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2年4月号下半月刊|田凌云:在巴松措(组诗)
自我消失
暴雨之后,大地处处是水洼
就像是雨留给人间的信封
里面写着照水的人,和各种
花虫草木。我仔细看上面的波纹
看久了,就仿佛像极了我
荆棘和枷锁般的心事
正在上面一点点流动,也一点点
在流动中消逝、自我消解
最后,它们随着太阳的暴晒
消失成了一个个仿佛从未存在的秘语
就像一个从未存在的我
正消失于我的诸多心事之间
艰难的午睡
躺在床上,头疼溢出房间
嗓子里住着一个敲钟人
他先是隔着空气,用火炬敲
然后,他放弃了火炬
神仙般,把火聚集于手掌
直接用火去烧我嗓子这块
废弃多年的梵钟
直到,透过这无声的梵钟
敲醒我的意识、我的思考、我的
水火不相容的两股
长年在我体内的力量
让它们见面,也让它们交战与厮杀
最后,我终于筋疲力尽
放弃了午睡,坐到了
向我微笑的电脑桌前,打算用文字
去化解自己体内这一切生灵
对我的抗议
在巴松措
到达巴松措的岛上
小溪在树木间流淌
汹涌的,仿佛理应汹涌
经幡装饰着苍老的树
人们围着经幡塔
顺时针转圈
三圈即抵达了诉求
从极冷里取回了极暖
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细看去
只是一朵朵微笑
暴雪、冰雹、湖边藏民的火堆
万物仿佛定格了
大雾包裹着群山
如死寂之美狠狠包裹着我
一切结束了,回程路上
眼睛里又要落满飞雪
直到在下一个春天才能被重新擦亮
光明的悲伤
独自面对风暴,是全人类该做的
也是我该做的——
这是一种必然。雨一直在下
你迟早要走到雨中
冷与宁静,是一种必然
回想人生的多数时候,大多
都是一个人的脸,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自己,夹在一个个今天和昨天
之间。平静和
更平静之间——这平静是悲伤
但也是一种悬崖上的、光明的悲伤
因此,现在的我依然是一个人
在黑暗中、角落里、想象的烛火旁
写下这首不知宿命的孤独之诗
独善其身的幽灵
天上的白云很多,但我只能看到
最孤独的一朵。地上的树木也数不胜数
但我也只能看到,最孤独的一棵
活着的人来回奔走,我看到的
是最孤独的修鞋工、街上独自崩溃的孕妇和
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只身回家的老人……
这些人事物,在我眼里
都比那些声势浩大的队伍
更像一盏,照亮人内心荒芜的灯
其实,我迷恋离群索居的高贵
胜过合群的平庸
因此,为了让我的每首诗
拥有独立的灵魂,我在生活中
也必须,是个独善其身的幽灵
写给太阳
早上,太阳比闹钟更早地
叫醒了我们,它藏匿在云朵的深处
看上去,像一座梦幻的宫殿
在替每一个必将腐朽的肉身
更长久地庇佑我们
有时,太阳也像一条河
在夜里,淌入我们的梦
洗净我们,生而为人的恐惧
有时,太阳也像命运
它提醒我们,活着
就要一直发光发热,无论
多少生活的沙砾,曾经涌入我们的肉身……
太阳啊,我愿自己是你
没有泪水,只有汗水
没有一丝骄傲,但始终与人群保持着
高贵又善良的距离
一个人的天堂
一个男人蹲在医院楼道里,看起来
有些可怜。他捧着他受伤的手臂
仿佛捧着他受伤的心灵
他一动不动,只有眼睛
——深邃的静,但我从中读出的
是对人世顿悟的奔跑
很久后,我故意没走
他也并没有发现我,而是把注意力
集中在那奔跑、那断臂、那没有人注意的受伤
并继续允许自己的灵魂,从这座医院里
兀自飘远,仿佛没有痛苦的自由
飘回到了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堂
永不消逝
几百只孔雀,从西双版纳
无边的原始森林里,腾空而起
隔着手机屏幕,像一幅触手可及的油画
镶嵌在,我单调的眼眶里
这群迷人的孔雀,展开一双双
比童话,更完美的翅膀
它们只是飞,目空一切
仿佛要从天堂,飞向另一座天堂
不必担心,那些折磨人的疲倦、疼痛、衰老
它们宛如一群女神,一直飞
鲜艳地飞着,高傲地飞着,心无旁骛地飞着
在我手心中,这一方我无法触摸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