”
她说:“老是躲在后面,什么也不说。”
我听出那里面的一丝埋怨,感到难过。但是,那意味着她对我有期待吗?我又感到有些震惊,好像发现了什么埋藏在时光角落里的秘密……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有过可能吗?难道她真的了解过我吗?我一直站在郝伟身后看着她,过去了这么久,我几乎从没有想到她会真正地看到我,我这个人,而不是“郝伟踢球的哥们儿”。那么,在那个夜晚,如果我说了什么,如今这一切会有什么不同吗?我很想问她。但几乎同时,我就感到极度沮丧。
“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我说,“而且快死了。”此刻我最渴望的是她的怜悯。
她没有安慰我,却突然说:“有段时间我想过死。”
“怎么会呢?”
“每个人身上都有些事儿,也不是只有你的才是事儿。我在这儿做护士,见得多了。”
外面有人叫她“琳达,琳达”。她走出去,头也不回地把门带上。我的房间完全陷在黑暗里,还有一些阴郁的光,一块空床所留下的地方,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老人的气息,一段破碎的突兀的谈话。她说我总是躲在后面,什么也不敢说。我今天已经说得过多了,恐怕是死亡使我勇敢起来了,因为我想到明天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还会活着,虽然医生告诉我这个手术不算高风险,但是,如果他们打开我的身体,发现里面坏掉了,癌细胞侵蚀了所有的区域,那可怎么办?或者麻醉发生意外,或者大出血……即便我活着度过这个手术,癌细胞会被完全切除吗?我拖着这个完全不能掌控,也不知详情的身体,被这肉身所绑架,必须向前……这些纷纷杂杂的算计、忧虑、纠结,使我的大脑活跃、不肯休息,而一切都源于我是如此渺小而悲哀。
我又按铃,希望她给我一些药,我吃了可以睡着。进来的是另外一位护士,琳达已经下班了。
胸腔镜手术后的第二天,我从麻醉中醒来。我还活着……床前忙碌的是一位从未见过的白人护士。她脚步声很轻,说话声也小,以至于我老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手术怎么样?我问她。她说都很好,没问题。可我不放心,我知道他们从不直接告诉你坏消息。鲍勃医生终于出现,高高兴兴地说手术比较成功,切除了癌细胞,活检的结果证明了诊断。等我恢复一段时间,就可以做脑部放疗。我放心了。可是第三天、第四天,赵欣然仍未出现。她去了哪儿?我想,等我好起来,我会去找她的。
肺部疼痛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严重。每天心慌呕吐,身体也开始浮肿。我又担心起来。执行了医生订制的一系列的检查之后,他们告诉我,我有轻度肺部感染和胸腔积液、胸腔出血、心率失常。也就是说,出现了术后并发症。引流管中的液体颜色灰黄,感染越来越重了。我必须吃止吐药、止痛药、抗生素。不能吃东西,完全靠输液维持。
陪伴着输液管中一滴、一滴的药物,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我并没有死,可是也不算活着。我的日子在机械的程序、药物的加持中度过,思绪飘散,神智昏茫。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也几乎不看微信。国内的疫情似乎惊心动魄,但我无法发出惊叹、庆幸、感动,甚至没有对病毒的恐惧。
输液使我疲惫,药物吃得恶心。我想也许在手术中死去会比较好受。护士们不厌其烦地叫我练习深呼吸,使劲咳嗽。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李宇博和老苏来看我。纪虹没有来——自从上次之后,她甚至没给我发过微信。他们有意回避提到她。我在心里冷笑,却感到刺痛。他们满怀怜悯地看着我,问东问西,又遮遮掩掩。只有当老苏提起最近的疫情时,他们才兴奋起来。老苏感慨大洋那端发生的一切,然后对加拿大政府的做法忧心忡忡——居然不建议戴口罩。“你没搞明白,”李宇博说,“这边是这么想的……”然后他们又说到美国。这些指点江山的机会,显然给他们平淡生活带来了某种滋味。我知道他们都是些好人。可如今我也处在悲惨之中,没法和他们一起享受旁观的快乐。
在他们走后,我甚至想,这场疾病使我和他们完全分开了。我沦落成了被围观的那个人。我望着窗外那棵枯干的树(自从手术后他们把我移到了单人间),觉得我就要在这张床上腐烂、死掉了。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试图把压在身下的引流管扒拉开,忽然听到:“你怎么样?”
当我意识到这是一句中文,并且看到她低垂着头,在整理我床边的引流管时,又惊又喜。我问她去哪里了,她说休假了。去哪里玩儿?我问。她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跟朋友去墨西哥玩儿。早就定好的。”
噢,我第一次得到确认,她没有家庭。内心升起一股温暖的快意。我说我也去过墨西哥坎昆,那里的沙滩很美,食物应有尽有。我甚至开玩笑说,我长胖了好几磅,但你还像上次一样苗条。
她掀开被子,摸索到胸部引流管的上端,调整了半天。我紧张起来。等我回眼看她时,我发现她的脸红了。在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我一阵心慌。我这样的身体,完全没有遮拦,好像一块腐烂的肉,在她柔软的手下如此被摆弄。这是多么可悲的、羞耻的事。二十多年暌违,如今在异国他乡相见,我却衰残如此。
她整理完了,轻轻皱着眉头说:“引流量超过150cc,按说,这时候快出院了。”我觉得需要安慰她,说:“总归是安全下了手术台,癌细胞也切干净了。”她点头,微笑着:“你这人挺乐观的。这样病会好得快。”我说:“奔五的人了,啥没见过。没什么好怕的。”脑中一闪而过那天晚上的情形,那时我在病床上哭泣,紧紧攥着她的手。我后悔吗,有一些。但愿我没有那么软弱过,她很可能会看不起我。我想,我不会再那样了。可是,我们都有一些时候,失控的时候。我真希望她不会看不起我。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天晚上她手上的余温……
她说医生对我的药有新指示,有一种要加量,还有一种药换了。今天要照X光,检查肺扩张的状况。又告诉我几个姿势,要我学着锻炼一下,帮助肺扩张。这些别的护士都说过了,我安静地听着。她站在床边比划着那些姿势,我跟着做。我看着她的腰身,想着她穿着普通衣服,在外面,我会不会认出她来。比如,我们一起在等公车,我会认出她来吗?我希望她一直说下去。
她扭头盯着我,忽然问:“你笑什么?”我说:“没有,我没笑啊。”她直起身体,有点严厉地看着我,想说什么,转而嘟囔道:“这么多年了……”我仔细探寻着她的表情,她是不是又脸红了?这时另外一位护士快步进来,是一位墨西哥裔、身材矮胖的年轻女孩。她对赵欣然说: “琳达,你快来吧,温德利医生问起肾上腺素的事。”赵欣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墨西哥女孩走过来,检查我的各项指标。她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口气柔和地问我,时不时抬头张望门口,让我不禁为赵欣然担忧,她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我又想到年轻时她的脸多么皎洁,何时出现了那块斑?她的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事吧,就像我。我们都改变了。
下午,肺部疼痛越来越严重,一开始我强忍着,努力回想平静、美好的事。主要都是大学时的那些事。后来呕吐的感觉使我的上半身像被一只机器手挖掘、腾空,辛辣的酸楚从鼻腔覆盖到腹部,挑动着我细若游丝的意志,将各种器官抖动。我感觉到了那些器官的分界,它们像一些凌乱的袋子彼此撞击。最糟糕的是,我吐不出来。我在床上和卫生间里来来往往,像一只疲乏的走兽。我忍不住哼哼起来,何时是个头呢。
傍晚时分赵欣然来了。她给我增强止痛剂,疑惑说为什么手术五天了,还会这么痛。鲍勃医生也来了,除了强调要做X光片和超声波检查以外,只说还需要时间看看。在他惯有的平静里,我嗅出了一丝不安。
我望着天花板上渐渐暗下去的光芒——那是我躺在床上唯一看得到的风景,对自己说:“为什么呢,这么丑,这么老,为什么还不死?”医生和护士都没有说的是,我的身体将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放疗。我惊异地发现我的想法改变了。刚得病时,我不相信我这么年轻就会死,我觉得我还有很多机会。如今,不过是在一次手术之后,所有的这一切——我要奋力回击的病痛,我所不知道的前方——对我来说就显得如此艰难。我丧失了勇气。但我无能为力。在肉体的劫持下,我那一度强壮的自我缩得很小、很小。
“你太紧张了。”赵欣然轻拍我的手,定睛看着我,微笑着。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姑娘,话涌到嘴边,我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继续笑着,说:“我今天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你以前会玩乐器。”我也笑了:“摆弄吉他,骗骗小姑娘的。”她不经意地问:“你那时没有女朋友?”我兴奋起来,我明白自己长得丑,她这样问也许是给我面子。我想找到一句显得大度的自嘲,却找不出来,只好说:“你那时是不是爱看书啊,我记得有一次看你在看一本很厚的书。”她疑惑地问:“一本很厚的书,不是课本吧?”
那是一个安静、清爽的秋天的午后,空气中布满舒爽的凉意,使人油然而生对时光的感叹。下课之后,同学们都散了。我一个人走到学校东区的小花园里去。那里有两株漂亮的枫树,正当灿烂。我看到她坐在枫树不远处的长椅上,捧着一本书在读,微皱眉头,目不转睛,另一只手还从身边的袋子里掏零食吃。不久前我刚买了一本《百年孤独》,从那本硬皮书的厚度和封面的色彩,我知道那也是一本《百年孤独》。
“我现在很少读书了。”她说,“也就是大学时的那几本书了。”说着她摇摇头,对自己不满意似的。我说:“就是看到你在读那本书,我才读的。我把开头看了好几遍,老是读不下去。可人家都说那书好。”她并不想确认我说的是哪本书。我后来说,我也很少读书了。顶多看看微信文章,现在这个时代,好像没有读书的必要了。
“我看你好些了,止痛药管用。”她说,“你会挺过去的。比你身体素质差的,我见过的多了,都复原了。你要加油。”她说这话的时候,刘海在她的脸颊上浮动,散发轻触着她脸上的那片斑。在背光之中,这一切都显得柔和。我忍不住唐突地问:“你那时,和郝伟为什么分手?”
她怔了一怔,并没有立刻感到被冒犯,反而嘲笑说:“大学时候的事儿,谁当真的?这还用问吗?”但我明明看到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红,那并不是害羞,可能是激动,或是厌恶。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问:“你们好了四年,你们是高中同学是吧?”
她脸上的神情表明,有两种感情在她心中打架。等那矛盾的表情稍稍安定下来之后,她说:“那个时候,我爸去世之后,他帮了我们家很多。”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尖刻地说:“还有他爸。”
“我……”我咽了咽唾沫,“我觉得你们不是一类人。你和郝伟。”
“哦?”她想说什么,忽然感到厌倦,甩甩头,“你该休息了,你这人真怪。这么多年过去,好多事我都忘了。你怎么……好好养病吧,别胡思乱想了,不利于恢复身体!”我感到我到底还是冒犯了她,不再说了。
半夜时分,我在干渴和疼痛中醒来。我喝了水,值班护士给了我加强镇痛药。我想赶紧入睡,却想起了母亲。在她离世前的那几年里,她极度虚弱,一直在床上躺着。有一两次,半夜时分,我听到她在隔壁叫我。我连忙过去打开门,一股中药味扑鼻而来,在黑暗中她的声音焦急说:“水,健,给我点儿水。”
那几年,我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精力旺盛、喜爱与人辩论、交际甚广的退休中学校长,变成一个缠绵病榻,在病床上时而兴奋、时而绝望的老人。她得了再生障碍贫血,一直找不到有效的治疗办法。她只好一个一个地换医生,一个一个地换治疗方案。我的父亲在母亲开始生病的那一两年和她离婚了。他娶了年轻的保姆。我和母亲访遍了西安的名中医,熬煮各种中药。有一段时间她面色红润起来,我们都感到了希望。但是那个中医去了南方,而母亲由于一次小小的意外,手臂出血无法止住,被送往医院急诊。医生说她要做一次手术。手术后她的情况越来越坏了。我们又去寻访中医,吃了一些使她不停呕吐的中药,但是据说那属于正常反应。每一天我们都要做各种决定,预测接下来的疼痛是否可以忍受;再过多久我们可以判定这种药没有用,转而寻找另一种药;某个医院的宣传可信不可信,是否在这次失败之后要去试一试;还有谁谁可以帮我们找到一位专家……每一项决定都使我绝望,我真的想逃走。那种未来完全失控,对可能的悲惨后果感到恐惧,却连放弃的权利也没有的极端无力,使我抓狂。我看着母亲,她一次一次地充满希望,一次一次地希望破灭。在最后的两年里,她几乎每天都在疼痛中度过,我要给她开一些止痛药,她不愿吃,她说止痛药吃了对身体不好,宁愿忍着。我在房间里听到她在隔壁哼哼呀呀的声音,我真的想击碎面前的黑夜,或者逃出去,逃到外国去,外星球去。
母亲后来常常讲到死,好像这使她的病痛舒服一些。她有时带着开玩笑的语气,有时又一本正经,像一个通透的哲学家,以至于安慰显得有些多余。有一两次她泪水涟涟,说放心不下我和上大学的妹妹。还有很多次她笑着说宁可死去。我们雇了一个很快乐的保姆,但我发现我不在房间时,她欺负母亲。那时我刚刚离婚,拿到了加拿大移民签证。为了照顾母亲,我耽误了半年多,在移民纸马上就要失效之前才飞往温哥华。
病房外面不知谁的手机铃声叮铃咚隆响起,我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了泪,顺着脸颊缓缓地爬下来,带着冰凉的痛感。母亲早已离世。只有在梦里,我偶尔会见到她,闻到她身上温暖、柔软的味道,吃到少年时暄软的馒头,听到她的叹息。如今是我,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或许很快死去的也是我。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事。在健康快乐的日子里,我的身体仿佛不存在。我说话,我大笑,我吃喝,我工作,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要什么,我讨厌什么。而如今我的一切都困于这副躯体,仅仅是这副躯体。除了它我没有其他的欲望,它完全绑架了我。当我们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是,即便回到健康的时候,我又能怎样呢。
我听到窗外一阵沙沙的雨声。门口走廊里忽然急促走过几个人,从他们紧张低沉的语气判断,是医生和护士。正是夜里三点二十七分,在国内,是下午六点半左右。我打开手机,我有婧婧的微信。我把手机放在胸口,躺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拨了微信电话。当我有点结巴地解释了我是谁之后,婧婧礼貌地问我身体怎样,但没有叫我“爸”。我一点也不在意,毕竟我们已经几年没见面,也没通过电话了。我很高兴她没有显出过分的尴尬,或者不理睬我。我努力地找话题,问她疫情怎样,要注意安全,将来准备考哪个大学,住校还是在家。孩子的回答断断续续,大多数只有几个字“还好”“一般”“还行”。我感到一种混合着愧疚的满意。我还活着。虽然对于婧婧来说,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是我能在这个世界上关注着她,只要远远看着她,我也就满足了。在我们刚离婚的时候,我并没有为这个孩子考虑什么。我甚至讨厌张丽亚把孩子当作武器。但如今我感谢她照顾女儿,教养她,她是个好孩子。如果我们的离婚对她造成了损害,但愿已被弥补;但愿她拥有健康的身体,好的职业,将来有一个好男人爱她,照顾她。
想着这些,我在一阵微茫的幸福中睡去了。
两周后我终于出院了。我在医院的花店订了鲜花和卡片,感谢医生和护士们。墨西哥裔护士热情地说:“你恢复得很好!会很快康复的。”白人老护士拍拍我的肩,哈哈笑起来,那笑声立刻感染了我。赵欣然在忙碌中和我微笑道别。我发现没有她的电话,或是微信。但在那一群人之中,我不可能去要她的联系方式。我想她可能不想再见我,一个在她过去的生活中出现过的足以带来尴尬的人。也许我们这些日子的交谈——同学、军训、食堂、辅导员——将渐渐失去色彩的旧时光重新刷洗晾晒,在她,都不过是出于女人普通的好心罢了。
况且,我这样一个病残的、失去工作、可能很快死去的老家伙,又能为她的生活增加些什么呢。我看得出来,她也很孤独。可她站在生活的岸上,而我是游在乱流里,急切需要救生衣,随时可能被淹没的那个人。我们并不平等。这就是生活的悲哀之处。
这只是头一步,未来还有很长的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医生的计划是,一个月之后开始脑部肿瘤的放疗。那些秘密间谍一般的癌细胞到底在我的脑袋里占据了多少江山,我用另外一部分健康的脑袋,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但我在清晨和深夜,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在脑中回旋,就是那些癌细胞发出的声音,它们在攻城略地,庆祝胜利。而我似乎越来越疲惫、紧张。但我毕竟活着。
我在等公车的时候发现下雨了。二月下旬的天空如淡铅色,街道和行人都灰蒙蒙的,小雨掉落在脸上,洒在眼镜片上,一忽儿我眼前就模糊不清了。我用手胡乱擦去镜片上的雨渍,越发感到寒冷和饥饿,想去吃一碗热腾腾的日式豚骨面,更想快快回到家里去。但是公车总也不来。
我听到她叫我的时候,才看到面前停下的丰田车。穿着厚外套的她确实让我花了点时间辨认。我赶紧上了车,又感激又意外,连说“谢谢你!”由于受宠若惊,我有点语无伦次:“停在公车站上要被罚的。”她紧张地打着方向盘,我们警觉地四处张望,我看到排在我后面等公车的人生气的眼神。
“你怎么不找人接你?”她问。我说我怕麻烦别人,大家都还在上班,又谢谢她冒险停车。她的脸红了,我不好意思再看她,以免她尴尬,赶紧说:“这下我成了自由人了。今天要好好庆祝一下。”
我告诉她我住在十三街路口那栋公寓楼。她在路边停下车,将地址输入谷歌地图,这才说,正好她也下班了。我放松下来。如果她专门来接我,那会更让我不安。雨越下越大,我们都没再说话。车停在路边时我说:“上来坐坐吧。”
她矜持地说不了。我说:“留一个联系方式吧,我加你的微信。”她没有立刻答应,好像初次想到这个事似的。然后她急促地说:“我看你一个病人,淋着雨……”我笑了:“我眼看就要成落汤鸡了。”她没有笑,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说:“你上次问我,为什么跟郝伟分手。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想,你这人是不是有点事儿啊……”我一动不动,就那么听着。她说:“周健,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大学毕业后就分手了。后来他结婚了,我们再也没联系。你说我和郝伟不是一路人,说的是对的。不然……”她咬咬嘴唇。
然后她忽然扭过脸来:“我脸上的这个,你看到的。”她停了一下,仿佛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说,“那一阵子我糊里糊涂的,染头发没提前做测试,皮肤过敏。我以为没事,没急着去看……唉,我变成丑女人了。”那一片小孩拳头大小的淡色痕迹,好像一朵花开放在她的脸上,确实使她被人注目。
我们坐在车里,我不知怎么安慰她。雨还在下,寒风拨弄着光秃秃的树木,飞速开过的汽车溅起雨水。我忽然想,也许我错了,她并不是那个站在岸上的人,她也是掉进漩涡中的一个。
她忽然嘎嘎笑起来,有些刺耳。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我们也不熟,而且那么多年没见过了。”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想,我们要是洋人就好了,此刻拥抱就很自然。我说:“欣然,我没想到这次遇到你。这是所有的难过当中的一件好事吧。郝伟这人,大学毕业之后我和他就没什么联系。但我一直记着你。那个时候,你年轻的时候……”
“我过得不好,”她急切地抢过话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搞砸了,一直在搞砸。”我说:“我比你更惨。你看,我连健康都没有了。但你不用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她说,“我可怜的是我自己。”
我明白了。我很想和她继续说下去,说说那些我们错过的机会,忧伤的记忆,那些我们从没有想过要改变的过去,直到今天我们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心中涌出一股力量,一阵欣喜。
她却忽然甩甩头,说:“你赶快回家休息去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话。你赶紧回家去吧。”她勉强笑着,看得出来她不想再啰嗦了。
我最终加了她的微信。在公寓的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丰田车开远了。我坐在电梯里,一面同脸熟的邻居微笑,一面想着赵欣然说的那些话,比如“我搞砸了我的生活”。我也想起一些我不愿想起的事:一次球队训练前,郝伟告诉我,他要请假陪欣然去打胎。“怎么搞的,我让她吃事后避孕药了啊。”他轻描淡写地说,脸上写满得意。我狠狠地扭过脸去,以至于扭痛了脖子。
三月上旬开始,整个加拿大都紧张起来。媒体开始报道新冠病毒的社区爆发。中小学的春假无限期延长,酒吧、电影院和很多餐馆都关闭了。医院通知我,为了预留床位和医护,准备可能到来的爆发,我的放疗暂被推迟。具体何时可以开始,必须等待通知。
我也不可能回公司了。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做高强度的工作,更何况我还要准备一旦病情恶化,随时放下工作。和乔治沟通过一两次,我答应公司解雇我,条件是给我一份还算不错的补偿,大概可以维持一年半生活无虞。之后我再拿一年的失业保险,再往后就要靠自己的积蓄了。
我的公寓贷款早已还完,所以经济上没有什么压力。我只是想念那些坐在午后的玻璃窗下,看着低陆平原铜版画的时刻;那些工程进度理想,或者解决了棘手问题的豁然开朗的时刻;那些使我感到自己很重要,挥洒自如的时刻。当然,我冷静地想到,那些美好的时刻是夹杂在更多琐碎的枯燥任务和无益的争论之中的。作为西人公司的少数族裔,我上班的每天都经历着不断的自我检视,也常常感到面对庞大机构和主流人群时异类的脆弱。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我不再被那种紧张和压力折磨,但也变成了一个彻底无用的人。
一个无用的人,唯一可以关心的就是他自己的身体。按照医生的要求,我在家做一些护理和锻炼。后来肺部疼痛渐渐减轻了,但我越来越经常地感到脑袋疼。疼痛使我恐慌,想到每拖延一天,邪恶的癌细胞就会更加攻城略地,我打败它的机会就会更缩小一点点。我怀疑医生选错了治疗方案,当初如果先做脑部手术,就不必承受这种慌乱。死也死得痛快。
我问欣然,何时才能开始放疗。她说我已经被移交到神经放射科,她也没法知道。她提醒我要及时向医生汇报。于是我几乎每天给鲍勃医生打电话,催促他安排放疗。到最后他都不接我的电话了。直到四月中,我终于得到了放疗的机会。在放疗前的最后一天,我却被告知,这所医院被省卫生厅指定为新冠肺炎的集中处理医院,医院的大部分设备和医护人员将为新冠病人预留,所以我将被转到另一座医院做放疗。
那些日子街上空荡荡的,大部分人都在家工作。公车变得很少,我戴着口罩,车上有些人盯着我看。但我不想摘下它。我看着明媚如常的春光和花朵,还有被病毒的气息掠过的明晃晃的街道。很多店面都关了,温哥华这座安详自如的城市为了延长生命,按下了静止健。我和那些行人,少数还在外面活动的人,我们之所以没有静止,是因为我们无法停下来。我必须去看医生、做检查,为了避免在某处等待我的死亡。而有些人必须要挣钱,不然也是死。
我想来想去,我是否应该约赵欣然。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是否还有恋爱的权利,还是这是我的一种奢望和疯狂?我在清晨的床上刚醒来的时候,这种奢望特别强烈。冷漠、凝滞不动的空气中,我寂寞得发疯,也特别想念她。我该不该拖累她?她会不会嫌弃我?我是不是太自私?我们之间到底有的是什么?……
我鼓起勇气约她,她总说时间不合适。我知道她有时要倒班。我想着她也像我一个人,在公寓里为自己做饭,清洁垃圾,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或是刷手机。我看到有趣的视频或者笑话会转给她。她从不回复。但我想到那天下午,她在公车站上冒险接我,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动。
大学时的照片我从国内带来的不多。在一两张球队赢球后的照片中,我站在郝伟身旁。他中等个头,茂盛的头发,凸出的眼球,有点愣愣的。我呢,高个子,小脑袋,小眼睛,咧着嘴大笑着。九十年代那会儿我们都穿着宽大的褐色夹克衫,现在看起来很土气。不仅如此,我们的发型甚至连笑容都有些土气,但那种干脆的、淳朴的快乐在二零二零年显然已经绝迹。
我没有赵欣然的照片,当年她不是我的朋友。但她年轻时的样子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身穿蓝白格子大摆裙,斜挎的布袋子里装着一本厚厚的《百年孤独》。当然,还有她圆润的额头、姣好的面容和身材。她的漂亮有目共睹,但我了解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她:比如她跑步中途停下来系运动鞋带时,泛着红晕的焦急的脸;她拨弄长发,一只手臂弯过脑后去别发卡的样子;她坐在公车前排时挺直的脖颈;还有她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书的全神贯注……当年她和郝伟在一起的种种,我却已忘记了大半。
就在我以为她不愿见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她忽然微信我,说想来看我。那时是我就要住进医院进行放疗的前几天。
“我把车停在后面小街边上,没问题吧。”她进门之后问我。我说没问题。她带着陌生感打量这间房子,递给我两盒大统华的点心礼盒。我将礼盒放在餐桌上,说:“你还带东西来,真是太客气了。”她矜持地笑一笑。我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暮色开始降临,窗外摇曳的樱花树垂下疲惫的重重花瓣,松树影子下跑过几只机警的松鼠。我打开窗,街道上汽车和天铁开过的声音猛地闯进来,使我心意烦乱。我又关上窗,说:“太吵了。”她并不在意,盯着我客厅里的一幅仿制的梵高《杏花》,说:“你这房间布置得不错,没想到你还挺文艺的。”“我拖地的时候听莫扎特,一、二、三……”我一面说一面比划着拖地的样子,我们都笑了。
她坐在靠窗的沙发角上,半个身体在淡橘色的暮光之中,另外半个身体在屋里的暗淡中,眼神平静,目光莹莹。我忽然想,她最好看的部分是这一双眼睛,特别是微微翘起的眼角,就是人们俗称的丹凤眼。“你换发型了。”我说。她在我的目光下,低头抚弄背包带上的圆形环扣,说:“老是一个样子,干脆剪短。不过这样显老吧。”她的眼睛也抬起来询问我。我说:“好看,你不老,很好的。”我发现自己笨嘴拙腮,只能又说:“谢谢你来。”她小声说不用谢。我又说:“我这儿很久没有客人了……如今这形势,社交都停了。我身体不好,更怕聚会。有一个教会的老姐妹打电话来,说想给我煲汤送来。我请她别来。”
她马上说:“你身体弱,属于高风险人群,要小心。”
我连连点头,又怕她尴尬,说:“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清高,我还是希望有人来看我的。”
她撩了撩头发,问:“你不抽烟吧?”我摇头。“放疗的准备都做好了?”“CT、核磁图像做过了,医生也给了我放疗处方剂量。靶区范围和放疗计划,物理师和我讨论好几次了。”
她又说:“饮食很重要,多吃高蛋白的。千万注意保护皮肤,如果出血会有危险。”我说:“我比较小心,你放心。”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记得你以前,你是不是骨折过一次?好像球场上来了救护车……”我说:“这个你还记得啊,踢球呗,都是不要命的。那次疼得我死去活来,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胫骨粉碎性骨折,搞得我后来都很怕痛。”她略带点嘲笑说:“别怕呀,你一个大男人。”我说:“欣然。”——同时感到有些恍惚,这个时候,她坐在我的客厅沙发上,外面是暮春的倦怠——“我后来明白了,那算什么啊。我妈去世之前,那是多痛苦……她喊着要快点死,她觉得命运对她不公,经历了太多痛苦。”
她感同身受似的、忧愁地看着我。
“真是毫无意义。没有好起来,只是痛苦,越来越衰弱。所有的希望,一个一个都破灭了。”我感到喉咙里又升起了那种绝望的味道。
“我见过更惨的。”她说。
我继续说:“最后她去世的那两天,她都没法坐起来了,躺在床上浑身痛得不能忍受。后来她的神志不清,她都不认识我了,只是流着眼泪哼哼。”
她又忧愁起来。我看得出来,她想打断我,或者转移话题。
“哎,”我说,“我太累了。我最近太负面。说说你吧,你这些年。为什么做了护士?”
“为了生活。”她嘴角浮起一层淡薄的笑,好像牛奶表面冷却了的奶皮,“我搞砸了很多事……不过呢,我也不讨厌那些病人。虽然每天照顾这些人,看着各种病人,有时候真的很沮丧,不过病人好起来也挺开心。我告诉自己,你还有健康。所以,没那么差。”她微微扬起下巴。
“是,健康最重要了。我现在才知道。”我叹气说。
“你恢复得算好的,”她以一种专业的确信说,“不过你要注意情绪,现在这时候,很多人得忧郁症了,你这种状况,一个人住……”她又打量房间,说:“不上班了,整天在家。”
显然她担心我,我忙说:“我这人本来就挺宅,每天看看新闻,围观网上吵架,再看一两个电影,时间就过去了。”
我觉着这听起来很凄惨,肯定是不行的,就问:“晚上我们出去吃晚餐吧?走路下去,五分钟有一个希腊餐馆,我知道他们还开门,很不错的。”
“噢,”她想了想:“我主要是来告诉你,我们医院,你也知道被省里划归新冠专门医院了。我抽调到传染病科了,明天开始集中隔离。有一段时间,可能三个月,或者更长,我不能离开医院,也不能回家,只能住在酒店。”
我马上担心起来,说:“你能不去吗?”
“没理由不去,其他的护士,家里有小孩的也得去,我怎么能不去?我就一个人,就算有什么问题,也……”她有些烦躁地咬咬嘴唇。
“我知道,我知道。”我小声说,真希望这些都是电视上,别人那里的事。
我心里沉甸甸的,但马上振作精神,说:“那好,那就更应该好好吃一顿,怎么样,我请客,承蒙你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你吃顿好的。希腊餐、西餐、中餐,你想吃什么都好。我可以开车,去市中心都可以!”
“算了吧,”她犹豫着,“这个时候,还是别到外面去了。”
我说:“别怕它,该吃喝玩乐还是要吃喝玩乐。总不能让病毒给憋死。你说是吧?”
她笑着扭扭头,短发擦着领口,我忽然觉得她和以前一样,那层命运罩在她身上的灰蒙蒙的东西不见了,她那少女时代常有的自如的笑容,在这一刻绽放出来,使我也倍感轻松。
最后我们找了一家日本餐馆。她说她喜欢吃寿司,我们要了一瓶日本清酒,酒瓶很漂亮。酒尝起来有一股微微的酸味。她囫囵嚼着三文鱼刺身,不小心芥末吃多了,呛得咳嗽起来,面红耳赤。我赶紧递给她水,她咕咚咕咚喝下去,张开嘴连连说:“哎呀好辣,好辣!”我连忙叫女招待倒水来。她张大嘴,一只手扇着空气,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又喝了半杯水下去,才平静下来。她噘着嘴说:“怎么回事嘛?”我逗她说:“我也呛过,差点连鼻子都飞出去了。”她这才笑起来。
环顾四周,偌大的餐厅空落落的几张桌子,只有我们一对顾客。身穿黑衣的女侍者殷勤地又倒了一杯水来。我告诉她我这些年的生活:换工作、结婚、离婚、到加拿大来……我们又说起大学里的事。我问她:“你记得宇文不,我前两年回国见他,他挺着个大肚子,完全两个人。以前他又瘦又小。”她想了想问:“是不是戴着大黑框眼镜,跟女生说话每次都点头哈腰的?”我笑了起来,说好像是那样。她说有一个女生去世了,我记得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我们谈到了所有认识的人,还有郝伟。她毫不避讳地说郝伟甩了她。“为什么?”我问,“那会儿,你们可是很好的。”
“因为我怀孕了,他让我去堕胎。”她停下筷子,定定地说。我愣住了,没想到她这么坦白。我说:“那会儿太年轻。”“不是,”她严肃起来,说。“他太自私了,我后来受不了他,不过也晚了。”
我付了账,我们走出餐馆。
“我很难跟你讲清楚,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从我父亲去世起,我就开始搞砸各种事情。我那时太年轻了。”在街灯下,她扭头过来看了我一眼,然后看着她的脚下,空气中一些棉絮使我的嗓子痒痒的。我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没有反对。我扶着她的胳膊,我们一起慢慢向前走。
“我想,可能也不是我年轻,可能我就是比较笨吧。”她的嘴角浮起自嘲的笑,眼光看着前方树下挂着的一颗大吊篮,发了呆似的。“你别对自己太苛刻了,”我说,“我发现对自己要求高的人,特别容易自责。其实大可不必。”她停下脚步盯着我看看,大概在琢磨我的话,然后说:“很多人比我过得好多了。我真的挺失败的。”我心里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我觉得我必须回避那个问题,说:“你自食其力,对病人那么好,怎么能说是失败呢,要说失败,我才是,我……”
她忽然变得犀利起来:“你别总是安慰我。四十多岁的女人,有几个像我一样,都有家有孩子了。”转而又说:“都什么时代了是吧,我自己还是老古董的想法。”我笑着说:“对啊,都什么时代了。”她的声音忽然有些激动,“可是我觉得,日子和理想是两条线。你觉得应该是这么样的,其实都是在安慰自己。最本能的那种想法才是真的,虽然很多人不会明说。”我不确定我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却为这一刻、这些话心生感动。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一双旧皮鞋在树影和灯光下交错出现。
“欣然,你想得太多了。”我们走到了她的车子前面,我说,“我现在才是最可怜的人,你比我强多了。”
她马上安慰我:“你不要想那么多,手术效果很好,放疗后再看看。现在癌症治愈率越来越高了。”
“谢谢你。”我说,“我这个样子,你还来看我。”
她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你这人,就是这样……”
“哪样,我是哪样?”我问。
她紧闭嘴唇,启动车子。我忽然明白了,我再一次想到那个夏夜,那夜晚稠密的等待和失望,那些路过的灯光和街道、吹进车窗的风、她的发丝和气味、我心中的冲动……
车子停在我的公寓楼下。我拉住她的手,说:“上来坐坐。”她说不上去了,要回去休息,也要准备进驻医院了,却并没有抽出手来。我紧紧握着那只手,又把它放在眼前看着,路灯下,那只手掌泛起灰黄色,手背青筋暴露。
我忽然觉得提议出去吃饭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我们应该在我的小屋,温暖而私密的房间里面,就这样拉着手说说话。也可以更进一步吧,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其实是不行的。但我有些后悔。
“不知道多久才见得到你。下一次,”我急急地说,“你留在我这儿,我给你做饭,我的手艺不错,真的!”她笑了。我慢慢抚摸着她的面颊,那一块有斑痕的右脸。近距离中,她非常用力地看着我,我忽然有些想哭——自从得病以来我越来越情绪化了。我很想亲她,但我们坐在主副驾驶的位子上,拥抱和亲吻都不自在,路灯下有几个人走过——我放弃了。
我想,只要我恢复身体,那一天会来的。
……
(节选自《长江文艺》2022年第4期)
山眼,本名刘昘,曾用笔名艾溪;祖籍陕西西安,现居加拿大温哥华。创作小说作品逾百万字,多次获得北美文学奖项。作品发表于《长江文艺》《江南》《莽原》《香港文学》《世界日报》《侨报》等。著有长篇小说《他乡》;出版中篇小说《维纳斯的春天》、中短篇小说集《青春作伴》、长篇历史非虚构《行医者》、长篇小说《重逢1900》。小说《逃无可逃》入选《2020海外华语小说年展》,小说《隔离》入选《2021海外年度华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