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5期|叶尔西木:鼠人(选读)
一
简文公是我同事,因犯了件碍眼的小错,被发配到了计生办。府里专门给他腾了一间办公室,兼管档案。自上午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简文公的日常工作就是参与例会,最忙的时候,也不过是通知各村妇女主任来领取避孕用品。偶尔念及同僚之谊,我们会生出些惋惜,去找他说话,却也不见其有哀怨之色。时日一久,大家也就习惯了。所以他连续五天没来上班,也没人发觉,直到纪委书记问到我们办公室,大家这才模模糊糊觉得似乎当真多日未与简文公打过照面。纪委书记打算将此事上报,经我们一番劝解,他才勉强同意给一天时间让我们去找。同僚们研究后决定先向简文公的老婆打听消息。
简文公的老婆在府里名气很大,我们战战兢兢拨通了镇图书馆的电话,免提将那头的低音炮摔了整个城建办一个趔趄。我们柔声问好些天没见老简来上班,不知去了哪里,这婆娘淡淡回了句,他去挖地洞了。问在哪儿挖地洞,答就在我家楼下的花坛。问你家小区在哪儿,这婆娘顿时大怒,骂道,我家住哪儿你们管得着吗?想抄家呀!你们不晓得我是往鬼门关走过两遭的人吗?不等她说完,我们果断挂了电话。“往鬼门关走过两遭”是这婆娘逢人必说、说之不厌的“成名作”,我们躬聆教诲已久,不欲多闻。同僚们相互对视,最后竟把目光着落在我身上。你和老简关系最好,辛苦一趟,他们跟我说。
我不好推却,从一楼跑到四楼,从东边跑到西边,离开了农林办,跑到司法办,去了宣传办又硬着头皮去敲组织办的门,最后终于从民政办的一个编外人员那里得知了简文公的住处。为此我不得不听该编外人员抱怨工资低廉二十分钟,安慰且鼓励她努力考试争取进入编制十五分钟,分享笔试面试心得二十五分钟,还放弃了食堂里花两块钱在外头六十块钱都吃不着的可口午餐。
简文公住的小区是十五年前造的,像个破落户,没有物业,没有门卫,最触目惊心者,竟没有停车位。我一边叹息,一边问了几个路过的居民,都是外地口音,谁都不认得一个叫简文公的中年男子。只有说到这个男人在挖地洞,他们才恍然大悟,指向小区南面围墙所在,那儿呢,没日没夜瞎挖。
我见到简文公时,他上身穿一件被汗浸透的短袖,下身一条宽大的沙滩裤,脚踩旧耐克板鞋,手持铁铲,已在花坛上挖了一个直径一米五深达五十厘米的圆坑。圆坑四周散落着热水瓶一个,方便面三箱,吃完的方便面数十盒,酽茶水一杯。我唤了一声,他抬起头,我近前,他开始抽烟。
我说,你怎么一周都不来上班,也不请假,纪委书记那老儿准备要去告你的状,我们好容易才劝下来。他吁口气,弹了弹烟灰。我问他在挖什么。他摇头。我劝他回单位,最起码也得到纪委书记那儿报个到,编个缺勤的理由。我还说幸亏你不是在上班时间洗桑拿,就挖个洞的事儿,不会像上次那样。他兀自不应。我陪着他抽烟,还说了好些傻话。譬如我说到计生办也不坏,城建办多忙,今天查违建,明天报危房,同样的工作非得翻来覆去炒冷饭,就怕你闲下来光拿工资不办事。我又说让一个大老爷们去计生办蹲着确实不厚道,退一万步说,毕竟保住了公职不是?瞧瞧外头那些后生,只要能挤进来什么岗位都成,哪天清洁工也有了正式编制,这些大学生呀博士生呀也乐意干,咱们都是往五十岁去的人啦,上头没人,背景不硬,也就这么回事了,等退休好生去过快活日子,何必想那许多。他出神。
我有些生气,就要走,这时他反倒叫住了我,递来一支烟。他在花坛边上坐下,招呼我同坐。我们便肩并肩抽烟,听着围墙外头单薄的水声。
简文公突然问,你晓不晓得咱们背后那条河为甚叫宋王浦?我说不知。他就说,东晋末年,卢循作乱于江东,横扫会稽郡,官兵见了他就跑,几乎没人惹得起,但卢循就怕一个人,这个人叫刘裕。我竟不知简文公还能说上两句历史;我们这批人论文化可是都稀薄得很,唯独扯淡的本事天下无双。他问我,你晓得刘裕是谁?我又答不知。简文公说,刘裕就是南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世称宋武帝。宋武帝还没当皇帝时来打尖镇和卢循打仗,双方水师就在宋王浦对峙,那会儿的宋王浦是江不是河。卢循撞见刘裕,除了逃命不敢想别的,一气逃到了海上小岛,刘裕大捷还师。后来刘裕封王,打尖镇的人觉得这个宋王在咱们这儿打过大胜仗呀,就把后头那条河改名叫宋王浦。我掐灭烟头,长见识了,我说。简文公嘻嘻一笑,说这些事他不是从书上读来的,书上也不记载这个,他也不读书,谁他妈有闲心读书,还不如摸几副麻将。我连连点头。他就让我猜这事是谁告诉他的。我怎么猜得出?他站起身,重新抓起铁铲,掘了几块泥,然后告诉我,七天前的晚上,他吃了晚饭在这花坛边散步,遇上了宋武帝,宋武帝递给他一把铲子,又用手指在半空画了个圈,让他在这个圈所示的范围内挖直径一米五的坑。简文公形容这次遭遇是命中注定。
我问到底挖个甚。他却念叨着没准这个地儿不对,直起身子朝围墙外一指,说墙外正有一溜窄田,在那儿挖方为正道。
二
简文公以每亩五万元的高价买下了那溜窄田。按市价,顶多也就三四万一亩,按征地的价格,则连三万一亩都没有。简文公喊出五万,原主人不好再抬杠。
这溜窄田原先种了些葱蒜,简文公的老婆不愿浪费,在丈夫开挖前拾掇得干干净净。一时家里吃不完,还带到图书馆去卖,净赚三百元。回来后对丈夫说起,简文公没理会。他老婆埋怨恁多钱买下的地,只赚回三百块,忒吃亏。简文公让她少放屁,想待着就别吱声,不然滚回家去。简文公的老婆不买任何人的账,独惧乃夫。便是简文公业已大失其势,这婆娘到府里来都是昂首挺胸,逢人招呼一句,那声势可比领导下乡视察都气派。她还有不耻上问的美德,逢年过节径直敲开镇长的门,问怎的现在都不发节礼年货,镇长表示根据政策规定都取消了,她根本不理会,恨恨道,什么破规矩,还让不让人活?据传在规矩还很松弛的一年,府里同僚一道吃年夜饭,可携家眷,简文公偏把她给忘了。酒未过三巡,这婆娘便闯将进来,单手叉腰,挥斥方遒。有种议论在传,简文公被发配到计生办,有大半功劳都是这婆娘的,有人看不惯妻子,便举报了丈夫。唯有对上乃夫,她才不敢抖雌威。所以简文公让她闭嘴,她就闭嘴,只是不往家滚,故意站在一旁瞧。她看到丈夫一身肥膘上下颤抖,汗水从额头溢出,很快湿透了短袖,铁铲每掀起一块泥土,简文公都会深喘一口气。
为了挖洞,简文公一日三餐便不好讲究。早饭是五点即起,弄些泡饭随便对付;中饭没人理会,就吃方便面;晚饭他老婆会送。刚开始,他老婆先在家中吃罢再将饭菜送来,后来索性搬来客厅的茶几,同简文公一道吃。简文公吃得快,吃完接着干活,他老婆就端着碗细瞧。吃完饭,婆娘再将茶几家什搬回家。她告诉简文公,你挖洞也有我一份功劳。简文公嗯了声。
新洞挖了五十厘米深,简文公趴在地上端详,随后起身,歪着脑袋寻思。洞中除了湿土什么也没有。简文公双眉紧锁,决定放弃这个成果,再找一处。如此前后三四个洞,都是挖到五十厘米深度便停止。此事在镇上传得很快。好奇者会专程拜访,简文公的老婆若在,就会警告来访者切不可高声搅扰,没过多久,自己却滔滔不绝地向来人讲起那两次生死体验。倘若婆娘不在,来者会忍不住问上几个傻问题。譬如在挖甚东西?底下有宝?每天吃甚喝甚咧?还屙屎撒尿不?简文公一概不理。宋王浦对岸即是本镇中学,那些中学生居高临下,把岸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说的话比寻常人更刻薄,他们朝简文公大喊,小心挖出避孕套来。简文公听到“避孕套”三字会脸红,继而生气,随后提足中气回敬一句,滚!中学生一片撒野大笑。总之,简文公刚挖洞那会儿很不太平,看客对待此事的态度都很轻薄无聊。
简文公开始挖第九个洞的那天傍晚,一对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刚刚放学,特意来拜会他。他们先将简文公之前挖的八个洞细细调查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这一溜窄田竟然没人乱丢避孕套。失望之余,他们走到第九个才挖开一层浮土的洞穴旁,把简文公的装备摸了个遍,拿起简文公的烟抽起来。一个说,这烟他妈的好烈。另一个说,不懂少放屁,这烟贵着呢。那个说,我操,真的很烈。这个说,不想抽给我,别浪费。那个又不肯。然后两人仿佛这才见到了简文公似的,各伸出一条腿往新洞上踩了踩问,这地下真有宝贝?简文公自然不答。又问,他们都说你是疯子,是不是?简文公已挖去了十厘米的泥土。一个便说,洞倒是挖得很漂亮,规规矩矩的圆柱体,你用尺子量过吗?另一个说,你懂不懂什么是圆柱体,这哪里是他妈的圆柱体?两人就何谓圆柱体争论了半个多小时。
简文公的老婆循声探出阳台,朝中学生一吼。两人吓了一跳,问哪里来的老妖婆。简文公的老婆怒骂,你奶奶。中学生不怒反笑。简文公的老婆气得哇啦哇啦大叫,抓起阳台上的拖把消失不见了。中学生情知不妙,撒腿跑开前还不忘鼓励简文公,疯子,就挖这里准没错,九已封顶啦。等到简文公的老婆到来,两人早跑得没影了。
婆娘扶着拖把喘气,简文公忽然觉得那两个小子说得有道理。
简文公奋力挖九号洞穴,深度到达五十厘米时掘出了一段烂树根,有一张板凳大小,根须兀自遒劲,浑身一股腥臭。他将烂树根端端正正放在一侧,朝洞内观察,发现此洞土壤湿度比前八个洞充沛。是个好兆头。
深达两米时,挖到了地下水,水势细缓,汩汩往外渗着。简文公放下铲子,回家冲了个澡,换套衣裤,奔到了建材店买了十段一米长的管子。他把地下水接进管道,管道缘壁而上,一直引到宋王浦,然后继续挖。自有了这股地下水,宋王浦的水质逐日改善,原本是绿中夹黑的死水,现在开始活泛起来。
地下水出现后的第五日,简文公挖到了一片碎陶器,几根小骨头,还有一抔盛在陶碗中的黑色谷子。这天也有几位观众,他们见了出土之物,先是一阵嫌弃,继而意识到事情不对,开始议论。半个小时后他们得出结论,简文公这是把古董挖出来了呀,脸上都带着古怪表情。
这不是打尖镇第一次挖出文物。最近五年,镇上先后出土了距今七千年和八千年的古物,年纪比邻镇那六千年的都大。可恼的是,邻镇六千年的古物名震南北,打尖镇这两次考古发现却只在媒体热闹了一会儿便草草收场。简文公挖出古物当日便有人向政府汇报,镇长向市府汇报,市府向省府汇报,次日省考古队就下来了。简文公不得不停工,只是不离开,站在一旁瞅着考古队摆弄仪器,测量勘探,用那很小的铲子剥土,用很精致的刷子剔除附在任何物件上的泥。窄田四周拉起了警戒线,流言早已传遍,说这个小区怕是要拆迁,小区的居民激动地开始算起补偿款,谋划着往哪儿购置新房子。人们又说,简文公得到的好处更多,譬如那八千年文物所在地的原主人获赔三千万,简文公的这块地小了些,一千万还是有的。简文公的老婆对这些流言照单全揽,上班也不去了,紧紧守在丈夫身旁。
考古队很过分,他们不仅拆了简文公的地下水管道,居然还请他不要打扰科学工作。简文公表示这块地是他的,考古队假装没听到,镇长来找他,简文公赏了镇长一张黑脸。幸亏镇长肚量大,还对简文公笑,连道了好几声恭喜,说他刚接到市府的指示,在做好考古现场的保护外,要与简文公谈谈赔偿事宜。简文公不言语。简文公的老婆急着问赔多少。镇长伸出三根指头。简文公的老婆叫道,三千万?差点背过气。镇长摇头,上次那户人家是厂房,比你家的地大得多了,也没三千万。简文公的老婆清醒过来,三百万?就三百万?她推了简文公一把,示意简文公表态。镇长说,三百万也不是小数目啦,可以在打尖镇买三套大房子,比拆迁划算。镇长问简文公,同意的话咱们这就去把协议签了?简文公的老婆拽紧丈夫的胳膊,不签。这婆娘态度强硬,三百万说什么都太少,欺负人呀?我可是去过两遭鬼门关的人。镇长收起好脸色,觉得受了侮辱,问简文公,她能替你做主?简文公看了看自家婆娘,做主个屁。婆娘嚷道,你这个没良心的。简文公说,闭嘴。婆娘大哭。镇长说这个数字是经上级研究决定的,不再多,也不会少一分钱,地呢,肯定要收,哪怕简文公不要一文,这地也再不属于他。简文公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镇长再度面露喜色,你也是为咱们打尖镇争光了呀,我可以向上级要求一下,再给你弄笔奖金来,你那计生办的职务,也想想法子调出来,他娘的,下半辈子笃定,不知有多少人红了眼。镇长还亲昵地往简文公肩上捶了一下。婆娘还在哭,且哭且讲那两次在鬼门关前的遭遇。简文公吁了口气,他们什么也挖不到,他轻声说。镇长问,甚个?简文公却不理他了。
考古队把简文公先前挖的八个洞连成了一条沟,剩下九号洞穴孤零零的。他们在这条沟里没日没夜工作了两个礼拜,果然什么都没发现。他们商量着动不动九号洞穴,简文公在一旁说了句,连屎都挖不出来。考古队员们大笑,说简文公也许是对的。他们用最先进的仪器勘测了九号洞穴,所见无非是最底层的泥土,泥土之下的岩石层,没有文物会沉淀在岩石层。考古队开了个临时会议,最后决定终止手头的工作。府里最重要的领导都到达现场,请求考古队再勘测一回。考古队胸有成竹地表示,当真没啦。然后取出简文公挖出的陶器谷子,说他们也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或许是几千年前有人带着这些东西赶路,不小心遇上了什么地质灾害,这些东西就被埋了起来。镇长问这种可能性存在吗?考古队认为这种可能性固然极小,不过考古工作的最大乐趣就是,你以为是这样的,最终却发现往往是那样的,历史的偶然性无处不在。镇长问,结束啦?考古队员们不喜欢作出肯定答复。
这个消息给整个小区抹上了失望的戾气,简文公的老婆急着问镇长那三百万还有没有,镇长摇头叹息,不予理睬。
警戒线解除了,考古队开始收拾行装,简文公回到九号洞穴,开始重新铺设地下水管道。考古队准备明天离开,这天下午,他们坐在一旁看着简文公挖洞,一个个都看得津津有味。他们没有嘲笑简文公,而是评价简文公的挖洞技术很专业,建议他去考古队工作。简文公停下来时就散烟,与队员们聊几句,大家都很满意。
次日下起了雨。考古队来收装备时,简文公正穿着雨衣把土块往外铲着,他们心生敬佩,来向他告别。简文公在洞穴底下,考古队员在洞口围成一个伞圈。他们招呼简文公,简文公抬头,雨不再打湿他的面颊。简文公笑了笑,低头继续铲土。队长还在寻思说两句什么鼓励的话,简文公的铲子却发出铿的一声响。接着又是铿铿铿三下。队长忘了告别辞,问是甚。简文公拿铲刮着泥土,队长喊别着急铲。简文公不铲了,侧过身子,在他脚下漏出一方弧形的白色东西。队长问是石头吗,简文公蹲下去瞧了半天,回答不像石头,像骨头。队长说,骨头?兴奋得丢了伞,趴在洞沿,叫简文公上来。简文公还不太乐意,队长激动得破了音,催着让简文公上来。简文公说,也许是牛骨头羊骨头。队长拍着一地的泥水说,你他妈的上来再讲,别用铲子敲,千万别再用铲子敲。简文公突然很沮丧。
考古队从地下起出了一颗硕大的头骨。这颗头骨完整无缺,二十四粒牙齿最小的都有一本词典大小,唯一的瑕疵就是天灵盖上被简文公铲出的刮痕。他们动用了两部吊车才把头骨迎到地面,考古队员又是爱抚,又是感叹,嘴中啧啧连声。他们称简文公是个福将,最先进的科学仪器都探测不出的东西,偏能让简文公用铁铲挖出来。简文公看看头骨,再看看宋武帝给他的铲子,现在他有些纳闷,宋武帝交付给自己如此严肃的任务,莫非就是给考古队挖破骨头?考古队重新搭起帐篷,摆出各色工具,再次拉起警戒线。他们紧紧握着简文公的手表示,考古工作尚未结束,经过队内会议决定,他们请简文公一起参与挖掘工作。队长还开玩笑,说这次的文物都是冲着简文公来的,简文公说,那个宋武帝叫我挖的。队长说,这个洞我们好好研究一下,等天气转晴,到时还得劳你费些力气。简文公说,我不明白呀,那个宋武帝说——队长打断道,宋武帝宋文帝的事晚点讨论,好家伙,你发现的这颗头骨,准比什么皇帝都早,如果证实它是人头骨,那就说明在很久以前地球上确实存在过巨人,你想想,巨人,那是故事书里才有的事,这怎么可能,哈哈,这怎么可能。简文公暗道,去你妈的巨人。
一日,简文公的老婆对着头骨发呆,直到一个小时候后考古队的人才察觉到这婆娘的异常。只见她两眼发直,牙关紧咬,鼻孔一张一翕,滚圆的胸脯上下浮动。他们已经领教过这婆娘的厉害,轻易都不愿招惹,便去找简文公。简文公正为不能肆意挖洞烦恼着,如今他一天下来也挖不了几铲,必须得到考古队的允许才能动手。见说让他去管管自己的老婆,简文公的火气更大了。他提着铲子来到婆娘身旁叫了声,婆娘不理,他喝了声滚,婆娘才转过头。简文公只在老婆手术苏醒时见过这副神色,知道要坏事。简文公问她发什么神经,婆娘气呼呼地俯身拾起一块石头。简文公去夺,被婆娘拽开。简文公叫道,你发什么神经?要发也回家去发,别给老子捣乱。婆娘咬着牙关迸出一句,你懂个屁。简文公说,甚?婆娘举起胳膊,狠狠往前一掷,石头咵嗒一生正巧磕到头骨眉心,落下了一个凹子。婆娘还待去拾另一块石子,简文公提脚把石子踢开。婆娘就换个地方找,简文公拉住她的胳膊,两人角着力,婆娘反手就在简文公的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简文公将铁铲往地上一掼。婆娘叫道,你懂个屁?你管我?两人嚷嚷开了,考古队闻声赶过来,一边一伙人把夫妻俩往外拉。简文公本不善言辞,饶是心中有千言万语,从嘴里冒出来的只是“这个妖妇”,圈子外传来了笑声。
婆娘的疯劲上来,双手只管往地上抓,抓到什么便朝头骨掷去。考古队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两人放开简文公跑到头骨跟前仔细检查,随后大叫着头骨被打坏啦、头骨被打坏啦,他们要找城管,要报警。工地上起伏着各种声音,高高低低像是钹儿乱敲,惹来了许多人看热闹。
末了还是队长深明大义,不让报警,也没找城管,建议就地解决,大事化小。他的建议直到婆娘耗光了力气才见效。队长劝简文公把婆娘领回家,简文公摇头,意思是这女人自己没法管。队长说故意破坏文物是要负刑事责任的。简文公两手一摊,抓了也好。打量一眼头骨,这也算文物?他自语。做丈夫的冷漠让队长很失望,迫使他不得不做妻子的工作。婆娘累倒在地,有队员给了她杯水,被她一肘子掀翻,然后哭了。看热闹的人起初还同情来着,见婆娘越哭越不像话,又笑了。队长赶着围观的人,都别看啦,都散了吧。哪里肯听。队长着几个人把婆娘抬进了工作帐篷,婆娘哭得岔气,幽幽地哽咽。队长搓着手,怎么回事儿?嗯,怎么回事儿?问婆娘,你怎么丢石头呢?那是随便能丢的吗?那是文物晓得不?不能破坏,绝对不能破坏。婆娘抽噎道,碎了才好,作孽的玩意儿,碎了才好。队长教育,怎么说话呢?怎么可以碎?不能碎,得保护起来。婆娘擦着泪,脸都花了,我一见心里就发憷,心慌,恶心,她说。队长说,那就不要看嘛。婆娘吼了句,能不看吗?一早起来就能看到搁在那儿,到了晚间那两个洞还发光,能安稳吗?队长摇头叹息,傻话。但他原谅了乡镇小民的愚昧无知。
简文公的老婆这一闹,事情立刻变了味。此后几天,陆续有人来说头骨的坏话,有说自家小孩见了头骨后魂灵给吓掉,怎么叫都叫不回,问了巫医,就是头骨在作祟。有说凡是当天在头骨下走过的,逢赌必输,越输越贪赌,根本不想着回家,显见是着魔了。又有说头骨两个眼窟窿视线所及的区域内会接连发生交通事故,已经有五个人被电动车撞伤了腿,六辆汽车追尾,还有一天,一辆装着肉猪去卖的货车突然笼子散了,猪跑得满街都是,猪屎的臭味整整飘了一天一夜。最恐怖的指责是有孕妇不小心见了头骨,七个月的孩子就流掉了。队长很生气,向队员们发牢骚,纯粹是封建迷信!队员们小心提示,这些来的人虽然事有各异,有一点却是一致的:他们都见到了头骨的眼睛在夜里发光。队长训斥,胡说八道。
此事使得整个打尖镇陷进了魔障。工人们不再好好加工五金,面馆的老板往面汤里加下脚水,我们府里的工作人员虽然强作镇定,可大家都心照不宣,一种神思恍惚、担惊受怕的状态在镇上蔓延。大家都说这是简文公的错。
考古队很担忧,他们隐隐感到有人身安全之虞。暂停挖掘后,他们常常围着九号洞穴坐成一圈抽烟,简文公也在其中。这是个美丽的洞穴,直径一米五,洞壁被简文公打理得比少女的脸庞还要光滑。他们抽会子烟,就叹口气。简文公听了只是点头。队长搭着简文公的肩膀问,实话告诉我,下边还有东西没有?简文公想了半天。队长沮丧地说,若没东西了,咱们就走:若是还有呢,考古工作得继续,什么封建迷信都打不倒科学真理。有队员在喊,队长,又有人去头骨边了。队长恨恨道,妖孽。队长拍拍简文公,老伙计,请你给个准信吧,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处境很为难,一两个人闹事是一回事儿,整个镇子闹起来,谁都讨不到便宜。简文公这才回应,那你们怎么不走呢?队长说,下边没东西时,我们马上离开。简文公说,没啦,没你们想要的了。队长点头,又说,你这话里有机关呀,没我们想要的了,却还是有别的东西?简文公说,没啦。队长不甘心,告诉简文公省里的专家初步做了判断,这头骨至少有五千年的历史,很有可能是上古时期防风氏的遗骸。队长问简文公,防风氏是谁老兄晓得么?简文公笑着摇头。队长说,这就对了,防风氏本来只是传说里的人物,大禹在会稽山开大会,防风氏来得晚,被大禹一下子砍掉了脑袋分了尸。春秋时期,咱们的孔夫子就见过一块防风氏的胫骨,那也都是两千三百多年前了,你老兄可厉害,一铲把防风氏的脑袋给挖出来了,你明白自己为考古学作了多大贡献么?简文公笑着摇头,我觉得也不值三百万。队长说,甚?三百万?这是钱能衡量的吗?简文公说,我不在乎三百万还是五百万。队长叹息,你老兄是个傻子哟。简文公回答,我就他妈的想挖洞。
队长起身,其他队员也一并起身。他们的衣裳上都挂着浮土,脸晒得焦黑,眼睛却都很有神。简文公抬头看着这伙人,这伙人是镇长请来的,他记得,所以他突然很讨厌镇长。
队员们拍了拍屁股。队长招呼道,明天就走。队员们问,不挖了?队长指着还蹲在地上的简文公,老简同志说下边没我们要的东西啦,留着做甚?真等人家把咱给轰走吗?队员嘀咕,头骨又不是我们挖出来的。这句话深深伤害了简文公。
考古队带着头骨离开了,没过多久,简文公晕倒在九号洞穴。医生说他是劳累过度加焦虑,得好生静养一两个月。他老婆在伺候时常常问一个问题,那三百万还给不给。简文公鼻孔里插着氧气,闭起眼睛装死。出院后,他遂干了三件令人瞠目的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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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