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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骆驼
来源:《山花》 | 李亚   2022年05月24日16:22

时间从来没有错过一分钟,整整五点半,他们保准进入操作间开始腌制兔子。烟熏兔子肉专卖店的老板耶律红旗和老板娘萧银芬芳,都是时间观念格外强烈的人——好像时间就是一颗熟铜锻造的钉子,深深钉进了他们的脑袋里和命运里。

他们第一步要在工作台上把一只只兔子固定在钢丝网上。每张钢丝网就像单人床那么大,说不清是碳钢的还是不锈钢的,就像一张张青灰色的魔鬼之脸布满严肃和阴森的表情。整张网上十分规则地排列着小指头那么大的刺钩,这种纯铜的刺钩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金色光芒。每只兔子都被这种金色的铜钩子钩挂着四肢和后脑勺,固定在钢丝网上。尽管已经扒了皮开了膛,肠胆之类无法食用的内脏摘除了,但是,心肝肺之类的可食用内脏依然完好无缺地留在原处。这些兔子的生命虽然消失了,但还有很多顽强的末梢神经仍然活着,尽管以这种姿势被固定在钢丝网上了,它们还不甘心似的四肢颤动肌肉抽搐,好像马上就要龇着两粒大门牙尖细地叫上几嗓子——尽管做这个行当很多年了,每天早上在做这个活儿时,老板娘萧银芬芳仍会产生这种宛如尖锥刺耳般的别扭感觉。她甚至隐隐觉得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耶律红旗有什么样的感觉她不知道,在她眼里,他在做熏制兔子这一全套活儿时就像一个手艺娴熟的老行家,或者就是一个从来也不会出错的机器人——从他僵硬的目光和呆板的表情就知道他做这件事情早就没有了什么感觉,包括对待其他很多事情,他的感觉和他的心肺都像远行者脚上的老茧,即便突然踩在一个枣核上他也浑然不觉。

耶律红旗家的烟熏兔子肉作坊虽然规模不大,但操作间基本是全自动化的。柳林铺这个镇子上的发明家多如过江之鲫,发明成果层出不穷,所以,耶律红旗家作坊操作间的设施还算不上是最高级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他们将兔子固定满一张钢丝网,这一网兔子就会自动滑行到上方有喷水装置的台面上,经过绵密强劲的一束束针尖般的水流冲洗之后,这张台面就会自动下降,然后前进到冲压装置下面,经过一道巨厚钢板的三秒重压之后,这一网挤干水分压裂了骨头的兔子就滑进了奶白色腌制池子里。等到这个腌制池子装满之后,从上面就会降下一大块边缘有凹槽的木板,严丝合缝地扣在腌制池子上。至于这块一尺厚的巨大木板是枣木的还是檀香木的,就像池子里按照祖传秘方配制的老汤一样,自然属于不可泄露的秘密。这个腌制池子是瓷质的,是他们两口子亲自去南方那个有名的陶瓷厂特别定制的,运回来时,镇子上很多人都看到了。

耶律红旗家的烟熏兔子肉专卖店就在镇子最繁华的街区。每天开始售卖之前的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从店门前开始排起的两路纵队已经蜿蜿蜒蜒顺着流粉河北岸向东延伸,几乎到了距离镇子五六里的天姥山脚下。这两条购买烟熏兔子肉的队伍里,不仅仅只是柳林铺的居民,还有很多坐火车钻了十七八个山洞的异乡人,每天都有几十个坐飞机来的外国人——这类顾客当中,除了一部分闻名而来的远客,大多数是曾经来柳林铺旅游过的回头客。萧银芬芳听惯了顾客赞美他们家的烟熏兔子肉口味变化多样,还有很多顾客对他们家的神奇秘方的猜测。事实上他们都不能理解,除了那些家传秘方之外,每一只兔子里还加入了他们两口子对事物的庄重态度和对爱情的迥异之见,也有辛酸哭泣和强颜欢笑,当然少不了自我唾弃和对世界的疑惑,包括他们对人生对未来的种种祈祷与放弃……所以,尽管配料相同工序相同,但出炉之后每只兔子都有不同于另一只的味道,即便同一只兔子,其不同部位也可能有着各自的味道……这让他们家的烟熏兔子肉名扬九州。

从早上五点半腌制兔子,到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开始售卖,这一漫长的过程机械又枯燥,要是拍成视频最多只能剪出十秒可看的,但这些就是他们重复了几十年的事情。所以很长时间以来,萧银芬芳总觉得自己每天都有大半天时间像木头人一样漂浮在人世间。直到出炉的兔子一只只带着糖稀色的甜蜜开始被售卖时,她才会走到店门外边的红心火龙果颜色的遮阳伞下,坐在一把天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喘口气。女儿耶律含烟沉迷于收钱,老板(她总是这样称呼他)耶律红旗沉醉于挥着一把锋利的竹刀分割兔子肉……从来不喜欢也从来不做这些事情的萧银芬芳此时则无所事事,她甚至有些落寞似的坐在遮阳伞下,点上一支雪茄烟,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顾客们的种种问询,一边抽着雪茄,时而悠闲地吐着几缕淡蓝色的烟雾,时而抬头看看天上的白云或者稀疏的雨点,有时候她会看到一阵黄叶飒飒飘落,有时候她会看到几只一边飞翔一边啼鸣的大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他们两口子就会拎着音响到玫瑰小广场上跳舞,所以,萧银芬芳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每天都是从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开始的,只有到了这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肉体和精神就像还魂的青春一样,不仅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也回到了耶律红旗身上,而且多年来她的这一独特感觉从来没有变化过。他们在固定时间里到小广场上跳舞这件事,给镇子上的土著陈巨手留下了深刻印象。陈巨手就住在小广场西边,他家开了一个便民超市,店门口终年放着一把古旧的花梨木圈椅,他每天坐在这把圈椅里,从早晨到黄昏几乎看不到他移动,好像鬼魂长在圈椅里一样。萧银芬芳两口子在小广场跳舞的那些时光里,他每天坐在那儿一边全神贯注地观看,一边口水滴答老长。

萧银芬芳在跳舞时从来没有留意过小广场西边坐着一个“幽灵”在窥视她。有一次她的闺蜜“电鳗”给她说起这个笑话时,她印象里才隐隐约约洇上那么一团灰蒙蒙的形状。尽管柳林铺的女人从来没有真实年龄,但“电鳗”外貌看上去要比萧银芬芳年轻不少,也许她服用“葛洪”牌青春永恒丹效果非凡,也许她真的掌握了“葛洪”传授的驻颜术。“葛洪”也是镇子上的土著,长着一双特别夸张的斗鸡眼,头秃得只剩下十多根珍贵的头发。“电鳗”从前是镇子西边七八里处金矿上的,花钱从来不眨眼。她和萧银芬芳在一起不管聊多长时间,说的永远只有三句话,第一句是关于钱的事情,第二句是关于男人的事情,第三句是赞美萧银芬芳跳舞时的身条儿。萧银芬芳对第一句话无动于衷,因为在赚钱如同戏法一般的柳林铺,无论有多少钱都不值一提。第二句话她说得更加形象而幽默,不是因为她经验多,而是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第三句话则如同一把迷魂药,只需一粒就让萧银芬芳一下子进入谵妄状态里了。

这种状态下的萧银芬芳总是从最早的时候说起……最早的时候,他们两口子拎的是那种放磁带的收录机,虽然镇子上的人还弄不清楚他们跳的是探戈还是华尔兹,但都知道那台咖啡色的收录机是上海无线电二厂生产的,红灯牌的,可以使用交流电,也可以使用电池。当时简陋的小广场上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接一根电线,所以他们每次来时都要给收录机装上八节一号新电池。那时候的电器特别费电,最多也就是一个半小时吧,电量就不足了,舞曲就跑调了,但他们总是将就着跑调的舞曲,活像突然间中了邪一样别别扭扭地把一支曲子勉强跳完,然后收录机就哑掉了。耶律红旗二话不说,拎起收录机把八节电池抠出来就随手扔掉了,然后潇洒地打个响指,还要舔舔唇上的短髭。那个时候,老板那副短髭还是很霸道的……萧银芬芳每每说到这儿,总会打一个哑哑的响指,再伸长舌头舔舔上唇。她的舌尖每次都可以够到鼻尖那儿。还有,她一只脚尖支地一只脚尖高高翘到头顶上的姿势就像飞鸟一般,她跳舞用的那条纱巾天天都要变换颜色,永远就像变幻的幽梦一样飘逸,又像澎湃的梦境一样让人亢奋。

其实,他们当年跳舞的小广场原本是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牲口行……目前的小广场是青色大理石地面,有漂亮的楠木长椅,形形色色的观叶观果类植物,还有百十颗从来不长椰子的椰子树。尽管从来没有栽种过玫瑰花,但镇子上的人依旧把这儿称作玫瑰小广场。只有一点点小遗憾:在闷热的天气里即将下雨之际,一股历史悠久的牲口屎尿味儿就会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从无限深的地下钻到大理石地面上来。每天一到傍晚时刻,小广场上灯火辉煌,很多人在广场上打闹跳舞或者梦游,或者绕着变幻不停的七彩喷泉在椰子树之间散步。这些庞杂的人群里既有小镇的土著居民,也有近几年陆陆续续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肤色的新移民。最喧嚣的是一支庞大的大妈队伍,她们特别喜欢虽然粗糙但十分健康的广场舞,那种壮观的阵势……后来也有不少半老不少的男人加入到了这支狂野的舞队里,比如,镇上图书馆的副馆长王柏韬。尽管王柏韬在自己的诗歌里无数次把小广场写成了一个充满丑恶和污秽的场所,但他几乎每天都要夹杂在这支庞大的大妈队伍里跳广场舞,招招式式都跳得就像那些粗胳膊肥腿儿的大妈们一样好。

这几年,萧银芬芳两口子不像从前那样每天都来小广场上跳舞了,只是偶尔来一次。但他们还是坚守着自己的习惯,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就来到小广场上开始跳舞,他们跳的还是让镇子上的人龇牙咧嘴的探戈或者华尔兹,一个半小时之后,差不多是广场上的霓虹灯刚刚亮起的时候,他们就收起音响回家了。他们携带的音响也越来越高级、越来越精致了。尽管如今镇子上早没有人关注这类小东西了,但他们最后一次在玫瑰小广场上跳舞时,还是有人瞥见他们携带的音响就像一本《新华字典》那样大小,颜色就像一块加了草莓汁的奶油蛋糕。这个高级音响里安装了一块米粒大的永久电池,放出来的声音效果十分惊人,就像古老的火车过山洞一样又刺激又暴躁又迷人。即便是最后一次,萧银芬芳还是保留着从前的习惯,来小广场上时打着那把红伞,就像平时那样,跳舞时把那把伞整整齐齐地装进伞袋里,跳完舞走的时候再把那把伞撑开,根本不在意此时天色已暗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她只管打着那把说不清是什么红但颜色十分好看的布伞,如同一支色泽暧昧的花朵一晃一晃地融入夜晚的灯光里。

在自古以来就美女如云的柳林铺这个镇子上,萧银芬芳真的算不上漂亮,但目光毒辣的土著们都认为她骨子里闷着一堆火,而且时时向外边散发出缕缕烟雾般的气息——这是萧银芬芳五十岁之前给镇子上的人留下的基本印象。

事实上,五十岁之前的萧银芬芳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不轨迹象,就像五十年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一样。他们两口子当初刚来到柳林铺时,萧银芬芳那非常好看的颧骨上天生的两团粉红,到五十岁了依然没有改变,包括她那个固执的习惯——不管阴天晴天,出门逛街还是到图书馆看书,都要打着那把红伞。没有人说得清那把伞是什么布料的,也没有谁能说出那是什么红,大红深红绯红浅红艳红殷红嫣红……总之都不是。萧银芬芳当然知道是什么红了,但她不说。这个女人矜持地打着那把伞在街上走动时,不管是阳光还是雨水之光,围绕着那把伞都会幻化出一种迷蒙的光晕,映照得她就像一朵正在绽开的石榴花。每次打着这把伞和“电鳗”在街上或者在草木青葱的烟粉河边闲逛时,“电鳗”总是动不动就要伸出奶油蛋糕般的小肥手抚摸几下她的脸颊。即便和曹桂花一起前往小教堂里做礼拜,虔诚的曹桂花一见她这副招惹人的样子,就会用右手按着胸口。曹桂芳那种痴迷了还要兀自拿出假正经的样子,每次都像挠着了萧银芬芳的痒痒肉,她会一直笑个不停……这一切恍若昨天,想起来就好像都是刚刚经过的事。

萧银芬芳去教堂里做礼拜,很多人都认为是曹桂花劝说的结果。曹桂花是教堂里冯牧师最早的信徒,她先生说她被冯牧师那张巧嘴迷住了心窍。曹桂花家住在玫瑰小广场西边,很大的院子,临街的八九间房子开着超市,她先生就是常年坐在超市门口那把花梨木圈椅上手搭凉棚四下张望的陈巨手。镇子上的土著们最喜欢拿陈巨手那张叫驴嘴脸和他虔诚的太太背诵赞美诗的腔调相提并论。曹桂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但这不影响她能把厚厚一本赞美诗倒背如流,还会背诵全部的圣诗,而且就像很多无聊寂寞的外国女文盲信徒一样逢人便唱赞美诗。镇子上很多信徒一开始都是被曹桂花背诵赞美诗的架势和吟唱圣诗的腔调迷住的,不过,曹桂花那鬼神附体般的架势和糖稀般的腔调都没有迷住萧银芬芳这位素来很有主意的老板娘。萧银芬芳之所以在很长时间里去教堂做礼拜,应该说,一开始是“电鳗”那种充满“邪念”的诱惑,后来, 就像学会抽烟的人自动会抽烟了一样,逐渐变成了一种痼癖般的习惯。

那天下午曹桂花给萧银芬芳背诵赞美诗时,刚好“电鳗”也在场,她们正在镇子上最大的商场“三十三节”大厦九楼内衣专卖柜台买内衣。“电鳗”买了一沓子红的白的黑的紫的还有玫瑰色的文胸,都是大号的。她在试衣间每换上一种颜色的文胸就要掀开帘子让萧银芬芳参观。萧银芬芳买了几条内裤,有白底黄花的,白底蓝花的,还有白底碎石榴花的,她从来不穿单色的内裤,这种白底小碎花的内裤总是给她一种少女的感觉……曹桂花亦步亦趋跟在她们身边,就像胖天使那样手抚着胸口刚刚背诵完一首赞美诗,“电鳗”就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天使的队伍里。当时,萧银芬芳眼睁睁地看着闺蜜的真实用意就像浅水池子里的两三条鲤鱼那样在她心眼里游动着。

不过,头一次到教堂做礼拜,萧银芬芳就意识到“电鳗”不可能实现她那骚浪心愿了。冯牧师穿着令人肃然的黑色教袍,在做礼拜时,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真诚和沉静。尤其在信徒们唱诗和祷告之后,冯牧师读经的声音简直就像上帝一样蛊惑人心,我是耶和华。我从前向亚伯拉罕、以撒、雅各显现为全能的上帝,至于我名耶和华,他们未曾知道……冯牧师的声音、语气、节奏,还有表情,唉,几乎就像上帝一样一样的。当时,萧银芬芳就觉得冯牧师的那种来自天堂般的腔调就像一股温暖的水银在耳朵里极其缓慢地流淌着,然后以无孔不入的执着进入自己的五脏六腑之中。

每次礼拜结束之后,冯牧师都会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的双手在胸前抱着那本书脊和封面烫金、三面书口刷蓝的《圣经》,用他那高度白酒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信徒们慢慢离去。这时候的“电鳗”总是低着头,好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踉跄着匆忙走开。萧银芬芳也从来不去直视冯牧师的目光,因为一旦触到了他的那种目光,她心里就会奇怪地涌起一股要向人忏悔的欲望。有时候在街上,或者在巷子里,打着那把红伞的萧银芬芳虽然把伞压得低低的,但一瞥见那件款款慢行的黑袍子,就像瞥见了冯牧师的目光,那种想向人忏悔的欲望就像突然一股子胃酸泛上来,心里边随之就会产生一阵顽强的喜悦与淡淡的惶恐。有时候在夜里,这种欲望像一只温柔的大猫般压在心口,不仅让她恍恍惚惚陷入了不知是往事还是幻觉的情境之中,还给了她一种又迷幻又甜蜜的美妙感觉。

在冯牧师前往耶路撒冷朝拜那一小片地方之前,萧银芬芳的这种古怪情况保持了很长时间,好像真的被人施了蛊术一般。从初春一直到夏末,萧银芬芳几乎每天凌晨四点一刻左右就会自动醒来,总是先觉得脑壳里被人倒空了,接着一股甜美舒缓的感觉如同加了橘子汁的奶茶在轻柔的流淌声中注满了身心……而此刻,正是耶律红旗睡得最香的时候,他还会像睡觉的兔子做梦那样微微笑着放一串小屁。一直如此,不管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管大脑正在进行多么剧烈的活动,这个时刻的萧银芬芳总是一动不动,就像也正在熟睡之中。

那一天她终于忍受不了睡不着硬躺着的煎熬,好像在梦中似的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着白底碎花内裤到阳台上去抽烟。那时候他们家还住在镇子的北头,离教堂只隔了两条巷子。当时的柳林铺还不像后来几年发展得那样迅猛,就像镇子上的很多土著一样,他们家盖的也是那种笨头笨脑阳台傻大的两层土楼。萧银芬芳记得很清楚,她那天凌晨四点半左右在阳台上把窗子彻底打开时,巷子里弥漫着一股股做梦的气息,就像雨天钻出泥土的蚯蚓一样在地面上缓慢地蠕动着升到空中,进入人的嗅觉。萧银芬芳一直记得那种做梦的气息就像夏末里庄稼秸秆的味道。当年,镇子上所有的巷子都像鸡肠子那样不仅细小而且曲里拐弯,尽管目前柳林铺已经繁华到世界名镇了,但是,所有的巷子依旧像从前那样窄小。萧银芬芳那时候还没有开始抽雪茄,她抽的是当时比较流行的窄版香烟。她抽着烟,有意无意间瞄了一眼近若对面楼的教堂塔尖。晚上有时候待在屋里松松垮垮磨磨蹭蹭间晃荡到阳台上,她也会随意瞥一眼那个有着阁楼的尖影子:那只是个黑蒙蒙的尖影子。夏末的凌晨四点半,正是天色由朦胧快速转向明亮的时刻。她瞥见冯牧师正在教堂阁楼的窗前端着一架迷彩望远镜慢慢移动着朝巷子里张望。

柳林铺这个镇子有史以来就非常重视文化建设,仅仅是镇子上的图书馆从一开始就比市里的图书馆藏书要丰富百倍,地盘自然也要大很多。馆里不止有中国书,还有很多种外国书,这对于镇子走向世界是很有必要的。且不说这些年来世界各国涌到镇子上的移民逐年增多,就是每天来旅游的外国人也是络绎不绝,绝大多数外国人都喜欢在图书馆里坐一坐,翻看一下根本看不懂的中文书,再看看基本上能看懂的外文书,喝上几杯来自不同国家的咖啡,自然,他们最喜欢喝的还是图书馆那个叫王柏韬的图书管理员自己研制的甜蜜蜜辣丝丝的软金酒,一杯才区区五十六块钱,好喝到让人魂牵梦绕舍生忘死的地步。

萧银芬芳也喜欢这种软金酒,她每次来图书馆看书都会要上一杯。周三周五每周两次到图书馆看书是她少女时代在老家时就有的习惯。连她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与坐在图书馆里看书的那种感受相比,她看书获得的知识几乎等于零。每周都要到图书馆看两次书,不过是她少女时代老习惯的延续而已。唯一改动的是时间,少女时代去图书馆的时间是随机的,而在柳林铺,她都是在午后两点左右才会走进图书馆的大门,因为在这之前,她要专心致志地熏制兔子,还要短暂的午睡一会儿。说老实话,萧银芬芳不喜欢那个不管说什么话都要先翻一下白眼的老馆长,好像他时时刻刻都拉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架势。她喜欢那个图书管理员兼茶座服务员王柏韬,那时候他还是个未婚小伙子,一个憨乎乎的傻大个子,戴着圆溜得不能再圆溜的近视镜,他服务热情随叫随到,所到之处可以不带灵魂但一定要带一本口袋版的金庸,无论和什么人说话,三五句话肯定会谈到金庸……虽然事情过去好长好长时间了,萧银芬芳依旧还能随时想起王柏韬说起金庸时那副手舞足蹈的狂妄样子。当然,她想起更多的是王柏韬说出她那把红伞的颜色时神情凝重得有点突兀的样子。王柏韬说她这把红伞的颜色就像鸽子咽喉的颜色。萧银芬芳从来没机会掰开鸽子嘴巴看一下它的咽喉,后来她猜想王柏韬也未必见过,自然了,后来她也知道了这个句子不过是他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但是,这个比喻当时就像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她的想象,勾起了她的好奇,在不知不觉中温暖了她的一点点难以言明的欲望。她记得当时自己几乎无法控制心里的嘈杂情绪,就要了一杯在图书馆茶座刚刚推出的软金酒,那种甜蜜蜜辣丝丝的滋味一下子迷住了她。

一年年过去了好多年,萧银芬芳那把红伞一点也没有褪色,还是鸽子咽喉那种颜色,照样有着永恒的魅力。王柏韬由一个图书管理员变成了副馆长,他研制的软金酒也改进了不少,尽管不再那么甜那么辣了,但喝完之后叫人舍生忘死的念头更加强烈了。而且,每次萧银芬芳来到图书馆,尽管王柏韬胸口佩戴着副馆长的标牌,但他依旧会亲自送来一杯软金酒。还是那种蓝脚黄柄的高脚玻璃杯。他也早已没有了讲金庸时的手舞足蹈狂妄大笑,总是彬彬有礼地坐在对面,像个老朋友那样给她说上几分钟话,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一边说话,一边伸出圆润白净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轻抚她随手放在桌子上那把红伞,就像一个文雅的教授一边和朋友聊天一边爱抚卧在腿上的宝贝猫咪。在那段显得有些漫长的日子里,萧银芬芳每次去图书馆,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软金酒,不动声色地和王柏韬说着话,她心里就会有一种美妙的感觉轻轻荡漾,就像一盆清水被一根鸽子咽喉颜色的羽毛拂来拂去。

尽管所有的女人一旦移民到柳林铺这个镇子上,百分之百就会失去了真实的年龄,但萧银芬芳很清楚地记得这一年自己正好是四十二岁,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内心的一汪湖水最容易被微风吹起涟漪——她觉得自己就像又回到了二十出头的青春期。专卖店那个烤炉和操作间的墙壁连为一体,从室内根本看不出它的形状,至于内部结构恐怕要比耶律红旗那格外复杂的大脑结构还要复杂百倍。至于它是用什么材料建造的,恐怕现如今谁都说不清了,因为经过多年的由低温到高温的反复冶炼,再加上有好几年在炉门前的巫术表演,烤炉本身也肯定发生了无法预料的变化,恐怕它早已拥有了连上帝也无法把握的命运和灵魂。

尽管柳林铺这个镇子早就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国的移民,但外来的文化习俗生活方法思想观念对镇子的影响很小,柳林铺几乎就是一个神奇的魔法盒,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那些奇形怪状的思想意识变成了一种形状,甚至眉角之间言语神态以及走路架势甚至包括各种肤色,都很快变得活像柳林铺这个镇子上的人了。至于撒谎谣言自吹自擂好大喜功头脑眩晕行事荒诞等等,就像仗义讲理热爱发明遵守道德规范善于制造奇迹等等一样,都是柳林铺人身上必不可少的零部件。

所以,在柳林铺这个居民祖籍和肤色都比较混杂的镇子上,几乎所有事情都可能花样百出已经不是稀奇事情了。但是,所有居民包括新移民们都无法否认,镇子上的夫妻关系发展一直滞后,而且千百年来只有单调乏味的两种形式:要么两个人好得就像穿一条皮棉裤,要么是反目为仇拔刀相向……镇子派出所所长罗三枪的女儿罗晓莲,因为老公接连出轨屡教不改,遂趁他午睡时用一把崭新的文具刀朝向他了。因为这个事情既真实又荒唐,任何人说到夫妻反目拔刀相向这个话题时,罗晓莲及其刀法就成了必须提及的典型事例。若说夫妻两个人好得就像穿一条皮棉裤,那么萧银芬芳和耶律红旗他们两口子连其中之一也算不上,因为他们夫妻之间的那种好,形式过于单一,也没什么内涵,最要命的是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什么新花样,不过就是每天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携带着音响在玫瑰小广场上跳跳舞,而且也不能从始至终,尤其是近几年来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是本该到小广场上跳舞的时间他们却到天姥山游玩去了。

天姥山就在镇子的东面,顺着烟粉河向东五六里路就到了山脚下。距离柳林铺十分遥远的那个天姥山历史悠久,柳林铺这个天姥山的历史则是一盆浆糊,因为没有文字记载这座假山修建于什么时候,一切都停留在口头传说上,就像北京的景山是挖掘北海和什刹海的泥沙建造的一样,传说柳林铺的天姥山就是唐宋元明清五朝挖掘烟粉河的土石建造的。如今,肯定和从前一样,除了缺少崇山峻岭的大险境大气派,柳林铺的天姥山和许多旅游景点没什么区别。有高大而又茂密的树林,有小型的悬崖峭壁,有山涧溪水和人工瀑布,当然还有很多结了各种果子的果树,以及密林间总也走不完的石阶,包括每隔八百零一级石阶就会有的五七张楠木连椅。还有数也不清的就像真的一样的人造山洞。鸟兽蛇蝎自然也有,但那只有在最旺盛的旅游季节,天姥山的管理人员和饲养员才会把它们放到山上来。

就像从前每天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他们就会到玫瑰小广场上跳舞一样,后来,除了周三周五萧银芬芳要到图书馆看书之外,他们两口子几乎每天都会在午后三点一刻左右沿着烟粉河去爬一趟天姥山。这个习惯,应当是他们第一次从炉门前软木椅子上爬起来以后养成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萧银芬芳在外出时总是忘了携带那把鸽子咽喉颜色的布伞。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心中火焰能随时被燃起也能随时被熄灭的女人,说话做事总是难免顾此失彼。尽管近几年来炉门前的软木椅子使用频率越来越少,更多时候那把软木椅子只能让他们传递几个心领神会的暧昧眼神。但是,他们因此按时攀爬天姥山的习惯却坚持得越来越好了。

每次爬山都像到远方旅游一样,他们两个人都背着个鼓囊囊的双肩包,因为他们特别沉醉于爬到山顶进行一次野餐。一壶新泡的茉莉花茶是必带的,一包湿纸巾,必不可少的两个酒杯,两双筷子,一套竹刀,还有两个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竹篾片,两个苹果,有时是两个牛油果,有时候是一个红心水萝卜,肯定要有一盒又麻又辣又香又酸又苦又甜的蟹黄烤麸饼——这是镇子上美食家何小梅发明的食品。萧银芬芳第一次听说何小梅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一个两眼水灵牙齿洁白一笑两个酒窝的小姑娘,结果却是个九十九岁的老太太……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哦,就是再过去一百年,何小梅照样还是九十九岁,因为柳林铺的女人从来就都没有真实年龄,她们只有青春和苍老。何小梅发明的蟹黄烤麸饼就像萧银芬芳家的烟熏兔子肉一样享誉九州。哦,他们每次还都会带上中午售卖时特意留下的两个怪味兔子头——他们自己也拿不准哪个兔子头是什么味道。

耶律红旗从来不用铁刀切割兔子肉,他有一套祖传的竹刀,据说是他祖上在皇宫伺候朱洪武时使用的……每一把雕刻精美的刀柄上都镶嵌着三颗花生米大小的蓝宝石,阴森森的黑褐色刀刃,随便在人面前凭空一划,就有一股刺脸的杀气毒蜂般扑面而来。耶律红旗每天都是用这套竹刀按照顾客的要求分割兔子,哪怕挑筋断骨,也无不迎刃而解。即便坚硬的兔脑壳,他也只需用十字刀法划两下,然后就像掰开一个切好的梨子一样,兔子头骨四下分开,如同玉石雕刻般的一坨香喷喷的兔脑子呈现出来,丝毫无损。萧银芬芳每次看到那套竹刀都会思想浮动半天,她不知道竹子做的刀怎么会那样锋利,怎么会带着那样一股阴郁的杀气。但这不影响她用一柄细小的竹篾片挑着微小的一坨坨兔脑子送进嘴里,然后再喝一口软金酒——每次爬山,她都会带上从图书馆茶座饮品柜台购买的一瓶软金酒。他们每次都是在山顶那块青石盘上进行野餐,青石盘就像方桌那样大小,周边十几颗松柏围绕着,据说那个古迹斑斑的石盘是老子和庄子第三次论道所用……这个虚假的传说给很多游客带来了因明知道它虚假而产生的特殊乐趣,但给他们两口子带来的却是真实的快乐。他们左手茉莉花茶右手软金酒,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吃着蟹黄烤麸饼和味道好到说不准的兔脑子,一边小声言语着日常闲话和梦呓谜语,好像两只喁喁低语的斑鸠。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几杯酒喝下去,耶律红旗就会喋喋不休,畅谈自己如何想骑着一头花牤牛奔出山海关一路奔向故乡,等等等等。萧银芬芳此时也是醉眼迷离,已经分不清她老板是在回忆往事还是诉说自己的痴梦,但有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这个时刻,他们夫妻就算撒谎也都是敞开心扉的。

他们就这样胡言乱语到夕阳西垂,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下山来。这时候正是镇子上的居民们上山锻炼的时刻,他们一路上会遇到很多老少街坊,也有新结交的移民朋友,比如秃头锁匠梁山伯,比如意大利人翁加雷迪,屠夫胡一刀,退休的派出所所长罗三枪,还有每个细胞里都充满了骚浪精华的“电鳗”(尽管她如今也上了年岁只剩下口头上释放几股子带电的骚气罢了),甚至那个假装瘫子乘坐电动轮椅的陈巨手和他太太曹桂花这时候也来爬山,当然也有不少来自远方的游客。有时候他们还会碰上跑到山上健身减肥的女儿耶律含烟——这个女孩子越吃越胖,越胖越吃,她每天傍晚都要沿着烟粉河北岸跑到天姥山上,只是很遗憾她减肥效果甚微——这些人,包括他们的女儿,只要和他们打照面,都会笑吟吟地向这对微醺的夫妻打听一下山顶上傍晚的风景怎么样。

在柳林铺,我只是一个沉湎于发明的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在我们这个镇子上,发明家如同乞丐身上的虱虮……我正在发明的这个宝贝有着好听的名字:思想意识记录仪。只要我的发明成功了,任何一个人,就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如果想知道我的发明目前到了什么程度,请参见我的工作日志——从过去到现在,我已经用掉六百六十八本工作日志了,哦对了,不行不行,因为我的工作日志每一页都有着无限的商机和秘密。要想看到我的这些工作日志,那要办一整套相当复杂的手续,因为我已经把它们保存到花蝴蝶银行了……一年四季,春秋冬三个季节我非常繁忙,我把每一秒钟都花在这个项目的研究上。只有夏季,我不得不放下已经接二连三出现好兆头的模拟试验,为我的三舅舅伺候骆驼,以换取我在另外三个季节里的实验经费和生活花销。

我三舅乳名毛绳,他的学名叫什么请参看他的博士论文……那上面有他真实的署名。每年三月底四月初,毛绳舅舅都要从天边回到我们这个镇子上,他从来不乘坐飞机高铁之类的交通工具,他都是骑着骆驼返回故乡。随着毛绳舅舅一同回到柳林铺的,还有一万匹骆驼。漫长的骆驼大队一旦到达我们这个镇子上,他就把随之而来的一百二十个专业赶骆驼的“骆驼哥”解散了,让我带着临时招募的两百人来接手伺候他的那些气味呛鼻子的骆驼们,而那些来自边地的“骆驼哥”则去了上海或者北京南京深圳之类的大城市里任意玩耍,一直玩到夏末秋初的时候,毛绳舅舅再把他们招募过来,然后赶着在柳林铺十分愉快地度过夏季的骆驼们原路返回,经过长途跋涉进入草原然后在进入沙漠和天堂。

……这些年来,一到夏季,每天下午四点四十分,我都会准时把一万匹骆驼赶到大王台给它们洗澡。大王台就在镇子的东边,正好八里半地,过了天姥山再走几步就是了,东西流向穿镇而过的烟粉河流到大王台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浅滩,浅滩上布满了湍急的水流,过了这个浅滩,水流就会继续汇入烟粉河。毛绳舅舅每年夏季都是以这个浅滩为中心,设置一个几乎一眼看不到边的骆驼营地……我带着二百人给骆驼洗澡的景象十分壮观,我从前的小情人之一耶律含烟这个胖女孩每天傍晚时分都要爬天姥山减肥,她在山顶上曾经用手机拍下了这动人的一幕。我每年夏季都会招募这批短工,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伺候骆驼的老手。自然了,所有的费用都由毛绳舅舅埋单。是的,时代发展很快,但不等于谁都可以给你白干活,尤其在我们柳林铺这个镇子上,从甜蜜的爱情到苦涩的香油,从庞大的伦理到微小的扣子,什么东西都是明码实价的。不过,毛绳舅舅既聪明绝伦又奸诈无比,他以爱护镇子上的环境卫生为名,给每匹骆驼的屁股上装饰了一个印着各种花草图案的帆布口袋。每天工作结束后,所有帆布袋子里的骆驼屎都会被集中起来,要是知道骆驼每天都是吃什么,那就知道了它们拉出来的屎……经过毛绳舅舅的魔法技术发酵后,再用特殊工艺制成如饼如瓦如方糖等等形状迥异的优质花肥,然后高价出售给烟粉河两岸的花农们。这笔收入要远远大于我的工钱再加上我那些临时雇工们的工钱。关于这些让人一想就不爽的事情,毛绳舅舅说,等我的发明成功了他就来投资使之走上规模性生产线……我的发明,我的思想意识记录仪,不是,绝对不是,我早已放弃了心电图和测谎仪之类的那种傻头傻脑的模样和方式了,一开始我就认为那类玩意太陈旧了,连最起码的创造性的外形都不具备。我的设想就是像抽血那样抽出半管子脑浆就行了,再加半瓶子酱油,也就是我自己研制的稀释液,经过密封式涡轮搅拌器搅拌四十五分钟之后,再流进反应釜……还是需要保密的哦!我的意思就是,经过化验分析,根据数据就可以知道人的思想意识在搞什么名堂了。当然了,死人的脑浆不行,人都死了那思想意识也就死了。这个要等何时出现无私奉献的人提供半针管子脑浆就可以付诸实施……我怎么是妄想呢?有史以来,所有的科学发明一开始不都是妄想吗?真理一直隐藏在歪理邪说之中,理想总是栖身于妄想之中——毛绳舅舅经常这样说。哦,我的毛绳舅舅,他打来电话了——我的毛绳舅舅已经掌握了确切消息,此时,他用那种惯常的命令口吻告诉我,芍花节明天上午八点半准时开始。

柳林铺每年的芍花节几乎都是盛况空前的。花期已经不是大自然说了算,而是由镇子上专门研究芍花的那帮秃头科学家们控制的,从三月底开始那帮秃头妖怪就让芍花渐次开放,一直到六月底所有的花朵才会逐渐凋零,这期间他们还会制造几次错落有致的盛开高峰。整个夏季,世界各地来我们柳林铺观花旅游的人络绎不绝,尤其在五月份游客简直如同钱塘江大潮。毛绳舅舅做的就是这单生意,他的一万匹骆驼每天都打扮得像新郎一样,每天都是驮着各色人等在烟粉河两岸七十五里芍花之海里行走。每人需要多少钱?欢迎登录毛绳舅舅的主页查询。

骆驼们早已训练有素,它们的秩序意识比人类要强得多,最前边领头的这匹骆驼怎样走后边的骆驼就会跟着怎样走,如果领头的骆驼右前脚迈了一个小舞步,那后边的所有的骆驼都会右脚迈一个小舞步,那幅情景就像海边浪花次第涌动一样美好。我给领头的这匹骆驼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马可波罗。这匹年轻英俊的骆驼一身沙黄毛里点缀着十几撮沙白毛,它神态傲慢,走起来就好像沙漠王国的王子那样目空一切。其实,它就像其他骆驼一样,刚来到镇子时都是非常肮脏的骆驼,浑身沾满自身粪便和泥巴凝成的固块,散发着汗水和尿液长期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双眼里生蛆了一样一股子一股子地向外淌眼屎,耳朵里的分泌物好像树干里有虫子在拱动,一股股湿漉漉黏糊糊的木屑末从虫眼里往外掉。毛绳舅舅说,骆驼耳朵里的这种分泌物散发着一股令人断肠的气味,因此骑骆驼的人很容易忧心忡忡,时时产生前途未卜的忧郁情绪,而且表情和眼神大都是僵硬的……哦,毛绳舅舅深知其味,所以,他才要求我和我的雇工们每天给骆驼洗澡,尤其要洗干净骆驼的耳朵,要用他新配制的双氧水冲洗每一匹骆驼的耳朵,再给每匹骆驼的双耳喷上柠檬味的干燥剂,一防分泌物散发的断肠气味,二防潮湿的花粉进入耳道后结成干痂,那会把一匹听觉敏锐的好骆驼变成一匹聋骆驼的……马可波罗的这一切都由我负责,是我骑在它背上,马可波罗之所以是领头骆驼,就因为我是这匹骆驼的灵魂主宰,它的行走与停步,包括见到漂亮的女游客它可以仰脸向天龇牙笑多久,都由我说了算。我临时招募的那两百人,他们是不能骑骆驼的,他们必须前前后后跑动着,以防止很多没骑过骆驼的游客摔下来。

当然了,喜欢骑着骆驼畅游芍花之海的也不都是外来游客,我们镇子上的人们也喜欢高高在上地骑着香喷喷的骆驼混迹于鸟语花香的队伍里。很多居民骑骆驼成了瘾,不是每年都要骑一次,而是天天都要骑着骆驼行走在芍花之海里,很多人连生意买卖都不做了。那些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骑骆驼,比如已经退休的屠夫老胡最喜欢这件事,他搬动着自己肥硕的身躯,自从骑上骆驼就一直哼唧个不停,我知道他是一直在欢笑,只是他杀了一辈子猪,早就有了猪的习性,举手投足眉开眼笑之间,都特别像一头够分量可以宰了的菜猪。还有板鸭大匠刘婆婆,她做了一辈子板鸭,到了七八十岁的份上(嘘嘘嘘,这个岁数不可能是准确的),几乎变成了一只鸭子,尤其是探着头走路和伸长脖子说话的样子以及声音,真正的鸭子都没有她像鸭子。还有烟熏兔子肉专卖店的老板耶律红旗,这个人身材魁梧,厚嘴唇上一道短髭,显得十分剽悍,尽管他明明知道有多少钱在柳林铺都算不得什么,但他就喜欢仗着有几个钱,自己在街上挺着胸膛行走的那种架势和神态。虽然他熏制了一辈子兔子,到如今全身上下也没带有任何兔子的迹象,但他的衰老是眼睁睁可以看得到的,就像一张受潮的纸在阴死阳活的燃烧过程中变成了一小片灰烬。还有他太太萧银芬芳,这个相貌虽然一般但因为骨子里有着烈火般的骚劲儿而引人长期注目的女人,也衰老得不成体统了,她的头发染成柿黄色,因为脱落严重,她只好拧成一小撮像根手艺失败的麻花一样固定在后脑勺上,她身体也显出了衰老的特征,屁股变小,肚子变大,大腿变细,小腿变粗,这个差一点成了我丈母娘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原本甜蜜蜜的,让人一听两腿就会变软,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就像青春期变声的男孩用美声唱《四郎探母》……最可怕的是她嘴唇上居然长了胡子,别的女人老了上嘴唇可能会长胡子,她是上下嘴唇长了一圈胡子,天哪,像个毛洞洞。哦,原来她的那一轮线条轮廓十分鲜明的嘴唇就像我曾经的小情人耶律含烟一样性感……听镇子上的一些谣言专家说,萧银芬芳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个是她一天到晚抽雪茄烟的缘故,二个是因为她心里边异彩纷呈的各种梦魇全部消失了……

哦哦,还有谁?

对了,我骑着领头的骆驼马可波罗,如果每天只沿着烟粉河两岸的芍花海洋行走,那岂不是机械又枯燥的行程?连毛绳舅舅也不允许这样死板行走的……我只好自作主张,经常带领漫长的骆驼大队在整个镇子上穿行,让游客们尽情饱览这个闻名遐迩的镇子上的大量风情,让他们模仿学习我们柳林铺人用鼻子说话用眼睛吐口水用耳朵表示喜爱与厌恶……

我还会在著名的玫瑰小广场上绕行一圈,让游客们参观一下我们这个镇子上最善于诞生甜蜜谎言和美丽故事的地方。我,包括我的雇工们,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想象和虚构,去给游客们讲述一个让他们哭笑不得的传说或者听上去十二分真实的故事。每次到了小广场上,无一例外,我都会居高临下向小广场西边张望一眼,每次都会看到老不死的陈巨手坐在那把圈椅里,这个善于装瘫子但站起来就会行走如飞的人,总是像举着一块砖头一样举着巨大的左手搭在眉前,我猜想这个老不死的鬼魂般的老头一定很迷恋观望,他在观望中会看到很多人从面前走过,会看到大群的蜻蜓蝴蝶绿螳螂和长翅膀的黑蚂蚁掠过他的视野,有时候他可能会看到一阵子细密的雨点和洁白的雪花包括牛卵一样大的冰雹落下来……在芍花绽放的季节里,几乎每天都会有一支漫长的橐橐响着的骆驼队就像一条悠扬的潺潺小溪一样,在他的注视下缓慢地流向远方。

(刊发于《山花》2022年第5期,责编李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