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瑞:大湖深处的生命之声
作家沈念的散文集《大湖消息》于2021年12月出版于北岳文艺出版社。这部作品既是一部具有科普意义的美文,又是一部生动的洞庭湖生态变迁史。作者通过数年的行走与观察,历数候鸟、鱼类、麋鹿、江豚等生物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遭际,细致呈现洞庭湖区人与物的复杂纠葛,向人们描画大湖的新面貌,展现了一个生态行动主义者的人文关怀。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从“声音”入手,通过大自然声音景观的展示、对动物语言的召唤以及以声音为媒介的人与自然之关系的考察等方面表达对生命的讴歌和对自然的敬意。字里行间,萦绕着作家的灵魂之声,他以炙热的文字和细腻的温情谱写了一曲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的生命协奏曲。
声景是大湖强劲脉搏的悠远回响,它所蕴含的深厚的社会历史与文化意蕴是拨动作家心弦的强音键。饶有兴味的是,《大湖消息》是从“无声”层面来呈现声景的丰富内涵的。首先,它诗意还原脱去嘈杂的自然寂静。这映照出聆听者灵魂的纯净。在一个无声的有机世界里,我们虔诚地观声索迹,烈烈湖风的尾随、候鸟传达情绪的鸣叫、长江舞者江豚力与爱的声响、麋鹿击打大地的蹄声,多样化的自然声境经由敏感细腻的聆听传达出作者对生命共同体的尊重。内在心灵之境对应于现实的生命之境,“无声”寄托了作者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期望。其二,“无声”指向的是嘈杂的现代性世界对自然声境的侵扰所导致的生命的死寂。在现代工具理性统御下,追求经济利益与实用高效的人类行为制造了驱逐甚至戕害自然生命的噪音混响。机器作业的轰鸣、蹑踪绞杀动物的响动,在作者笔下时有出现。无论是蒲滚船的轰隆噪音,还是睡梦中错过的被毒杀野禽的哀鸣、抑或是猎鸟高手鹿后义那震荡整个湖区的联排鸟铳的巨响,共同压缩成一道现代性的声音屏障,将人类与自然隔绝,使人类物种失去了与自然起源之间原本密切的联系。“无声”所关涉的两重世界构成映射关系,体现了作者对现代工具理性浸染自然之境的强烈控诉。
诸多动物书写不乏有关生命个体的抒情性话语,但对真正生命之音的关注依旧远远不够。不少作者把自然建构为拟人化世界,从神态到内心、从语言到行为,动物投射的依旧是人类自身的影像。带着动物头套的人类搔首弄姿地扮演着炫示自我的假面舞会。而那些直抒胸臆的生命价值诉求亦成为人类确认自我中心的辅助语。“生命失语”与多元主体性丧失是这类作品共有的缺憾。声音是大自然的语言。自然界万千生灵的声响没有从人类喉头涌出的平上去入,却自有其抑扬顿挫的神韵。对大自然声音的辨析与描写并非博物学家专擅。沈念不啻为大自然语言的真诚记录者。他历经十余年湖区体验,通过专注细腻的自然聆听,落笔为对自然的声音尤其是禽鸟鸣声的精微细描,同时默默体悟这生命之音里内含的喜惧悲欢。对大自然语言的聚焦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惯性,使对自然生命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的人们能够从原生的自然之声中体会生命存在的要义。
人作为自然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未飘离作者的视线。沈念在后记中说:“我选择将行走的笔墨放在湖区许多既普通又不寻常的人身上,试图在打捞他们的人生往事时将属于江河、湖泊的时光挽留,学习承受艰难、困阻与死亡,尝试以超越单一的人类视角,去书写从城市奔赴偏僻之地的‘我’对生活、生命与自然的领悟。”人与其他生命体从冲突对抗到融合共情的起伏进程中,声音始终是不可忽视的中介。毒鸟人喉咙里吐出的模糊怪声与禽鸟悲切惊慌的哀鸣反讽交织,饲养员李新建与麋鹿亲昵的交流令人动容,白鹤呀呀地叫唤与护鸟人老鹿深情的呼喊叩击读者心灵。沈念从大湖地方叙事展示“生态中国”魅影的同时力倡一种共情的敬畏生命的声音伦理学。经由此一伦理关照,人们不再单纯地从环境保护的角度去理解人与自然之关系,而是具有了生态整体主义的阔大情怀。
自然乃一切生命之母体,人类的生存法则应循自然之道。《大湖消息》谕示,人与其他生命一样无常,被利刀解剖的无声鱼儿、被洞庭湖水吞没的许飞龙的生命、陷入无声沼泽地的湘西少年……人与物的生命历程始于这片浩瀚又戛然休止于此。人、生物与自然构成一不无波澜的生命共同体。显然,以悲悯大爱善待包括人类自身在内的一切生命是作者灵魂之声的真谛。大湖“消息”正是大湖深处流溢的生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