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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5期|雷平阳:冰块里的钟(10首)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5期 | 雷平阳  2022年05月18日08:46

池 塘

我继承了一笔只能描述的

遗产:池塘的四周

长着各安天命的蒿草、大麻、紫藤

水面有浮萍,但让死水

更加静默的,是虚空之上一层层堆积

一层层腐烂的朴树和榉树的落叶

水面和穹苍之间,斜挂着几束

丛林间透射过来的阳光

成群结队的蝴蝶,闪烁着,从那儿升入天国

它们没有代替我,我仍然坐在一棵树底

一身漆黑,却内心柔和

仿佛有一头大象在我的血管里穿行

 

小王国

推土机留下的两个土堆

四周积起玻璃那么厚的

一层薄水。杂草很快就长出来

布局和长短疏密有致

用心之美源于自生自灭的理论

只要我们清除记忆中的湖山景象

目光只看它们,不要越过边界

像巨人把捧在手上的盆景

当成无法进入的国度

眼前的世界就是仙境

两山沉浮于倒映的云海,云朵

长出青草。孤单的鸟用两个身体

飞行或啄食。一只青蛙在水底走路

以为潜得很深但绿色的脊背

露在外面,背后拖着

泥尘洇散的水波。另一只青蛙

蹲在土堆上鼓腹叫喊,颇像

生活在孤峰的人向天空敬献明亮的声音

我每天都会沉迷于类似的

小王国,它们由不同的物质组建

有大异其趣的存在感,随处可见同时又

隐匿于不见,转眼即灭

当巨人——野外作业的满身散发着

汽油味的工人——穿着水靴

从水面上哐啷哐啷走过,用脚

狠狠地踢垮土堆。一个无力自保的

唯美国度马上破碎。因此我每天

都有亡国之痛却又止于沉默

站立在一片积水边上

就像站在一个王国的外面

 

黄 昏

黄昏时,近距离观看白鹭

悠然打开翅膀

从身前低飞而去,身体一浮

一疼,一空:分明是自己白天的灵魂

飞走了。同时,在白鹭飞走的那儿

突然出现一个迎面走来的人

落日的光照着他,看不清面孔

像一团光有了人形,越走越近

两个人影碰头时

身体一震,一沉,一收

分明是自己夜晚的灵魂回来了

 

秋天的向日葵

统一的不可一世之美

曾在天空的天空上旋转绽放

曾在天空的天空中引导万物

曾在天空的天空下成为美好灵魂的象征

 

我在黄昏骑车经过那儿

——暗红的天幕下

被放弃的向日葵高出众草

颜色变黑,茎秆、叶片和饼

样子如异常的生铁。尖锐,暴戾

颓废,却又焦脆得一触即碎

如一个个火中抢回的无意义的

遗物:美和它的时间及审美运动

带走了花的奇迹,只剩下支撑美的

废旧的冷兵器和丑陋的幽灵

 

向日葵地的尽头,立着柳树

柏树和杨树。夕照下

一辆辆暮归的摩托正驶入金灿灿的村庄

人们做饭,访友,喝酒,唱花灯

在自己的屋檐下赶一场场庙会

世俗之美浸透了每根天线

每条小巷和每堵墙

我停在一个土丘,虚与实之间

发现自己两边都靠不着

而且两边都不足以用美说服我

 

生活的生活之上

生活的生活之中

生活的生活之下

我都不在,而在生活之外

有被弃的沉默,拒绝的悲愤

内心的真理之轴已然越磨越细

如这根插在地上不知何用的铁丝

风一吹,惶然地发出阵阵剧烈的震颤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疼

只能说是灵魂

 

苏格兰内海之二

孤峰全部被拉平,群峰也是。曲线

之于平阔的世界产生不了救赎,除非世界

将以巨浪滚滚的形象隐身于大众哲学

我出生在悬崖,在风中的一枚失控的气球里

长大,成为老人。但看见风浪的发源地

同样风平浪静,内心顿时深感不安

就像阅读一本冗长的黑暗之书

读到最后一页——看见

一百个月亮悬挂在一棵枯死的菩提树上

 

苏格兰内海之四

光从黑云后面垂直落下

反像海底涌起白色巨浪,从黑云后面

到天空去。得到光或送出巨浪

海面绷紧了,在微微震颤

 

——海里的每个波浪中都有一支安魂曲

海面下的安魂曲像暗流一样永不平息

——海里的每一滴水中都有一支着火的蜡烛

海面下朝圣的火焰将大海烧得发烫

 

清晨的大海是一面圆鼓

鼓筒里沉船的桅杆正在疯狂地向上敲击鼓面

我从修道院偷跑出来,戴着面具,不安地

看着光的巨浪,将天幕反复地拉开又拉拢

 

炸鱼之一

喜悦的时候你看见的鱼在水里

悲伤的时候你看见的鱼躺在瓷盘中

世界上只存在这两种鱼

你喜悦的时候它也喜悦

你悲伤的时候它也悲伤

 

鱼一旦悲伤,腮和鳞甲就脱落,眼珠碳化

白刺从里面戳穿肉,露到外面。那密实的

一绺绺金黄色的肉向内紧贴,而腹腔

敞开,里面空无一物。头与身子之间

出现一道裂口,由细细的颈椎骨勉强连着

而鱼一旦喜悦,腮和鳞甲又会回到身上,双目流盼

白刺缩回肉里,时间榨干的肉收回了水分、膘

和鲜亮的肌纤组织。腹腔重新封闭,里面

全是油汪汪的内脏和浅黄色的鱼籽。头与身之间的

缺口不在了,整条鱼像水中的完美艺术品

 

但鱼永远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悦

什么时候一条银鱼会被你看成蓝鲸

但鱼永远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悲伤,什么时候

你从一根白刺开始演算,最终推理出一条鱼

它们一直在等候,等你悲伤,等你喜悦

 

宿主之一

也许:一再澄清创作的意义

就是一种逃亡。光是某棵树带来的而且这棵树

还在黑暗中安静地生长

这么多动物、鬼怪和未知之物的器官与神态

集中到一块巨冰内,也许它显示了时间的面目

——留下的诸相均不符合人类的审美

而且很快就会融化。但我认为世事没有这么简单

光将冰化完,也许地上会出现上帝

潮湿的影子,像遁土的人带不走的黑袍

 

浮生若梦之一

遍布着白色石头的山顶上白浪滚滚

像地球翻身,背面的大海翻了上来

在炽烈的阳光下曝晒盐水长期浸泡的肌肉和骨头

鱼群因此从天上飞来,盘旋在白光闪闪的绝壁上

——人们仰着头观看,目光焦灼

内心的激流形成一个个海洋

在鱼群降落、空悬和飞逝等众多选择之间

产生了不同的哲学和宗教。唯一保持一致的是

人们都知道这是梦境,所有人曾经聚集在

没有过失和死因清单的同一个梦里

 

浮生若梦之三

万物皆有主动变形的倾向:信鸽

越长越像乌鸦。苍鹭的脖子上长出鲸头鹳的脑袋

鲤鱼有一张涂满脂粉的媒婆脸,尾鳍变成了

金鱼的巨尾。猫头鹰在梦境中惊变为石狮子

蝴蝶幻变为幽灵。蚂蚱静卧如一匹碧绿色的马

鸭子约等于锦鸡。蟾蜍戴着独角兽面具

翠鸟骇然有一颗鹰头。就连白菜也将叶片的比例

放大了几百倍。芣蓝也叫人头疙瘩或不留客

长长的细茎上悬着的叶子多么像枯荷……

还有数量惊人的怪物来到了集市上,没人知道

它们首先是什么,然后才是什么,将来会是什么

它们一个挨着一个,互相只认识局部

那么多的局部——有的已经抵达局部组成的整体

有的变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更多的还在变

比如有一条鱼,它想变成三条鱼

有一条巨蟒,它想变成一头水牛

雷平阳,诗人,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出版诗歌、散文集四十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中国诗歌学会屈原诗歌奖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