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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专栏 | 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上海文学》2022年第5期|陈冲:回不了家的人(选读)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5期 | 陈冲  2022年05月24日08:47

去年在川藏高原拍电影,是我第一次自己制片,自己导演。那地区海拔三四千米,气候一日四季,没有蔬菜、水果,没有澡洗,没有长途电话。全组的同事们都说那是他们所到过最艰苦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这壮丽、交响乐般的云彩前,从来没有人拍过电影。

离开成都去草原的前一夜,我给彼得写传真、打电话,句句好似诀别。我深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此一去便很难回了。即便回了,也一定体无完肤,永远不是原来的我了。他说现在回头还不晚,爱你的人无论如何都是爱你的。我说死也不回头,我要像泰坦尼克号的船长那样与我的船一同沉入海底。我哭了,请求他原谅我。他说没有什么可原谅的,只是非常想我,觉得无能为力。从明天开始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通电话或写传真了。

外景点离招待所来回四小时,大多数人都在车上抓紧时间睡觉。草原上没有路,车颠得东倒西歪,熟睡的人们被震得口水甩到老远。我长期失眠,在车上更不可能睡,所以总是戴着耳机,听拉赫马尼诺夫,看窗外的天色。虽然身心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脑子里却孕育着那么多的渴望和期待——莫名而激烈,让我心醉神迷。

有一天傍晚,下起了阵雨。劳累了一天的工作人员一上车就都入睡了。我跟往日一样,坐在司机边上的座位,戴着耳机看窗外。

头顶上墨汁般的乌云渐渐化开去,流向不远处橙红色的云团。地平线上亮起一道强烈的阳光,一细条透彻的蓝天像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忽地向我打开。我猛然意识到,受那么多的煎熬原来就是为了这一片天空。似乎为了让我永远不怀疑这一点,上苍将一道彩虹从左边地平线升起,划过天空,又延伸到右边的地平线,整整一百八十度,十全十美跟童话的结局一般。我感到胃里一阵抽动,太想彼得了。

回到招待所后,我饭也不吃就给他写信,却怎么也无法形容那天空的奇光异色、那彩虹的辉煌壮观,更无法表达金色拱门的那一边,有另外一个世界在向我召唤,让我渴望像嫦娥那样永远离开这个人间。原本想写的情书,转眼变成了忏悔书、检讨书。遗憾、懊悔、内疚和伤感超过了对他的思念。这个傍晚似乎在他与我之间留下了一道鸿沟,而他是我这生最亲近的人。彩虹下应该站着他与我。

记得十年前一天夜晚,我与N去一家舞厅。那是我们在几乎彻底破裂的时候又重修旧好。他喝多了,只好由我开车回家。夜深人静,只有黄黄的路灯照着一排排红瓦小洋房。突然间,一只孔雀出现在街中心,沉着地散着步。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身轻轻叫N的名字。可惜他睡得太熟,我叫不醒他。就在这个时候,那只孔雀停住了。它在一家开满玫瑰的花园前站了片刻,便从容地打开了它所有的尾羽。我惊愕地看着路灯下这只开屏的孔雀,不知所措。不知过了多久,它不见了——像一个永不复得的机会从我们的生命里消失了。

第二天早餐时,我们正式谈到离婚。

在我的个人世界里,爱情应该算是最重要的内容了。其他一切只是为了她而存在,为了她而作的准备工作。我永远都在生活中平凡和非凡的迹象中寻找和体味她的暗示。

年轻的时候,所交的男朋友总是住在远方的另一个城市。分离时的焦灼等待、重逢时的欣喜若狂似乎比他们本身的价值重要得多。他们是爱的容器,是照在我感觉触须上的放大镜。他们使我更敏感地体验生命。我好像更需要他们的“缺席”,而不是他们的“在场”。只有在我的思念和渴望中,他们才可能成为一片广漠、无状的土壤,让我的爱情生根。失恋的痛苦也往往在于失去了爱,而不是失去了某个人。

真正学会爱一个人是从嫁给彼得开始的。我在每一日的生活细节中学会了爱他本身的一切。他成了我的另一半,成了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取代的爱。我们在互相的身边可以休息。他是我的玩伴,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情人。

想到那条没有能与他共享的彩虹,我就会觉得害怕。害怕的时候我就会突然将他抱得更紧一些。他会问,怎么了?我会说,我爱你。我不想跟他提起那条美丽而不祥的彩虹。

刚从草原上回来的那阵子,我常常感叹:真不知那种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那种精神上的压力、身体上的不适、情绪上的焦虑,是我这辈子受过最大的折磨。然而,思想的高度集中让我每一天都处在异样的兴奋中。每一个清晨都是那么崭新,每一个黄昏都是那么伤感。每一片云、一条溪、一朵花都给我带来某一种预兆、隐痛和期待。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人们将第一部作品称之为“处女作”,那是热恋中头一次的赤裸。

那片雨后的天空,那道完美的彩虹,在我的记忆中更像一段毕生难忘的恋情。

——于一九九八年七月

写完这篇短文几个月后,我跟电影摄制组的其他主创一起参加了金马奖颁奖仪式,那晚我们的电影拿了七项大奖,包括最佳导演、剧本和最佳影片。我依稀记得那时我还在哺乳,坐在台下,得奖与否的悬念和紧张很快就被胸口的肿胀感取缔,熬到大会最后一个奖项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疼痛,真怕在台上衣服会湿。

第二天我就启程回家,在飞机上我的一颗门牙连根断了,我没有咬任何硬的东西,它就莫名地掉了下来。我把它吐出来,完全懵了,再舔了一下嘴里的空缺才相信,手心里的的确是我的门牙。牙医说道理很简单,我因怀孕、哺乳严重缺钙,但我却从中感到某种另外的预示。

怀里的孩子贪婪地嘬奶,我望着她,认识到前半生结束了。一个母亲誓死捍卫的唯有她的孩子,和孩子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别无其他。这天经地义。我再也不可能像拍这部电影那样不留后路、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一九九五年二月,我以主竞赛评委的身份参加了柏林国际电影节,拍摄电影的想法是在那两周里明确化的。印象中不少参赛电影令我失望,故事或多或少都散发出一种世纪末现代人的精神萎靡、颓废和恐惧,但又缺乏尖锐的提问和思考,观影时既得不到视听上的感官刺激,也得不到思想上的冲击、颠覆或心灵的升华。

几天后我给朋友打电话抱怨,就在那个电话里我第一次表达了想导演电影的愿望。我跟她说,我想祭奠我们这代人的青春,把你的短篇小说拍成电影。这样来势汹汹的表达欲望也许是被某种潜意识的危机感所驱动?也许就是所谓的中年危机?我感到“现在或永不”的紧迫感,我必须把想讲的话讲出来,我必须突破自己。回想起来我很惊讶,我怎么从未想过这事会做不成?这个可能性根本没有进入过我的头脑。

在柏林电影节短片竞赛单元,我看到几部很有挑战性的短片。朋友的小说只有十来页的样子,我以为它会是一部短片。读的时候许多电影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比方文秀被糟蹋之后,老金的大手把她湿漉漉的脑袋捧起,像捧着刚刚分娩出来的湿漉漉的羔羊;还有文秀昏倒在医院外结了冰的水槽边,老金抱起她,在大雪里背朝光区走向草原,被黑暗吞噬。我开始在酒店里写剧本,反正时差失眠,干脆不睡了,从柏林一直写到旧金山。我在下飞机前完成了初稿——它是一部长片。

朋友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以前在海南搞房地产的有钱人。据说他卷进了什么法律问题,就逃到美国来,在湾区南面的高尔夫球场边上买了一栋别墅隐居下来。他耐不住寂寞,扬言要结识影视圈的人投资拍戏,我和朋友就驾车去见他。他请我们在高尔夫俱乐部里用午餐,我等他炫了一番富之后,给他讲了拍摄这部电影的意义和预算,我们将需要一百万美金。他说,一百万小意思,没有问题,他很期待跟我们合作。

我马上把剧本寄给美术指导朴若木,希望他来参与拍摄。他读完剧本后给我写了一份传真,表示他在剧本中看到了电影的可能性,美丽的青春、美丽的天地与残酷的现实形成张力和对比,而且越美丽就越残酷。我阅读小说时眼前出现的电影与它对我的吸引力所在,被他一语点了题。

第一次见朴若木是在上海我儿时的房子里,上影演员培训班的同学们为我庆祝三十岁生日的晚餐上。不知是谁把他和关锦鹏导演带来了。朴若木当时是关导的美术指导,他用很难懂的香港普通话自我介绍:我是Pan,和关导演在上海拍电影《阮玲玉》。印象中那晚他喝了不少酒,也很健谈,却好像没有跟我说什么话。之后一段时间,我完全忘记了那个叫Pan的人,直到我再一次回上海,接拍电影《红玫瑰白玫瑰》。当时有不少明星对演红玫瑰表示了兴趣,制片人也曾经怀疑我是否是最佳人选。只有Pan坚持说,这个角色非陈冲莫属。电影上映后,我得到了我的第一个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据说,开拍前Pan跟摄影师杜可风开玩笑说,咱俩先说好了吧,红玫瑰归我,白玫瑰归你。杜可风说好啊,这样挺好。但是开拍后没几天Pan就发觉,这个红玫瑰原来只能做兄弟。我们几十年的交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对导演这一专业所知甚少,只有脑海里那部挥之不去的电影,和想把它呈现出来的激情。从Pan加入摄制组那天开始,他就成了我的老师——如何拍一部“好电影”,而不只是一部“电影”的老师。

我们决定让Pan先到上海,住在我刚刚购买的一套公寓里做资料研究,我们需要足够的时间,从时代的原始资料里寻找和提炼最准确的视觉符号,在头脑里完成一部完美的电影。实拍现场往往是各种折中妥协,从理想中的电影里扣分。这是我学做导演的第一堂课,前期的孕育是十月怀胎,老鼠只需二十天,猫两个月,人的妊娠期必须十个月,很少有近路可抄。

我和海南来的有钱人开了几次会,把合同具体化了,但到签约那天,他突然反悔了。就这样,我又回到零重新开始。我对商人固有的鄙视因为这事又加深了,但我只好继续厚颜无耻地跟其他商人吃饭。他们当中有一些,一个晚上可以赌博输掉一百万美金,一讲到拍戏,却需要无数次地跟我商谈商业计划,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描绘种种可观的回本、盈利前景。其实任何这样的计算都是胡诌——不管从谁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人能保证一部影片会盈多少利,要不然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多赔本的电影?经过许多周折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位真心喜爱这个故事的理财专家,她介绍我认识了几位有诚意帮助我的人。

资金到位后我飞到上海,公寓的墙上开始贴满参考资料,许多艺术品和电影中能激起我们灵感和想象的画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民画报》和其他杂志。屋里也堆满了七十年代的布料、绒线、纱巾、书包、军用皮带、水壶等等等等。好些布料是从人家箱子里觅来的。那个年代,布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舍不得用的好布就存放在樟木箱里,等到特殊的日子再拿出来做衣服。至今我父母家还有一箱以前省下来的厚呢料,那是冬天用来做裤子的。记得每年春节前裁缝会来家里,把一块大木板铺在箱子上当工作桌,用一块又扁又圆的粉笔在布上画线,裁剪,然后在缝纫机上给每个人做衣服……我沉浸到儿时的色彩、质感和气味中,电影里的事渐渐与我自己的记忆融在一起,似曾相识。

这部电影基本上是一台双簧戏,我在前期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找到男女主角。戏里的文秀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邻家女孩,跟许多同龄人一样,她初中毕业去插队落户,在大时代的熔炉里,被炼成了一出悲剧的女主角。角色跨度很大,从情窦初开到被践踏后自暴自弃,再到发自灵魂深处的顿悟,她经历了改头换面的变化,最终从蛹化为蝶。我们去了好几个城市,看了无数艺校的、地方剧团的女孩,都没有看到理想的。记得当年王金花为我们带来试戏的女孩中有章子怡,在谢晋表演学校试戏的女孩中有范冰冰,在北京还见了周迅,那时她好像在夜总会唱歌。人们一定认为我有眼不识泰山。

见到李小璐的时候,我心目中已经有一两个演文秀的人选。那时她刚随母亲张伟欣到旧金山不久,在我家附近的中学上学。我在前期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回家探亲看望丈夫,听说了这么个十五岁的女孩,就怀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心态去见她。小璐穿了一条那时中学生流行的肥大牛仔裤,从校门里走出来,没有任何紧张和殷勤,默默地跟着我回了家。我把台词给她,她认真地看完后就记住了,然后非常松弛自然地念出来,乖巧里隐藏了小小的叛逆。她的肌肤骨架十分稚嫩,眼睛却似乎已经见过太多的人间事,举手投足散发出一股无辜的性诱惑力,有点让人不知所措。十五岁的李小璐是一个尤物。

拍戏的时候,小璐也是那样从容不迫,灵气十足,只是内心太过刚强,有时较难让她流露女孩子天然懦弱、心灵娇嫩的感觉。我很少跟她讲大道理,有时会演给她看,做动作给她看,就像当年贝托鲁奇用动词启发我那样。如果跟一个自我不强大的演员这样讲戏,也许是危险的,但她一点就通,看了马上明白我的意思,从不生硬模仿,演出来就完全是属于她的动作和情绪了。

电影上映后,观众和评论都很赞赏她的演出,好莱坞权威性杂志Vatiety是这样写的:电影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它的女主角——十六岁的李小璐来推动剧情。李小璐那令人惊异的成熟而具有层次的演出——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到一个发号施令的少女,直至一名历经沧桑而变得喜怒无常的年轻女人——始终保持着本质中的无辜。从清纯的“裸露”到后半部她与一系列男人污秽的性场面,李小璐自始至终把握了这个以个人命运透视民族命运的故事。

就在这时,剧本审改意见带来了巨大的困扰。这是我第一次自编自导,一切来自一腔热血,决定先按原剧本干起来再说……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