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3期|李杭育:醒酒屋(长篇小说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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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酒屋》是作家李杭育自传体式小说,记录了主人公李三在杭州生活与工作的点点滴滴,在学校教书、在画室画画、在酒吧喝酒和聊天、在醒酒屋写作和睡觉。李三游走其间,真诚地面对众人与自我,排解生活烦恼,其间充满乐趣与哲思。小说采用了多种叙述方式,各种方式交叉进行,枝蔓众多,却又有条不紊。作者以其诙谐而轻松的文字风格,娓娓道出与各位朋友的相处交流。这些人构成李三眼里的芸芸众生追求美好生活的动力和路径,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平凡而真实的世界,也能从中窥见作者自己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思考。
醒酒屋
□ 李杭育
一
昨晚打烊后,在猴子的酒吧二楼,刚被他睡了的玲玲说他长得很像华少。
今天下午他就去了“琪琪”美发店做头发。
老板娘同时也是发型师,跟猴子很熟,问他为啥做了头发没几天又要再做。
猴子说你今天给我做这个样子的。说着他把手机递给她看。
“这是谁啊?”
“你连华少都不晓得?太没文化了!”
他坐到理发椅上,等着老板娘为他服务。就在此时,从镜子里他看见门外有个熟人路过美发店门口,一晃就不见了。即使没看清脸,从走路的步态他也能认出那是他的酒吧老客李三。
李三跟阿沫来陆家庄西苑看房子,路过“琪琪”美发店,瞟见门里有个漂亮女人不经意地朝他看了一眼,手里还拿着一把电吹风。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还不长,再等几天吧。
陆家庄分东苑、西苑,是外来务工者在杭州城西租住房屋最多的“城中村”之一。本地户都做了房主,每户人家都有一栋和别人家一模一样的楼房,都至少住着十三四个房客。失地的农民坐收房租,靠房吃房。杭州人的经济生活一方面造就了一大批阿里巴巴套路的“996”工作狂,另一方面也衍生出许许多多靠打麻将、“斗地主”度日的食利者。要么做到心梗,要么索性不做。
他俩来到一区六八幢二单元姓刘的人家,女主人包大姐出来招呼来客。她家是和左右隔壁连体的三层楼房,除了自家住的三楼,每层都隔出六七个房间租给打工的男女,有的自带卫生间,有的几户合用。
看完房间,阿沫留在她家,李三走出门外。一向来,阿沫嫌李三不会谈生意还缺耐心,在跟人家谈价钱的时候有李三在边上会让她也沉不住气的。
两支烟的工夫,阿沫和包大姐谈好了,替李三租下了一间房,让他当即付了半年房租、停车费和等同一个月房租的押金。
当晚,李三从家中拿来被褥、枕头,还有毛巾、牙膏、牙刷之类。安顿好了,他小睡一小时,醒来后步行六七百米去“酒平方”泡吧。
猴子见了李三,说下午看到李哥了,在“陆西”的北门口。
“是,我下午去看房子,路过一家剃头店……”
他接过玲玲递来的一瓶喜力,双手在刚拿出冰箱还带有水珠的瓶壁上摩挲了一会儿,再拿餐巾纸把手擦干。
玲玲问,“李老师这是在洗手吗?”
“算是吧。节约用水。”
李三和坐在身旁的冯韬瓶对瓶碰了一下,接着就把下午跟阿沫去租房子的事给冯韬说了。房间约摸十个平米,包括卫生间,有一张小床和几样简单的家具,月租八百五,外加一百块停车费。停车位没有专属的,谁先到谁停。
“我现在住的龙坞,来城西泡吧有十七公里远。要是自己开车来,喝了酒,不能再开回去。我试过两种办法,一种是叫代驾,费用不会低于一百二十块。再就是打车回去,六十多块。但那样一来我明天还得再花六十多块打回来取车,等于是来回跑两趟再加一百二三十块的费,更不划算。哪怕只是隔天泡吧,一个月泡十五次,光是跑来跑去的费用就得两千块,成本太高了!”
“是太高了。”冯韬说,“这两千块你本来还可以再多泡十回吧。”
“所以我老婆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在酒吧附近租一间屋,喝完酒我在这屋里睡一觉,第二天吃了午饭再开车回家。这样大致能省下一千块钱。”
冯韬想了想,一本正经说,“你这个应该叫醒酒屋。”
李三听见远在吧台尽头的王也跟吧女姗姗说,“他老婆给他租的!”
隔着五六个座位,他大声告诉王也,“钱是我自己出的。”
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吴进说,“这件事放在从前可以写进《世说新语》。”
李三接着介绍,“这间屋子最大的缺点是卫生间太小,想要洗澡没地方站,只能坐到抽水马桶上。”
王也又在那头说,“老太太都是坐着洗澡的。”
李三没理他,管自己往下说,“但也有好处,是一楼,喝了酒回来不用走楼梯,而且门朝街开,独门独户。”
李三还注意到,吧台尽头的阴影处站着一个小个子女人。没看清脸,只觉得她有点隐匿自己的意思。
正要问猴子这女孩是怎么回事,忽然接到曹玫电话,问他在哪里。
“我在‘酒平方’,你来吧。”
“‘酒平方’是哪家?”
他只得详细交代,是在古墩路和文一西路的路口往北两百米,古墩路边,当然是指辅道,和主路隔着绿化带,有很密集的一排樟树遮挡……他把自己说烦了,干脆说,“就是猴子的酒吧,你来过的!”
这下明白了,曹玫说她半小时后到。
放下手机,李三感叹道,“猴子大名鼎鼎啊!”
吴进说,“这说明‘猴子的酒吧’比‘酒平方’识别度高。”
李三说,“‘猴子的酒吧’还嫌啰嗦,简称就叫‘猴吧’算了。”
冯韬和吴进都说好,“猴吧”念着蛮顺口。
王也要猴子明天就把门外的“酒平方”牌子换掉。
李三接着开导猴子,“好多回,我晚上来泡吧,到了‘酒平方’和你隔壁‘夜太阳’的马路对面,隔着马路看你们两家。‘夜太阳’灯亮,字大,一目了然,而你这个牌子又小又暗幽幽的,感觉有点偷偷摸摸。再说店名,当初阿斌从阿健手里盘下‘夜色’,请我替他另取名字,我说叫‘夜太阳’吧。夜里的太阳,意思怪怪的吧?可是你仔细想想,有句老话说‘朵朵葵花向阳开’,兄弟,你晓得的,夜里的酒鬼们就是朵朵葵花啊!酒吧就是他们的太阳啊!反观你‘酒平方’,算啥意思?曲里拐弯的,哪有‘夜太阳’叫得响亮?你自己讲,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夜太阳’和‘酒平方’,他更记得住哪个?”
王也说,“要依着猴子,他肯定更想叫‘华少吧’。”
“那可不敢。”猴子连忙说,“华少晓得了会叫我吃官司的。”
曹玫到了。
一进门,她在李三身边刚坐下,就问众人,“你们看猴子今晚是不是很像华少?”
众人笑了,既像是笑她,又像是笑猴子。
玲玲像是得了头功,开心极了,猛亲两下猴子,然后告诉众人,“我昨晚就对他这么说了。”
猴子很受用,凑到曹玫面前,一口一个“草莓姐”,问她要喝什么,又说今晚草莓姐的酒我请了。
姗姗给曹玫拿来一个喝威士忌的玻璃杯,也说猴子是尺寸小了一号的华少。
几个男的,都说没觉得猴子很像华少。
王也说,“猴子也只有这个发型有点华少的意思。”
曹玫说,“看男人,以女人的眼光为准。”
吴进不服,说,“女人看男人看走眼的多了去了,不然也不会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曹玫说,“别扯远。我说的是貌相。女人看男人的貌相,天然地带着一种异性的敏感。”
“或许也正因为这种敏感,会太过主观,造成偏差。”
正争着,老虞他们来了。两男两女,一阵风刮进来,顿时将吧台的空座占满。两个女的还都有点姿色,还不像是做夜场的。
他们四个要挨着坐,众人不得不调整一下座位,冯韬和吴进坐到最里面挨着王也,老虞他们在中间,李三和曹玫最靠近门口。
老虞告诉李三,他们是从嘉善吃完晚饭过来的。他带来一包嘉善特产的癞蛤蟆肉,请李三和曹玫尝尝。
李三说我吃过这东西,不怎么喜欢。
曹玫却是无论什么怪头怪脑的吃食都是她的最爱。她跟老虞说她就是喜欢癞蛤蟆肉吃在嘴里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
李三想起他的一帮嘉兴朋友简直还把这种麻酥酥的美味奉为至宝。从麻酥酥里体验到愉悦和欢喜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机理和过程?
癞蛤蟆肉很多,除了李三和吴进,众人都分享了,还借此话题各有发挥。王也说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不是好蛤蟆。冯韬接口过去,说不想吃癞蛤蟆的猴子不是好天鹅。吴进说猴子吃了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就等于是意淫一把,想象自己是吃过天鹅肉了。曹玫说,归根结底,不想被猴子吃的癞蛤蟆肯定吃不到天鹅肉……
猴子被他们反复调戏,看似笑眯眯的,眉头却一皱一皱,还有点觉得他们很无聊。他扔掉手里一小根癞蛤蟆腿骨,用纸巾擦了擦手,给曹玫倒了小半杯黑方。
李三说,“你太小气了,口口声声要请草莓姐喝酒,只请她喝这么点儿?”
猴子不得不又给她杯中添酒,添到了大半杯。
李三跟曹玫说,“来泡吧前我小睡了一会儿,做梦梦到一只豹子从动物园逃出来,慢悠悠走到一段大马路上,好像是104国道,停下来,拿右前掌蹭了蹭柏油路面,再抬起爪子用舌头舔了舔,好像要弄懂为啥这个路面会让它爪子下的肉垫感觉糙剌剌的。接着它就莫名其妙地看到一辆辆宝马、奔驰、马莎拉蒂在离它还有几十米的地方紧急刹车,然后乒乒乓乓地接连追尾……”
曹玫说,“不可能,杭州野生动物园三只豹子外逃的事故,要等八年以后,二〇二一年春末才会发生。”
李三被她说糊涂了,傻傻地问了句:“八年后会有这样的事?”
“不然你怎么会梦到的?”
这下被问住了。不然你怎么会梦到的?他想了好一会儿答不上来。
曹玫很笃定,好像在说杭州大街上的日常见闻。“师傅总听说过量子纠缠的事吧?道理是差不多的,只不过量子纠缠是共时性的,而师傅这个梦提前做了,有时间差。未来图景,未来已来啊!”
老子不过是做了个梦,天晓得怎会梦到豹子的,却让她扯到了量子纠缠那么瘆人的东西。看样子这巫婆已经在哪里喝过一顿了,我并非她今晚的首选。
趁着这会儿曹玫转过脸去跟老虞和吴进交流着“未来图景”“逆向传输”等等科技含量很大很深奥的话题,李三转到老虞身后去搭讪他带来的两位美女。
走近了看也不算很美,当然比曹玫要好看很多。曹玫的长相其实是有点接近尖嘴猴腮的,只差一点点了。不过这一点点很关键,好比乌玛·瑟曼的那种长相,再过头一点就成巫婆了。李三当然也晓得,在不少男人眼里巫婆最性感了。他们到今天还在久久怀念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那个梅超风。而老虞带来的这两位,面相都很柔和,跟吧台里的姗姗很像,都不太有特征。李三主动要求和她俩加了微信。看名字,一个叫游子,一个叫弗朗西丝,显然都不是真名。
老虞回过头来对她俩大大地吹捧了一番李三,说他是作家又是画家,当过什么什么,你们可以上百度去搜。他比“李哥”还小两岁,却被猴子尊称“虞老”,泡吧不善聊天,看球赛倒经常语出惊人,尤其喜欢触冯韬霉头。每见冯韬在场,他就声称自己支持凡是能打败巴萨的任何球队。他俩赌球,即使巴萨赢了,老虞也总有办法让冯韬赢钱还不爽。而冯韬,偏偏还喜欢和他斗嘴,一见老虞来了,就主动坐到边上,开始跟老虞大谈巴萨近来的战绩。老虞则专捡冯韬不爱听的说,真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三看不下去了,说冯韬你有病啊,让老虞虐上瘾了不是?那种时候,老虞就很得意地自称是“说病大师”,把他这样对付冯韬说成是给冯韬“说病”,还说正是因为他“说病”很成功,冯韬现在看上去强壮了不少,脸上也不长痘痘了。
今晚老虞又告诉那两个女生,李老师是“话疗大师”,你们有啥人生问题,婚恋啦,育儿啦,怎样对待父母啦,尽管找李老师说,他有办法替你们化瘀、止痛、疗伤。
两个女生连连说“好、好”,很有礼貌地朝李三笑笑。
他只好对游子和弗朗西丝说了句“慢慢喝”,再次转开去。但没有回到曹玫那里,而是出于好奇,去看看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女子。
正好猴子进厨房路过跟前,告诉李三这是新来的吧女小旻,今晚头一回上班。他对小旻说,“你记住,李老师是我大哥,重量级的!该怎样你懂的。”说完他去里面切香肠了。
这个小旻,个子很小很小,身高肯定不到一米五,接近侏儒了。不过她体形很匀称,甚至可以说很标致。
李三问小旻,“为啥躲在这里不见人?”
“没有呀。”
“有的,你故意不露面。我刚才坐在那里望过来,只见着这里有个人影儿在晃动。”
“我一直在往冰箱里放啤酒。”
“这样吧,啤酒不用放了,或者叫姗姗来放。你出来,陪我喝两口。”
猴子在厨房听到了,大声对小旻说,“李老师看得起你,快去呀!”
小旻只得惶恐兮兮地跟着李三出来,回到他原先的座位。他右手边的曹玫已经跟加塞在她和老虞之间的吴进聊莫言小说了。李三见吧凳已经坐满,要小旻索性坐到他腿上,“横竖你也没有多少分量。”
小旻只好听他的,横着坐到他腿上。
曹玫见着,似夸非夸地说了句,“这个袖珍小美女倒蛮对我师傅口味的。”
“你怎么晓得?”
“师傅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新昌小京生’吗?你应该不是在说花生吧?”
李三说,“其实哪个男人娶了这么个‘袖珍女’都是蛮不错的。我老婆的一个小姐妹也是个子很小,却嫁了一个比她高四十公分的法国帅哥。有一阵子我老婆还很担心他俩怎么亲嘴,可人家把小孩都生出来了!”
小旻告诉李三,她老家是衢州常山。她爸开厂,家里条件不错。她有一个姐姐,长得比她好看,在家乡的小镇上工作,快要嫁人了。爸妈觉得她这么矮,担心不太会有男人愿意娶她,就打算把她留在家招上门女婿。那之前都无所谓啦,她喜欢出来混就让她出来混了。
王也他们那里又说到打仗的事情上去了,议论那位经常在电视上做军事评论的专家,王也嘲笑这位专家,“他应该跟李老师学学怎样写小说了。”
这话被李三听到了,隔着曹玫、老虞他们五六个人对王也和冯韬说,“这位专家不是不懂军事,而是不懂海带。中国沿海各地种植海带,那是在很浅的近海,水深不过十来米吧。除了海带还有紫菜,还养着蛏子什么的。你们去台州的三门海边看看就晓得了。美国佬的核潜艇跑到那么浅的海边来做啥?来捞蛏子?”
接着,他听到冯韬对王也说,“李老师说他不懂海带,这话更损。”
正在跟老虞和他朋友阿康打牌的猴子喜形于色地讲述他去“蹭”宝马的事。前天下午,他去了石祥路上的一家宝马4S店。人家很客气,还给他泡咖啡,问他贵姓。免贵姓余。余总这边走。工作人员把一辆X5开出店,来到一处冷清的马路,让他坐上去开了一会儿。回到4S店,他头头是道夸奖了一番这车子怎么好怎么好,说回去再跟太太商量商量,改日再来光顾。阿康刚才曾告诉过猴子他开的是X5。猴子夸X5 ,等于是把阿康也给夸了。
郝青来了,跟李三说了几句他刚从柳宾手里买下一块玉的事。可是他只喝了一瓶喜力,又转到别处去泡了。
王也过来跟李三敬酒,顺便议论一句郝青,“郝诗人要算城西吧客当中最活跃的一位了,好像他从来不会在一家酒吧从头泡到尾。”
王也走开后,李三跟小旻仍是相敬如宾的喝法,碰一下杯,各喝一口。他这口大些,小旻那口小些。
小旻和他碰杯,悄悄说很谢谢李老师,说他是第一个请她喝酒又表示喜欢她的客人。
李三也小声说,“别叫‘李老师’,叫‘李哥’!”
小旻说她不明白为啥不能叫李老师。
“我就是当老师的,道理上讲学校的两万多学生都要叫我‘李老师’,听多了烦不烦?叫‘李哥’!”
“这……我叫不出口。”
“说‘李哥坏’!”
“干吗要说‘李哥坏’?”
玲玲替李三解释说,“李老师就喜欢听女孩子说他‘坏’,而且要拖着音调慢慢说,软绵绵的,像这样:‘李哥坏……’”
小旻还是不理解。
玲玲继续提示她,“你再仔细想想,女孩子说男人‘坏’是啥意思?”
忽然,已经喝多的曹玫脸色煞白,撂下只喝了小半瓶的啤酒,要李三送她回家。
送你回家?把我当什么了?
不过他还是把小旻放下,跟玲玲说把酒给我留着,我一会儿回来。这话也是说给老虞和王也、冯韬他们听的,免得他们对他午夜送女人回家有啥想法。
当他把曹玫扶到酒吧门外,在路边等着打车这会儿,他自己倒是有想法了。
酒吧里,猴子要小旻跟出门去看着,看看李哥有啥忙要帮。
打上了车,李三告诉司机去陆家庄西苑。
小旻回到店里,猴子问她,“李哥他们打上车啦?”
“打上了。”
“车到文一路口,是左转还是右转?”
“这……我没注意。”
老虞问猴子,“左转还是右转有啥说法?”
猴子笑嘻嘻说,“虞老你不晓得,你来之前李哥告诉我们他今天在陆家庄西苑租下了一间房子,韬哥说应该叫‘醒酒屋’。要是右转,往西面去,那就是李哥的醒酒屋头一晚就派用场了!”
酒吧离“陆西”的西门只有七八百米路,几分钟就到了。
下了车,迷迷糊糊的曹玫问李三这是啥地方。
他长话短说,告诉她这是他的第二个家。马上,又特别补充说,“是我一个人的家。”
曹玫忽然清醒得很,坚决不去他那里,要回她自己的家。
他问她住哪里。
她说在信义坊,也特地补充一句:“是我一个人的家。”
“信义坊太远了。你这么一路颠过去,要吐的。”
“你要是嫌太远,就把我撂这儿,我自己打车回去。”
他只得再次陪她在路边打车,让她尽量把身体倚着他不要倒下去。
这条紫荆花路,在城西算是比较偏僻的,过路的出租车很少,要到凌晨一两点过后夜场女郎们下了班才会热闹起来。他看了一下手机,这会儿是午夜十二点差三分。
仍在“猴吧”的所有客人,连同玲玲和姗姗,都说猴子太鬼了,蔫坏蔫坏的。
猴子辩解说,“明摆着的,这女人今晚来找李哥喝酒,应该就带上了这个意思。李哥也是好这两口的,当然就顺水推舟了。”
弗朗西丝说,“我看那女的是因为很生李老师的气才走的。恐怕李老师要哄上她老半天了。”
姗姗笑着说,“姐姐你不用担心,李老师是哄女人开心的专家。”
老虞说,“要说气女人的话,恐怕他也是高手。”
没人注意到,小旻默默地走回到她被李三请出来之前独自待着的那个昏暗的角落。
在紫荆花路,李三他们总算打上了一辆过路车,直奔信义坊。
途中,曹玫好像什么事都没了,说黑方味道怎样怎样,说得蛮有道理。李三甚至觉得她是在使诈,硬要把他从“猴吧”的脂粉堆里拖拽出来。
到了她住的地方,李三跟她进了单元门。她住二楼,他想扶着她上楼,她说不用,反倒提醒他楼道黑,你自己小心一点。
可是一进家门,她立刻冲向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吐了,吐得屋子里顿时弥散开一股被她的胃发酵过的威士忌的怪味。
她还清醒,要李三去厨房把换气扇开了。
他趁机把她的住处打量一番。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东西堆得很乱,卧室的地面几乎被内衣、浴巾之类摊满。客厅的一角,礼品包装的水果箱边上放着一只塑料筐,里面是换洗衣服,塞得满满的。
曹玫在卫生间吐完了,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低头,发现有许多污物吐在了自己身上,颈前也有,胸口的衣服上也有。
她就当他没在场,自己脱掉了所有衣裤,淋浴了。
李三很吃惊,毕竟曹玫还不是他的女友,他俩的交往从来还没有超出过见面时拥抱一下亲亲脸意思意思的范围。
很快洗完了,她一身水淋淋地出了卫生间。客厅的瓷砖地面很湿滑,他赶紧扶住她,把她扶进卧室,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用过的浴巾给她揩干身体,让她躺上了床。
李三跟她说,“你好好睡一觉,到明天就什么事都没了。威士忌绝对不上头。”
她闭上眼,表示她会听话。
“那我走了。”
她“嗯”了一声。
可是他一转身,她又呼地起来,冲向卫生间去吐。
这回她还是往自己身上吐了一些,所以又淋浴了。
淋着淋着,她腿一软,坐倒在地。
他进去把水关了,扶她起来,感觉她这回是真不行了,站不住也走不动,他只能连扶带抱地把她弄上了床。还是用那块浴巾,给她揩干身体,然后给她盖上被子。
这回他没有跟她说我要走,心想或许有我在身边她会安心入睡。索性等她睡熟了我再悄悄离开。
从扶她离开“猴吧”到现在有一个多钟头了。他还不回去,老虞、猴子和冯韬他们一定在编他的现在进行时故事。也一定会有好几个版本,老虞一个,王也一个,猴子一个。
想到猴子每泡一个新妞都会换一个发型,他有点想笑。大概身体稍有晃动,居然被睡着的曹玫觉察到了。她坐起身,又想吐。
他又抱她去卫生间。这回来不及了,还在客厅她就没忍住,吐在了他身上和她自己身上。好在吐得很少,他身上这点用湿毛巾揩几下就没了。而她又得洗一遍澡。
她恶心,想吐,胃里却已经没有什么可吐了。
他把她抱回了床上,又去淋湿了一块毛巾,给她擦掉身上少许一点污物。他这样弯着身,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异样。
记不清那晚曹玫吐了四次还是五次。直到最后,她终于折腾不动,睡着了,李三才离开。打的回城西途中他想,曹玫要是一开始肯听他的话,就近歇在他新租的醒酒屋,她应该不会吐,至少不会吐得这么厉害。喝多了酒,他的经验是最怕长时间坐车,一颠簸,一转弯,都会头晕、恶心,酒劲一波波地往上涌,直到从嘴里喷涌而出。
不过他又觉得,阿沫帮我租的醒酒屋,头一晚就拿它派猴子说的那种用场,感觉好像有点是不是太那个了。
许多年以后,一个他刚认识不几天的女人,蛮有文化的,坚决不肯到他醒酒屋,说鸡才去你那里做呢!你真有这个意思,就应该安排一处能让我心旷神怡的地方,让我有很好的感觉。李三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他不喜欢,即兴的才好!随时随地,在野外,在钱塘江里,在雪地上,在伊犁的草原上,甚至在车来车往的南山路边……
头一晚睡醒酒屋,醒来后李三发现他已经被曹玫拉黑了。
二
又到周三了。
每个周三下午,李三要去学校给他的写作班学生讲课。教室就在他办公室的走廊斜对面,最多可以坐下三十个学生,有电脑,有投影设备,蛮方便的。这学年的写作班他收了十二个学生,而最初的〇五级,才收五个,〇六级收了七个。后来逐年增多,都是在学院每每要求他多收几个的压力下他步步退让的结果。每多收一个学生,他周二晚备课就得多看一篇学生的文章,还要对它作出书面的点评,课堂上还要对它分析一番。
不仅每篇学生文章他都得仔细阅读,认真点评,他还得回顾前几周上课时跟学生讲了什么内容,而这些都概要地记录在他的日记里。
上一周,日记里记着他着重讲了小说的开头。
学生金燕写了一篇《谁能让我睡觉》,小说讲的是一个退休教授老是失眠,毫无办法,连心理医生给他催眠都不管用。后来他到学校去听一场两小时的学术报告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报告会结束,他被掌声闹醒,激动地冲上台去对那位专家大加赞美,因为此人让他睡了一觉。
“有点好玩。”
李三先夸奖了一句,接着就挑毛病了,说金燕你这个小说总共才一千一百个字,却有一个和故事毫不相干的开头,慢吞吞的,用去了七八十个字,像是长篇小说的开头。而且就算放在长篇小说上做开头也没啥意思,一点都不好玩。
说这个话的时候正好是第一节课下课,李三照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抽根烟。他顺手翻了翻桌上的一本新寄来的《江南》杂志,看到上面有一个短篇小说《谁不想人五人六》,作者不认识。小说是这样开头:“蔡小兰,在见到周生之前,我得认真忆一忆这个女人。”
抽完烟,李三回到教室继续上课,把这二十几个字输上电脑投影给学生看,说这才是一个够好的小说开头。在这段话里,首先我们晓得有三个人物,即蔡小兰、周生和“我”。其次,小说里将出现的一个情节已经隐含其中,就是“我”将和周生见面。再次,“我”和蔡小兰很久没见了,不然就不必“认真忆一忆”。李三说,二十来个字,包含了这么多信息,这个开头有点牛。
他继续发挥说,小说的开头其实是有两个功能的,一是给作家自己往下写什么、怎么写确定一个起点,留好几个线头。而针对读者这边,小说的开头常常是带有诱导性的。《谁不想人五人六》的开头诱导我猜想它是个三角恋故事,虽然我没来得及往下读,不晓得究竟是不是。
通常,讲完文章,用掉了两节课。最后一节课是自由提问和讨论,什么话题都行。学生们喜欢讨论的话题,按他们的关注程度依次是婚恋,如何对付父母,毕业后考公、读研或是就业,其他种种他们关心的时事……
上周第三节课学生于昕问的问题是,李老师是否支持我毕业后继续读研?
李三摇摇头,说不太支持。
“能说说您是怎么想的吗?”
李三知道于昕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都在家乡的工厂打工。她还有个弟弟在念高中,她还曾说起过爷爷、奶奶都身体不好。但这些李三不能在课堂上说,他得把话绕个圈子,装作不知道于昕的家境好坏。
“你读了研,读唐宋文学,毕业后你还得找工作,是吧?读研只能延迟就业而不能避免就业。那好,等你读研毕业了你会发现工作更不好找。我也想不出唐宋文学的硕士能有什么合适的就业岗位。你要是想到大学任教,就像我们中文系的夏老师、方老师、田老师他们,你起码还得再读博士,而且还得是名校的博士。这条路很漫长,你能坚持走下去吗?”
于昕说她若是走上了这条路,当然会咬牙走到底。
“那好,我也愿意相信你是个有恒心的姑娘。可是这么一来,你和你的家庭在你的教育上投入更大了,由此你对自己的期望值也必定更高,你能获取的职业岗位的范围也就更小。万一到了你博士毕业的那天,中国的大学教师过剩,不招人了,你怎么办?被迫到什么公司去当个文秘?你又会觉得是大材小用,心态会搞坏的。”
于昕不再吭声,别的学生也陷入沉思。李三又说,“除非是你的家境很好,可以允许你压根不考虑谋生,只把你的喜爱当终生的事业,那你可就太幸福了!”
他举了门德尔松的例子,说门德尔松家里太有钱了,在他十四岁时竟然给他买下了一个交响乐团供他支配,让他避免了那个时代欧洲绝大多数交响乐作曲家都经历过的作品得不到演出的痛苦。
“没办法,艺术的奇葩总是在金钱的粪土上培育出来,历史就是这么势利。在贝多芬之前,欧洲的音乐只在教堂和王宫奏响。巴赫是莱比锡圣托马斯大教堂的管风琴师,亨德尔是英国王室的座上宾,海顿是埃斯特哈奇公爵府上的乐队队长,他们都是有薪水拿的,用今天的话来说都算是就业了。莫扎特童年得志,先是被他家乡萨尔茨堡的大主教供养,后来到维也纳,为奥地利皇帝写歌剧和协奏曲,日子很好过。而当他后来又不受皇帝待见了,他便陷入了贫病交加的境地,三十六岁就离开了人世。死后被合葬,连个墓都没有留下……仅仅是从贝多芬开始,音乐才由教堂和宫廷走向市民社会。贝多芬的曲子在有钱人家的客厅里演奏,主人会付他酬金。他的钢琴曲乐谱也可以印刷出来卖钱,以便喜欢他音乐的年轻人自己弹奏。而这一切,你们想想,实在也都离不开金钱的撮合、金钱的支撑。
“所以啊,你若有像门德尔松那样的家境,或者你能获得什么机构、大商人乃至整个市民社会的资助,你就义无反顾去做你喜欢的事。真那样,我羡慕死你了!”
停顿片刻,他沉下脸来说,“如若不然,你就得谋生,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欣赏一个孩子长期依赖并不富裕的父母生活。”
看完上周三的日记,李三觉得还应该再往前看看。
上上周,三个学生提交了作业,其中一篇是读后感,两篇是小说。
那篇读后感讲的是《三国演义》中曹操的谋士杨修,自作聪明,揣度圣意,结果“作死”。
李三批评这文章一上来就说杨修这个不行,那个不对,一路把他黑到死,文章就完了。他说,读后感也是论说文,一味说谁好或者说谁不好,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角度,一个层面,你就论说不起来,说着说着你就没话可说。好的写法是,你起头先说杨修这人还不错,有才华,够聪明,然后再论说他是如何让自己的聪明害了自己。这样就有层次了,话也有得说了。你可以论证说,聪明不聪明,聪明之大小,全看聪明用在了什么地方。我们平常说某人只有“小聪明”是啥意思?难不成,聪明本身还有尺寸?
“依我看,聪明就是聪明,或大或小,就看用在哪里。用在大处的聪明可谓大聪明,用在小处的聪明就是小聪明。我们看杨修,他的聪明都是用在小地方的,譬如他把曹操在点心盒上写的三个字‘一合酥’,拆字拆成了‘一人一口酥’,便擅自把曹操的点心分食与众人。这就是小聪明,无论杨修实际上智商高低,他如此热衷于在‘一合酥’之类的小事上表现自己,他的聪明就只能是小聪明。”
假如这女生的文章是这么个写法,那么文章至此已经有了两个层次:一、杨修的确是蛮聪明的;二、可惜他的聪明大都用在了小处。李三对她说,“你还可以有第三个层次的,而且是更重要的论述,就是说说杨修到底是怎么‘作死’自己的?你在文章里说,他是被自己的小聪明害了。这么说不准确。事实上,杨修并非死于小聪明,而是他把小聪明放大了。放得太大了!
“在‘一合酥’那件事情上,曹操虽有不快,却不会因为杨修耍了点小聪明就杀他。耍小聪明固然烦人,但只要守住小聪明的本分,继续让它在小处转悠,亦无大碍。可是杨修用他的小聪明把曹操吃剩的‘鸡肋’解读为‘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居然以此为依据揣摩曹操有退兵之意,先行动作起来。小聪明被大大地放大到妄断军机,扰乱了军心,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文章写到这里,你不仅把杨修的‘作死’梳理清楚了,还可以提升到形而上的层面写出一句格言:大聪明是把聪明用在大处,而不是把小聪明之见任意放大。”
离第三节课结束还有点时间,李三又给学生讲“去冗余”,尽量把行文处理干净。
“在语词的层面讲文章,看似层次不高,却实在是文章的终极所在。我今天跟你们演示去冗词,实际上是在替你们的中学老师给你们补课。之所以你们需要补这个课,约摸你们的中学老师没有跟你们讲清楚的是,这同时也是一个很高端的话题,涉及到真正有价值的表达以及由此牵动的接受心理学现象。”
他抬出爱因斯坦来说事。爱因斯坦有理论洁癖,他认为真正好的理论表述都是很简洁的,最著名的就是他的质能公式E=mc2。这个公式不仅是真理,更让爱因斯坦得意的是它的简洁,他甚至称赞它很“优美”。在他的心目中,那种冗长、杂芜的公式不仅不“优美”,而且肯定是有瑕疵的,所以需要叠床架屋地附上许多变量来校正,令人颇觉可疑。
“说到文章,尤其是论说文,道理也是一样的。一方面,真正有道理的话语,你又想清楚了,说来一定很简洁。另一方面,你说得简洁,就显示出你的自信和道理的自明,就有感染力,就更能令人信服。而若你把话说得絮絮叨叨,就算你说得对,确是真理,也没有几个人相信你,因为你这样的表述本身就显出疑虑,不自信,感觉是你的道理不太讲得通,你才强词夺理,说个没完。接受心理学会告诉你,人们信仰的是被表述得铿锵有力的真理,哪怕有时候这恰恰是利用了这种心理而被精心包装的谬论。
“你们切莫小看语词这个层面的训练以及由此积累的思想修养。你们的古代文学课上应该读过老子的《道德经》吧?《道德经》讲的是什么?有人说是哲学,要我说就是语词分析,至少是通过语词分析来阐释他的思想。二十世纪西方哲学主流之一名为‘分析哲学’,其中的许多大师,维特根斯坦啦,乔姆斯基啦,等等,其实都可以看作是有深邃思想和先进工具的语言学家。”
学生们一脸茫然,他只好匆匆结束掉这个话题。
看了前两周授课的概要,李三想,这周,也就是今天,他打算讲讲故事的构成。
去学校的路很远,又常堵车。李三计算过,从龙坞出发,驱车由西向东穿过整个市区,到学校停好车,是三十九点八公里,一小时二十分钟左右。
上学期快结束时,他跟学院商量,能不能把他派去三本学院教书?那里离他的住处开车只需二十分钟,可以大大降低他的时间和交通成本。学院没答应他,结果派了小唐去。他再次找到沈院长,问为何我不能去?沈院长说小唐要兼做行政,不仅仅做教师。三本学院的教师都是从社会上招聘来,是体制外的,而你是体制内的,不兼容。
同一所大学,把自己弄成一部分是体制内,一部分是体制外,还必须分处两地。李三始终没想明白这里面另外还有什么道理。
今天与往常不同,学生们对讲评文章兴趣不大。他们都晓得了李老师近期和学校闹意见闹得很大,更希望听他讲讲他对学校有啥意见。
他从不回避学生提的问题,说来话长地向他们介绍了背景,然后概括说,“归根结底,我和校方的冲突起自于‘教师观’和‘教学观’的巨大分歧。当然,我指的是文科和商科,尤其是中文系这类传统文科。理工科的事我不懂,不谈。”
他告诉学生,“十年前我打算调到这所学校来,下决心由作家改行做教师,自认为我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和中文教育相关的各种社会实践我应有尽有,写过书,做过记者和编辑,办过杂志,写过纪录片……我原以为,我这样的人中国的大学里很稀缺,应该很吃香。当初,前任校长力邀我加盟本校,也是这样对我说。”
停顿一下,他继续说,“稀缺倒真的稀缺。但稀缺不一定吃香。在中国的大学,我不写论文就不算正经的食材,只能算是佐料,撒在阳春面上的葱花儿。”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难道中国的大学不需要有充分实践的教师,向学生讲授经得起实践检验的学问,以及他们将来走上社会用得着的实践能力吗?
答案是肯定的,不需要。
李三举例说,他大女儿田桑在美国读了硕士,学金融,具体是投资分析。女儿曾告诉他,她的导师来大学任教之前做了二十年华尔街的操盘手,也就是股票经纪人。做操盘手很吊精神,年岁大了吃不消,就到大学去教书。
“我不敢肯定我们学校金融专业的老师有几个是在金融系统工作过多少年的。没有自己的实践认知,教书就只能拿现成的教材照本宣读了。而这也正是学校的行政人员看不起我们一线教师的原因之一。
“哈佛大学可不是这样的。它曾经两次拒绝基辛格博士希望成为哈佛教师的求职申请。一次是在他刚毕业时,他想留校任教。哈佛告诉他,本校的教师都必须是在专业领域有过充分的实践并作出成就的人。基辛格不符合哈佛对教师资质的要求,结果去从政了,一直做到了国务卿,在任上促成美中关系正常化,不可谓成就不大。卸任后,他再次申请入职哈佛,这回母校非常欢迎他。但基辛格提出他只做研究不任课,哈佛便又一次拒绝了他,告诉他哈佛的每一个教师都必须给学生上课,哈佛不能为他破例。”
李三由此概括了一下哈佛的“教师观”,就是两条:一、有充分实践并作出成就的人才能成为大学教师;二、大学教师必须给学生上课。
又有学生问,“那李老师认为什么是中文系学生应有的实践能力呢?”
“四个字,能说、会写。”
见学生们还在期待他说得更多些,他又补充说,“比较理论一点的表述应该是,读中文系,就是修习对汉语言的应用能力。”
他接着说,“我还记得刚调来学校半年光景,那时学院的条件很简陋,教授和讲师都在一间大屋子办公或休息。有一天,我对几位年轻同事谈到我对中文系现状的看法:读书,然后,大多数情况下比‘学而优则仕’次一等,‘学而优则师’。再然后,让下一代再读书,读完了再去教书……做官,或者做教师,这也很合乎中国传统。孔子本人就是一例。在古代这个套路很有道理。按照古人的社会理想,‘师’就是楷模。为官也是要做百姓的楷模,辅佐皇帝以德治天下。
“可是你再想啊,那些在古代考了科举做了官的人,哪个不会写文章?
“我心目中的中文系,能教学生的就是两种东西,一是中外经典著作,给你们打个底,晓得啥叫好文章,为啥说它是好文章,怎样才算是写出了好文章。这个是读书的要义。
“再一条,就是教你们怎样能说会写。这才是中文系教学之‘纲’,纲举目张。如若不是,我就不明白办中文系做什么。中国古代的文人,哪有光靠读了四书五经就让你做官的?都必须能说会写。先把你运用四书五经来治国兴邦的道理写出来,通过了考试,再到皇帝面前去做一番演讲,获得殿试的名次,然后才有机会进入官场。
“做了官,具体做什么呢?还是能说会写呀!上朝议政靠说,写奏章靠写。说得再明白一点,会写文章,能写出好文章,这既是可资谋生的实践能力,也是必有学问打底的基本素养!念过中文系的学生,能写好文章,什么都有了。这是硬道理!
“而你们呢,既不会琴棋书画,又不会写文章,读四年中文系只学了十几门这样那样的‘概论’,全都不上不下的。钱理群说你们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依我看这还是夸奖你们了。你们哪有什么精致啊?不懂音乐,不懂绘画,也不懂酒,不懂美食,甚至不懂怎样欣赏美人。你们顶多是衣帽鞋袜比我年轻时候精致一些,看上去是一朵朵蛮够鲜亮的塑料花儿。”
李三还从没这么严厉地数落过他的学生。他看得出来,学生们被他这样说都很不高兴。只是他们体谅李老师这阵子跟学校不愉快,不能再让他另有脾气了。
既是教学,讲课还是必须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言归正传讲评文章了。
程珊的作业《抉择》写的是在家乡的父母不断地问边读大学边打工的女儿要钱,为的是给痴呆的儿子治病,由此引起一场家庭冲突。
李三在评析了这篇小说后对学生们说,“年轻人逃离家乡和家乡的沉沦,或是新农村谋求振兴的努力,是你们这代人最重大的文学主题。最重大,最有价值,没有之一。你们离开在农村的家乡,来到城市念书或打工,而你们的在城市长大的同龄人,很多去了北上广深乃至国外念书或打工。他们也是逃离家乡。甚至可以说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逃离家乡。这里面既有时代的成因,也深藏着人性的古老基因。我去过美国的小镇,威斯康星州的希伯根,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也很少看见年轻人了。这股浩浩荡荡逃离家乡往大城市集聚的全球化潮流向你们提供了这个时代最具人性、人伦、人生存状态的深度和广度的思想材料。观察这个,研究这个,很好地表现这个,应该就是你们这代人的文学责任。这是你们的时代,你们就在其中。你们若真有志于文学创作,我劝你们从现在起就十分关注这个主题。”
有学生问,“李老师会写这个主题吗?”
“我也可以写,但主要应该由你们来写。我已经写过我的时代,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那代人在最初的改革开放浪潮中经历着剧烈的新旧对抗和新旧交替,一边欢呼改革开放的节节挺进,一边抵抗着落到自己头上、让自己蒙受损失的改革举措。我的时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之后我只能是零敲碎打、自说自话了。”
接下来就讨论具体的写作。
学生金燕本周提交的是上周那篇的续篇,写的是同一个人物。上周那篇说吴老患失眠症很严重,连催眠术也治不好他,却让他意外地在一次听讲座时睡着了。今天的这篇,开头便说:“吴老自从上次在王教授讲座上睡着过一次,便开始热衷于听各种各样的讲座,像什么‘可持续发展与健康生活’‘人生大智慧’‘职场厚黑学’,每天至少听一场。有一次实在找不到其他讲座可听,只好去了‘女性健康知识讲座’。”
李三说这本是个不乏幽默的开头,可是金燕后面走岔了,写的全是吴老坐公交车去听讲座的途中跟乘客和司机吵架的事,跟他的失眠症完全不相干。他问金燕,“你为何不写写吴老来到‘女性健康知识讲座’的现场听讲座,这会是什么情形?”
他是在问学生,可是从反馈给他的眼神中他看出他们是在问他。
“金燕要是让吴老听着听着,又如愿以偿睡着了,她这个故事还不能算是好故事。严格说还没有故事,因为是如愿以偿,意料中的,没‘出事情’。你每天吃饭不算故事,你不需要解释为啥你每天要吃饭。可要是你今晚没得饭吃了,故事就来了,你要讲一讲为啥没得吃。我们构建故事,就是要有问题,切记,有问题才有故事!一切都顺顺当当哪来故事?有问题就得想办法去解决,而解决问题,这样解决,那样解决,或者解决不了,这就是故事。何谓问题?简单说就是‘出事情’了。狗咬人的故事一般般,被咬了你就去打破伤风针。人咬狗!就像一部比利时电影的片名那样,这才‘出事情’了。”
金燕问,“就我写的这个故事,怎么才算‘出事情’呢?”
“譬如,吴老去听‘女性健康知识讲座’,越听越兴奋,睡不着了!”
学生们都笑了。
李三解释说,“这叫‘反转’,是构建故事的招数之一。”
由此他又说起意大利小说家莫拉维亚,其代表作《罗马故事》中的许多短篇都用了类似的招数,而且往往是用在结尾,造成一个突起,乃至一个颠覆。这可以说是很经典的小说手法。李三说自己在初学写作时常借鉴莫拉维亚的手法,其实就是向莫拉维亚学习如何构建故事。当然,这样的小说看多了,难免有俗套之感。但对于初学者来说,用这样的经典手法来打好基础,培养构建故事的能力,很实用。
上完写作课,李三去学院办公室,跟小孔咨询“横向经费”的事。
起因是学院把向校方承诺的横向经费的指标分解到每个教师的头上。分解到李三的是四万块钱,要他到社会上去想办法。他表示,我跑到社会上去问人要钱恐怕影响不好。学院没理会他的不情愿,说你也可以像别的同事那样,把家里的钱拿来学校,冲抵你的科研工作量。反正你不会吃亏,你考核合格得到的奖金肯定超过学校代你交的税。其余的部分,你可以一笔一笔报销回去。至于这样做学校有啥好处,这个你就不必问了。
为此,他今天问小孔,“我可以报销什么?”
“譬如汽油。”
“我一年的油钱顶多五千块。那三万五怎么办?”
“李老师总得在饭馆吃饭的吧?”
“我主要是吃沙县小吃。”
“那也可以报销啊,你让他们开发票就是了。”
他苦笑着告诉小孔,“我吃一顿沙县小吃,三块钱的飘香拌面加五块钱小馄饨,总共才八块钱。”
“李老师太节约了吧?身体要紧呢。”
“好吧,我哪天改善一下伙食,除了拌面和小馄饨再要一钵党参炖鸽子,很豪华了,总数也才十八块。这就要人家开发票?”
小孔笑眯眯地看着他,学小沈阳的腔调反问道,“那咋办呢?”
这几年,李三每听到别人用赵本山或者小沈阳的腔调说话,就觉得他的话已经被解构,没啥好说了。
和小孔没谈成什么,李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昨天和他约好的两个学生,在学校做什么媒体的一男一女,已经在等他了。他们采访他有什么目的,李三没问,权当不晓得。
看上去那女生是唱主角的,一上来就要抢占话语权,每一句问话都是在逼迫李三对学校的绩效工资制度是好是坏,行政人员拿钱该多该少,作出表态性的回答。
李三有点恼火了,说那女生,“你小小年纪就跟我玩这个可不好。既是采访我,你就多倾听,不要拿你的意思叫我来照着你的讲。我已经跟你讲了,绩效工资怎么算法我弄不懂,谈不了。我能讲的只是绩效的考核是否合理、公平且针对我有效,这是可置疑的。至于学校的行政人员拿多少钱算是合理,我哪里晓得?我不是做这个事的人,从没研究过工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能讲的只是比较宏观的意见,譬如,学校的行政部门是不是太多了?行政人员的数量是不是太庞大了?我希望学校在这方面做点减法,而不要仅仅在教师的工资上做那么多算术把戏。”
那男生弱弱地问他,“既然李老师因为不写论文每年考核不合格,那李老师为啥偏是不肯写论文呢?”
“你这个话问到点子上了。”李三说,“首先,我要是写论文,只能写中国当代文学。可是我本人就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参与者。好比足球场上的球员,应该是被别人议论、评判的,怎么能同时又去做裁判,去评判球场上别的球员踢得好不好呢?我写那样的论文,天然地缺乏公信力。
“还有第二点,就是我对当今学术界居然要花钱买期刊版面来发表论文,非常抵触。要晓得,我迄今为止在无论什么报刊上发表的任何文字,都是要问对方拿稿费的。没得稿费拿,反倒要给他们钱,这个弯让我怎么转?
“第三点说出来可能很伤人,就是我压根没看得起那种论文。一百篇里面有没有一篇有点价值,我看都很难说。我的一个同学在省社科院工作,他告诉我他们那里专门有个房间堆放历年来已经结掉了课题的文稿,一叠一叠的都那么厚,快要堆到天花板了。”
那女生问他,“您觉得这问题应该怎样解决?”
他说,“我不晓得,而且很悲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有更糟糕的,就是当今我们的大学都想办成科研型大学,重科研而轻教学,这在我们教师的‘工分值’上就有明显的体现。我个人决不认同这种做法。无论你这个学校多牛,你既然还叫学校,还有学生,你的第一要务天经地义就是教书育人。”
接着他话锋一转,说起事情的另一面:“你们做学生的,也做得太不像话。你们必须清楚没有一个老师会喜欢不好学的学生。你们可是太不好学了!也难怪老师们对教好你们没啥信心。你们抱怨许多课程内容贫乏、无聊,我也有同感。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去多多地课外阅读?你一个学期读了几本不贫乏、不无聊的书呢?我给每届写作班的学生都开出过长长的读书清单,却从来没有一个学生读过其中的十分之一。我当年就读杭大中文系,是个出了名的逃课学生,为此还受过处分。那个年代的某些课程和教材,还来不及去掉许多‘四人帮’理论或极左的内容,不仅无聊,而且有害,我自以为逃课有理。但我逃课,不像你们,为了去泡女生,去路边摆个小摊做买卖,甚至我听说还有女生去供人包养。我读大二时就已经是个小说家了,而且产量不低,说明我很勤奋。还有,我一生的阅读以大学的四年最为密集,平均每周读一本三四百页的书,还做笔记。说到这个,你们又抱怨学校图书馆借不到想读的书。这其实也是个托词。人们真正渴望读到的书,总是有办法读到的。想当年,杭大图书馆不外借丹纳的《艺术哲学》,我却居然通过在黑龙江大学与我同届就读的哥哥,硬是把《艺术哲学》不远万里借到了手!在读书上,你们有这样强烈而坚韧的欲求吗?
“再还有,在我上的‘电影语言’公选课上,有些学生在接到一个电话后竟还当着我的面,从离我讲台才三四米的门口溜出教室逃课。我当年虽然逃课很多,却从不当着老师的面逃课。无论如何,尊师是一个必须的教养。你们这代学生太没教养了!”
说到这里,他已经被自己气得不想再说什么,哆嗦着手给自己点上烟,半躺在办公椅上,不再理睬那两个学生。看着他俩怏怏离开,连说声“再见”都不情愿。
想着一下午经历的这些,这样那样的垃圾感受,李三开始牙痛了。
总算熬到上完了晚上的公选课,从教室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两三百米路,他走得很艰难,因为这之前他已经在讲台前站立了两个半钟头,腿都站僵了。他在车上等了三分钟,有点恢复过来了,这才发动了车子。
开车回家,他一路牙痛依旧,心想要是途经城西古墩路时牙痛还没减轻一点就直接回龙坞算了。
可是刚下了德胜高架,他又觉得,完成了一周教学任务的周三晚上不去酒吧犒劳一下自己有点说不过去,结果就把车开到醒酒屋去停了,步行去了“猴吧”。
一进门,猴子恭喜他:“李哥一周的教学任务完成了!”
三
中午起来,李三看到画室里有一只鸟,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路径进来的,这会儿它飞来飞去到处寻找出路逃走。
他很担心鸟若留在画室,一不小心拉泡屎落在画上,赶紧打开两扇窗,轰赶它走。
可这鸟太傻,开着的窗它不走,偏往关着的窗玻璃上撞。每撞一下,还小晕一阵,掉落一根羽毛,看了让人于心不忍。
他不再驱赶它,只让窗开着,心想它早晚会找到逃离的出路。
然后他去了龙坞镇上的沙县小吃店吃午饭,照例是一盘拌面和一碗小馄饨。
吃完饭回来,李三想那鸟儿应该已经飞走了,就把窗户关上。外面在燃烧锯末,空气很不好。
他画了三小时。
困了,就去休息室睡一会儿。
到了傍晚,隔壁那间屋子有许多人在搬东西。大概因为人声嘈杂受了惊吓,那鸟儿居然从躲着的地方又飞了出来,然后又是一番瞎撞。
几经扑腾,它总算撞对了窗口,飞向野外。
李三这才松了口气,猜想那鸟更是欢天喜地。
他想起了梦中的那头豹子,相信它在逃离动物园时也是夺路而逃。我们自己也时时处处地夺路而逃。在任何一处马路上遇着堵车的时候,你都可以看到总有人在很小的车辆缝隙中左右穿梭,硬要挤到别人的前面去。有个事情并没有像曹玫讲述的那样提前进入李三的意识或潜意识,但他相信迟早一定会有的,就是据说到了二〇二一年会有个什么人,太有钱,有得让自己很烦,就索性花很多很多钱坐飞船一去不回地进入太空,去享受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任何地球人类享受过的超级体验。他大概率是回不来了,最终会死在太空。李三周围的很多有点小钱的人觉得此人脑子进水了,另有很多没什么钱的人痛斥那些有钱人让钱腐蚀了他们的想象力。死在太空,独一无二,不亦乐乎?至少比你们,到头来不过是在哪个公墓弄了块一平米还不到的墓地,比你们壮阔多了吧?简直可以说整个宇宙都是他的墓地!
“这个话题争论下去会越来越危险的。”那晚李三跟好友许星说,“我们还是把调调降下来一点。对于‘逃’的理解,很多有钱人把‘逃’当作一种等待,等待据说是研发即将成功的能让他们长生不老的药物,来让自己逃离死亡。这就等于是要逃离最终归宿,给哲学家们出难题了。”
豹子和鸟儿,都来过本不该它们来的地方,又都不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哪怕我们尽量地善待它们,还是无法让它们快乐。
这阵子李三不得不为画室将要搬家而头痛。现在用的这间,当初说好是临时过渡的,等园区的其他房屋整修好了,他再搬进别的屋子去。可现在,这间画室他很喜欢,很有感觉,甚至很有感情了。可是园区的管理方已将他画室所在的整个楼面打包租给一家什么公司,年租金八万。他承受不了,再说这个楼面的另外两间房屋对他来说也没用处。搬画室已成定局,他只得向园区负责人黄总提出,希望搬到楼下的这间,其格局和他现在的画室一致,让他感觉变化小些。黄总答应考虑考虑。
连着好多天吃沙县,有点腻,李三想换换口味,晚饭去了留下镇上的“大娘饺子”。
等着服务员把饺子端上来的这段时间,李三注意到除他之外店堂里的所有人都在用手机。一个女服务员,从他进到店堂直到他吃完离开,始终在煲电话,歪着头,用肩膀夹住手机走来走去。他点饺子的时候她让对方稍等,他点完了她继续通话。
在他的邻桌,一位母亲和两个儿子早就吃完了,却一直坐在那里不走。那母亲大约是在手机上阅读什么,两个儿子,大的约摸十七八,小的约摸十一二,各玩各的游戏,玩一阵还彼此交流一下。
后来又有客人进来,还没等走到服务台那里就接到电话,又退出门去,两分钟后通完话再又返回店堂。在新客人点食物的时候还在煲电话的服务员又再度让电话那头的人稍等。点完食物的新来客人坐到另一张桌上等着上菜,也开始玩手机了。
李三断断续续地听到女服务员在电话里告诉对方,她一天也不迟到不请假做满一个月的工钱总共是两千六百块。老板从这个月开始给员工宽松一点了,可以请假一天,只扣一百块。
这时候又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来吃饭。那男的手里拿着手机进来了,女的还在门外就止步不前,低头专注着她的手机。直到男的已经点好食物,女的还在外面看手机,男的不得不出去把她拽了进来。
几天前他曾对做影视的朋友周毅批评如今许多年轻人的注意力很难集中,无法收拢心智做好自己的事情,却花了大量精力在关注别人的八卦。周毅告诉李三,有一天他儿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看一本动漫书,一边又跟父母在聊天。儿子同时在做三件事,却并未因此出错。周毅的意思是不用担心,今天的孩子们分心有术,碎片化时代的他们自有一套对付碎片的本事。
饭后李三往城西去泡“猴吧”。途中,他想起有一晚泡“夜太阳”。生意清淡,没人聊天,只有两个都不满二十岁的吧女建云和于倩坐在他对面,都在看手机,看着看着还吃吃偷笑。他开始找茬了,说你俩都活不到六十岁,因为每天接受了大量的辐射。看来她俩都无所谓。其实他也弄不清这个辐射是怎么回事。
建云说,“不玩手机就没啥好玩了。”
“找男人去玩嘛。”
“男人不好玩。手机比男人好玩多了!”
他又问于倩,“你同意建云说手机比男人好玩吗?”
“差不多吧。”
今晚在“猴吧”,李三头一回见到了叶子,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诸暨姑娘,没到五分钟就和她加了微信。
姗姗过来告诉他叶子是她很好的小姐妹,希望李老师能喜欢叶子。
“已经喜欢得要命了!再多一点恐怕就要那个了……”
叶子说,“那也不怕。李老师别当我还是黄毛丫头哦。”
“叫‘李哥’。”
叶子看看姗姗,看到她笑盈盈的。
姗姗又教唆她,“李老师还喜欢听你说‘李哥坏’。”
叶子一愣,但很快领会了,笑着说,“等李哥哪天对我使‘坏’了再说吧。”
李三夸叶子,说她的脖子和肩膀很好看,还说酒吧里正在播放的哈萨克民歌《燕子》,有一句歌词夸女孩“脖子匀匀头发长”,说的就是你呢!
叶子将信将疑,李三再给她一个直观的证明,便提起委拉斯盖茨的名画《纺纱女》,并让她用手机上网去看那幅画。网速很慢,但终于打开了。那画上的纺纱女是侧后方的视角,看点就在她的脖子和肩膀上,丰腴、圆润。
叶子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听不出有浙江腔。她说以后看心情或许会慢慢跟李哥讲讲她自己的两次恋爱故事,今晚先讲她父母的。
“讲吧。你讲什么我都爱听。”
她父亲当年是村里最穷的男人,个子也比她母亲矮,照常理父亲是攀不上家境好很多的母亲的。一个天赐良机被父亲牢牢把握住了,就是父亲在村里有个从小很铁的兄弟,娶了邻村一个富家女。很快这新娘就和母亲交上了朋友,成了亲密无间的小姐妹。而父亲本来就是那新郎的发小,于是四个年轻人就常在一起玩,父亲和母亲最初的频繁接触就是在两人共同的朋友家中。
李三说,“你讲故事应该讲得再细一点,讲讲你父母跟人家一对新婚夫妻常在一起玩,玩什么?怎么玩?还有,要是玩着玩着,人家新郎新娘骚劲一上来就抱在一起亲嘴了,你父母在一旁看着,会怎样?”
“李哥坏!”
“就算是坏吧,可你得回答我问的话呀。”
“我哪里晓得他俩会怎样?那时候还没我呢。”
玲玲过来插话,“叶子你这话可有点装。你爸妈看人家抱着亲嘴会怎样你会想不到?”
叶子没搭茬,继续管自己说,“我爸虽然穷,个子也矮,人却很正派,也很能吃苦耐劳,还很会说笑话……”
李三说,“会说笑话的男人通常就是女人的春药啊!”
就这样,母亲渐渐地对父亲心生爱意,不能自拔。两人后来就单独幽会,还偷偷同居,就在母亲的娘家闺房,在待人严苛的外婆的眼皮子底下,居然瞒天过海,一直没被发现。
“直到一个大雪天的清早,我爸像往常一样没等天亮就溜出我妈的闺房,出了外婆家的大门。他快乐了一晚,哪里还顾得上他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等外婆起来,看到院子里的脚印,心想这么大清早的,她家的人都还没起床,这会是什么人留下的?外婆顺着脚印找去,找到了父亲家门口。事情就这样败露了。外婆正要大吵大闹,可为时已晚,我妈已经怀上我了,已经看得出隆起的肚子。外婆一万个不情愿却也万般无奈,只得认了既成事实,嫁了女儿。”
说完,叶子想了想,又问李三,“我经常会想,实际上是我撮合了我爸、我妈。要是没我,他俩恐怕也难成夫妻。李哥你说对吧?”
“你可别这么说。要是没叶子,你李哥这会儿还不知在哪苦苦煎熬呢。”
叶子笑了。“老板娘说得没错,李哥真是会哄人!”
这边在讲故事的同时,猴子那边,他在跟英国人史蒂文聊天。这个史蒂文从“珍妮吧”时代起就是城西酒吧的常客。他设计鞋子,来杭州工作十多年了,至今还不会说汉语。李三却记得,另一个也曾在杭州做事也常泡吧的老外斯蒂夫,好像也是英国人,比史蒂文年轻多了,倒是会说两句汉语,而且说得非常到位。一句是,他刚进酒吧,便问候众人“别来无恙”,另一句是他临走前,又会跟大家道别说“后会有期”。斯蒂夫会不会说第三句汉语李三不晓得,因为没听他说过。而猴子,会说的英文单词不超过十个,却煞有介事地跟史蒂文介绍江西人的饮食,边说边比划,还笑容可掬。
叶子悄悄告诉李三,猴子白天给她发微信,说做梦梦见她了。对此她有点生气。
李三说,“别太当回事,猴子对所有女孩都会来这套。再说,人家做梦梦到了什么,你还管得着?”
猴子晓得他们在说他,却很镇定,坐在李三和叶子的斜对面,眼睛一下也不朝他俩这边看。
“不过,你可不能让他泡了。记住,‘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就像《燕子》里唱的那样。”
“可是李哥有老婆呀。”
“这话听起来,意思是我要是没老婆你就有可能嫁给我?”
“有可能。”
“至少是可以考虑考虑,对吧?”
“对,可以考虑。”
猴子、姗姗他们都听到她这么说,都在那里笑。
郝青来了,见李三和叶子肩膀挨着肩膀并排坐着,叶子的臂膀偶尔还会搭上李三的肩头,调侃说,“三哥哥啊,我今晚总算弄懂了‘吊膀子’这个话究竟说的是啥情况。”
李三跟他寒暄了几句,接着听叶子跟他讲她六岁的女儿,还给他看了照片,说这孩子是她和第一个男朋友生的,那时她才二十岁。她再三叮嘱李三不可泄露这个情况。
说话间,老杜,或者更愿意吧女们叫他“杜哥哥”的一位老吧客还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跟李三说了句要撒尿就进了厕所。
老杜撒完尿,两人就走了。
李三问姗姗,“这老杜啥意思?当我是管厕所的?”
姗姗说,“他们是来泡妞的。看到今晚这里的妞都被别人泡着,他俩没戏,就待不住。”
猴子说他们还会再来的,除非他们在隔壁泡上了思思。
果然,十几分钟后老杜和同伴再次光临。这回他们打定主意要泡叶子,坐下不走了,要了酒开始喝。老杜的心思都在叶子身上,刚喝两口就要叶子去陪他。叶子表示更愿意陪李三,老杜就开玩笑要李三买单走人。
李三说,“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你来晚了,得排队。”
“我每遇美女总是很猴急。”
猴急也没用,不一会儿他和同伴又离开了,大概是去别的什么地方看看有没有不用排队的。
一小时后,不屈不挠的老杜和同伴又第三次来到“猴吧”。见李三还在,叶子还坐在他身边,这回更猴急了,索性端着酒过来,以敬李三酒为借口,趁机在叶子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很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还隔着老远向李三举杯致意。
李三半闭着眼,很享受叶子紧挨在他身边的感觉。
他想,“泡吧”的意思之一,是一点一点地把时间泡掉。喝酒,聊天,时光被这样消磨。可惜吗?李三有时这样问自己,接着又觉得这样问很矫情。他明白无论如何时光总是要被消磨掉的。时光的本质如此,无论你在做什么它都会被消磨掉。置身于这滴滴答答的时光之流,若能尽情体验生命的存在与演变,就是得其所了。
像往常一样,别的客人都一一离去,酒吧里最后只剩猴子、叶子和李三了。
猴子又被老虞灌得不轻。李三说你不长记性,告诉过你很多回,玩骰子玩牌你都不是老虞的对手。猴子勉强应付了他几句,又趴头睡了。
叶子却一直精神饱满地陪着李三。
他说,“真希望叶子能在‘猴吧’一直做下去。这还不光是李哥迷上了你,也是为你想,你读书不多,酒吧是所好学校。你别看一晚上客人乱哄哄的,他们还都是有些名堂的,都足够做你的老师。郝青是个诗人、小说家,老虞是纺织品设计的高手,王也开软件公司,冯韬是阿里巴巴的工程师。还有那个老杜,别看他那么好色……”
“一个油腻男。”
“错了,他可正经是个数学家,应用数学,大学教授。”
趁着酒兴,他俩久久地亲吻。叶子没嫌弃他嘴里的烟味,他则觉得叶子的唇舌非常甜美。
“李哥想不想知道我的真名实姓?”
“不想。”
“不想?”
“我只想记住一片叶子。一片飘来飘去的叶子。”
稍稍停顿了一下,她又问,“我还会再飘来飘去吗?”
“会的。你是一片已经离开了树的叶子,回不去树上了,所以必须飘着,不能落地。”
“为啥?”
“一落地就开始枯萎了。”
“不喜欢李哥这么说。”
他抱抱她的肩膀表示道歉,嘴上仍说,“还是飘着吧。”
凌晨四点了,李三搭叶子打的车回醒酒屋。他总算忍住了没有邀请她一起过夜。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