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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节选)
来源:《十月》 | 班宇   2022年05月24日16:00

防鲨网距离岸边四百多米,游上一个来回,至少燃烧掉五百卡路里,约等于一份咖喱饭,一包方便面,或者一袋薯条加个汉堡,这些是我估出来的。有个软件,能记录每日摄入与消耗的热量,但我手机里的空间很紧张,装不下了。六月份到现在,每周我都会游上几圈,也没瘦,反倒黑了不少,搽了防晒也不管用,数值什么都证明不了,无论多么精密的科学,一旦落到我的头上,就会变成误差,这没办法。就像防鲨网也不能阻拦真正的鲨鱼,在水里时,我经常想着,到底有没有一条勇敢的鲨鱼,抖着背鳍和尾鳍,向着那些坏橙子似的浮标,从深处威武驶来,以锋利的牙齿撕咬聚乙烯网,突破严守的防线,来跟我相会。比较理想的状况是,我骑在它的身上,乘风破浪,出海远航,要是实在没看上我,把我吃了也不是不行,最好几口解决掉,没太大痛苦,只留下一片殷红的水面。也可能没那么明显,无非是一小瓶墨水倒入海里,潮来潮往,很快就消散了。

海水浴场的更衣室不分男女,被泡沫板隔作不规则的小间,连绵起伏,如课本上的一道道舒缓的等压线,有的地方仅一人宽窄,也很奇妙,身在其中,并不那么压抑,偶尔还有开阔、自在的感觉,能听到海浪起伏的声音,冲刷着陆地,一种无比纯净的嘈杂。带着咸味的风从脚底下钻过来,吹得人心颤,像是上着夜班的妈妈忽然跑回家里,裹着一身的凉意,把手伸进被窝,抚摸着我的肋部。还有那些小小的沙砾,蚂蚁似的,顺着小腿一路往上爬,走走停停,阳光之下,闪烁如同鳞片,刺着发烫的身体。海浪是鲸的叹息,人是鱼变的,以及,有些金子总埋在沙里,这是小时候妈妈讲给我的道理,也像在说我。每次换好衣服后,我都会在里面坐上一会儿,听听别人说话的声音,外面放着的流行歌曲,有时坐着就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在家里从来都很平静。

小雨以前跟我讲过,循着海边的音乐走去,就能看见那些出游的快艇。斜倚在沙滩上,横七竖八,如一群搁浅的大鱼,旁边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块钱一圈,等你上了船,装死的鱼就又活了过来,流弹一般,在海水里飞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受控制,总之,没个百十块钱回不来,看着潇洒,掀风鼓浪,驰骋于天际,谁坐上谁倒霉。开到大海中央,马达一停,船身晃得特别厉害,这时,他就跟你讲起价钱,谈不拢的话,也不为难,随便找个地方把你卸在岸上,自己看着办。小雨说他读高中时,有次在船上吵了几句,硬是没给钱,对方也不发火,马达声一响,谁的话也听不到,船越开越远。小雨环顾四周,只有汪洋一片,便很害怕,心脏一直悬着,身体向内萎缩,呼吸急促,默念着逃脱术的口诀。临近一段陌生的海岸,如蒙启示,来不及多想,他一下子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游了过去。快艇立于海中,来回摆荡,像是一位追击数日的疲惫枪手,夕阳之下,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双臂,企图瞄准猎物。他扑腾了半天,来到岸上,举目荒凉,不知身在何处,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公交站,耷拉着脑袋,跟人要了一块钱,这才上了车。乘客很多,一个空位也没有,小雨光着脚,只穿一条泳裤,扶着栏杆站了一路,窗外吹来的风使他的皮肤变红,起皱,一阵阵发紧。他打着哆嗦,牙齿乱颤,头都不敢抬起来,听着那些报过的站名,一站又一站,总也到不了,如遭凌迟。这么一想,还是鲨鱼好,没什么心机,要么远走高飞,要么就地完蛋,至少有个痛快话儿。

从更衣室往北边走,约二十分钟,绕过半月湾,有那么一小片海滩是我承包下来的,出手比较阔绰,至少我单方面是这么认为的。这里比较荒僻,背后是断崖,长不了树,常年潮湿,阴郁滑腻,仿佛被涂过一层闪着黑光的清漆。坡上杂草葱茏,狭长的叶片呈锯齿形,一团一团,紧密不透风。岸边没有细沙,遍布粗糙的碎石,大大小小,竖起尖利的棱角,很不好走。海浪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生于暴风的肩头,面目狰狞,奔涌至此,如猛抽过来的一记耳光,令人心惊。交界之处凝聚着无数白色的泡沫,相互依偎着、吞吐着,不离不散,炽烈的光射过来,显出变幻不定的颜色。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上帝,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不要再往大海里倒洗衣粉了。

没什么景色可言,也就很少有人来,我在这里游了好几天,感觉不赖,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在乎。有一次,游累了回到岸边,我躺在防潮垫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还悄悄拉下了肩带,不过也就一小会儿。我的这身泳衣还是上高中时妈妈拿回来的,那会儿每年夏天都会搞个泳装节,从外地请来模特,让她们穿着泳装走台步,电视里从早到晚持续转播,壮观极了,三千个模特同时穿着比基尼在海边亮相,列成优美的弧形,如大海轻捷的翅膀,不只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还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当场颁发金字证书。我们都很激动,期末考试时,好几个同学的作文写的都是这个事情。

那段时间,妈妈身体不好,就不上班了,在家门口的裁缝店里帮忙,我从别人家的信筒里偷了一份晚报,带回家给她看,泳装设计大赛面向全市征集作品,画几张示意图,辅以简单的文字说明,入围就有三百块钱可以拿,头等奖则是五千元。我很心动,怂恿妈妈报名参赛,她有点犹豫,总觉得选不上,大半辈子了,什么好事儿也没轮到过她,其次,她也不会游泳,没有灵感,像一条记性很差的鱼,忘掉了鳃的用途。我一直央求着,跟她说,这次有希望,我想好了两个不错的名字,一个叫自游自在,胸前印一只矫健的小海豚,线条流畅,尾巴甩到后面,像是跟游泳的人抱在一起,另一个叫水精灵,天蓝色的弹性布料,与大海的颜色一致,荷叶袖边,后背与腰侧做成网格,裙摆下垂,游起来时,一舒一张,缓缓地散落着。我写作业,妈妈陪着我熬夜画图,总是画不好,模特小人儿的双腿看着太过柔软,青蛙一样蜷曲,脚掌如蹼,很不协调,改来改去,截止日期到了,我写好说明,将那两张擦得薄薄的草纸塞在信封里寄了出去。之后几天,我一直盯着电视,等待公布结果,当时也有预感,可能不会是我们,但还抱着一点点的期待。果不其然,第一名给了个学美术的男孩儿,眼神狡猾,留着半长的头发,说话的声音有点哑,发言却很得体,还感谢了这片海滩,“我睡着的时候,它像一只摇篮,使我身心和睦”。我很羡慕,又不太服气,他的设计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过是扯了一截绷带裹在身上,模特穿起来像是打了败仗的伤员,走得一瘸一拐,并不十分和睦。

那天下午我很伤心,哭了好长时间,不是因为没得奖,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只是我和妈妈组成的,没有其他人,我们就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如在海底,孤独长达两万里。第二天,妈妈晚上回来时,带了两套泳衣,装在发黏的绿塑料袋里,说是主办方寄过来的,类似于参与奖,精神可嘉,以资鼓励。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也没看,放在衣柜里,一次都没穿过。结婚前,我收拾衣物,发现了这两套泳衣,可能是放得有点久,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我上身试了试,没想到,尺码很对,款式也不过时。我跑到客厅,走了两个来回,展示给妈妈看,问她我穿着漂不漂亮,记不记得这件衣服,以及那次落选的设计大赛。妈妈躺在床上不说话。

一个叫彭彭,一个叫丁满,我为今天的两位不速之客分别起了名字。他们来得比我早,提前占据了这片海滩,看起来有八九岁,实际可能不超过七岁,海边的孩子总比同龄人长得快一些。彭彭穿着一条松垮的蓝裤衩,神情专注,挑拣着片状的石头,聚成一小堆,再大叫一声,用力投向海里,可惜一个水漂儿也没打出来过,在空中划过一道低低的弧线后,石头隐没无踪,我总觉得他要把自己也扔进海里。丁满在一边看着他,双手叉腰,嘴里念念有词,宛若教练,时不时地,他的手会伸向后背轻抓几下,好像身上刚爬过了一只小螃蟹。铺垫子时,他们发现了我,也许是有点难为情,两人停了下来,转而走向岸边那块最大的礁石,很像是一块铁,或者焊在海底的黑色宝塔。两人比着赛,没用几步,便站在了塔顶,海风吹过来,他们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丁满很紧张,不太敢起身,彭彭的裤衩掉了一半,眼看着褪到膝盖。实在是有点危险,我不太放心。

我踮起脚来,朝着他们高喊:嘿,下来啊,你们俩。他们俯视着我,似乎有点犹豫。我摆起手势,大声叫道:回来,太高啦,快回来啊。两人挠挠脑袋,蹲了下来,一点一点向下蹭,提醒着对方可以落脚的地方,几分钟过后,才安稳着地。我松了口气。有时就是这样,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只在高处看了看风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来时的那条路就消失不见了。

丁满向我跑了过来,彭彭跟在后面,腿有点软,两个人气喘吁吁,分不清身上是海水还是汗水。他们来到近处,瞪圆眼睛,低头看着我,像在观察一团晒干的海藻。我望着他们,想起自己什么零食也没有,有些过意不去。丁满没说话,彭彭把脑袋探了过来,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啊。彭彭说,你不是在跟我们说话吗?我说,是啊,不是。他有点迷糊,抬高了嗓门问我,到底是,还是不是?我说,不是,是。彭彭更晕了,无计可施,皱着眉头看丁满,我乐得不行。丁满扭过身体,跟彭彭说,你别理她。彭彭跟我说,我以为你找我有事儿呢。丁满捅了他一下,说道,别跟她说话了。我说,不要生气嘛,我请你们吃雪糕,不知道推车卖雪糕的什么时候过来。彭彭说,我可以帮你看看他走到哪儿了。我说,好啊,我们一人一根。彭彭说,我想吃个枣味儿的。我说,那我吃个奶油的。丁满说,我不吃,你怎么还理她。

彭彭和丁满并肩前行,踏上寻找雪糕的旅程,比画着说了一路,越走越远,这片海滩又归我了。我在心底欢呼了一声,掀去浴巾,慢慢走入海里,阳光不错,和缓的波浪将我稳稳托住,可只游了一个来回,就没什么兴致了,转头回望,身后的水痕迅速愈合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无人从此经过,大海不曾止息。我回到岸边,等了很长时间,直至太阳落在水面上,他们也没有回来。

我乘着拉客的小摩托回家,四块钱,突突突突,最棒的交通工具,机动性高,从不堵车,这一路上,头发也吹干了。很难想象,妈妈以前最大的爱好是骑摩托车,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见过照片,还是在别人家里。她烫着及肩的大波浪,戴了一副浅色的方框墨镜,遮住大半张脸,手上拎着头盔,旁边是一辆红色的铃木摩托,如同挂历上的美人儿,妈妈年轻时很好看的。别人跟我说,有一次在路上见到妈妈骑车带着我,我不在前面,也不在后座上,而是被她揣进皮夹克里,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齐齐从领口里伸了出来,不管不顾,迎着风落眼泪,看上去相当惆怅。我问过她有没有这回事,她否认了,说自己不会骑。妈妈总是这样,对于跟现在无关的事情,都觉得没发生过,好在有照片为证。我问她,骑车带我去了哪里。她说,想不起来了。我问她,车哪去了呢?她也说,不记得了,车也不是我的,过去太多年了。她不说也没关系,我有自己的办法,在最好的晴天里,把照片向着太阳举高,这样的话,就能看到当时发生的事情。妈妈拍过照后,收起了边撑,挂上空挡,向下踩着打火杆,一溜烟儿开出去,欢呼声在身后响了起来。她顺着风走,车速与风速一致,道路平坦,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行进,周围很安静,世界是一个密封的罐子。天空有云飘过,下起了小雨,那也浇不到她,妈妈在雨滴的缝隙里穿行。有一个她即将认识的好人,真正的好人,仰平了身体,正在大海的中央打着转儿,像一片年轻的叶子,夜雾湿润,无人能够窥透,而她将一路骑去,无忧无惧,活在世上,也如行于水上。

但妈妈不能在水中飞翔,她连游泳都不会。妈妈躺在床上,讲不了话,也动弹不了,眼睛总是闭着,像在思索,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等着她来做决定。长长的睫毛像一弯新月,在夜里发着光,星星守在她的窗外,由南向北,缓缓下降,天亮之前,终于落回了海面。清晨的大海轻轻抖动着,毫无规律,如人战栗,也像妈妈最初时的那只拇指,精灵一般,不自主地在空气里滑动,画出一个记忆里的图案,可能是摩托车,或者一套泳衣、一位好人。我预感不妙,从外地赶了回来,拖着妈妈去做肌电图,医生测了十几次,把钢针扎进她的舌头里,妈妈很无助,呜呜地叫着,满头大汗,双手乱抓,像快被闷死的小狗,或束手无策的哑巴,面临着巨大的灾难,没办法求助,更不能向谁诉说清楚。我哭着想,重刑也不过如此吧。医生命令道,快,把舌头伸直,快一点,不然没有效果,罪都白受了,不要耽误时间。屈辱且怕,我甚至想到了自己糟糕的初夜,就这样展示着,光天化日,一览无遗。妈妈的脸扭曲得如同一张被揉皱的旧报纸,钢针与呼吸同步收缩,来来回回地搅动,反复刺透,拷问着受损的神经,她的嘴被撑得很大,头向后拧,用喉咙喘着气,发出古怪的哀声,伸手想去抓点什么,眼前却什么都没有。我扯住自己的头发,跺着脚,乱喊乱叫,想在她面前下跪,如果这样她能好过一些的话。妈妈看着我,口水淌了下来。

我想,医生说得不对,我们所受过的罪,有哪一种不是白白浪费的?看过检查报告,他们对我说,按目前进展,最多不过三年,做好准备。语气轻松得像是帮我提前预订了一个假期,到了那时,一切都会清晰起来,她不再痛苦,我也没了负担,太阳照常升起,天穹横跨在海洋的远侧,光明向我这边挪动了一小步,歌声缭绕万物,金钱唾手可得,失去的爱情也会回来,总之,我将会拥有我想要的全部,作为一种莫名的恩赐。无非是三年,一个漫长的季节,鱼儿溯流,逡巡洄游,草木持存,日日更新;无非是三年,一片幽暗的树荫,一场骤然而落的雪,一阵浓重的睡意,仿佛越过了这个障碍,就能彻底苏醒过来,打个哈欠,走出门去,迎向和煦的暖风,洗尘的细雨。而障碍又是什么呢?我的妈妈吗?

在门外时,我没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就知道闵晓河已经到家了。他讨厌额外的声响,总觉得吵,每次回来后,一定要先把妈妈枕边的收音机关掉。妈妈没听到过晚上的广播,她的一天从《实时说路况》开始,然后是《心有千千结》、《谈房我当家》、《隋唐演义》和《海滨时刻》,最后一个节目是《生活零距离》,往往只能听到一半,许多人打来电话,诉说困境,反映生活里的大事小情,后半段是对前一天问题的调查通告。可惜妈妈每天听到的只是问题,数不胜数,没有穷尽,从没得到过任何的答复。

卧室的房门关着,悄无声息。闵晓河的妈妈在做饭。我换过鞋子,洗净双手,摸了摸妈妈的脸,问她有没有想我。妈妈看着我不说话。我帮她重铺好被单,按摩了双腿,然后去厨房帮忙。只有一个菜,已经做好了,分辨不出是什么,半固态,像一碗搅过的水泥。闵晓河的妈妈让我端上桌去,再叫他出来吃饭,我喊了两声,又敲了敲门,还是不见人影。我跟闵晓河的妈妈说,喊过了,没有动静。她说,别管,还是不饿。我说,今天怎么样?她说,翻了几次身,听着还是有痰,夜里多注意,雾化的药快没了。我说,好,闵晓河今天回来得挺早啊。她说,是,比你要早。然后我就不说话了。我知道,她这是来了情绪,故意说给我听呢。

结婚以来,我没管她叫过妈,一直喊姨,改不了口,无法突破心理这关。不得不说,她对我家一直都很照顾,我内心感激,妈妈的情况没什么好转,拉锯战似的,她怕我坚持不住,每周都过来帮忙,坐着十几站公交车,替我照看一个下午,做顿晚饭,再赶车回去。她总说,过日子就像喘气儿,一呼必换一吸,有来有往,进退得当,只呼不吸的话,不知不觉,便油尽灯枯了。道理如此,但她也不年轻了,连着几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有时一周两次,有时三次,确实辛苦,我都记在心里。也很奇怪,一方面,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虽有抱怨,我也能感觉得到,她与妈妈之间愈发难以分离,妈妈不讲话,她就说给妈妈听,一说一个下午,一件过去的事情要讲上许多遍,有几次我正好遇见,她坐在床的另一侧,佝偻着背,自己抹着眼泪,话停在嘴边上,见我回来,就不讲了,起身去了厨房。另一方面,这么说不太合适,其实我很盼着她来,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我真的很想往外面跑,抑制不住,也不去什么地方,就在海边待着,听浪、看海或者游泳,类似的心理总会令我有些羞愧。对于这一点,倒也不难消化,过意不去时,我就会想,这也是闵晓河的妈妈自愿的,她心里很清楚,这段关系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无非是在还债而已。可说到底,一切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没人逼着,所以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呢?想不明白。每天夜里,我都会暗下决心,一旦妈妈离开了,我就跟闵晓河离婚,受够了,谁劝都不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谁也不怕,反正不欠你们的。但是,妈妈还活着,还在思考,内心明亮如镜,一天又一天,她看得见我,听得到我,能想着我,盼望着我,那么,漫长的季节过去之后,这笔账还能算得清楚吗?我总是处在这样的境地里,爱不好也恨不起来,所有的理解与宽恕,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负担。我想起来,小雨以前跟我说过许多次,你必须立在坚实的岸上,才能真正告别海浪。但他并不知道,我的海岸那么小,几粒流沙而已,很快就冲掉了,我一个人站在水里。

饭后,我去厨房收拾,闵晓河的妈妈进了屋,跟他说过几句话,准备去赶车,最后一趟七点半,下来后还得走一段路,到家差不多要九点了。出门之前,她跟我说,明天还来我家。我说,我也没什么事情,要么您休息一天。她想了想,说,我还是过来吧,习惯了,自己待着也没意思。

不一会儿,闵晓河抱着篮球走了出来,我问他吃不吃饭。他不看我,也没回应,埋着脑袋系鞋带。我们的相处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正常交流都很困难。我觉得他心里根本没我,也好,反正我也差不太多。说来惭愧,结婚这么久了,我还是总会想起小雨来。妈妈刚生病时,他提过要跟我一起回来,我拒绝了,不是不需要,而是觉得他没那么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场,我对此异常恐惧。回来以后,我给小雨发过两次信息,都很长,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他回得很迟,也很草率,分开已成定局。我不是不理解他,但在家里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被幻念折磨着,有时很想他,有时又想把他杀了,虽然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困在这些情绪里,反反复复,走不出来,有那么几次,夜里失眠,仿佛还听见他在远处轻轻吐了一口气。我越想越不甘心,老是在哭,半个多月下来,枕巾硬得硌脸,眼睛一直没消过肿。妈妈很自责,整天畏首畏尾,觉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其实不是的,我想,不是这样,我很对不起妈妈,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无论做什么都很失败。

那阵子过得不太好,我还跟妈妈发了脾气,明明她受着很大的折磨,我非要火上浇油,好像妈妈真的犯了什么错似的。我对她说,你自己待着吧,明天我就走。她站在那边,愣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也好,也好。可是我要去哪里呢?根本不知道。说着轻松,怎么都行,这也意味着没什么必须要去的地方。哪里都不属于我,没人需要我,除了妈妈。我说过后,又有点后悔,躺着玩手机,不敢抬头。妈妈弯着腰去了厨房,在水流声里叹气,擦过一遍地面,又切了个苹果,放在小碗里端了过来。我噘着嘴,脑袋斜过去,跟她紧挨在一起,我们用一根牙签轮流扎着吃。苹果不是很脆,放的时间有点久,我们吃得很慢,半天也不动一下,像要把嘴里的苹果含化。不知为什么,我始终记得这一幕。

十点半,闵晓河还没回来,如同往常,我给妈妈洗过脸,把被子从卧室里扛了出来,铺在客厅的沙发上,枕着扶手,跟妈妈睡在一侧,这样的话,半夜探过手去,就能摸到妈妈的衣袖,小时候我每天都是这样入睡的。我告诉妈妈说,今天在海边见到了两个小朋友,一个有点胖,一个很瘦,长得像动画片《狮子王》里的人物,还记得吧,当年很出名,你领着我去电影院看的,总之,俩人都很可爱,我答应了要请吃雪糕,可惜没实现,谁体验过谁就知道,吹着海风吃雪糕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还有,我刚看了天气预报,明天的温度不错,没有雾,中午可以出门晒一晒太阳。说着说着,妈妈闭上了眼睛,我也睡着了,在梦里,我吃了一根雪糕,之后肚子有点疼,走不动路,冷汗直流,蹲在地上休息,忽然被一团蓝灰色的影子拖住了腿,力气很大,使劲儿把我往底下拽,我吓坏了,完全拗不过,拼了命地连踢带打,不敢大声叫,对方像在摆弄一具尸体,恶狠狠地拧着,动作粗暴,喘息声刺耳,我的整个人被他握在手里,没办法挣脱。我哭着说,别这样,妈妈还在,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应,求求你,妈妈还在这里,请不要这样。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哀求,伸手进来,蛮横地分开了我的双腿。哭出声来的那一刻,我也醒了过来。屋内空荡,一片漆黑,如同沉静的岬角,没有人,也没有影子。我转过头,发现妈妈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我也看了过去,空气波动,灰尘缠绕,在夜里,好像有谁在那里涂着一幅透明的画。

丁满发明了一种游戏,在海滩上勾出圆圈和方格,两个方格是战场,一主一次,圆圈是各自的基地,他还给每颗石头安排了职位,尖尖的是将军,椭圆形的是战士,略小一点的是士兵,带花纹的是医生,不能上阵,可以救死扶伤,但只有两次机会。讲述规则时,彭彭看着很忧愁,吃光了三根雪糕,冒了一脑袋汗,还是满脸的困惑。我也没太明白,不过不耽误游戏,跟出牌一样,每一轮掏出同等数量的石头对垒,自行组合搭配,战场任选,具体数目由守卫者来决定,可以是两颗、三颗,或者四颗。猜拳过后,彭彭占得先机,他说,十颗。丁满说,一共就十颗。彭彭说,对,我知道,不行吗?丁满说,不行,分不出来胜负。彭彭说,那就是平局,很好,以和为贵。我乐得不行,丁满白了他一眼。我问丁满,他在学校时也这样吗?丁满说,什么样?我想了想,说,爱好和平,很重感情。丁满说,智商不行的都重感情。我说,别这么说嘛,你们都很聪明的。丁满说,我跟他可不是一个学校的。

我们玩了两局,能用的石头越来越少,原因是输掉的或没救回来的都要扔到海里,没办法再来闯荡一番,这很残酷。我提议再给它们一次机会,彭彭也很认同,主要是他负责着找石头的工作,来回来去,跑了好几趟,很辛苦。丁满否决了,他说,打仗就这样,时光不能倒流,死人不能复活,所以得学会珍惜,这样的话,有些东西才显得珍贵。我像是被他上了一课,张大了嘴巴,讲不出话来。远处的歌声飘了过去,彭彭在地上打着滚,拒绝行动,嘴里咿咿呀呀,背着什么口诀,丁满用手挖了个挺深的沙坑,把剩下的石头埋了起来,他跟彭彭说,做个记号,三年后,我们再把它们挖出来,看看有什么变化。彭彭说,不还是石头吗?丁满说,那可不一定。彭彭说,三年?丁满说,对,三年。彭彭说,我怕我忘了。丁满说,没关系,我记得住。

丁满说话时的样子会让我想起小雨,明明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讲,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严肃得可笑,认真得无聊,郑重得毫无道理,不知为何,你还会觉得有点激动,仿佛什么都可以被爱,什么都值得留恋,什么都需要被纪念,没什么转瞬即逝,一日长于一年,三年又好像只是过了一天。我大学时读的中文系,学得不好,不是很敏锐,许多文字里的情绪感受不到,小雨念的是国际贸易,对文学很感兴趣,经常来我们这边听课,自己也写些东西。我们刚谈朋友时,有一天在自习室,我跟他说,给我写首诗吧。他说,不行,怎么能这么随便。我听着就不太高兴,直接走掉了,半天没理他。他以为我很生气,其实我只是想回去给他写点什么,但也没写出来,怎么表达都不太对。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收到了他发来的一首诗: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吹个口哨吧,我说

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静时平静,不平静时

我们就错过了一层台阶

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

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

我问他,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小雨说,还没想好,原来的题目是《女儿》,现在想改一改,你觉得《漫长的》怎么样?我说,漫长的什么呢,话没说完。小雨说,还不知道,都可以,反正都很漫长,历史在结冰,时间是个假神,我们也不必着急。后来他又写过一些,谈论盲道、松荫或气象学,只有这首我读了许多遍,至今也还记得。分开之后,有天下午,我很委屈,心里堵得厉害,默默哭了一会儿,就想找他说说话,拨了两个电话过去,十几声长音结束,无人接听,我抱着手机等他回给我,直至后半夜,也没有动静,而那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了。遥远的事物,我想,响指虽小,却可将其震碎,他说得没错,我就是碎掉的遥远的事物。

(节选自《十月》2022.3期,责任编辑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