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2年第5期|高洪波:弹弓王(节选)
高洪波,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七,八,九届中国作协副主席。
弹弓王
文 / 高洪波
一
弹弓,在我看来,绝对是人类伟大的发明之一。它是人类手臂的延伸,也是智能的另类载体,说象征也成。人类的童年期,或者换句话说,一个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对弹弓的向往和渴盼,在我看来,几乎相当于孙悟空对金箍棒的依托。
童年时,我曾尝试着制作一把弹弓,弹弓做好的目的是什么呢?打麻雀。麻雀是狡黠的鸟类代表,和燕子一样离我们最近。燕子把家径直建在了我家的屋梁上,这个信任度够大吧!麻雀可没有燕子这样死心眼儿,它们害怕小孩子,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男孩儿,所以它们可气,甚至一度列入“四害”被人们围捕追剿。弹弓便应运而生了,弹弓是一种远距离射击武器,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讲,一把弹弓会让他的精神状态变得非常亢奋,让他的神情变得像小公鸡一样骄傲,让他在小朋友中间傲视群雄。所以,我小时候特别特别渴望有一把弹弓。
制作弹弓其实很简单,首先要找到一个树杈,“丫”字形的树杈。找到这根树杈之后,你需要找的是两件附件,或者说主要元件,一个是皮筋,一个是兜布。皮筋其实不好找,在我们的童年时期,这属于紧俏物资,妹妹们扎小辫的皮筋也就那么几根,她们很珍惜,拿来做弹弓是不可能的。弹弓用的皮筋需要量太大了,几乎够妹妹们扎一辈子小辫可能都用不完。
向小妹妹们寻找资源的这个打算很快就被否定了,我把目光转向了县人民医院。医院里有什么?听诊器。我的一个同学的妈妈是医生,她经常用听诊器给病人们听各种各样的胸腔的杂音、后背的啰音。听诊器显得很神奇,两根胶管,一个银白色的小圆盒子,它中间的构造是什么我们一点儿都不懂,但是觉得它很神秘,神秘之中同时让我们很向往,我们向往的当然不是听诊技术,而是那两根弹性十足的米黄色的胶管,如果能获得两根胶管拿来做弹弓,那绝对是一流的武器了。还好,我的这个同学妈妈爸爸都是医生,找到废的听诊器对他来说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他给我找到了两根胶管,这两根胶管当时的珍贵程度不亚于一个核武器对一个小国家的重要了,所以我非常高兴,觉得这个朋友的确是我童年时期最值得交往的一个伙伴。
我把一把彩色的玻璃弹子送给了他作为回报,玻璃弹子也是男孩子们中间很有价值的一种物资。打弹子的游戏是每一个男孩子冬天里投入时间最多的一项活动,五颜六色的玻璃弹子在地面清脆地撞击,再伴以大呼小叫的快乐呼喊,跺脚的失望,拍手的自得,形成一幅生动有趣的北国婴戏图。如果谁的弹子先进了一个预先挖好的坑,这个坑是要用五分钱的硬币旋出来的坑,比弹子稍微大,大家都摆好了一丈一丈的距离,然后轮流用手指把弹子向坑里弹去,入坑之后你的弹子就具有一种“魔力”,因为进了坑好像完成了某种仪式一样,它马上具有很大的杀伤力,碰到谁的弹子,这个弹子就立马变成俘虏,失去了原来主人的所有权,成为你的弹子队伍中一粒士兵。
这种游戏让很多小城的孩子们如醉如痴,当然我说的全是男孩,女孩一般不参加这种游戏,除非是“假小子”般的女孩儿,不过很罕见,毕竟那时还没有什么“女权主义”。她们向往的是跳绳、跳房子、跳皮筋,这是她们童年时光的陪伴。男孩子呢,打弹子是首选,既然是打弹子便需要一种弹子的资源,彩色的弹子也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我记得当时我家里有一副跳棋,跳棋上有五颜六色的弹子,这副跳棋后来成了我打弹子的主要“武器房”,所以我的弹子一度显得比较丰盛。我把一把弹子作为回礼送给了我这个小伙伴,以至于再下跳棋时以玉米粒替代而毫无怨言,同时我开始认真地制作我的第一件标配“武器”弹弓。
弹弓制作起来并不复杂,首先需要用铁丝把胶管紧紧地扎在“丫”形的木杈上,系紧之后再找一块小皮兜,一定要用皮子做的皮兜,因为你所有的石头子都要依靠这个皮兜往前推动,它相当于一把枪的撞针一样。我找到了一块皮子,然后很认真地又找到针和线,把这块皮兜扎在两个胶管的中间,连接起之后一把弹弓就做成了。等我找到几粒小石子,到门外操场上、草地上去试射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弹弓弹性十足,射程又远又准,真是我童年最值得骄傲和回忆的一件事!
至于麻雀,其实是非常难以打到的。因为麻雀非常机智,别看它们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它们的小眼睛永远在关注着四周,防范着人们的袭击,尤其是男孩子们的袭击,所以我事实上没有几只真正的猎物。倒是有一次一不小心弹碎了邻居家的一块玻璃,这个祸闯得有点大,于是弹弓被妈妈没收了。弹弓被收缴的那一刻我非常沮丧,我觉得天空的颜色好像都暗淡了起来,一个男孩子弹弓被收缴,那相当于孙悟空的金箍棒被法宝收走了,或者说张飞的蛇矛断了尖儿,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崩了刃儿,总之是很沮丧很丢脸很无奈,让你记忆鲜明的一件事。
唉,不就是一块玻璃嘛,况且我也不是有意的。我这样自己安慰着自己,但是我知道,我童年中亲手制作的这把品质优良的弹弓从此不再属于我,我的弹弓生涯结束了。
二
自从告别了我的弹弓之后,本以为和弹弓再也不会重逢,没想到在几年之后,在我遥远的故乡更遥远的地方贵州,我遇见了一个朋友和他的弹弓。
贵州对于一个内蒙古草原上的孩子来说,真是无比遥远。父亲调到贵州工作,我们全家追随。那一年我正好是13岁,小学刚刚毕业,初中一年级刚上了三个月,一个大雪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乘车向南,向南,向南……
贵州,在那个时候是比较贫困的地方,有一句话是这样形容贵州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还有点押韵,也有点挖苦贵州,太过分了!但是在我的眼里,陌生的贵州其实是个非常美丽神奇的地方,物产丰饶,气候适宜。
在贵州居住时间不长,一共两年,两年三搬迁,共住了三个地方,先是毕节,后来是黔西,最后是都匀。就是在黔西,我邂逅了被我称为“弹弓王”的小福子。
贵州非常有意思,尤其是那个地方的县城,县城文化和内蒙古草原的县城文化不尽相同。第一,语言有巨大的差异,毕节、黔西邻近四川,当地人说的汉话是与四川话相近的西南方言,都匀靠近广西,语言近似桂林方言。第二,物产也远比内蒙古丰富,别的不说,柑橘柚子就比比皆是。第三,它的山川地貌也很让人开心,我故乡科尔沁草原一马平川,贵州则山清水秀,透着神奇。我记得就是在黔西,我和弟弟学会了游泳。游泳在我们的儿童时代是非常了不得的一种本领,故乡把这称之为“会水”,一个“会水”的人,尤其是会“踩水”的人,几乎相当于《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张顺吧。
黔西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当时在我看来它根本不是小河,是一条宽宽的几十米的大江。黔西还有一个正式的游泳池,这两个条件逼你下水学游泳,因为硬件太好了。我们住在县委的一所房子里,依山而建的一栋房子,从房子走下去,经过一个长长的胡同便到了主街。房子背后是一座小山,山上林木很丰盛茂密,因为贵州几乎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所以我非常喜欢这种景致。
但是我当时没有一个朋友,贵州黔西的孩子们没人把我当朋友,因为在他们看来我的语音很古怪,他们把这种外地口音的孩子一律叫“老广”。每当我上街的时候,后面都跟着一些小孩子喊着我“老广”“老广”“小老广”,那让我感到很受羞辱。
当地的孩子们欺生,尤其是胡同口一个院子里的孩子们,领头的是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叫小福子的孩子,小福子的形象,现在回忆起来很像香港影星梁家辉,但当时极其顽皮强悍,一度是我的噩梦,和我有过冲突,我们发生过激烈的男孩子之间的打架,但是打完了之后却成了好朋友,这里边化解我们隔阂和矛盾的就是一把弹弓。
小福子的弹弓铁把皮筋,制工射程均属上乘,由于欺生,他曾不止一次向我远射。虽然没对我造成伤害,但是给我很大的心理压力,我恨透了小福子和他的弹弓。漂亮的弹弓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本来就是一种易起祸端的负担,可是更不幸,小福子是娃娃头,嘴巴馋,他被县委大院内的酸杏青桃所诱惑。结果有一天,我记得是一个中午,人们都在午睡的时候,他进了院子,用他的漂亮弹弓悄悄地射那些桃和杏,结果被年轻的通讯员当场抓获。通讯员比他大不了几岁,对付这些皮孩子他绝对是个“王”,所以街道上的“孩子王”小福子就被另一个“王”制住了,制服的重要证据就是他最心爱的弹弓被没收。被没收之前,这个通讯员也很顽皮,让小福子把弹弓挂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是一种示众式的惩罚吧。小福子颜面尽失,把一个顽劣少年的骄傲和自尊彻底摧毁。
小福子哭着走了,通讯员恰恰看见了我,招招手说:“送你一件礼物,我刚缴获的。”我一看正是小福子无数次向我射击的那件“凶器”,漂亮的铁把弹弓。这弹弓比我在家乡制作的那个树杈弹弓,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弹弓,无论是制工还是外形都好了很多很多,而且它的皮筋是用很多很多的金黄粗橡皮筋组合而成,连在一起弹性足,手感好,难怪他在街上那么威风,甚至自称是“黔西弹弓王”。“弹弓王”没了弹弓,王气黯然收是必然的了。
小福子的这把漂亮弹弓在我手里没待多久,我又还给了他,那纯粹是一个异乡孩子对本地孩子的一种友善的表现。我记得在接过了曾经被缴获的一度失去的弹弓之后,小福子的嘴角歪了歪,眼睛里全是感激的神色,和我打架时候的凶狠和顽皮变成了羞涩,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蹭着他脚上的泥,说道:“我,我不再叫你‘小老广’了,从此我们是朋友。”他是用贵州话跟我说的,因为那个时候一个西南小城的孩子是不会说普通话的,但是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我过去拉拉他的手,说道:“我们和好吧,这个弹弓本来就是你的,该你拿去!”
这是我少年时期经历过的一次关于友谊、关于和解以及男孩子之间的矛盾如何处理的特殊事件,道具就是一把弹弓。我想假如我没有把弹弓还给他,或者我一直用这把弹弓在街上像他曾经对我一样进行还击,那结果肯定是另外一种。尽管我当时不明白那么多的道理,但是我有一个朴素的念头:这把弹弓是一个男孩子的挚爱,他被更强大的力量剥夺没收之后,又被另外一个喜欢弹弓的男孩子获取,这个男孩子就是我,由于我有过制作弹弓的特殊经历,同时我还和这把弹弓的主人有过剧烈的肢体冲突,那么这把弹弓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下就还给了他,我收获的礼物肯定远远大于一把小小的弹弓。
小福子从此成为我的好伙伴,当我在黔西这座小小的县城生活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到河里游泳。他游泳的技术是一流的,水对于他来说如履平地,而且他会仰泳、蛙泳、自由泳,他成了我学习游泳最好的教练,他让我一个内蒙古草原上的孩子也变成了一个“水娃娃”,“浪里白条”。他领着我到山上寻找一种野果叫黄泡,吃起来很像酸酸的葡萄。我们一把把采摘黄泡,吃得有滋有味,小福子总把最多最大的黄泡树让给我。
我们还一起远足到更远的山里边去捉螃蟹。那是一条小溪,石头很多,我学习了西南孩子们是怎么捕捉螃蟹的技巧。我记得当时我背了一个塑料书包,里边可以盛水,然后我们赤脚下到小溪里,他非常聪明地搬开一块一块石头,石头一动,螃蟹一惊,刚想溜走,小福子出手似电,毫不费力地捕捉着一只只螃蟹。螃蟹,在内蒙古草原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它的大钳子使我望而生畏,它的怪模怪样的形状也让我感到恐惧,我不敢捉螃蟹,更害怕石头下的水蛇,我欣赏着小福子非常轻松地把一只又一只的小溪里的螃蟹装进我的塑料书包里,我觉得他更像一个“螃蟹王”。
那一天我们收获很多,他脖子上的弹弓依然挂着,我觉得这是友谊的勋章,我们共同用这个弹弓在小溪里射击着各种各样随处可见的目标,笑声溅到树叶上,飞到云朵上,笑声顺着溪水流淌,这是一个南方孩子和一个北方孩子友谊升华后的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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