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殷健灵:我为什么一再写留守儿童
来源:新民晚报 | 殷健灵  2022年05月25日06:50

2009年,我出版了儿童小说《蜻蜓,蜻蜓》——那是我第一次关注留守儿童的生存状况。写一个留守女孩安安和丑外婆之间的冲撞和接纳,写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无奈与困惑,表面上关注的是留守儿童,内核里,仍然在探讨亲情与爱。说到底,那时候写这个题材,是胆怯的,底气不足的。因为对乡村生活的生疏,也因为对留守儿童群体的隔膜,我所依仗的,只是大堆的乡村留守儿童调查报告和影像资料,以及有限的对乡村生活的隔岸观火的认知。于是,只能将这样一个题材浓缩于一个乡村家庭,具体而微到祖孙关系上。仿佛只有这样,我的内心才不再虚弱,已有的经验才能踏实地落到纸上。《蜻蜓,蜻蜓》固然感动了很多人,但我以为,它仍旧算不得真正地写留守儿童。

作家殷健灵

一晃,到了2012年春天。

“蚊子”在孩提时代曾经是我的读者,长大后当了乡村学校的特岗教师。她在博客上与我时有互动,我了解到她当时的工作状况,动念前往贵州大山,探望她和她的学生们。对于我来说,这次远行彻底开启了一个“新世界”。

“蚊子”的小学校位于峭壁之下的小村庄里,连接村庄和外界的,是一条坑洼蜿蜒的山路,不通汽车,也不能骑自行车。那里没有自来水,村民用水必须从靠山上引流,连看电视都是奢侈。自然没有集市,“蚊子”每周的食物全靠一只竹背篓,走路数小时背进山里。全校四五十名学生,只有两个老师,复班教学,教学条件之简陋自不必说,学校的厕所依然停留在原始状态——茅坑。村里几乎成了空巢,只剩老人和孩子,常常是,两个孩子孤单单地撑起一个家。山涧、峭壁、崎岖山路,让上学成为一件难事,每到汛期,涨水的河流水势湍急,更是截断了孩子们的上学路。除了上学,打猪草、下地劳作就是孩子们的全部生活。家中有父母的,多半因父母缺失外出打工的能力,不是言语障碍妈妈,就是智力残疾爸爸。在那里,我见识了只造了一半却已住人的“石头框子”的家;见识了泥垒的房子里,漆黑如炭的墙壁和脏被子乱堆的床铺;见识了孩子在灶房的墙上用毛笔写下的“爸爸妈妈,我们想你们”……

在山中度过的日子,于我有着非凡的意义。它是一种荡涤,也是一种启悟——即便生活艰辛如此,我在那些留守孩子身上看到的,依然是倔强的生命力;在他们的眼睛里感受到的,依然是童年的清澈和对未来的憧憬。

后来,我把在大山里的经历,写进了幼童小说《甜心小米》系列,触动了很多幼小孩子的心,有一些孩子千方百计寻找真实的“蚊子老师”和她的学生们,希望能给予他们切实的帮助。小说里展现的生活以及山里孩子的精神世界,对于城市孩子来说,同样是一种心灵的荡涤。

我也在想,假如现代化的进程无法阻止,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才能真正改变留守儿童的生存和未来?一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思考着,寻求着答案。

殷健灵新作、长篇小说《云顶》

时隔八年,2020年的夏天,我听到了一个美好的词:“童伴妈妈”。这是一项由中国扶贫基金会启动的留守儿童关爱项目。项目通过“一个人、一个家、一条纽带”的模式,以“童伴妈妈”为抓手,以“童伴之家”为平台,为留守儿童建立安全监护网,试图为农村留守儿童提供福利与保护探索有效的途径,也为政府政策落地提供参考。

一个人——童伴妈妈。项目为每个村聘请一位全职的儿童守护专员,将所在村全部孩子的福利、安全、健康都纳入到其服务范畴,主要职责是及时发现问题、递送信息,并协调资源给予解决。一个家——童伴之家。通过日常开放以及定期组织主题活动为全村儿童成长助力。一条纽带——项目联动机制。项目与地方政府建立多部门参与的联动机制,形成有效的、直达儿童身边的服务网络,保障儿童福利政策的落实和儿童权利的保护。截至2020年4月底,项目先后联合共青团四川省委、贵州省民政厅、江西省慈善总会、云南省民政厅、和湖北省民政厅和安徽省慈善与社会福利协会,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等技术支持方合作,在75个县898个村开展童伴妈妈项目,覆盖了51.9万名儿童。

我以为,“童伴妈妈”项目是一种真正的进步,从关爱留守儿童的物质生活,到守护他们的精神成长。这是经过这么多年,人们对“留守儿童”问题所给出的充满人性化的关爱方式。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调查》栏目先期报道了“童伴妈妈”项目计划,在该节目主持人长江老师的牵线下,在贵州省绥阳县民政局的精心安排下,2020年9月,我得以于暌违八年后,再次深入贵州大山,寻访童伴妈妈和留守儿童家庭。大山里的生活今非昔比,通了自来水,坑洼山路被水泥路、柏油路替代,岌岌可危的泥砖房变成了二层小楼;看不到茅坑了,由政府补贴,给每个贫困户修了带抽水马桶、贴了瓷砖的厕所……那些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大山里的“童伴妈妈”,用她们的爱,照亮了乡村孩子们寂寥的心。这些“童伴妈妈”,有的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有的从外面嫁过来,有的在外面打工重新回到家乡,她们也许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但都具有比学识更加宝贵的“爱心”。

我很喜欢“童伴妈妈”这个称呼,生活里,孩子们也亲热地叫他们的守护者“妈妈”。都说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无私的爱,但是有限的几次深入大山的经历,有一个现象让我困惑了:这里的孩子有很多缺失母爱,甚至,有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享受过妈妈的怀抱和爱——那些从山外嫁过来的女性,吃不了山里的苦,常常地,抛下孩子和丈夫,去别处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了,又或者,丈夫出了变故,病了或者去世了,妈妈便改嫁,将孩子扔给爷爷或者奶奶,从此音信杳无……对于缺爱的孩子,“童伴妈妈”是春风化雨般的安慰与爱的补偿。

我还听说,在四川巴中的大山里,有一位特殊的“童伴妈妈”张蓉,她和丈夫陈果,早在二十年前,就从城里回到大山,建起一座留守儿童学校,先后守护了1000多名孩子的成长,他们被孩子亲热地称作“张妈”和“果爸”。今年初春,我终于有机会来到张蓉和陈果的“元顶小学”,和老师、孩子吃住生活在一起。陈果和张蓉带着我认识他们深爱的大山,也带我认识村里各式各样的人……

元顶村是一个盛产茶叶的地方,常年多雨,云雾弥漫。雨雾中的群山美得朦胧,美得清丽。陈果曾对我说:这里的每个孩子背后都有一个让人心酸的故事。正因有了陈果和张蓉这样的守护者,才有可能让心酸的经历变成助力孩子成长的财富。

这部小说以“云顶”为题,“云顶”,寓意——云之端,象征着纯真、高洁与渺远。我想把这部小说,献给陈果、张蓉、李前梅、韩静、罗怡、汪绍敏、周开梅、杨晓彤等“童伴妈妈”(爸爸)们,献给所有关注和守护留守儿童成长的人。从“走出去”,到“走回来”——这是中国乡村振兴的美好愿景。到那时,乡村的孩子才不会“失爱”,一家人完整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才是人们向往的“最好的生活”。

感谢新蕾出版社。我向来排斥命题作文,但这一次,他们的“命题作文”甚合我心,欣然受邀。我和新蕾出版社有着长期的友谊,感动于他们对于文学的尊重和坚守,与他们合作是一件愉快的事。感谢长江老师、贵州省绥阳县民政局、陈果和张蓉夫妇等给予支持和帮助的人。也感谢我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乡村孩子,感恩他们给予我的心灵的触动——孩子,是成年人永远的启蒙者和老师。

(本文为长篇小说《云顶》后记,由新蕾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