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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2年第3期|安宁:过客
来源:《黄河》2022年第3期 | 安宁  2022年05月25日08:50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中国作协会员,山东泰安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草原文学奖、银雀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长篇小说《试婚》刊发《十月》长篇号(2010.1),同时在台湾出版繁体版。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01

家里来了一个讨债的人。

是父亲编筐欠下的买腊条的钱,筐卖出去了,钱却打了白条,父亲也就没办法偿还买腊条的钱。母亲称呼讨债的男人为老刘。老刘不怎么爱说话,来我家后,径直就坐在饭桌旁,自己拿筷子和碗盛面条吃。母亲说了几次,父亲出去讨债了,讨债回来有了钱,就给他家送去,但老刘就是不吭声说回去。吃完了饭,老刘还会刷刷自己的碗,放回碗柜里,而后便坐在院子里,倚着墙根眯眼晒太阳,好像他是我们家里的某位老爷。

有时候,老刘还会跟我说一会话。我每次都看看母亲的脸色,如果她朝我瞪眼,我就赶紧溜掉,任老刘手里有什么宝贝诱惑,也不上前靠近。如果母亲和颜悦色,她自己也跟老刘唠嗑说一些闲话,我也会放松了警惕,回答老刘诸如学习啊考试啊之类的问题。我从老刘跟母亲的唠嗑中,知道老刘的女儿跟我一样年纪;他也正和父亲一样,愁着明年开春时孩子的学费。母亲听了这话吓一跳,赶紧将问题朝别的与钱无关的方向上引。可惜,老刘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即便母亲不搭理,他也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而我,就倚在墙根旁,一个人孤独地玩着纸牌。

老刘大约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于是停止了絮叨,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他还耐心地教我叠复杂的纸牌,或者青蛙天鹅之类的玩具。有时候我会跟他争执几句,抱怨他叠的没我好。老刘这个时候就呵呵笑起来,好像他在陪着自家姑娘玩耍。冬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脊背微微发烫。鸡在院子里奔跑,拉着新鲜的粪便。猪圈里新添的两头小猪,正哼哼唧唧地叫着,这叫声让寂寞的庭院愈发地安静。我仰头看着天空,那里一片深蓝,让人陶醉。老刘也跟我一样抬头看天,只不过,他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刘终于没有父亲讨债的耐心,不过住了三五日,便卷了铺盖回家。那时,村子里已经稀稀拉拉响起小年的鞭炮声。我和母亲将老刘送出门去,母亲带着一脸歉疚的笑,让他慢走。老刘挥挥手,叹一口气,说:等老王回来,有了钱,好歹给我送一些吧,就算大家都过个好年不是?母亲再一次歉疚地点点头,说放心吧,孩子她爹讨到钱,一定送去。我不知为什么,看着老刘佝偻的腰,慢慢消失在巷子尽头,心里有些难过,好像少了一个陪我玩耍的伙伴。

02

矮小瘦弱的Laurie,迈着肯定不是练芭蕾形成的八字脚,推开教室门的瞬间,不知是谁在角落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早就听说学院要来几个年轻的美国外教给我们上课,大家都盼着男老师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女老师呢,不奢求多么漂亮,但至少笑容甜美,声音温柔。可是Laurie呢,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僵尸脸也就罢了,嗓音还怪怪的,说不出是沙哑还是尖锐,反正一开口,就会把人的耳膜硌得生疼。

但不喜欢也得接受,谁让她掌管着我们考试的生杀大权呢。在但凡外教的课便可轻松通过的国际惯例下,Laurie却一上台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哪怕是小到一次作业,但凡让她发现不好好完成者,一律不能通过这门选修课,如有作弊或抄袭者,则直接剥夺补考机会!

Laurie永远跟我们斤斤计较,坚决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的错误,以致于最不容易引人关注的她,很快成为整个学院的焦点。大家都知道有个叫Laurie的外教,爱跟人死磕,如果你不想好好活着,就去选修Laurie的课吧,她尽可以用一次作业,就将你折磨到容颜憔悴。

期末考试,班里有一男生冒着风险,将小抄提前放进兜里,并趁Laurie转身的空当,偷偷拿出来。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打开,后背上长了眼睛的Laurie,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拽过男生的试卷,当场撕成两半!同时尖声警告已被吓傻的学生,再有违者,将是同样失去补考机会的下场,且会被立刻驱逐出教室!

所有人都被Laurie震住了。谁也没有想到,Laurie会在快要结束中国之行的时候,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告诉我们,抄袭不仅可耻,更是对人生机会的扼杀。那个男生已有两次考试不及格,再有一次,他将无法顺利毕业,所以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却最终在铁面无私的Laurie面前败下阵来。事后,不管他如何去向Laurie求情,都无济于事,她坚持认为,这是对她的欺骗,是她完全无法接受的羞耻,也是男生应该受到的惩罚!

学生们都说,她这样不近人情,在我们心里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离开的时候,会开心么?她回到美国,重新成为被人忽略的影子,会不会想起这段同样黯淡的人生经历?

我们为Laurie忧心忡忡了许久,最终,想象中的离别还是来了。相比起别的外教房间里的喧哗热闹,Laurie的住处明显有些凄清。除了班长带领的女生慰问团,用班费象征性买了一份礼物送给了Laurie,她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外人登门拜访过的痕迹。我们这些前来送行的人,站在凌乱又空寂的房间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违心地表达不舍,我们没有那么虚伪。给她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又怕她浑身的刺会将我们扎伤。我们真的不喜欢Laurie,也从未对她有过一丝的留恋。她的来与去,对于我们,不过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人生交集。

Laurie提着行李,关上门的那一刻,又忍不住将门推开,好像忘记了什么,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她当然什么也没有落下,她只是眼睛有些湿润。Laurie的泪水,究竟为这段难忘的时光而流,还是为她尴尬的存在而流,谁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注视着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快步走在人群的前面,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如此地孤独。

03

开学典礼,博士乐山坐在小马扎上,世外仙人一样,边啜饮着一小瓶娃哈哈AD钙奶,边视线飘忽地仰头看操场上空云朵的画面,大概过去三十年,也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对了,他还穿着公园里练习太极拳的大爷们常穿的白色对襟大褂,那衣服肥肥大大的,也或许是他太瘦太仙了,于是整个人便在衣服里四处飘荡着,好像一朵飘荡在天空上无着无落的云;那云还很好奇,时不时就停下来,探头到烟火浓郁的人间张望一会,看人类怎样蝇营狗苟地忙碌。

乐山是书法专业的博士,也是某个流派创始人的关门弟子。我不懂书法,有时见乐山写的字,在学院大厅里展览,过去看上一会,瞅半天也认不出几个。但是却觉得练书法的,非得是乐山这样不声不响游来荡去的闲人才可。否则人都飘逸不起来,赖在人间拼命地四处跑场子挣钱,这里一笔,那里一勾,怕书法也跟着俗了,拖着一袋子黄金珠宝一样,灵动不得,也飞升不得,活活累死在人间。

乐山是学院的元老级学生,本硕博都在同一个校园里晃来荡去。我怀疑他是学院门口一株盘根错节的梧桐,谁也赶不走他,更别想将他拔掉。他的根系足够发达,已与那些古老建筑、知名雕塑一起,成为校园的一个部分。我那时还猜想他毕业后会留在这个大学教书,后来这一伟大猜想,果真得以实现。于是,一辈子长在同一个校园的乐山,便成了我们奔赴北京时的根据地,只要北京城还在,乐山便也不会离开。如果北京城不在了呢?乐山也还是在,他要跟这里的泥土啊、尘埃啊、大地啊,化为一体。

学院的顶楼是书法系的教室,两张很大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只有一支笔,一个砚台,和一沓厚厚的宣纸。书架上的书,也是很仙的颜体柳体或者王羲之之类。空荡荡的桌子上摆着一盆飘逸的文竹,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怀疑在这样的教室里,长久地待着画画或者研磨写字,人会成为《搜神记》里的神仙,或者化身一只知了,趴在书桌上,悄无声息地就退了壳,而后翼翅一振,冲上云霄。

乐山有一颗童心,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认为。他一心沉浸在书法和绘画中,好像沉浸在游戏中的孩子,乐此不疲;外面的天光是怎样的,人群如何喧哗,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墙壁上的蜗牛,慢慢地朝着树叶漏下的天蓝色爬去,至于何时可以抵达,一起赛跑的兔子又怎样超越了他,于他,根本无关紧要。

那时大家除了学术论文,都在利用博士身份和人际资源,去校外代课,写剧本,做策展,当主持,挣取外快。乐山出身优越,不用为了谋生东奔西跑,但他却因写字绘画的天赋,和流派传人的声誉,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外快可挣。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羡煞我们这些急功近利的俗人。于是每次我急匆匆从教室出来,赶着去见某个出版社的编辑,总会碰到乐山慢悠悠从学院对面的小花园里走过来,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我怀疑他刚刚在旁边假山上打完一场黄昏的太极。

我于是冲乐山打招呼,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乐山便孩子似的咧嘴笑道:练字呗!

我问室友橙子:乐山十年如一日地在校园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就没有烦过吗?

橙子与乐山是研究生时的同学,常常有看着他长大的错觉。不,在她眼里,乐山根本就没有长大过,母校像一个安全结实的蚕茧,他隐匿其中,安静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雨声,挥毫泼墨,写下一行行潇洒俊逸的诗句。有一类人,生下来就不再长大,即便读到了博士,再留校做了大学老师,他还是有一颗远离喧哗的成人世界的心。他拒绝长大,也被时间善意地挽留下来。

学院每个专业的老师,都能认出乐山那张孩子气的脸。新来的学生,对学校规章制度有什么不明白,去找乐山,也总会得到满意的答复。他说话的时候,慢腾腾的,有些让听的人着急。大多数博士的语速,都是飞快的,好像说话也是一场论文答辩,怕人听不懂“内容摘要”和“关键词”。女博士的语速,比男博士更胜一筹。以至于每次跟一个女同学聊天,我总是插不上话,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却发泄不出来。乐山就从不憋着,如果人家话多,他就微笑着不发一言,等人家说完了,他只点点头,回一个“好”,或者“行”。大家提议去聚餐,他也很少表态,我怀疑吃饭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可有可无。

乐山究竟在想什么呢,走在或许连蚂蚁都是十年前那一只的校园里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乐山也从来不说。好像,他即便做校园里的一只飞虫,一株小草,一朵流云,一片叶子,都无关紧要。

04

博士宿舍楼附近,有一卖油条的中年男人,每次去吃早饭,从没见他抬头看过路边的风景,也没见他像别的摊主一样,互换着尝尝彼此的早点。他的脸永远都是烟熏火燎的颜色,他的手也永远在做着揉切翻夹的动作。只有顾客吃完支付费用时,他才会抬头谦卑地笑笑,而后点头说声“慢走”。

男人的油条色泽鲜亮,入口生津,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周围的商贩都有帮手,要么是妻子,要么是孩子,或者老人,唯独他,始终一个人骑了三轮车,寂寞地来去。只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他的旁边。他的脸上即刻有了少见的色彩,像一株卑微的小草,突然被温暖的阳光照亮。他欣喜地拿了一条凳子,让女孩坐下,又问她想吃什么。女孩懒懒地抬一下眼皮,说,随便。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的早点摊,而后迅速锁定在相邻摊位热气腾腾的馄饨上。

男人要了一碗分量很足的馄饨,给女孩端过来,又憨厚地笑笑说,馅多皮薄,好吃得很。女孩并没有多少反应,埋头吃了半碗,便将筷子一丢,转身要走。他急急地将女孩叫住,说,上补习班的钱,一块拿着吧,我今天忙,没时间给你送去。女孩这才住了脚,接过他手里一沓浸满油渍的零钱,又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便走开了。

那半碗剩下的馄饨,男人抬头看了几次,眼睛里带着一丝的渴盼,直到摊主走来将碗收起,他才失落地移开视线。

隔天去吃早点,见他正坐在摊位后面,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捏块咸菜,就着北京春天的风沙,低头默默吃着。筐里的油条还是热的,但他却像没有丝毫的兴趣,看也不看一眼。那顿早餐,因为城管来赶,我吃得很是匆忙。走的时候,他一个劲地朝我道歉,说“下次再来啊”。

半个月后,我又去吃,却没有发现卖油条的摊子。我失落地买了一碗馄饨,边吃边等,希望能看到他骑着三轮车的瘦削的身影。但直到付钱要走时,也没有等到。我忍不住问卖馄饨的女人,油条摊主怎么没来?女人只淡淡给我一句:死了,车祸。我吃惊,问,什么时候?女人数零钱的手,慢慢停住,叹口气说,十天前的一个早晨,他在我这里吃了一碗馄饨,骑车回家的路上,被迎面开来的卡车撞出去十几米远;一年多了,他都没舍得在我这里吃一碗馄饨,那天不知怎么地,终于肯花钱要了一碗,也算老天怜悯,让他走前能圆一个愿望,只是可怜他的女儿,母亲早逝,现在,供她读书的父亲也没有了……

05

从邮局出来,沿着店铺门口的青砖路面,走到一棵槐树下的时候,一个跨在一辆共享单车上的中年男人,忽然笑嘻嘻地冲我道:姑娘好!我确定他是在给我打招呼,但是,我却完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而且看他跨在单车上一脸的悠闲,不像是马上出行,倒有点本地小流氓街边无聊闲晃的痞样。

他又向我喊道:姑娘你好!

我一阵紧张,怀疑碰到了地痞,于是没有理他,一脸冷漠地快步走了几步,将这个男人丢在后面。

但我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抬头看旁边店铺的招牌,天哪,这个男人前面的店铺,竟然是我来买过牛肉干的图雅奶食品店,也就是说,这个穿着蓝色短袖衬衫的男人是老板!我这糟糕的脸盲症患者,竟然在来过店铺三四次之后,还没有记住他的样子!

我立刻停住脚步,转身一脸歉意地对他说:实在对不起,刚刚你叫我,脑子一时有点懵。

他大笑起来:没事没事,你快去忙吧!

转身离去,在太阳下走着,想了想,这竟然是我搬到附近三年来,第一次遇到店铺老板跟我在路上打招呼。几乎,出了店铺门,大家就会相互忘记,好像我们所有的关系,都仅限于十平米的店铺之内,一旦交易结束,出门融入车水马龙的街道,我们便重新成为陌生人。只有这个活得不紧不慢的男人,他像老朋友一样记住了我,并站在路边向我热情地打招呼:姑娘你好……

06

上班的时候路过小区门口,总会下意识地朝墙上的宣传板看一眼,那里有一个年轻男孩的头像,他被评为地方模范青年,因为读书和工作的同时,日复一日地照顾瘫痪多年的母亲。男孩皮肤暗沉,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仿佛命运正坐在他的对面,跟他促膝交谈。宣传板中规中矩,有艳丽的红花环绕,荣誉称号光芒闪烁。我每次看他一眼,总想,他愿意获得这样模范孝子的光荣称号吗?

家里如果有一个瘫痪老人,每天窝在床上一动不动,就连小便也要站在床边,手哆哆嗦嗦地拿起尿盆,并将尿汁洒得满地都是,房间里充满难闻的尿骚味,你会怎么想?如果这个瘫痪的老人不是父母,而是公婆,你会不会每天在工作的巨大压力下,还能好脾气地、无比体贴地照顾他们?如果是自己的父母呢?你真的能在每天琐碎的家务,和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中,做到平心静气吗?如果你恰恰又睡眠不好,精力不足,身体虚弱,自顾不暇,你又会怎样想?

我带着这些困惑,去网上搜索答案。我看到形形色色的回答,也看到各式各样的家庭。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听起来残酷,似乎那个做儿子的,应该被千夫所指。可是,那些指责他的人,如果愿意去体验一周每天端屎端尿、衣不解带伺候老人的生活,大约都会保持沉默。在社会福利、社会观念、经济条件尚未完善的情况下,人们将是否愿意伺候老人,作为评判子女人品的重要标准,却忘了,老人不拖累儿女,社会有足够好的条件为老人提供上门服务,老人不将住进养老院当成羞耻,才是社会的真正进步。

想起朋友梅子,她是人人都赞美的好女人,工作上进,爱子敬夫,孝顺公婆。可是有一天,她的婆婆去世,公公又彻底瘫痪在床的时候,她的选择却是跟爱人搬出家,租房另住,同时雇佣保姆全天照顾,她和爱人每天饭后过去探望。而在公公完全昏迷不醒住进医院的半年,她依然选择雇佣护工照顾。当然,整个家庭为此付出的经济代价,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公公最后的一年,花费接近百万。

我只是照顾了一天,就知道自己无法胜任这个工作,如果一定坚持让我去做,那么,拖垮的不只是我的事业、身体和意志,还有我和爱人的婚姻。我愿意用金钱,换取这些老人走后将支撑我后半生的弥足珍贵的幸福。梅子这样对我说。

梅子当然是幸运的,她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承担这些花费。而那些家境一般的普通人,在无法依靠社会承担养老重任的时候,只能身陷日复一日的人生烦恼,活在痛苦、绝望、却又无能为力的边缘。

于是我对女儿说,等妈妈老了,不能自理了,你要么给我找一个好的保姆,要么将我送进好一些的养老院,你只需每周去看我一次即可,因为,我不想拖垮正当中年且背负人生重任的你。我不舍得你为我端屎端尿,那样的人生不是我想给予你的。我只希望你可以快乐、没有负累地走完一生,去看所有梦想中的风景,而不是被人贴在宣传栏里,成为模范孝子。你应该在天涯海角,在大地上自由地奔跑,或天空中恣意地翱翔。

因为,我如此爱你。我不想以孝的名义,将你跟我捆缚在一起。

07

期末监考的时候,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班里两个乌克兰的留学生,大龙和小龙。他们是相差两岁的亲兄弟,母亲在中国陪读,父亲则留在国内挣钱养家。

考试中的小龙,一直在咬着笔杆冥思苦想,半天才写出一个字。大龙呢,则一边忙着回答试卷,一边试图跟小龙交换视线,很明显,他想“帮助”小龙,尽管,他自己若能顺利及格,已是烧了高香。

我有些为难,几次站到大龙旁边,想要提醒他停止视线动作。学校今年考试改革,规定期末考试不再单独为留学生出题,也即刚刚学了三年汉语的大龙和小龙,需要跟中国学生一起参加写作课考试。想到他们连完整的一个汉语句子写起来都费力,在没有字典的情况下,两个小时内完成一份需写满两千字的试卷,真是为难。

事实上,在得知学校考试改革消息的时候,我就开始为大龙小龙担心。他们兄弟俩实在是很不错的留学生,彬彬有礼,从不迟到旷课,每次还比中国学生提前抵达教室。课上常常积极地举手回答问题。喜欢写诗并幽默风趣的大龙,为我们的课堂增添了许多乐趣,让学生们了解了不少乌克兰的文学作品和风土人情。小龙曾在一篇作业中,提及他的中国观察。其一,这是一个当人夸你时,按照礼仪你不能厚着脸皮说谢谢的国度,最好的答案是:“哦,哪里,哪里”。其二,中国人喜欢把钱放在信封里,而且这些信封必须是红色的。其三,亚洲人不管在任何年纪,看起来都比他们实际年龄要小。其四,一个小女孩好奇地瞅着他的蓝眼睛,问身旁的妈妈,这是什么人?妈妈回答:这是外国人。

这篇作业其实已经是很好的写作范文,证明小龙有着不错的观察能力,所以不需要额外限时的考试来证明什么。但所有大学都需要分数作为最终的考核依据,于是,汉语水平仅仅相当于三年级小学生的大龙和小龙,便不得不参加这场大学一年级的写作课考试。

最终,我敲敲大龙的书桌,并转身提醒小龙:抓紧时间,再多写一些字啊!希望他们兄弟俩加上平时的作业分,都能顺利及格。走开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08

大早晨的,物业就打电话来,让我提醒租房的房客,他们家男人每次喝醉了酒,都胡乱敲人家楼上的门,六楼的老太太投诉好几次了。隔着电话,我毕恭毕敬地说着好话,并挤出一脸的微笑,答应物业尽快解决。

房客是一家三口,夫妻俩都在一家铁路部门下属的公司工作。女人读书不多,又有些神经质,常常啰哩啰嗦一堆的话,目的只为节省一二百块房租,或者晚交一天房租,再或让我替他们更换一个好的马桶。倒是男人大气,虽然只打过一次电话,但语气却温和有礼。所以听说他酒后失礼,我反而有些诧异。

我很快将电话打给女人,委婉地提醒她,让她老公少喝一些酒。女人马上尖着嗓子喊过来:应该我们投诉六楼好不好?!他们家小孩子天天半夜不睡觉,一到12点我们刚刚睡着的时候,就翻东找西,弄出好大动静,扰得我们一家三口没法睡觉!我老公是爱喝点酒,但每次也只有借着喝酒,才好意思上楼去敲他们家门,但目的也仅仅是想让他们家管管孩子,别大半夜扰民!

我想起没搬走之前,楼上刚刚上幼儿园的小男孩睡眠不好,的确是夜夜哭啼,搞得左邻右舍都烦,也便明白了缘由,只能叹口气,提醒女人:那你们要么给物业反映一下,要么找个合适的机会提醒楼上,要么就忍耐一下,家家户户都有小孩子,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女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便挂了电话。我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但却听出她的语气里满是人生的无奈。

一个月后,房客家的男人打来电话,向我抱怨楼上五岁男孩近来天天在房间里骑儿童车,于是隔音效果不好的房间里,便像有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又开过去。他已经按照我的建议,向物业投诉过几次了,还亲自上楼去敲门,但都没有什么效果。甚至有一次,男孩的爷爷还冲出来朝他吼:我们自己的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管得着吗?!

打电话的时候,房客的女儿正在学习,听见噪音,有些心烦。而房客,这个因为马桶坏了就跑到宾馆去住的男人,只能焦灼地给我打电话倾诉。

我想起那个夜夜哭泣的男孩,也曾经搅得我无法安眠,好在女儿跟男孩同龄,也常常制造各种噪音,便互相扯平。而男孩的爸爸,一个经常将帽子歪戴在后面的男人,则会站在楼道里唱歌。我在沙发上坐着看书,会偶尔出神,听上片刻。

我还记得左侧的邻居家里,有个爱弹钢琴的大男孩,每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便有静寂的曲子,沿着湿漉漉的阳台流淌过来。我站在窗前,会看到男孩的母亲慢慢收拾着晾晒的衣服,见她侧头,我便受了惊吓的含羞草一样,将视线躲开去。

我笑着告诉房客,即便你将来买了房子,可能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邻居,有谁会脱离了邻居住在空中楼阁上呢?所以你要么学会适应,要么就学会解决。而今你既然适应不了,又认为他们一家缺乏素养,那么你也可以用同样缺乏素养的方式,通过物业,或者贴张纸条警告一下,就说你已经快要得抑郁症了,如果哪天忍受不了,做出什么出格举止,他们自己负责。

操着一口本地方言的房客,听完我的歪招,即刻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说:打扰您吃饭了,我实在找不到人去说这件事,所以才朝你絮叨这么多。

我也一边笑,一边继续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说:没什么,你可以像我一样网上买个耳塞,二三十块钱,睡觉挺管用的呢。

男人又憨厚地笑了起来。

09

赶着去电视台录制一台晚会的圆桌访谈。一进门,就见导演、调度、场务都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嗓子干得能听到里面嘶嘶啦啦燃烧的声音。导演头发灰白,是一位看上去温和谦逊的老先生,但沟壑纵横的脸上,却写满了为一台晚会过度操劳的疲惫和倦怠。他不停地走来走去,跟刚刚抵达的嘉宾做着沟通,语气平和,态度诚恳。但我还是敏感地捕捉到,平静的水面下,隐匿着一座被吵嚷、喧哗和焦躁搅动得即将喷发的火山。甚至他的一两根白发,也在璀璨的灯光下微微地颤抖。

副导演是一个精壮的小伙,明显比导演更精力充沛,但他的嗓子也已经哑了,看得出超负荷工作的他,早已精疲力尽,车轮时刻有吱嘎一声停止运转的可能。所以当一群跳广场舞的业余大妈们,因为始终搞不明白舞台上的站位,他一声怒吼:阿姨,现在请听我说!!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脸上抹着红胭脂的大妈们讪讪地站在那里,像受训的小学生,大气不敢出一口。

我只待了一会,就被这种紧张的气氛弄得有些烦躁。不过片刻,便听到砰地一声,只见一支笔横空飞起,落在旁边坐满摄影师、飞行员和体育健儿的圆桌上。一个穿男士马夹的女场务惊恐地歪了歪脑袋,躲过圆珠笔的碎屑,而后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导演的怒吼声刺破高分贝的音乐,撞入现场每个人的耳膜。因为年轻的女场务在嘉宾录制时插了一句什么话,导演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耐心,终于在一瞬间炸掉。

我坐在一片被吓出的寂静中,想起在海洋博物馆曾经看到的一条长达一米的鳗鱼,它躲在窄小的只能容它一鱼之身的礁石缝隙中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它的下颌正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动,还有半眯着偶尔会眨一下的眼睛,人们几乎会以为它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海洋馆的工作人员说,这种鳗鱼的寿命可长达三四十年,眼前这条冬眠一样的鳗鱼,在海洋馆不到十平米的小天地里,已存活了十六年,算得上海洋馆的建馆元老。这种鳗鱼比乌龟还懒,除了吃饭,几乎不肯浪费一丁点多余的精力。我惊讶于它对环境的忍耐能力,在十六年的漫长时光中,它是怎样熬过无边无际的黑暗时日的?这里不是可以任它大展身手的海洋,它无需捕食,无需规避天敌,它只要养尊处优地待在石缝中,即可安然地度过一生。可是,这跟坐监又有什么区别?这样的生活,远比海洋中与敌人的争斗,更需强大的力量应对。

人类总是狂妄地认为,自己才是这个地球的主人,可是很多时候,我们往往没有一条鱼更有毅力,以静止的方式,对抗枯燥的日常中,那些尘埃般起伏的烦恼。

10

飞机起飞前,左手边一直静默无声的老太太,指着安全带,犹豫问我:这个……怎么系?我微笑着帮她扣好,她只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回复“谢谢”。

同行的两个小时,我们彼此再没有说话。但我用余光注意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我,看我跟空姐索要毛毯,看我打开航空杂志阅读,看我带上眼罩耳塞进入睡眠,看我睡醒后又将灯打开,还试图调节灯的亮度。老太太年约六十,身材瘦小,头发灰白,横生的皱纹里满是褐色的老年斑,仿佛枯枝败叶隐匿在山川河流之中。这是一张随时会被人忽略的脸,几乎每天出门,大街小巷里提着购物袋缓缓走过的老太太,都长了一张这样朴素又模糊的脸。

可是,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卑微与胆怯,却让我想起第一次乘坐飞机千里迢迢奔我而来的母亲。那一年,母亲跟父亲吵架,想要离婚,却又没有勇气,在家里待不下去,便孩子一样任性地说要来投奔我。我找了县城的熟人,送她到济南机场。两个小时的飞行中,她也是这样的吧,什么都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人。她有关节炎,怕凉,我却忘了,只一心想着让她看看天上的云朵,便买了靠窗的位置。她一路双腿冰凉,却不懂向乘务员索要毛毯,只怯生生地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想到这些,我在飞机着陆的时候,扭头问老太太:你来走亲戚,还是旅游?

旅游。她腼腆回答。

他们是你家人吗?我指指前排。

不是,我们只是一起来旅游的。

你是呼和浩特人?

不,附近托县的。

哦……

很快,大家兵荒马乱般逃离座椅,嘈杂中,她再次犹豫问我:这个……怎么解开?我很快帮她打开安全带,这次,她还是没有向我道谢。

出了机舱门,我们很快消散在人群里。再一次相遇,是从洗手间出来,她站在水龙头前,伸着双手,水却始终没有流出,我没有出声,只是将自己的手靠近感应器,帮她引出水来。她羞怯地看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谢谢。

我注视着转身离去的这个女人,想到她跟我的母亲一样,一生中从未学会“谢谢”这一文明礼貌的用语,心中有些悲伤。

11

在打印社,见老板家十岁的大女儿,正耐心哄劝着哭闹不停且咳嗽不止的小妹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小女儿还是一个躺在宝宝车里,在印刷机的轰鸣中安静睡觉的婴儿。老板是江西人,多年前跟着同样开打印社的老乡来到呼和浩特,渐渐就在这里落地生根。大女儿、大儿子和二女儿,都已在附近读书,他们的普通话里,也带了鲜明的本地口音。而超生的小女儿,大约在成人后,会把呼和浩特当做自己的故乡。

小女儿哭喊着爸爸,大女儿没有办法,便抱着她站在一直忙碌不休的爸爸身后,小女儿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像寻到了安全的港湾,马上停止了哭泣。做爸爸的却心烦,在嘈杂中用我听不太懂的江西话,大声训斥着大女儿。大女儿倒是好脾气,并不恼,慢腾腾地跟吹胡子瞪眼的爸爸讲着道理,完全不像她神情冷淡的妈妈。

打印完出门的时候,见老板正蹲在门口,闷头用力地抽着烟,暂时将孩子们的哭闹声和喧哗声忘在身后。一只宠物狗抬头好奇地看他一眼,而后欢快地翘起一条腿,从他身边骄傲地跑过。门前正在融化的积雪,被人踩成肮脏的黑色。沿着积雪再朝前走上几步,便是从未停止过喧嚣的十字路口。

想起一年前,打印店的老板娘挺着大肚子,在声音刺耳的装订机前忙碌,那时,他们的小女儿还在母亲的子宫里。而今,她已蹒跚学步,却还是逃不掉这刺耳的噪音。忽然有些心疼,为抓住爸爸后背的衣服就立刻绽开笑颜的她。她在这个世界上,尚不知辛苦是什么,而人生的诗意,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