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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3期|蓝石:三根硬骨头(节选)
来源:《江南》2022年第3期 | 蓝 石  2022年05月18日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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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从单位里停薪留职出来下海经商的年轻人,在赚到一些钱以后,神使鬼差地迷上了一种叫拍“帕斯机”的赌博游戏,以致最后一败涂地山穷水尽。在走投无路之际,他们因为迫切需要赚点快钱来改变面临的困境,由此谋划出了一个缜密的敲诈方案。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进入了他们的人生横切面。而最后在关键时刻的懦弱和收手,恰恰给了他们自己命运峰回路转的真正机会。小说叙事质朴紧凑,里面展现的尘埃低处的那个粗糙世俗的世界,对很多人来说,不仅毫无生涩和隔膜,反而有着一种真切的生活质感。

三根硬骨头

□ 蓝 石

二明突然喊了一嗓子:“要不,我们出去抢一把吧!”三个人对了下眼神,屋子顿时安静下来。李立、安晓刚异口同声:“好啊。”三个人端起酒瓶,嘭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谁不去谁是孙子!”“我们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下一把硬骨头了。”电视上正在播放《法网恢恢》,贩毒团伙的人依次被戴上手铐,脖子歪着,面色平静,像是正准备跟对面的人干一仗。李立说:“这几个哥们都得‘靠墙’,海洛因,五百克。”节目结尾说,那几个毒贩被判处了死刑。李立长舒一口气:“怎么样,哥们预测得准不?”安晓刚说:“谁不知道啊,用你说。海洛因超过一百克就是死刑。”二明的那句话就是在这时候脱口而出的。

之后,三个人各自抽烟,皱着眉头,分三个角度,顺时针,像彼此在怄气。屋子里烟雾缭绕,电视机还开着,但成了摆设,音量也像是因为他们的沉默变小了许多。他们坐在旅馆地下室缺边少角的塑料地板上,酒菜下面是胡乱摊开的报纸,花花绿绿,遮住了粗糙潮湿的水泥地面。电视机在半高处,偶尔谁抬头看一眼,不过是下意识的,更像是借机活动活动颈椎。

这是间双人房。为了谁睡床谁睡地上,他们多次发生争吵,甚至动过手,也找过前台服务员,想免费加一张钢丝床。矮胖的女服务员瞪着一双牛眼:“不愿意住拉倒,旁边有的是旅馆,去别人家住呀。” 他们当初住进来说的是长住,一次性付一个月的,经理才给了他们折扣,每天二十块钱,但入住后他们就死皮赖脸地变成了日付,人家正想撵他们呢。“我们这不是跟您商量吗?”李立低声下气,还用了东北人说不太利索的“您”,绕口、生硬。二明和安晓刚抿嘴笑,头转向一边。李立说:“你们还有点人情味没?老子在前方冲锋陷阵,你们还在边上看笑话。今晚不管你俩谁睡地上,反正我得睡床。”女服务员忍不住捂住嘴巴。二明趁机套近乎,说:“姐,我们曾经也是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做生意的,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只是暂时的。你行行好,给个面子,待兄弟日后东山再起,一定加倍回报。”女服务员的胖脸又鼓起来了,充了气似的,三个人这才知趣地闷头往地下室走去。

他们已经住进这个带地下室的小旅馆两个多月了。还是地下二层,地面湿漉漉的,墙体泛着水珠,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像人体上的水泡,疤疤癞癞的。地下室的潮气不像地上的,从某个单一的方向传来,而是来自于头顶脚底,四面八方,以及边边角角的每一个缝隙,没处躲没处藏的。有股子类似潮湿的海风吹拂岸边死鱼的气息。阴暗潮湿的环境,导致二明、安晓刚几乎同时得了痔疮,去医院看,大夫让立即手术,两人提起裤子就跑,去药店买了痔疮栓,疼得受不了时,就歪在床上,相互给对方屁眼儿打一枪。李立看他俩“哎呦哎呦”的样子,屁股也跟着痒痒,边挠边说:“痔疮这东西会传染吧?我估计我也快得啦。”

白天的时候,他们尽量来到地面,外面是丰城最大的商业街,道路宽阔,车水马龙。三个人弯腰弓背坐在铁栏杆上抽烟,看街景,目光散淡。金银岛娱乐城就在马路斜对面,但他们已经懒得过去了。金银岛是丰城最早开设帕斯机的,他们仨的钱几乎都扔在了那里。一年前,他们还是脖子上戴金项链、后屁股兜揣着大哥大、走路三摇四晃的小款儿。开始拍帕斯机时,三个人并不认识,但生意都在太原街一带,免不了混个脸熟。二明在小商品城批发糖果,李立在机电一条街卖轴承,安晓刚在开明市场搞服装。三个人几乎是同时被帕斯机打“立”的,这让他们有了同命相怜的感慨,相互递根烟,安慰几句,继而凑一块喝喝小酒,发发牢骚。直到各自输得卖了摊位,借钱无着,才正式走到一起,吃住在一起,像三个无家可归的连体人。三个人里只有二明结婚了,还有孩子,男孩,两岁多点。李立是独生子,他的生意是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二老老了,一个瘫在床上,一个下楼买菜都费劲,得扶墙。安晓刚的母亲前几年去世了,父亲很快找了后老伴,姐姐和安晓刚为此意见很大,闹得关系比较僵,姐姐几乎不与父亲来往,一年半载都不一定回趟家。安晓刚不愿意住在家里,嫌他爸唠叨,也看不上父亲的后老伴,嫌她埋汰,做饭不干净,人还“隔眼”。

三个人都有单位,做生意办的是停薪留职。刚住地下室时,主要是自尊心受不了,身体上的苦还好说,毕竟他们都是做小买卖出身,出门上货什么苦没吃过?他们也打算过,实在熬不住了就各自回单位上班,但只是随口说说,明显不现实。他们做生意是赚过钱的,相比于单位的同事,甚至是赚过大钱的,丢面子不说,上班绑身子,像他们这种自由惯了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约束。还有,那点一脚踢不倒的死工资,一个月都赶不上他们做生意时一天赚得多,心理失衡。当然,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回单位上班,苦哈哈干上一辈子,欠的饥荒都还不上。

他们迫切地想赚点快钱。而赚快钱无非偷、抢、贩毒三条道儿。偷是技术活,三个人之前谁都没干过。要会盯梢、踩点,学撬门压锁,来钱也最慢,偷十家未必碰到一家有钱的。逮着也少判不了几年。贩毒,闹不好就是电视上的人的下场,是要掉脑袋的。他们暂时还没有“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气魄,也没逼到那份上。抢劫也需要动脑子,但来钱快,盯准了,一把弄个十万二十万的应该不成问题。只要三个人配合默契,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即使“掉”了,大不了判个十年八载,以他们目前内忧外患的境况,在外面未必比在监狱里待着强多少。相当于躲债了。干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这个,他们心里清楚。所以,当二明提议去“抢劫”,另两位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三个人结识后,或者说从他们抱团取暖、形影不离开始,曾有过一次翻本甚至发大财的机会,起码他们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证明那更像是一次“浩劫”,直接将他们打入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的冷宫。有一天,二明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千块钱,那时候他们想借点像样的钱,简直比登天还难了。三个人围着一台帕斯机,全都站着,叉腰,手指向屏幕,或用食指的骨关节敲敲屏幕,表情肃穆,像站在军事地图前的指挥官。每一手牌都拍得很谨慎,因为要分析牌面的走势,还要尽量做到意见统一,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过过拍帕斯机的瘾了,所以都很兴奋,也想让时间走慢点,心情可以理解。他们运气不错,高峰时赢了一千多。二明想下分,毕竟钱是他借来的,多少也有点“好借好还”的心理,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玩一次,想多赢点。他抬头看了几次安晓刚,指望安晓刚发句话,接着玩也行,下分也行,安晓刚死活不开口。李立说话了:“我们很久没去唱歌了,我特别想吼两嗓子,这儿痒痒。”李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咽了口唾沫。安晓刚笑了,说:“你是不是也很久没吃海鲜大餐了?”李立使劲点头,好像他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了。二明也被他逗笑了,说:“行,等一会儿,我请你们。”李立说:“有没有搞错?好几手大牌可都是用我的如来神掌拍成的。”李立亮出满手的老茧。帕斯机拍久了,每个人都有一手老茧,不稀奇。李立的手背倒是细细嫩嫩、白白净净的,跟他脸上的皮肤很般配。就在他们争执不下的这么点工夫,钱又被倒回去了。先赢后输,几乎是他们拍帕斯机的铁律,但就是不长记性。

牌面还剩不到二百分的时候,出了手三同,也就是五张牌里面有三张同样的牌,分数变成了所上分数的三倍。三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拍,又舍不得上分。后面站着的小个子递过来二百块钱,说:“我兑一手,折了算我的。”二明说:“你出二百兑?”小个子点点头。牌面的分数是一百二十。一分一块钱。小个子毫不犹豫地拍了手大,成了,接着又是一手大,又成了。小个子把钱收回来,说:“你们接着玩,牌面上的分还是你们的。”讲究人呀。二明问了一句:“哥们,你觉得下一手是大是小?”安晓刚和李立也看着小伙子。小伙子腼腆地笑笑:“要是我,还拍大。”二明眼睛看着小伙子,手已经上去了,成了。二明说:“行啊,再猜对了,我拜你为师。”小伙子说:“大。”李立在二明出手前,细长的手指在大的摁键上,轻轻一抹,动作潇洒流畅,像弹钢琴。或者说这样的一双手不弹钢琴可惜了。还是成。二明和李立的眼睛都直了,牌面上的分数达到了1920。安晓刚说:“差不多得了,下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二明、李立同时把双手捂在键盘上,生怕安晓刚趁他俩不注意按下分键。安晓刚高举双手,像是避嫌,说:“我不会不讲究,钱是二明的,我凭什么上分呀。”二明说:“算你还是个明白人。”李立说:“哥们,再指教一手呗。”小伙子不说话了,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抽着。二明说:“不着急,让这位兄弟想想。”小伙子说:“不用想,要是我还拍一手大。”李立扒拉开二明的手,一只手遮挡住屏幕,另一只手抡起巴掌,狠狠地砸下去,还是激扬的音乐响起,贝多芬的“贝九”,这就代表又砸成了。在金银岛“贝九”也有鼓励你再接再厉、再拍一手的意思。一连拍六手大,他们三个打了这么久的帕斯机,从没敢这么干过。遇到高人了。二明说:“还敢拍不?”小个子连忙摇头:“帕斯机这玩意儿都是有猫腻的,太多手我也不敢拍。”安晓刚啪地摁了下分键。三千八百块到手,净赢两千八。

三个人硬拉着小个子去吃饭,想取取经。酒桌上,小个子说:“拍帕斯机不能光用蛮力,既要胆大心细,更要有技术的支持。”然后就说到了解码器。小个子说:“我看你们也是实在人,输了不少钱吧?”三个人点头。“早点赢回来,干点正经买卖。”三个人还是点头。小个子说:“解码器保赢不输,但要赢得巧妙,一次不能赢太多,被娱乐城的人逮着轻饶不了你。在一家赢个五七千,赶紧换地方。”三个人举着酒杯,痴痴地望着小个子。解码器他们之前听说过,但没见过,问:“那玩意儿得多少钱呀?”小个子伸出一个手势:“八万。”三个人不吭声了。“点子正,十天半个月就能赢回来。这个社会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小个子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就去吧台结账,二明李立冲上去,跟他撕巴,最后是二明结的账。他们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二明说:“你知道上哪买解码器吗?”小个子压低声音说:“我倒是认识个人。”二明说:“价格有得商量吗?实不相瞒,兄弟,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兜比脸都干净了。”李立在一旁还配合着把空荡荡的裤兜翻出来,亮个相。小个子挺了挺胸脯,脚后跟有节奏地敲打了几下地面,说:“给你们打个折,批发价,六万。”二明还要说话,小个子果断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小个子留下BP机号,“想好了,呼我。晚了,没货别怪我。”之后拦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事不宜迟,三个人分头去借钱。二明取出了他拍帕斯机后期,回光返照般给儿子留下的所谓教育基金,一万五。当初,二明跟老婆说,这笔钱即使他得了癌症都不要取。他现在的理由是,这个事情比他得癌症更重要,是一本万利,比贩毒来钱都快。他和老婆说了解码器的事,说我这次玩帕斯机与以往不同。过去我是被帕斯机套住了,这次我是指望它为我服务,替我赚钱。我们只在下半夜玩,发现不了。退一万步说,逮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十五天拘留。那时候钱早就赚回来了。二明进去过,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因为打扑克赌博跟人动手,一砖头给人家脑袋开了瓢,拘留十天。他还表示钱不仅很快就能还上,而且要加倍地还。现在物价上涨得多快呀,光靠存钱是不行的。人要紧跟形势,不能落伍不能掉队,不然将来钱就是纸,擦屁股的手纸。二明老婆还真被他说动了。二明抱着儿子说:“儿子啊,你就放心地快快长大吧。爹好好给你赚钱,你想学什么说话,钱爹出,不就是钱嘛,要多少有的是。”他老婆那个美呀。他老婆说:“咱这回赚了钱,你可再不能拿出去造了。上次你拍帕斯机的教训就是我没把住钱。”二明说:“以后存折都写你的名字。你要是还不放心,就把存折放你妈家。”

二明媳妇打心眼里是佩服自己老公的。当初二明做生意纯粹是白手起家,同学结婚,他去帮忙,看见送糖果的人骑自行车驮了一大袋子糖果,就帮忙跟着分包。十几种糖果,最有名的是上海的大白兔、沈阳的不老林。二明和人家聊天,一问,人家说是太原街小商品市场搞批发的,就开始了解行情。之后,二明找同学,打听谁快结婚了,说自己能搞到便宜的糖果,比批发市场的还便宜。他的第一笔生意不但不赚钱,还赔了点。货自然是从小商品批发市场上的。二明兜里揣着五百块钱,无师自通,先在市场转悠一圈,算是摸摸行情。然后才把编织袋从包里掏出来,到哪家买糖,张口就让给个批发价,说是拿货的,嗓门大,气势足。二明把买来的糖回家用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包得规规矩矩,送到同学家。婚礼当天受到同学尤其是女同学的一致好评,参加婚礼的同学纷纷表示,以后结婚也要麻烦二明负责提供糖果。当时正赶上同学的结婚潮,二明忙得脚打后脑勺,班都顾不得上了。他的生意不仅限于本班同学,渐渐扩大到全年级,甚至一个学校毕业的也以校友的名义找他帮忙。

一年后,二明在小商品批发市场租了床子,还赚够了上货的货款,开始了真正的老板生涯。第二年,二明又买了床子,两万块,大哥大稳稳地揣在后屁股兜里,露出一小截天线。二明是个邋遢的人,虽然穿着白衬衣,但领子一圈黑,皱皱巴巴的,一千五的大利来穿在脚上,从来不擦,走路拖拖拉拉,鞋底的外侧磨掉一角。二明还喜欢蹲着,有椅子也不坐,双膝叉得很开,两条胳膊正好交叉顺进去,垂向地面,再不就是双肘拄在膝盖上,托住下巴,侧脸望天。谁让他递点什么,二明就原地蹦一下,够不着,就再蹦一下。别人看着别扭,他觉得没什么不妥。二明好赌,没事在市场跟其他小老板打打扑克,掐一,二掐一或三掐一,输赢三五百,对他们来说,小事一桩。之后几个人在市场附近的桥底下喝点大杯,也就这样。媳妇是同学,一个胡同长大的,除此之外,二明没谈过别的女人。这些年出门上货,小姐倒是没少找,办完事提裤子走人,一把一利索,绝不牵扯感情。二明不喜欢黏黏糊糊,嫌磨唧,不像个东北大老爷们。

一九九二年夏天,雨一场接一场,忽大忽小,淅淅沥沥,不断捻儿,像南方的梅雨季。夏天本来结婚的就少,又赶上这么个破天,人在市场只能无聊地发呆。穿着短衣短裙、手撑花伞、丰臀细腰的女孩子们就是这时候出现在太原街的几个大型批发市场的。她们是来发票儿,免费的帕斯机票,每张面值二十块钱,每人仅限两张。二明从不去的人手里攒了一百块钱的票就去玩了,帕斯机很好学,看几眼就会,台面上一共三个摁钮,一个大一个小,另一个是下分的。还有个上分键,但不归玩家控制,钥匙服务员把着。无非拍大拍小嘛。一个小时不到赢了三百块,手气不错。二明多长了个心眼,下分后没有马上走,而是楼上楼下四处踅摸了一圈,看见许多人玩得挺大,都是直接上钱的,很少有人拿票,输赢也很快,看着很刺激。但二明怕咬钩,出门到开明市场给儿子买了架飞机、一辆坦克,高高兴兴扛着打车回家了。

接下来的日子,二明每天在床子上无所事事,就等着那几个丰臀细腰的女孩子来市场发票,还让市场的人帮他要,凑足一百块,收拾收拾床子,就算下行了,拔腿往金银岛跑,别人喊他打掐一,他说没空。二明给自己定的原则是只玩票,不上现金,赢三百就走,手里的票输了,绝不久留,以免肾上腺素升高,情绪失控。二明用赢的钱给媳妇买过皮裙、高跟鞋,给自己买过成条的三五、白希尔顿。二明告诉媳妇,还是拍帕斯机好,跟市场的人打掐一,赢了还得请他们喝酒,回家一算,可能还赔点。“与天斗与地斗,不如与人斗,说的是那些脸皮厚的人。我脸皮儿薄,受不了输家在我面前哭丧着个脸,或叽叽歪歪的样子,心软。赢机器的钱,没什么好客气,临走还拍拍它的脸蛋,说声拜拜,明天见。故意气它玩。”他媳妇觉得老公说得有道理,还跟着没心没肺地拍巴掌笑,说:“老公,你真幽默。”

不久后的一天,二明赢了两百八,差二十到三百。二明想在朋友的档口买一双“迪尔多纳”(现在叫阿迪)的运动鞋,价钱都问好了,三百。二明不想自己掏钱。不是钱多少的问题,用赢的钱买鞋,有种白占便宜的感觉,自己添一分钱都是添堵,有种不洁的瑕疵。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生意场上的真理。赌场与生意场一个意思,都是输赢的游戏。二明犹豫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摁在下分键上,但突然决定作为男人要“信守承诺”,说不掏钱就不掏钱。他只想出一手对子,然后拍一手,成了就走人,但直到牌面上的分归零,却一把“亮”都没出。也就是说,他连拍一手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二明很愤怒,掏出现金,啪地拍在机器盖上,喊服务员上分。一次性上了四百分,这也是帕斯机单次能上的最多分数。此时,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大脑一片空白。这话是二明和李立、安晓刚在旅馆地下室喝酒,回想起各自拍帕斯机生涯起因时说的。那天他输了六千。二明说,那天他已经预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一连几天,二明都没再去金银岛,远远看见那几个女孩子扭动腰肢来发票,二明就东躲西藏,好像人家是专门来骚扰他的。但二明的心里并不平静,痒痒的。一方面心疼钱,另一方面也不服气。有几手关键牌,他本来是准备上分的,却鬼使神差地多拍了一手,拍一手也没关系,关键是他的手在空中想拍大,不知怎么却落在了小的摁键上。换句话说,那天他本来是该赢钱的。六千,对二明这个小批发户来说,怎么都算得上一笔不小的数目,够他赚个把月的,就这么一眨眼,没了,心疼再自然不过了。二明痛定思痛的结果是,下行后又拿出六千块钱,板板整整地插进钱包里,步伐沉稳地去了金银岛。他之所以下行才去,是想故意显得不以为意,把这当做平平常常的一次拍帕斯机。甚至女孩子来发票他都直摆手,明确拒绝了。他要大大方方地赢,不贪小便宜。赢够六千,回本就下分走人,从此,告别帕斯机。二明压根没想过输,也可能有这个想法,但一闪就被他从大脑里删除了,大战在即,这是不吉利的,会动摇三军的士气。

金银岛人满为患,根本没有空机器,二明楼上楼下乱转,像一头困兽跌跌撞撞,等他找到一台空机器坐下已经下半夜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二明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裤兜里只剩下几个钢镚,他到市场边上吃早点,竟没有一点饿的感觉,回库房眯了一会儿,市场大门打开,二明批了会儿货,掂量掂量手里的两千多块批货款,犹豫了一下,转身,快步奔向金银岛。打到下午五点,也就是正常的下行时间,一看赢了三千块,于是见好就收,打车回家,还带儿子去家附近的儿童公园打了会儿滑梯。夜里睡不着,二明顺带着总结了一番这两天的成败得失。拍帕斯机屁股不能沉,以后每天只带两千块钱,输了就走,赢四千也走,就像昨天那样。只要沉得住气,说不定这玩意比做生意还来钱呢。二明越想越激动,一宿没睡着觉。

开始,二明每天带两千块钱,有输有赢,不分胜负,这让他心理不平衡,他来金银岛不是为了过手瘾,他是来赚钱的。二明自认为他已经差不多摸到了帕斯机的门道,就往上加注,一天带三千五千,后来就没数了,那段日子,二明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把本捞回来,结果越捞越输。有时候赢个四五千,又觉得还应该再捞点,今天点子正,此时不捞,更待何时。只要抓住几次这样的机会,只要几次,我要的不多,老天爷会给我的,一定会的。等这些话在他心里念叨完,兜里的钱也被倒回去了。直到管亲戚朋友借遍了钱,直到借无可借。虽然做买卖的钱二明把着,但他媳妇再傻也知道二明打帕斯机把赚的钱都输掉了。两口子也吵过闹过,二明说:“你就当我没赚过钱不就完了吗?当初我是白手起家,大不了我从头再来。”他媳妇吧唧吧唧嘴,想想也是。二明又说:“帕斯机怎么赢的得怎么给我吐出来。”他媳妇说:“你不能再玩了,你回去上班吧。咱们小门小户的钱够使就行,我不指望你发大财。”二明就是这时候说出了买解码器的事。

他们三个里头李立是最早拍帕斯机的,即使放在丰城这个大范围,李立也是头一批的践行者。当年李立的父亲把生意交给李立,已经快七十岁了,老人患有糖尿病,心脏搭过桥,实在不能再劳心费力。李立父亲知道李立不是块做生意的料,甚至是败家子儿,但又能怎么样呢?没人呐。就这么一个儿子。李立打小没吃过苦,父母是双职工,父亲在轴承厂当供销科长,母亲是大医院的妇产科大夫。在那个人人勉强吃饱饭的年代,李立每天吃的喝的是牛奶、八王寺汽水、饼干、糖烧饼、馄饨、大米饭,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同龄人中不分男女,人人一口黄巴赤咧的四环素牙,唯独李立牙齿洁净,排列整齐。尤其一笑,特别招人稀罕。李立中学没毕业就知道臭美搞对象了,每天把自己捯饬得溜光水滑,戴蛤蟆镜、穿打包西服、烫头发,像个海外华侨。对象隔三差五换一个。他爸把他安排到轴承厂,李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不把上班当回事。他爸想带他学着做生意,为将来接班打基础,李立还是没兴趣,没钱就知道伸手要,大萝卜脸不红不白的。后来社会风气变了,他兜里的那点钱明显跟不上形势,尤其跟身边做生意的朋友一比,他老爸给的钱,就像是答对要饭的。

李立接手他爸的生意是不得已,所以,做生意不上心,对客户态度简单粗暴,这让那些他爸多年培养起来的老客户极为不满,打电话找他爸反映,他爸叹气表示无奈,只能好言相劝,自己来日无多,看在多年朋友的情分上,万万不可断绝生意往来,怎么也得给他留口饭吃,他还年轻,日子长着呢,不然我和老伴死都不会瞑目的。但店里的生意还是每况愈下,两年的工夫,销售额、利润掉了一半,去掉吃喝嫖赌,只能勉强打个平手。好在还有老本吃,李立并没有危机感。每天出入时髦的迪厅、咖啡屋,要不就是泡歌厅找小姐,直到丰城出现了娱乐城,也就是帕斯机,他才欢天喜地一头扎进去。

那年头,所谓娱乐城,只是个噱头,其实就是帕斯机的代名词,因为里面除了帕斯机并没有别的娱乐,进屋光能听见噼噼啪啪拍机器的声音。场面混乱,震耳朵,一般人心脏受不了,但这也正是帕斯机吸引赌徒的地方。在此之前,所有的赌博行为政府都是明令禁止的,只能在隐秘幽闭的环境下偷偷摸摸进行。帕斯机的引进无疑让赌徒们第一次有了从昏暗的地下走上光明正大的狂喜,甚至热泪盈眶。相当于被主流承认了。娱乐城霓虹闪烁,旋转门开开合合,礼宾小姐分成两排,大开衩旗袍,色彩浓烈,一开到底,见人进来就鞠躬,手势指向同一个方向。房子宽阔,金碧辉煌,举架也高,还有凉风习习的空调吹。有点像拉斯维加斯,外加中国特色。钱可以在手里明晃晃地举着,当扇子扇,或一摞摞码放在帕斯机台面上,需要上分就随便抽出几张,马上有面容姣好、青春靓丽的女孩子过来伺候着,赶上哪个赌徒心情不好,随便骂几句脏话,她们眼里含泪也得笑脸相陪。赌徒们压抑已久的心怎能不为之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呢?他们怎么能不伸出巴掌拍几手呢?不然对得起赌徒的称号吗?尤其像金银岛这样打头阵的,干脆直接开到了区公安局旁边,实际上就是租用公安局闲置的房子。相当于在“光明正大”的旁边,又配了朵小红花。

李立与二明不一样,第一次拍帕斯机他就是上现金的,李立带了一坎,也就是一万块。坎是生意人的叫法,一百元以下的不叫零钱,叫散钱。帕斯机尚未落户丰城,李立就听说了,但不大敢相信,那不成资本主义了?金银岛开业那天,整个丰城中心的商业区沸腾了,彩旗飘舞,场面隆重而热烈。合资企业。台湾人出设备、技术,这边人出钱。领导剪彩,仿迫击炮式炮车鸣响二十一响礼炮,在空中炸出一片片五彩缤纷的纸屑,洒满绵延百米的红地毯。之后,旋转门开启,李立随着人流奔跑着涌入金银岛,抢占帕斯机,气氛不亚于商场打折的早晨。其壮观场面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丰城堪称史无前例。

李立是历史的见证者。那天李立赢了五千多,不仅他赢,绝大多数来金银岛的人都赢了钱,只是有多有少。输的也有,是个别人太贪心,明显奔拍爆机去的,不折不罢手。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一些赢了钱的人聚在金银岛门前,意犹未尽,说这么下去金银岛的老板怎么吃得消呢?他们担心老板的钱撑不了多久就要玩儿完。他们多虑了。也就五七天的工夫,形势急转直下,变成了输多赢少,有人开始变得烦躁,骂骂咧咧,有人嗅出了鲨鱼的血腥,当断则断,金盆洗手,重新把心思放在生意上,但大多数人不服气,赌徒嘛总是相信下一手的运气。加之后来者不断涌入,金银岛的人气越聚越旺,后半夜找台机器都费劲,许多人手里掐着一摞钱,虚攥着,这样松软的钞票会显得厚一些,像扑克牌在手里收拉自如,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李立的钱没多长时间就输个精光,只能等下一批货出手才能度过空窗期。李立卖轴承是代卖,或先付一个总货款的百分比,货出手了才付厂家全款。关系好信得过的客户到年底统一结账。没钱的时候,李立就去百乐门舞厅跳舞。之前李立跳舞只盯着漂亮姑娘,他一向穿着干净利落,裤线笔直,大利来皮鞋一尘不染,头烫大波浪,不注意看像自来卷,蓬蓬松松,个儿也高,一米八还出头。李立请王艳跳舞时,王艳正站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条儿挺顺,也是高个,长发披肩,在灯光下李立才看清王艳的模样,不丑,就是门牙有些突出,不笑看不出来,一笑露牙花子,王艳就捂着嘴,或者尽量不笑,但一点不笑是不可能的。李立看见了,就想凑合着跳完这个曲再换一个。中途换人不合适,怕姑娘面子受不了。李立这一点倒是挺通人情的。

通常李立跟漂亮女孩跳舞都是先展示一番自己潇洒的舞姿,啪啪上来先玩几个大幅度的花活儿,舞姿舒展,身体柔韧,以博得姑娘的好感。李立跟王艳跳舞跳的是慢三步,就是脚在地面上蹭来蹭去,费鞋,身体基本不动,而且上身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就显得很绅士。是王艳先开口说的话。王艳说:“你是老板吧?”李立当时后屁股兜还别着大哥大,在昏暗的舞厅里闪着悠悠的红光,就微微一笑说:“是,你是做什么的?”王艳说:“财务。”李立问:“哪个单位?”王艳说:“一一二。”一一二是军工厂,保密单位。“你是大学毕业生?”王艳点点头,“财大的。”“哪个财大?”“中央财经大学。”“高材生啊。”王艳害羞地别过头。两人好上不久李立就把王艳带到医院,在父亲的病房见了他的父母,王艳觉得这是李立对她的信任。

李立管王艳借钱没有半点的忸怩作态,李立的意思是不借就拉倒,速战速决,不想磨叽。李立借钱的理由是资金周转暂时出现了一点困难。王艳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第一次借两万,后来又借了几次,共计五万九。王艳的钱是单位的,李立答应得好好的,但到日子却不还钱,一次次地推托,甚至到后来电话都不接了。王艳预感不妙,慌了,只好去医院找李立的父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坐一宿。李立的父亲心脏受不了,也可怜这个无辜的姑娘,就把自己之前留的养老钱拿出来,给了王艳。但告诉她千万不能让李立知道。王艳千恩万谢,一溜小跑,从此再没出现过。

李立尝到了甜头,没钱就往百乐门舞厅跑,只是他再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运气。好在小钱还是能崩点,有时四五百,有时仅仅为混一顿饭,二明、安晓刚也跟着蹭吃蹭喝。三个人去跳舞,也就李立能带女孩出来,按他们的话说叫联系。二明完全没有技巧,请女孩跳舞张口就问人家,待会儿出去坐坐不?女孩以为他有病呢。安晓刚长相身材都不错,问题是他不好意思张口,即使女孩有意思他也扭扭捏捏,让女孩觉得自己“上赶子不是买卖”,所以,能不能联系上女孩或者说能不能解决当晚的温饱问题就全靠李立了。

他们还把女孩分为长线短线,所谓长线是看出来女孩有钱,但戒备心强,轻易不会掏出来,就保持一段时间的交往,等对方放松警觉,就以资金周转的老套路借钱,只是像王艳这样痴情的女孩不多,况且干瘪瘪的兜里也容不得他们从容应对。短线就是崩一顿饭,嘴巴一抹,溜之大吉。第一次吃饭让女孩结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点菜时就开始试探,看女孩有没有结账的意思,如果女孩大张旗鼓地张罗点这点那,一般情况下就是女孩准备请客,反之,喝到差不多了,李立使个眼色,二明、安晓刚就开始相互找茬吵架,甚至不惜动手,是真打,拳头撇子真往脸上呼。李立就拉架,上蹿下跳的,同时对女孩说,“你先把账结一下,我一会儿给你。”两个人打着打着来到马路上,见有出租车过来,伸手一拦,跳上车就跑。一上车就开始抱怨谁刚才下手重了,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过一会儿,就都安静了,谁都不说话。窗外霓虹闪烁,他们的脸上像是画了一道道油彩,街道上人影绰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比他们过得好许多。

有一次三个人从舞厅出来,带着一个女人吃烧烤,女人看上去至少三十岁,叫女孩不太合适。烧烤摊在路边,跑起来容易些,一般是他们的首选。地桌、小板凳,地上到处是竹签、手纸,废弃的塑料袋,被风卷起又落下。三个人喝酒,女人也要喝,主动张罗的,牛羊肉点了一大堆,好像有什么烦心事。这是好事。三个人对了下眼神,嘴角都翘着,衣服扣也解开了。二明说:“咱们踩箱套喝,不醉不归。”意思是来一箱,二十四瓶。女人说:“这地方接地气。”那是个很大的地摊,小地桌摆了几长溜,得有三十多张,服务员就七八个。其中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后背背着小孩,用宽带子缠在腰间,前面打个死结,忙来忙去的。二明说了句:“真够不容易的。”其他人就往二明说话的方向看。女人叹了口气:“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李立之后基本没说话,一直喝酒,瓶口对着嘴巴,眼睛望天,像是在沉思,也像有话对天空说,过一会儿咕嘟一大口,还冲天空摇摇瓶子。三五口一瓶,不跟别人碰杯。在墙根撒尿的时候,李立对二明、安晓刚说:“前些日子我们拍帕斯机花的就是她的钱。”两人愣了,想问谁的钱,但其实已经明白了。安晓刚说:“那你还不赶紧跑,要是她认出你怎么办?”李立说:“不用跑,她肯定早就看见我了。”二明说:“那她怎么不找你还钱?”李立说:“我这副模样她找我有用吗?我可把她坑惨了。”李立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一段时间李立活得的确很宽绰,原来花的是这个女孩的钱。女孩认识李立之后,说,你只要对我好,挣不挣钱没关系,家我来养。你父母出院也由我来伺候。女孩离婚了,丈夫给了她一笔钱,但没多久都被李立造光了。至于动用什么手段骗的女人钱,李立没细说。女孩知道她的钱被李立拍了帕斯机以后,主动离开的他,一滴眼泪都没流。之后三个人喝酒的速度明显慢了,女人反过来一个劲儿劝他们:“喝喝喝,有什么大不了的愁事,也不能耽误喝酒啊。”后来是女人主动结的账。女人喝多了,他们打车把女人架上去,一直送到家门口。这么无微不至还是头一次。过后二明、安晓刚聊过,他俩怀疑这个故事是李立编的,但又觉得没道理。良心发现?但之后李立也没少在舞厅骗女孩,两人就更糊涂了。

李立实在没钱的时候就念叨他爸妈怎么还不死,那样他就可以继承房子的遗产。房子是三居室,九十多平米,位于丰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怎么也值个十几万。二明对安晓刚说:“李立没人性,就是个畜生。”安晓刚说:“那你怎么还天天跟他飙在一起?”如果这话是二明问他,安晓刚会开玩笑说“情到深处人孤独”,但二明却认真地说:“我们要拯救李立,不能让他再祸害社会了。”但李立骗女孩的钱或吃喝,哪次二明都没拉下,事后也看不出二明有什么负罪感,这该如何解释呢?

李立父亲的合作伙伴跑到医院病房痛陈李立的罪状,说给李立的货都让他跳楼甩卖了,一直不返货款,这么下去工厂就得关闭,职工就得下岗。李立的父亲没办法,只好让老伙计停止供货,也算是彻底断了李立的后路。接下来李立开始变卖大哥大、雷达表、金手链、金项链,直到卖无可卖,跟二明、安晓刚住进了街边旅馆的地下室。李立父亲得的是喉癌,长期住院经济压力很大,就决定回家等死,由于事先预定好的手术取消了,加上押金,三万块钱就这么被李立中途截和了。老两口只能默默流泪,诅咒自己不知道上辈子作的什么孽。李立是领养的孩子,李立父母不能生小孩,就托人领养了李立,这个李立早就知道,这也是他与父母不亲的一个原因。李立最后一次回家把这个事捅开了。临走还痛哭流涕了一番,说他的命有多苦,都是他们害的,长这么大他还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说得老两口不停地抹眼泪,像是很对不起李立。李立就在这时候狠狠地一摔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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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三期)

蓝石,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今天》等发表过中短篇小说,部分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所著首部长篇小说《兜比脸干净》甫一出版即被《长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全文转载,被称为“中国新时期第一部为个体户作传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