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鲁敏:金色河流(节选)
人的一生就应该像一条河,开始是涓涓细流,被狭窄的河岸所束缚,然后,它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了,两边的堤岸也远去,河水流动得更加平静。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
——英国哲学家 罗素
第一部分 巨翅垂伏
一、红皮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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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里还是冷,乍进门眼镜一层雾。雾退了,看到有总在淌眼泪。夕阳射进来,铺在家具、地板和有总身上,他歪躺的身子灰蒙蒙的,只腮边两行泪道熠然有光。
照往常经验,这不会等很久。谢老师坐到他右手边,偏瘫者更愿意被人看到好的那半边。觑眼静看,迷惑中带点赏析,一边习惯性地想着自己的红皮本子。
这一场脑中风来势虽猛,并不致死,有总却像得到久盼的指令,十分投入地演弄起这样的垂死气氛。尤其这段时日,老是莫名其妙地泪眼汪汪,这太古怪了。他可是有总啊。生意场上出名的凌厉角色,从来都是一股羽张似箭、带风如割的狠劲。不过这软绵绵的反差,倒也有点意思。不妨放在开头?谢老师偏头想想红皮本子里的编号,记得该到150了。可以,如果能摸索到眼泪水(素材150)背后的软弱根源,应当比前面那些硬邦邦的材料要好。
不对,开头还是先解释下他的名字吧。姓穆名有衡,当是呼为“穆总”,可他要求上上下下都叫他“有总”,说是越叫越有,唤一声,多一份。包括他签合同时,总要把中间的“有”字签得特别高大,斜拉桥一般,带着两边的“穆”与“衡”。这就是他,什么都得多占多有。关于有总之名(素材8)的笑话,老早就记了好几个。
正瞎琢磨着,对面的眼泪水骤然而止。有总一抬下巴,指着茶几,口水裹着舌头,假牙的阙如在口腔内部形成复杂的混响:“这钱,我掏。”茶几上,一根黏糊糊的粗大吸管,半碗藕粉羹。
谢老师明白,有总所指的,是茶几上曾经搁过的一个小册子,介绍克隆宠物的,不知又是什么生物公司投来做饵,要钓他银子。有总的老金毛,名唤松果,十五岁半,老得跟他差不多了,早已不能久站,撒尿都得要人相帮,出去呢,须得一辆平板小车,推着遛。
这宗银子倒走得爽快。谢老师想起去年的“乌克兰针”,这也是他们当中流行过的项目。有总这个小圈子,都是差不多岁数的老家伙,撂开手中的生意之后,皆转而专注于增寿延年之计。
像严家兄弟,最推崇六道轮回,老哥儿俩分头跑马圈地,在全国及东南亚各处的名刹古庙定点做大功德,简直替家里几代子孙都铺好了来世通道。瘦筋筋的欧阳夫妇,笃信静修,一年之中,有小半年待在尼泊尔闭关,不问红尘,另外半年,则探索各种修行养生方式:以草药代替蔬菜、只听虫鸟语不与人类言、倒立倒走、打坐式睡眠等。他们也兼顾高科技,熟谙新加坡或德国的医疗资源,在不同类型癌症上的专擅与领先情况,有时也讨论诸如安乐死、脑细胞冻结与复苏、活体器官移植迭代、俄罗斯2045阿凡达永生计划等。这方面昆山的雷总兴致最高,他是开发区第一代老棍子,最早是跟台商做钢线起家的。他极为关注新技术,有次还专门绕道而来,有鼻子有眼地跟有总讨论一则涉及四个国家的新闻:据英国报道的,意大利神经学家,在维也纳宣布的,在中国哈尔滨进行的换头手术。生物学家们不是每年都在冲诺贝尔奖嘛,外国的大富豪们都在屁股后盯着呢,快了,我们就跟着沾光好了。
“乌克兰针”也是雷总挑头的,还要拉着有总一起组团去乌克兰。那边搞出一种特厉害的胚胎干细胞注射术,来一针六十万,能年轻十岁。就当到乌克兰玩一圈嘛,顺便扎一针。有总点头:挺好,一针十岁,你们多扎几针,最好一猛子直接扎回娘胎。我可是巴不得老天爷让我早死。
老天爷看来得到捎话,不久就送来这场中面积脑梗死,左半侧成了冻肉,嘴角总像含着个烟斗,歪漏。瞧瞧,那六十万留着当枕头还是当被子?这不现报了。所以啊,还是得相信科学。小圈子的老头儿们来看望他,出门后对谢老师感叹,摇着白头或秃头替有总惋惜。
“好歹的,能替我陪着小沧。三十八万,值。”讲起数目,有总的口齿会突然清楚。自己不管,宁可给老狗续命,就为陪个傻儿子穆沧。显然,这又会是一桩被争相传诵的美谈。类似的,谢老师的红皮本子里可记了不少。
某天有总约好去医院看老战友,那老战友条件差点。他于是往包里胡乱塞了几摞现钞,想借机表点意思,却记错楼层,跑到上两层的同号病房,病人没瞧上,三句两句的,倒和另一位探视者一见如故。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有总置老战友不顾,急惊风一般跟着人家上门去看“老货”,并一眼相中块古玉。哟,客官好眼光,这可是良渚玉(素材78),镇宅之物,恕小的不能转让。有总笑了,当然能的。他把提包拎起,倒出那几摞子来,当定金。您只管说个数目,绝无二价,这就回转去提。软缠硬打一番,以一个巨大数目成交。他挺得意,谁能像我这么有巧劲的,在医院里买到国宝级的老玉?
有总那阵儿实在痴迷收藏。做生意嘛,到一定程度,就得搞这个。收什么呢?老玉。紫檀。蜜蜡。鼻烟壶。佛造像。珊瑚。潦河奇石。谱系很广杂,全看什么人那阵子跟他走动得比较近。他好学极了,别人但凡拿样东西来,追古溯源地说一通,嗯嗯嗯,他严肃点头。这么稀罕哪,能留到今天,还能到我手上,怪不得第一眼就觉着有眼缘。收了。等谢老师过来,有总会把“藏友”所说,跟他学舌一通,谢老师虽也是外行,光那半耳朵,就能听出各种不对,就手指出两处破绽,有总还嘴犟,对着一件说是老挝红酸枝的潮州老雕,他瞪视良久,“起码这雕工,圆雕加透雕,里层那珠子还能滴溜溜打转。也值了。”正因名声在外,常有骗子慕其性情蜿蜒摸瓜而来,候在他常去的地方,不同的面孔分几拨子来做局,反复洗涮,离奇又简陋,万变不离其宗。
包括眼前这一面墙的紫水晶隔断(素材58)。他到北京请人吃饭,还没吃上几口,座中一人接到电话,口中连呼有幸,说是有风水大师正在附近某私人宅邸秘密授课,拉着他便急急赶去,赶上听了半节课。这半节已是足够,有总耳朵根子完全软了,隔天回来就把家里客厅东面的一堵隔墙给敲了,迢迢地从东海运来一块大半墙高的紫水晶。这紫水晶还有编号与名字,叫作“东来紫金”,更了不得的是,此乃风水大师辗转拜请到一位藏传上师特为有总加持的。为配合这巨大且慈悲的紫水晶,在那位北京朋友的指点下,有总又请来尊者阿难造像,供上诸种法器灵物,每日晨昏谒拜,进出亦做祷祝,很有点老来向佛的样子。
谢老师进门与离开时也都拜上一拜,尽量地凝神敛气,端视尊者的“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脑子里却滚过日常采办进出的流水数目,深感自己的大不敬。可能也是因为,就在这阿难造像的背后,隔一层假墙的暗室里,就是一大一小并肩而立的两个保险柜。
这也是有总所特有的土法配置。照理,像他这样的身份家产,重要票证珠宝细软之类,得是搁到银行地库的保险柜才合适。那可是防震防战级别的,假如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或再来一次大地震,我们可以保证……有总挥手打断,冲着多次上门的银行经理笑了。真到那程度,你我都还不知道能不能落个全身全尸呢,还管这些玩意儿。至今他还是像县城信用社出纳员似的,守着这两个笨重的保险柜(素材35)。小的放什么谢老师不知,反正他有一项很重要的差事,就是过一阵就跑一趟银行,取回一堆现钞,码进大保险柜,像给米坛里灌上米似的。有总要求那大柜子里得满满的,便他随时取用。
“除了去联系克隆,没别的事了吧?”谢老师微抬屁股,要走,却见有总身子突然昂了昂。口舌不便之后,有总开辟出若干辅助表达通道:下巴指东西;喉垂抖一抖,没了假牙的腮部突然鼓起;眼睛用力一闭;咳两声;右肩膀抬高。
谢老师假装没看见,心里惦记着回去给红皮本子添上两笔,包括克隆松果(素材151)。想起来了,这应当是同一家生物公司的业务,那公司老早就瞄着这帮有钱的老家伙了,有一阵推广过基因组测序与基因保存套餐服务,那时才刚出来,报价是六位数。干什么用呢,除了治疗癌症、进入人类基因库、护佑未来子孙无病无痛等了不起的回报之外。来人突然压低音量,若重要家族成员身故,有人找上门来认私生子孙,随便到第几代,都可以辨测出真伪。这可戳到有总痛处了——他就俩儿子,穆沧是老傻子老光棍不提,老二也与他关系颇恶,且咬定丁克不放,目前看来,他大有绝孙断代之虞。这已是一个大痛。再者,他有一个从五岁起就认下的干女儿,外面流言甚嚣,一说是其私生女,一说是其小情人。随便哪个角度看,业务员都讲多啦——当时就架起大炮把人家给轰走了。看来这家公司仍是锲而不舍,总算在老松果身上给谈成了一笔。
“放心,这就去办,看三十八万能不能讲讲价。您的钱可也是一分分苦来的。”
2
停。打住。没劲透了,明明看见我在淌眼泪水,还活脱像个熊瞎子,还“您的钱可也是一分分……”,小谢总是这副腔调,听上去对我多么忠诚。可笑,这世上有谁他妈的真对我忠诚吗?哪个不是带着大刀子小刀子,霍霍地看从哪儿下手,想尽法子要片我几块肉、喝我几口血去。多少年了,都不用打眼就知道。不过无所谓了,他们越亮刀子倒让我越兴奋,且更添斗志,血糊淋剌的才痛快呢。
有时我就是故意招那些刀子的。我呆呆地吃亏上当,东一滑西一倒地糟钱,胡乱地去成全那些宵小之徒,赠品这就来了——我最乐意欣赏他们这时的模样了,每一桩没救了的瞎折腾之后,他们费了多大的劲,也藏不下对我的那层痛心。瞧瞧,当年这只最难缠的老狐狸,一个钱当一条命的,而今都不如马路牙子边蹲着卖葱的老大娘啦。挺好,我就喜欢他们把我当老傻瓜,一个有钱老傻瓜,一个快要死的有钱老傻瓜。还有什么刀子,尽管来,我这臭皮囊,七十年的老包浆了,还经得起,越是鲜血淋漓地疼,心里反而越是痛快着呢。
也有可能小谢这老伙计并没带刀子,或者刀子藏得太深。他呢,算有点脑瓜子,也挺倔,老木匠似的,到现在还不肯丢他的把式,文乎文乎地瞎盘算。这家伙是能写,不写不相识,最初他就是呼呼呼地晃个细笔杆子,当长枪使,专盯着我挑事。
那也是二十年前了,还小厂子买卖呢,小谢盯上的,是我投在县城里头的一个小包装厂。那地方怪穷的,半大小子都不念书,满街晃荡,冬天打架,热天下水,每年夏天都出几个淹死鬼。厂子呢,就收拢他们进来派活儿,计件算工,每天都领到现钞回家吃饭,做爹妈的都笑歪嘴了。厂里这边,人工成本能降下三四成。这不两头落好的事嘛。也是不巧,有个皮孩子,上蹿下跳的来劲,把个眼睛给碰瞎了,其实活儿不算糙,只那孩子手脚没个轻重。就这,能大能小的事,小谢可好,像狗叼到根大筒子骨,愣是不放。他还跑上门来跟我演讲呢,讲的全是大词,还排比句。说,这可不是你个小老板的事,不是包装厂的事,不是小童工的事,不是赔点碎银子的事,这是关于贫穷,关于生命,关于当下与未来,关于价值与常识,明白吗?普利策奖您听说过吗?这绝对普利策……
我可没心听他叨叨,普啥啥奖,绕不绕口啊。叫人查了下他的底细,三十啷当的毛头,没什么后台,全靠硬写,算是个角色。在那弄笔耍墨的圈子里,有“北胡南谢中有张”的说法,他就是南边的那个“谢”。行,你硬,能硬得过人民币吗?反正最终不是我,是他小谢被挑下马了,差不多算封杀,哪家报社也不敢再要他。
但我不讨厌这小子,尤其那股普啥啥奖的劲头,真要给流落街头活活儿饿死我还不答应呢。我把黑脸一捋变红脸,特意上门请“谢老师”到我这边屈就,做公关总监,替我“防火防盗防记者”,以其长矛反攻其盾,实在是对口!为着给他面子,我要求我所有的副总、中层和员工,包括后来他在我家里随意走动,我也要求孩子们和肖姨,一概地,要尊称他为“谢老师”,相当于我这小小王国的国师,多荣耀。还有独一份儿的年薪,那,不算薄。也不知是哪一个打动了他,还是另有原因,反正,这一匹爱踢人爱乱咬的马驹,最终是改换鞍辔,掉转方向,归我门下啦。一上手就发现找对了,真是好使。文能顶一个师爷加半个秘书。武呢,不指着挡子弹,但挡拳脚的事常有,也挡过女人,挡酒挡饭的,那更是不计。他懂世故,挺机灵,尤其我的家事私事,多少的尴尬、琐碎,都能交把他去出面,这呢,又等于大半个管家。用他,是值的。
他对我,藏没藏刀子呢?我一直在琢磨。前几年,为着托他到南方找一个人,我特意约他,单独喝了个小酒。也是这样大冷的天,我们烫的姜丝黄酒,花雕十二年,那天喝得不错。我有意强调,这事,不那么光明正大,不可告与外人,表个信任的意思。他呢,也顺便跟我掏了几句。说,他当时跟我过来干,被原来的同行们笑得不轻,包括老婆也嫌他没骨气,可他们得攒钱送儿子出国,总不能在家空转白耗。得,低头认 ,可心里还是有点恨的。他脸上出油,眼镜往鼻尖上滑。喝两口,再掏几句。不久才发现,其实我也算是救了他。十年不到的工夫,媒体业可真是闹猛子,各种的浪高风急啊,不淹死也得呛个半死,后又碰上“工厂”扩张,逼得报纸的路子是越走越紧,腿都要扛到肩膀上了。啥工厂?我没听明白。他用筷子头蘸酒,在桌子上画,嘴里咕噜两个外文单词。I。T。这两个大写字母,看起来像工厂吧?这大厂子一开张,全世界的人都抱一个电脑抓一只手机,报纸的印量和广告皆崩似山倒,一家家的斩将裁兵,什么“北胡”什么“中有张”,通通都没了。他这“南谢”,等于是提前几年撂笔而已,能在我这里靠船上岸,算是有福的。因此上,他早就不恨我了,醒悟过来了,我得算他的恩公。他推推眼镜,双手冲我举杯,一仰脖子又干了,亮个杯底足足半分钟不动。这姿势我太熟了,我们联手出去干仗,他总是花架子摆得漂亮。
闹不清他是佯作酒后吐真言,还是泥人塑金贴面,也不在意啦。反正他也从小马驹成半号老头儿了,还能怎样呢?尤其现在口舌不利,就他还能懂我。就算如此,我也没有完全地放心他。老狐狸嗅觉尚在,我能闻出来,他对我肯定是有什么想头。这世上怎可能有单纯的忠诚?我绝对不信。总有一天,他会亮出他的刀子。来吧,我挺愉快地候着。
但我主要所候着的,是“死”。只要我一个人待着,就知道有个“死”,在我边上蹲着,跟老松果一样。死神?死鬼?死人?随便好了,它属于哪个系统,是属于所有系统还是不属于任何系统,我也烦不了。我就晓得它在那里,不远不近,不声不哈,长久、耐心地看着我,那眼神并不陌生——对,就是何吉祥,他最后,就是用这眼神看着我的。我知道的,就是他,一直坐在那边厢,等着听我说说,关于他所托付的那些事情。
动不动就冒出来的眼泪水,恐怕就是将死的信号吧。哪怕是一碗刚出锅的江米饭,瞧着那米粒儿泛着白滋滋的油光,热气从米缝里弯弯地出来,筷子头斜压下去,感受那一点小筋道。不行,眼泪水就下来了。其实早闻不出味儿也吃不出香了,耳舌鼻的快活处,全是含含糊糊,只脑子还能瞎盘算,盘算这辈子吃了多少碗香滋滋的大米饭,而我又能对得起其中的几碗。
想想早年间,多少的流金淌银,也是多少的流泪淌血,何吉祥死,我老婆云清死,我家沧成傻子。包括车队出人命,被仇家往身上泼粪,给诬告到差点进号子,被内蒙古那边骗掉三百万,桩桩事都等于给眼里喷辣椒水。但我可以响当当地讲,再大的事,从来不淌猫尿的。也就是这两年,身上不爱出汗,小便不利落,全改从眼皮下走道儿了。
我死不打紧,得有人陪着我家沧啊,克隆老松果,也算个法子吧。哈,一讲到沧,小谢立即不装瞎子了,拉直上身,表情里带上哀悼,似降了个半旗。看,这就是小沧的效果。随便什么时候,对着什么人,只要我提到他,就跟提到霉运或瘟疫似的,好像我这儿子是个牲口、废物点心或活死人,他们都会显出跟小谢同样的蠢样。可真叫我愤怒。
我家小沧怎么啦,有哪条王法规定,每个人都必须油光水亮地,天天儿地迈二门出大门,必须拍肩打背地交朋友,必须又搂又抱地搞恋爱,必须吆五喝六地挣大钱吗?没有哇。咱家小沧只是有他自己的一套,而我也乐意把他给白供在家里头。要说我这辈子,为什么黑白不分地拼命挣钱,直干到走不动路才撒手,其实就为两个人,死人是为着何吉祥,活人,就为着我家沧。别说这辈子了,我养他十几辈子都不成问题。请问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其实我当然知道……他们是从沧身上,想到我家二子,继而又联想到我穆家所谓“有钱而无后”的不幸笑话。我这,不是还没死呢,有招。
3
“筛子。抱了筛子再死。”听到这话,谢老师只得把抬起来的屁股又放回椅子上。
有总过分用力,喉垂抖动,口水都挂下来了。
筛子指孙子。我要筛子。最近他跟谁都嚷嚷这个,包括上门来给旧马桶通下水道的物业工人。小伙子哎,知道吗?我那俩儿子,一个老傻子,一个忤逆子,搞得我,到现在没筛子。这都快入土了,怎么撒手啊我?物业小伙儿几乎每月要来通一趟,对这口歪舌斜的囫囵话早听腻了,戴着口罩只管埋头忙活。那马桶早该扔八百回了,可他宁可这么地反复报修。天道酬勤,天道还酬俭呢,动不动什么都换,能有点长情吗?天天儿地坐它上面好几回,一坐十来分钟半个小时的,都能说悄悄话儿了。白给我个金马桶还不见得换呢。他悭吝起来,总是比他的慷慨更有说服力。
“明白。要不我再找老二谈谈?”自然,傻儿子穆沧不在此事视野之内,得找他口口声声所谓的忤逆子王桑。老二王桑随的是妈妈王云清的姓,王桑八个月大时,王云清就跳楼走了。王桑结婚已有八年,婚礼主持词还是谢老师给写的,祝他们早生贵子来着,新娘丁宁而今脸上都有细褶子了,身形还像个未得开化的苦闷处女。
以前有总对这些人伦俗事并不上心,忙生意还来不及呢。也就这三两年,就谢老师冷眼看来,恐怕也是退隐商界、老病加身之后,必然会到来的欲求之一,跟他小圈子里那些热衷迷信也热爱科学的老头儿是一回事。他呢,对肉身本体的金刚不坏长命百岁明显兴趣不大,算是独辟蹊径,目光远大一些。
比方说,留名人间。他多次对谢老师表达对邵逸夫先生的景仰,认为他的“留名”策略十分典范。王桑念过的中学有逸夫馆,王桑后来的大学有逸夫楼,完了到哪儿看病,还有逸夫医院。啧啧,他反复啧啧,并动起这方面的念头,让谢老师去接洽,捐建个有衡路、有衡桥、有衡河、有衡公园、有衡图书馆什么的,大小不论,能命名即可。他甚至面色严峻地表达过这样颇有境界的意思:做生意嘛,就是原罪。修几条有衡路,建几座有衡桥,多好,等于让千人踩万人踏,也是帮我清洗、帮我进修啊。
谢老师得令,先后到地名办、路桥办、绿化办、文化馆、街道办等各处接洽,市级不行换县级,城里不行改乡镇。这当中可是闹过不少笑话,失败的笑话。这根本不关乎钱或者功德。路桥,那是公共设施啊,要冠以个人之名,审批手续得走若干道,最终一般都是这样的意见:首先,得要是大大的名人,最好还得是文化名人,好歹能算文旅资源。企业家,您认为合适吗?再者呢,最好是要身故,评价与成就有了结论,这才可以提交上去。请问这位穆有衡老先生是……
谢老师最终勉强给办成的,是替街道上联络了两间闲屋,搞了个没头没脑的穆有衡保健室(素材74),定期组织义诊,然后无限量配置了一批带有“穆有衡”字样的环保布袋,搁在那边厢,供来往人等自取,算是了结此事。“那个。你,别用。”有次肖姨也提溜着那袋子去买菜,被有总厉声喝止。袋子是专门找设计师做的,行草的“有”字极为飘逸,花式英文字母装饰,可以说中西合一了。
与留名同步的,是集中火力想孙子。想到一招,就让谢老师把王桑唤来,进行表演式的训诫。那时他还没中风,气焰十足。
虽然我是穆家的单枝,我可不是为着祖坟香火什么的。对着逆子王桑和幸聆在侧的谢老师,有总热情和冗长地回忆他的中学风采,证明他懂文明,讲唯物,也爱读点书,还读过外国小说。比如《基督山恩仇记》(素材79),他流利地说出爱德蒙•唐泰斯的名字,讲出其中几个情节,看人家伯爵……对,他自己无儿无女也收养孤女呢,王桑冷不丁插嘴,这小子反应太快了,刻薄。有总立即打住,转到他在部队跟战友相搭着做黑板报,他写诗编文,何吉祥画美术字,拿过好几回奖哪。讲到这里,有总突然呛咳起来,面皮涨红,直灌了四五大口茶水,岔气都没能顺下去。总之绝对不是出于愚昧,是我胸中有一股子气,脑子里有些东西,我得,我得……繁衍。他软绵绵地用了一个书面词。那次的演讲高开低走随后不了了之。何吉祥,谢老师在心里再次标记这个名字,错不了,这里头准有料,八成是黑料。类似情况已有多次,“何吉祥”三字说出口的前后,有总必会现出异态。
另一次演讲,他搬出的是老祖宗。这不是“生”的事情,是“死”的事情,明白吗?想想我身边死过多少人哪,真的是一死,就死透透了。他幼稚地沉痛着,顾自浸入大脑深处的某些死亡回忆。良久,他拍大腿唤回自己,以婆婆妈妈的语气请求王桑,咱不讲汗血宝马,就天上飞的鸽子雀儿,地上走的阿猫阿狗,都还讲究个血统血脉呢。你不能让你的上人,说没就没了,得让他们留在后代身上。你看,我最喜欢吃柿子和柿饼,为什么?因为我太爷、爷、爹都好这一口,所以你也爱吃对不对?你哪怕不为我,也得想想你妈。她可是搭上一条命,才生下的你,她的血肉全化在你身上。你的单眼皮、平板脚哪儿来的?你得替她生下个一儿半女,传下她那单眼皮,多俊。哎,你参观过酒厂的原浆地窖没?原理晓得吧。我们现在喝的,每一口真正的好酒,里头都有最最根儿上的粮食原浆,多少不论,但肯定是一轮裹着一轮,递进着发酵的,明白吗?有总让谢老师拿出那本写着祖上名讳的镶金名册,哗啦啦翻——他发达之后,曾到安徽乡下寻过一次族谱,往上找,往前七八代,在湖北,再往前十一二代,在江西。咱们穆王两家的后代,要是到你和沧这里断了,那么不仅我、你妈是死了,还有穆王两姓的祖宗原浆(素材81),也都到此为止了。明白吗?
不就DNA吗?谢老师看到王桑终于笑了一下,这孩子,最拿手的就是这种温文尔雅的阴阳怪气,显然他也知道生物公司跟这帮子老家伙的瓜葛。
对,DNA,就是原浆的洋叫法。有总带点喜色地瞥一眼谢老师,认为他和逆子算是达成了一致。反正邵逸夫那一套咱也学不了,就不搞有衡楼有衡桥了,过上五十年一百年的,那大楼和小桥,保不定也是拆了、塌了,跟肉身一样靠不住。咱还是把根留住吧。他突然唱将起来:“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童安格的老歌,有总这一句哼哼,也是以前的老把式老底子了,那时所有的大酒过后,都要再搞个卡拉OK豪包,唱唱跳跳,搂搂抱抱。有总其实是不通才艺也不屑享乐的人,但若是属于做生意的方法论,确乎需要陪同各类人物去奢靡一番、声色一场的,他必也就十分地认真投入。他把这首《把根留住》给练成了拿手曲目,因这歌里头有个“根”字,容易与男根产生联想,酒气搅动之下,男人们扯下领带干嚎,那种稍许下流的气氛,会产生一种兄弟般的亲密感,不正可以润滑一下生意与友情嘛。
有总以昔日那种卡拉OK的浮夸风气,脚尖打地,抖腿哼了几句。然后他浑身摸索自己,继续向王桑演示。想想我这肋骨条,我这胳膊上的痣,我这总要裂口子的指甲,没有一样是平白无故的,都是从祖宗先人里,江西那条线或湖北这条线给传下来的,多了不起啊!咱家的根啊。你,谢老师!他扭头兼顾,也当心点,你家那小子在加拿大还晃悠啥呢?也不比桑小几岁吧,赶紧地让他搞对象生崽子,别学那单身独户的一套。趁这打岔的工夫,王桑扭头抬腿,逃之夭夭。
永生口诀(素材82)。祖宗原浆说无果后,有总觉得他应当找个更高级的策略,谢老师被唤去商量。你替我想想,这小畜牲也算是醋酸文人,破墨水瓶子,得对味。谢老师那阵子碰巧看到一个视频,觉得有点意思,就跟有总建议了一番。
是讲宇宙的。从洪荒太初混沌一片起,相当于空间意义上的太古上古远古,无边无际的浩茫之中,什么椭圆类、透镜类、旋涡类星系,什么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室女星系团,到什么大麦哲伦云星系,仙女星系,这个系那个系的。目前可观测的宇宙中,大概有上千亿的星系,其所包含的恒星比地球上所有的沙子都要多,比沙子还要多啊,什么概念!真是看得人快要绝望了,好不容易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银河系。接下来又是这星那星从远到近好一阵的推拉,等片子都快结束了,才看到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小不点。有总立即明白谢老师建议的着力点了,他苦苦看了好几遍那科普模型片,随后的演讲发挥超常,带着罕有的抒情。
……知道那差点儿都看不见的小不点是什么吗?儿子哎,那就是他妈的我们脚底下这个大圆球。老天哪,看到这里,我下头都硬撅撅地竖起来了,马上就能干上一场,你们呢?他向左右逼问王桑和谢老师,没觉得一点害臊。必须的啊,是个男人就应当马上勃起!
你想,那么无穷大的宇宙,这么无穷小一个地球,然后才是,这么,这么……的人!人类为什么总想永生,所有的皇帝佬儿、大科学家们或这个教那个宗的,都在上天凿空、入地打洞,都在求永生说永生,其实都狗屁不通。真正的永生是什么?就是生儿育女,就是男人女人的那档子事儿啊。所以,操!操!有总突然连呼数声,喜悦地摇摇头,这压根就不是脏话,而是一个永生的口诀!人被生下来就要尽这个本分,活着,生养,给宇宙给蓝色小球一个交代——可惜后面这一大段儿华彩都白瞎了,才刚说到他勃起的那里,一直安然不动的王桑就站起身来,一路捂着嘴干咳,跑卫生间去了,吐了十分钟都没出来。那次关于宇宙文明与男女本分的宏观谈话,亦以有总的长啸叫骂宣告失败。谢老师后来每次听到人骂脏话,都会想到,好哇,这可是一句在宇宙洪荒间回响的口诀哩。
“叫那小畜牲来。我再打一发。”有总声气虽弱,仍用战斗式的遣词,下巴高抬,快指到天花板了,“我还有一张好牌。绝对的,大王!女大王!”
哈,有总如此的气焰,预示着他必然又会使出一个逻辑不通的招数。谢老师欣然点头,乐见其成。
可是,等一等,女大王,他这是在说谁啊?
一秒钟的停顿,能有谁啊?谢老师立刻想到了有总的干女儿河山。她那独一无二的脸庞,如枝头花朵,由远及近,近到可以看到她略带点斜睨的骄傲眼神。哟嗬,这真要搞起事情了。谢老师嘬起双唇,差点吹出一声尖厉的口哨,随即抿住嘴,让自己的心跳稳稳地接续上去。挺好,有总越是抽风,越是“作”,“作”得华丽、愚蠢,对他的那个想法就越是有利。
4
关于有总,谢老师是有个想法。
因“童工瞎眼”深度稿被有总挑出媒体界,而后他又重金前来收拢——谢老师能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倒伏了吗?说复仇太严重,也没那么孩子气,但将计就计是真的,心里总是有一根逆刺:不让我写?我偏要写,只写你,这辈子只磕这一桩事。
为增加点儿仪式感,他从十年前,就正经八百地启用了他的专用笔记本。他看过许多名记大家的回忆,他们都会有着特定的劳动工具,有的喜欢把所有铅笔都削好排整齐,有的终生使用深蓝色墨水,有的只用某牌子的打字机。偏执得多么浪漫啊。在中山东路那家外文书店的文具柜台里比来比去,他相中一种大红皮本子,皱纹似的皮褶里散发出高级小羊皮的味道。他闭上眼闻,想起远不可及的约瑟夫•普利策注,一口气买了两摞。每晚睡前,他都会想上一想,有值当的素材或场景,就顺着时间先后,编号记下,有如结绳记事。夜里偶尔起身,窗外有光,朦胧照着床头的大红皮本子,谢老师就挺踏实的,认为他的时日并没有虚度。
注:约瑟夫•普利策(Joseph Pulitzer),美国报业巨头,据其遗愿,1917年设立普利策奖,后发展成为美国新闻界最高荣誉。
有次借酒向有总交心,谈及他的投靠,但那心只交了十分之一不到。这一投靠,是生存意义上的续命,值得言谢,这不假。可想想看,此生何为,当真由媒体良心一变为资本家走狗,说卖身就卖身了?不——可——能!想想当初一起争稿源抢线人的那帮子老弟兄,能让自己就这么过去吗?哪怕是作为“北胡南谢中有张”的唯一代表,他也得暗战到底。而有总,则算是资本那一方的代表吧。故而他的转身掉头,是为着潜伏与卧倒,他要做一个长线的、总账性的选题,搭上大半辈子来干,以揪出有总的黑暗原罪史(思路一)。直到末了的末了,把他给写个底儿掉。
到底怎么写,他还没太想好,或者说,想法还在变化之中。他也得等着这根逆刺,去掉些火气戾气,长成好苗子、长成参天树才是。先积累下各种大料小料再说吧,跟过日子存冬衣置家产一样地备料。有总反正一高兴起来,就喜欢各种吹嘘。
西瓜壕道(素材3)。他小时候伙着一帮孩子偷西瓜,不愿一只只抱,嫌太慢。先做苦工,把田埂边的小沟给理顺了,改为壕道,一个顶一个的,批量地推滚出去,偷得又快又好。有总每到席尽吃瓜,牙签上戳起,并不送到嘴里,先跟众人得意扬扬地讲这个滚瓜的场面。电影票根(素材4)。这是为着混电影看,当兵前的事了,他不出面,只出点子。派两个半大小子去电影院入口捡一堆旧票根,他回头用糨糊剪刀仔细捣鼓一番,给拼成似是而非的几张票子,然后大家伙儿趁着人多,一拥而入。机灵吧,我从小就有聪明劲儿。谢老师点头,心里兴趣不大,他又不是要写《项羽本纪》,但确实也是打小见老,可见有总是向来不走常路的。加减乘除(素材18)。跟新员工训话时他总讲这个“小花絮”。讲他怎么拿下熊猫电视机厂的送货业务。前后脚进去洽谈的全是大老板,红色桑塔纳配正宗金利来套装,连小跟班儿都架个金丝边眼镜,高级死了。他呢,坐公交车一路挤过去,架着胳膊把西服捧手上,那是他头一身西服,爱惜着呢,下了车再找地方换上。可他肚子里有货啊,早就把所有熊猫电视外包装纸箱尺寸都记了下来,就靠一支破圆珠笔在纸上加减乘除,多少台二十五寸跟多少台十七寸或者十四寸地搭货运载,最是紧凑、节省地方,硬是把一辆大货车的装机数目,从九十六台提到一百二十台。就凭这,他在运费报价上压倒性创低,拿下标书。
生意场上曲里拐弯的制胜招数,倒是从不描红遮黑,他睃一眼谢老师,用讲真理的口气:从来如此,必须如此。“交友之道”(素材34)上,他确也有些天分,总能在第一时间嗅得那些重要人物的喜好。爱跑野山野水钓野生鱼的。哪怕就着一碟花生米,也绝对只喝年份酒的。喜欢赌高尔夫球的。爱玩越野四驱的。好一个大师限量紫砂壶的。等等吧。还有,有位“朋友”喜欢逛奇物店,有总就跟过去看,看那朋友问过什么,摸过什么。过几天便以神秘价钱买下那店里的鸡血石、昆仑玉、树化石、犀牛角等,给送到对方司机的后备厢。有趣的是,过不多久,那些玩意儿,又原貌原样地重新出现在奇物店里啦。穿山甲鳞片呢,是另一位“朋友”的需求,此物说是出阴入阳,能串经络,大补兼疏解,宜女。对方是自用还是转赠佳人,不问,只管定期供应便是,都是从缅甸搞过来的“铁甲片”。有时呢,也不在花费,在于花心思。有总曾为一位空降本地任职的南方“朋友”同时请过三位厨师,轮值着在他家服务。一位专烧本帮菜,一位烧他的家乡菜,潮汕风味,一位是侧重他太太的川妹子口味。你看呢小谢,这样搞下来,什么朋友交不到?什么事情办不成?两点之间,怎么最快,有朋友最快。这是有总常挂在嘴边的名言。
假如做生意也分流派的话,有总上头没人,故不算是后台派,更搭不上任何的二代脉,有什么大树或大腿能傍一傍抱一抱的,也不是家族一路下来的大户派,他生生地,就是靠着“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也是他们那帮子小老板的一个共同点,反正就这么大一个池子,非敌即友,你上我下,你左我右,四下里共同搅动,最终发打出最肥的一层黄油,大家各自得利便成。谢老师在他的红皮笔记本里所记下的大部分素材,程度深浅不同,其实都是同质化的一个累加,就凭这些个——哪能把穆有衡给写个底儿掉呢?
谢老师知道,有总那不停转悠的脑瓜深处,肯定还藏着另外一些真正的机密,不可语于世人的,是他之所以成为他的核心所在。他必须贪婪又艰难地等待下去。好在这倒也不难,只要他这么生活着,就是在等待着。
只是,这两年,出现了一些不太妙的迹象,有总的谈话意愿跟他的食欲一样,越来越低了。尤其是这场并不那么严重的中风之后,有总过分恣意于这种半侧不遂之态,镇日大着舌头哈喇口水,吐字似吐金疙瘩,极吝,只用眼皮、眉毛和下巴来表达他的意思。但从他偶尔谈到具体款项或某笔旧账的连贯表达中,谢老师怀疑,有总是故意在放弃或掩饰他的讲话功能。大音希声自是说不上,可确实有种向下的、厌弃的尾声感。这可真是有点儿麻烦。
大门响了,肖姨吱溜溜带着松果的小推板车进门了,“我这每天下楼啊,从不空手,不是推松果,就是推有总,或者带着拉杆袋去菜场装土豆白菜。可别走哇谢老师,我去给您弄碗热乎的。”
谢老师脚下走不动了。别看肖姨是早先的那拨下岗女工,岁数不老小,可手脚极是麻利,不论在不在饭点上,她随时都能端出两碗“热乎的”来。她急着便去洗手下厨,由穆沧把推车弄进来。
穆沧垂挂着头,蹑着手脚,到谢老师身后的南阳台收下晾着的狗褥子,铺到北面过道的狗窝里,然后半抱着扶松果下来,往它的褥子上挪。谢老师全程盯着,沧仍是他那静止似的嬉笑之色,视线绝对不高过地面三尺,怎么也捉不到他的眼神。等松果躺好歇下,给它的饮水器上满水,穆沧跟谁也不打招呼,高大略胖的身子从客厅一角蹿过,拉开门便走,回他的住处去了。
穆沧一个人住在老机械厂的宿舍楼,这还是穆有衡早年在厂里分得的一套自建房,五十平不到,顶楼,夏热冬冷,管道设施也都破旧了。穆沧不肯搬动,也不愿动屋子里的东西。有总也不是很讲究的人,丢下两处别墅不管,也不去那恒温恒湿英式管家服务的滨江高层,就近着穆沧住。这里其实也是机械厂厂区所在,九六年厂子倒掉之后,各种变卖,几番转手,被开发成筑枫雅居,有总遂买下相连的两大套,打通了一直住到现在,跟穆沧那小窝就隔一条街,也方便肖姨两头照管。
肖姨端上来一碗稀稠均匀的小米薏仁杂粮粥,一小碟橄榄菜,两枚细腻入味的茶叶蛋。热粥下肚,茶叶蛋小菜伴送,可真是脏腑安神哪。有总却灰着脸摇摇头,瞅一眼茶几上剩下的那半碗藕粉羹,让肖姨给热了端来。
吃食上,有总不讲究,最多跟着他那小圈子,胡乱吃些补料,铁皮石斛、野参、田七粉、紫河车之类。只一个毛病,喜欢瞎怀旧,比方像藕粉,那是从前的病人补养。包括杨桃罐头、枇杷罐头、红糖泡馓子、猪肚肺汤、南通脆饼、常州横山桥百叶之类,听起来平常,却叫肖姨好一阵的求索。真要找来,他那七十岁的老舌头,又怎么都吃不出个好了。
记得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初春风乍起,他突然地想起一出,要吃茅针(素材83)。那是啥呢,是野茅草还没长出来的花穗,见风快长,最多三四天,花穗就会毛茸茸地抽起条子,成为茅花了。肖姨是死心眼,掐着头一阵的寒面春风,真的托乡下亲戚去野河滩子拔到两小把,专程送到筑枫雅居。谢老师那天正好在,剥了几根尝尝,白白软软一小细长条,入口略有些甘草香,到末了就嚼不大动了。有总努着嘴巴,固执地梗着脖子,通通咽下。
“放心,我这就替您约二子去。”谢老师三两下喝光吃净,谢过肖姨,总算抬起屁股,跟有总哈一下身子。尽快约来王桑也好,倒是看看,他怎么打那张“女大王”牌的。
二、病梅
1
每次到筑枫雅居这边——所幸次数也不多——王桑都让自己坐在朝向阳台的位置。如此,便不用面向紫水晶隔断与阿难造像,亦不必直视穆某人。对这三者,也不是说有多么排斥。能看别的,总是强多了。
窗外固然也是寒碜,枝条空寂,天色阴垂,可看得久了,就成了一张素净大幕,影影绰绰中似有江湖铿锵之声。想到临川四梦注里“侠也”的《紫钗记》,至今还没捞到听上半出一出的。下次要问问老木良,他们昆剧团有可能重排吗?说是存下来只有《折柳阳关》一折了,其中〔寄生草〕〔解三酲〕两支曲牌,浓情华丽,最能扯动天下伤情。胡乱想着这些,屁股下反倒坐得住了。
注:临川四梦,指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并有“《紫钗记》,侠也;《牡丹亭》,情也;《南柯记》,佛也;《邯郸记》,仙也”之说。
这整个中午,与穆某人的谈话——如果这种并无信息交换,单方面重复性的语言喷射也能算作一种谈话——已进行了四十分钟,手机上红灯一直在闪。
趁着穆某终于含起吸管来喝茶的空儿,翻动微信处理了一通。都是凹九空间那边的事,无非是增加一面布展挂墙,三天半的展期延到四天半,册页上漏掉了艺术家个人二维码,无可无不可的,但当事人总是讲究得要命,纠结得要命。不想让穆某听到这些往来,免得又被他抓住不放尽情嘲笑,刻薄地谓之“蜜蜂屁眼大的文化事业”……
对这位父亲,人们所声声尊称的有总,王桑心里只唤他作穆某、穆某人。穆某今天到底要谈什么,他无所谓。只需面呈思虑之色,实则双耳关闭,肚腹里自我翻翻筋斗罢了。这是他的一贯策略。也可谓是,父子之交淡如寡水。
表面上的矛盾,是王桑五年前突然离开机关,偏离远大仕途,去到凹九空间,苦哈哈地做起那些毫无用处的艺术展览,这是穆某打死也想不通的“惊天之变”,至今愤怒异常,随时会借个话头,用他那粗野的调子训话。切,哪里就轮到你淡泊名利了,淡够了没?泊够了没?每到年底,看到官方一拨拨地发布“最新人事任免”,就让谢老师约他上门,当着他面指点一番所谓的机密内幕,那意思是“上头都有人”,然后百爪挠心地长吁短叹,好一番地软语哀告。二子,别跟那些吊儿郎当的艺术家鬼混了,你老子能递上话儿的,起码钱能说话,咱回正道行不行?好歹的,给穆家翻上官牌子……
有时讲他上过的国学大师班,讲才子从政,这是自古以来的大理儿,什么王维白居易,什么苏门父子三口,什么司马光范仲淹,什么欧阳修王安石。二子啊,看哪个不比你有才,不比你清高?可哪个不是格格正正做到大官?你不是号称崇拜王阳明嘛,人家那更是文治武功,凭打仗都能封上爵位的!
王桑只一声不吭。老家伙凑近、细看,终于翻脸,瞧瞧你这吊死鬼的丧气样,就活该扶不上墙,活该屁事也干不成。就你那啥凹九还是凹十的,每天能有九个人十个人去吗?该!你这脸,比你的展览还难看呢。都不如你哥穆沧呢,人家就是睡着了都笑嘻嘻的。
是啊,也不知道别人怎么都能够把表情收拾得挺有样子的。进到大国企的同学,面上总是精进、昂扬,外加一点竞争性的机警。有两个在互联网公司,眉宇间密布危机感,可危机中又具有先进性,像远远走在人类与时代前面。做媒体的也是,像谢老师,离开报社二十年了,还是那样一种什么都是机密但他什么都知道的神气。而在凹九空间,来来往往的艺术男女们,也自有一套比赛着不靠谱的复杂派头。更不要讲以前在机关大楼里的同事们,也通通是笃笃定定的自洽模样。
独是他王桑,总飘飘忽忽,落不了地,找不到自个儿的脸——病根在哪里呢?不正是拜穆某所赐吗?也懒得跟他去从头掰扯了。
“你今天,不交个底,就别出这个门!”穆某用吸管吱溜吸茶水,吸猛了,溢出许多,试图用下唇拢住,未遂。这使他本就含着舌头的狠话,其效果又减了十之七八。穆某这残损模样,让王桑稍有点惊异,想到他以前那直扎耳朵的疾风骤雨——王桑挪转身子,把脸对着穆某一点,看着茶水顺着他脖子往下走,有半片茶叶,正沾在左边那颗老而黄的虎牙上。淡淡的同情一下消失了,王桑放弃了递去纸巾的想法。
虎牙丑陋。他也有过一对,工作后攒下头三个月工资,数目一够就跑口腔医院给拔了,为此还戴了一年半的牙套。那时成年男人整牙的极少,他被戏谑的喝彩包围了两年有余,终得以在面貌上与穆某稍作分割。有次穆某训话时自豪地提到柿子与柿饼,他随后硬生生戒掉这个偏好。只可惜头顶所遗传下的两个旋儿没法弄,还有胡子的形状,只要长出来,便跟胡子拉碴的穆某酷肖,所以王桑向来对胡子视若蛮异,绝不许它们在脸上冒茬。有次重感冒连躺三天,起床猛然看到镜子里一个活脱脱的穆某,差点让他把刚吞下的药都反胃出来。
“我们丁克。刚结婚就讲了,讲八年了。就这会儿,也都说四次了。”王桑平静地,音调绝无起伏。这样的效果最好,气人的效果。
“讲了,就是天?(含起吸管)皇帝佬儿(吸管跑偏,重试)还能上吊寻死呢。要什么条件?(右手去够纸巾,未遂)讲!”
哈,瞧瞧老家伙,都这样了,还这么的穆有衡:所有的事都是生意,而这世上就没有他谈不成的生意。谁说人人都没信仰,他就有:生意。他终身信仰并践行这个,能把儿子也算计在内。
2
这算计,打小就开始了。刷牙和打球只准用左手,以助右脑发达。大暑天买来奶油冰淇淋,放到王桑眼跟前,但不许舔哪怕一口,直到它们白白化掉。一年三季冷水浴,伏天反得用热水。每日晨跑三千米哪怕大年初一户外大雪。顺着成语词典挨个儿背成语。每日读五页《大英百科全书》。不许跟十名之后的同学交往。王桑后来才知道,穆某都是在酒席上,觥筹交错之际,不论政商学农工,结交到些大人物,他就向人家讨教育子良方,尤其是成为伟人成为强者的训练之道。东一处西一处,但凡听得个三句两句,就回来给王桑的每日功课加上。有时王桑会想,他怎么长大的呢,就是靠那些酒囊饭袋的无数条大舌头,给胡乱指点的大杂烩成功之道。
王桑尝试过微弱的抗争。穆有衡不动身子,只把头微微一侧,侧向哥哥穆沧的房间。这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从王桑能明白事理起,就被告知:家里头,不能指望小沧,你得翻倍地厉害,全能地牛逼。确实,是这么回事。
穆有衡经常跟他谈心,把房间顶灯关了,只留床头灯,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映得巨大。
你想啊,二子,你的命哪里来的?要不是发现小沧不对头,国家承认他是傻子,哪能申请到你的指标呢?八三年的二胎,正是基本国策的要紧关头啊。你这命,是小沧给你的,得认一辈子。
王桑再大一点,穆有衡头发也白一点了,他声音嘶哑,仍然只开床头灯。
二子,你妈为啥跳楼呢?就是因为生你啊,脑子给生岔了,拦不住地要跳,差点儿拉着你哥儿俩一起。你这一条小命,真把全家都搭进去了——这是个很长的睡前故事,王桑已倒背如流,讲完这一套残酷家史,穆有衡就搔着花白脑袋带上门走了。王桑却翻身爬坐起来,并觉得他这辈子都绝不能躺倒了,得像埃菲尔铁塔那样永远硬邦邦站着。他一次次地掠夺了家里人的健康、运气与生命,他必须成为这个家的远大前程。
因此王桑是连叛逆期都没有的,包括高中分文理,很明显他文科强得多,虽不讲清北复旦,起码北师华师蛮有希望。穆有衡坚持要他选理科,并罕有地降低要求,说只要一本就行,专业并不要太热门,机电啊水利啊农科啊都可以,也不必非念博士不可,不如早点工作积累资历,将来搞搞在职研究生就行,反正后来都得上党校。最要紧的,是下到基层去吃苦头……怎么,你都没好好研究一下他们的简历吗?其实是有规律的!王桑那时才明白过来,穆有衡在他身上所寄托、所规划的,是怎么样一条康庄大道了。
而那时,也正是穆有衡生意上最为高歌猛进、日月有增的阶段。固然早就学过“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但穆有衡具体是怎么地“血和肮脏”,王桑那时并不大清楚,所能看到的,就是他整天价地吃饭喝酒送礼交朋友。
大多是掌中有印手下有权的朋友,哈,穆某对他们真是太崇拜了,那样的热忱、景仰,孝子贤孙般地在哈着啊。而私下里,又极为老到地把他们给分门别类地工具化,圆熟地摆布对方于“遇水架桥、逢山开路”的诸种需求之中。事成之后,穆有衡总会与谢老师击掌而贺,那种提弄傀儡线的大快意,实在是不能够直视。那时王桑尚处于少年人的天真纯洁中,受一位年轻助教的影响,正囫囵吞枣地在读王阳明,满心倾慕,有着家国天下之豪想。他想,从政,当然是好的,只决计不要成为被穆有衡之流所摆布的那种主事者……
几年的大学履历,他颇是漂亮,进学生会,支教,交换生,国家奖学金。毕业后先到街道干了两年,然后就上机关,在办公厅一个工作组帮忙,一口气忙了市里的三个大型国际会议,后来落脚到团委,走步至此,大样子上看,算是搭起很好的架子了——他不知道,也不愿问、不敢问,是穆有衡在幕后推动着这一切吗?就像考高中时,全市最好的中学,竞争酷烈,他超线五分考上了,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地认为,不过是他有钱的爹用钱垫高了分数。
当然,打小的那些清规戒律确实有效,他发现自己不易受享乐的诱惑,有甘愿清苦的意志。记忆力强,也擅发言。穆有衡在小学里就给他报了口才训练的课外班,并要求他看政客演讲合辑。故而任何场合上,王桑开口“谈谈我一点不成熟的想法”,皆是条理清晰,能一字不差讲文件出处,能引经据典来几句诗文,还有临时发挥的几句幽默。也有执行力,处理一桩事务,他会综合考量行政成本,会判断上级意志,结合部门考核要素,也会兼及媒体效应。长期的浇灌和训练之下,这一切,不难,几乎是下意识之举。
问题就出在这种太过标准的下意识,出自穆有衡长久的布局,以及说不清的背后推动。回头望望二十多年的养成路径,自己到底是什么?就是穆有衡对着“官模子”所一手造就的高仿赝品。太像了,以至于太糟了。
而心明眼亮的人们也同样把他看作一条咸鱼,谁嘴巴里淡了,就拿他出来挂一挂:怎么就落地团委了?那可是干部蓄水池哇,靠他自己?绝——对——不——可——能。总之他这样的富二代,怎么样都是不对的。车前马后对众人殷勤,那是因为心虚。倘使闷头进出,便是傲慢,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不认得人了。工作得手了那是众人给他面子,你想,只要上了花花轿,傻子都能抬将出来。若工作出点岔子,嘿,说他是泥人儿吧,这不现形了。
果真冤屈吗?王桑在脑子里一拍惊堂木,惊惧地审视自己的处境——他可能就是个草包,且必须是个草包,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穆某的原罪有多大,他的原罪也就有多大,该着的。穆有衡的规划越是周全,王桑越是努力跟进,哪怕只是下意识地模拟,外界的否定与反感就越是强劲,他就越会可笑地四处吃瘪跌跤、满嘴啃泥。
关键是穆有衡从来意识不到这些。这老投资人可正等着收割呢,期望值蹿得像发烧的水银柱,伴随着百思不解的强烈愤慨。你,怎就这样呢?二子啊,我不都是现成儿地替你铺好高铁了嘛,咋就总不动呢?看看,年度优秀没你,挂职锻炼没你,轮岗没你,援藏援疆没你,西部扶贫,还是没你。穆有衡说着,一边捋松果的长毛,捋了左边再捋右边。就咱松果,能这样给铺垫着,也都该到副局了,再不济也得是市管后备哇。王桑本来还挺爱逗弄松果的,给他那么一打比方,看到松果就想叫它狗狗后备了。
有好几年,王桑甚至都羡慕穆沧那老哥哥,要能放平躺倒,完全不理会这人间事,多好。他总记得高中背过的《病梅馆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他是反过来读的,不管表面上多么堂而皇之、得其所用,他认为自己已经被扭成个病梅了,怪模怪样的,全然违反他的内心与自然。
总之,在机关待到第五年,一盘活棋已然走死。由于他自己的拧巴劲儿,也由于人们对他的拧巴看法,好似插错地方的秧苗,王桑深感到自己蔫头耷脑,快要脱水而亡了。那年年底恰逢机构转改,一部分文化单位改企,一部分外挂脱钩。鸿鹄大志者与失意平庸之辈也都由此各自腾挪或被腾挪,王桑是后一类。机关里普查大家意愿时,他在“服从安排”下打了钩,其实这哪里是一道选择题呢?最终,他被安置到创意园区的一个展馆,旧防空洞改造而成的,名“凹九空间”,主要是搞些艺术展览,也可承接小型演出,雅致而门可罗雀。
啥?凹九?凹九空间?简直没听说过,一多半在地下呢,照大楼的位置来看,这完全是被流放了。于是乎人们又啧啧了,他家老子退出生意场了嘛,早先的帮衬没了,可不就打回原形了,这人间哪,还是公平,全有后手在等着呢——好像他这一生,就此完蛋、剧终。
实际上,他倒觉着这个安排,也算是组织的英明与苦心,认为他这蔫不拉唧的,正合适搞文化。而且,嘿,他心里有份无人知晓的畅快,杀亲之快,主要是针对穆某的。就得这样,最彻底的背道而驰,哈哈。
要知道,穆某最最不屑的,就是文化领域。他的生意,有点像八爪鱼,除了始终咬定“轮子”物流不松口,还在各处伸他的触角,有的是老哥儿们几个合伙,有的是直接砸钱入资,有的是盘活并购。汽配维修、保健品、快捷酒店、空气净化器、塑胶跑道,应时而趋,啥都能插上半脚一爪,子公司孙公司合伙公司姻亲公司跟撒豆子似的到处滚。就独独的,从来没有对文化感过兴趣,认为那全是虚头巴脑的空转,产生不了任何实在效益。王桑听谢老师说过,只要建议到文化领域,穆有衡就大大地鼓起腮帮子,“噗”一声,喷出像是忍俊不禁的一个冷笑,牛头看到马嘴,压根不接腔。
最接近、最接近的一块,算是留学代培代办。那还是因为谢老师有一阵子,总为着儿子的留学事四处奔走,又把老婆吭哧着给送出去照料儿子,前后花了老鼻子钱。老家伙一眼看出这里头有条产业链,随即把一家小机构盘下来,开足火力,专攻加拿大留学代办,于是乎,一大票一大票的少年学生郎,也像货物似的,被他物流直通至枫叶国度。
因此不管外人觉着他去凹九,是多么失败与难堪,王桑却觉得是一个明净的转折,若能借此摆脱和遏制掉穆某对他在仕途上的任何妄念,简直可算是他人生头一遭的小小自由。
3
处置完几条留言之后,丁宁的电话正好来了,王桑忙起身到阳台去接,以免穆某听到他连手机铃声都设置成了昆曲,必然又是一番啰嗦。
对他的沉迷昆曲,比之流落到凹九空间,穆某是更加地不可忍受。当真的,以为自己公子哥儿了,还捧角玩票了?你也配?穷三代富三代,我家还没起步呢,你这就都败上了。他用肺气肿患者特有的那种胸腔拉风声,自顾自边喘边骂,骂得离题万里——其实王桑对昆曲的投奔,只是自然而然的寥落之选。凹九那边,本就是个冷落处,待得久了,更加地厌恶热闹,尤其节气佳时,人众声喧繁盛美景,心里便会莫名地持痛,无可附着。工作之故正好跟昆曲团接触甚多,那里可是真败落,真式微,倒叫王桑大有避热就凉的同归之感,好比合并同类项……而当真一脚踏进去之后,发觉又是别一番天地,妖娆有致,深邃无底,确乎乐在其中了。
“中午还在忙?占用你三分钟。替你报好名了。哪怕就听我这一次。你真的,需要解压,需要调整心态。”她十分高效地开口便讲。丁宁总把他日常性的沉闷,理解为仕途失意,觉得有义务要替他化解。“就这个周六上午,紫金山捡垃圾。‘捡捡风’真是最朴素的环保组织,我们群里每天一条环保小贴士。像昨天的,晚上洗澡前如要小便,提倡等到洗澡时直接撒在浴室里,可节省一次马桶抽水。假如全世界的人都能做到,你算算这个账……”她所讲的三分钟是主观尺度,实际时长会到十三分钟或三十分钟。
“藏青那件?好的好的。”王桑嘴中嗯嗯,扫视露台花草。老滴水观音宽叶如盖,发财树缠绕得层层密匝,一大簇迎春已绽出紫红带黄芯的花苞。角落里有只大土盆,怪了,那枯死好久的一截梅桩根子,悄没声儿发了几瓣新叶,上次来还没见着呢。王桑弯下腰细看,那新芽嫩得让人心疼。“放心,我路过洗衣店取回来。”
挂了电话,王桑呆愣愣地盯着那枯桩新芽,心中突地晃悠,仿佛整个外部世界都模糊起来、后退而去,只眼前这三枚新芽,混沌中甜美摇动。一股熟悉的憾恨突然涌来。他知道自己又想起了圆圆脸。每当丁宁这样地令人厌倦,而恰好又在穆某这边,总会引发这强迫般的联想。他忙挪开视线,转身回屋。
发现老家伙又在耍那套戏码:淌眼泪。戏刚开场,眼泪水在皱巴巴的面皮上还没有打通水道,流得有些犹犹豫豫。总这样,从不避人,比撒泡尿还容易,无一丝耻感。有时家中还有外人,也都是说来就来。
你不耻,我也不臊。王桑故意直愣愣盯着。这会儿,泪道已经顺畅,并在下巴那块儿,接续上刚才的茶水道,也许还有稍早的口水道,一起往领口深处汇合而去了。顺着老家伙泪光闪闪的眼神,王桑拉出去一个较长的射线,哦,他在看外头,看露台。再拉得精确一点,他也在看那老盆景里的嫩芽。敢情!王桑立刻感到一阵被侵犯般的懊丧。
眼泪水之后,穆某倒是焕然一新。啐。他把嘴角的吸管吐在茶杯里,“你不生,那就得小沧了。”
“可、可。”王桑结巴着,兜头而来的歉疚,像大塑料皮,把脸裹得透不过气。
他的丁克之选,跟圆圆脸有关,本是他对这桩错误婚姻的对冲之举,倒也没太顶真,没料到穆某一次次地大动干戈、志在必得,反弄得王桑坚定起来。这可是现成儿的抓手,难得的主动权,可以跟穆某对着干一仗。怎么能把哥给扯进来!沧的情况,穆某明明也知道的,他至今还是老童男啊,种种迹象表明,他根本就没有那一窍的。别说女人,只要是人,穆沧都是不愿意有任何肢体触碰的。这等于把半辈子吃素的人给生生赶进屠宰场哪。
可他说不出口,也绝对地拦不得。但凡是个人,谁不贪腥爱荤,他当然也一万个希望,希望穆沧老哥能有人伦男女之乐。
“对象嘛,也能找到。”只见老家伙顿了顿,仿佛是才想出的一个人,“我不,有个干女儿嘛。”随即安静了好几秒钟,王桑知道,这是压住扳机、等子弹飞出去的绝妙时刻。穆某最享受这种控制了。
一、二、三。四、五、六。王桑在舌根底下数数字,这还是某位政治家回忆录中的法子,被激怒时,如何摁住自己不失态。
王桑还没数到十,穆某自己就接下去了,他的子弹是实力派的,不需要过长的花式弧线:“这也等于,肥水,不外流。”他挪挪好的那半边身子,不容置疑的口气,“你去跟河山谈。这也是为着你哥。”
脸上的薄膜猝然落地,能感到皮下肌肉和骨骼的相互搏击。上一次如此愤怒,还是八年前,结婚当天得知一条与圆圆脸相关的信息,那是穆某毁坏他的另一个至暗时刻。
王桑起身,一声没吭径直出门。肖姨一直在厨房候着,晃悠悠端着碗水饺直追到楼道口:“我一直用小火养着,韭菜鸡蛋馅儿,还掺了小虾皮,你最喜欢的!”
肖姨身上,总有股王桑难以拒绝的母亲般的慈柔,每次回来,总会给他备上什么吃食,使得这里多少还有点家的意思。他心中一酸,以手扶碗,就着肖姨手里,吃了两只。一出小区就可看到对面的老机械厂宿舍,风吹树摇,屋动窗移,好像一眼能看到他的傻老哥,正在家里呆着、打小就一直呆着、呆到人近四十、可能将呆到老死的穆沧。
这样的沧,永远都是王桑最大的心亏与心疼,也是绝对不能动着、不能伤着的人。怎能把他跟河山扯一块儿呀?
三、小牛犊
1
王桑跟河山并没见过面,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被人提起时,还在机关,刚宣布要被流放至凹九空间。中午在食堂,有位小同事嬉笑着跟他调侃,听说,要有个小你八岁的新妈啦,你家老子真是可以。你,也一并大喜呀。
这小八岁的新妈,即是指河山。
大前提也没太错。穆有衡是个老鳏夫,母亲跳楼时,王桑八个月,穆沧四岁。穆有衡此后就一直单身未续,专心抚养他们两个,这也是多年来在床头灯下,穆有衡对王桑进行睡前教谕的重点。王桑到后来才了悟,这形式上的忠贞实在很是实用,在某些需要假羽毛与高帽子的场合,可作为美德加以无限的称颂。与此同时,也为放纵之事大开方便之门。老板嘛,九十年代嘛,大兴郑卫之风。王桑反正自大学后就没有再回家中居住,以免撞碰上任何不便的场景。当然他也清楚,不会有大的动作——以穆某特有的众生皆为假想敌的警惕性,任何活物,除掉老松果,走到他一公里之内,都是惦记他的钱,更遑论结婚呢。婚姻是多么典型的经济行为啊,他不会接受这样的掠夺。但对河山,是另一种尺度。
河山是谁呢?是穆某的一个长期资助对象,远在西部,据说是个孤儿。最老早,他是作为“爱心爸爸”在什么民间机构认下的,那时河山好像才四五岁,上学后就转为东西部的结对子资助对象,当时很流行那样。谢老师过来后,具体都是他在操办,除了固定资助学费生活费,还总是寄东西。谢老师但凡替他们兄弟买文具衣服运动鞋,总会多带上一份,粉红色,蝴蝶结,圆点点,花花哨哨的。王桑高中用过两学期的复读机和随身听,本想送给她的,谢老师说,有总从来不让给旧东西,另买了更新一代的寄去。反正,是比单纯的结对子要讲究一些。
那资助生后来考上了当地的一个师范学院,免学费免伙食费,穆某还是指示谢老师涨了资助费,“女孩子家的,总要打扮打扮,吃点零食什么的。”见王桑在侧,他嘟囔着解释了一句。王桑以前大学里也有贫困同学,有时做家教,有时给广告公司散传单,都是自己挣。那个叫河山的,就不能也找份工吗?不过当时没想太多,直到被这“小新妈”的说法所诱激,才回想起穆某当时那一句嘟囔的用心,可真是浇灌式的等待啊——
照理说,这样的结对子关系在受助人大学毕业后当告终止,如资助方依然需要撒播爱心,可替换受助对象。但是不,穆某坚持他的专一,这对子,一直结到而今……从谢老师那里,王桑所零星知道的,大概其就这么多。倒也没想要特别地去批判:穆有衡不应当也不可能像苦行僧一样过活。他与河山这种模式,或也可谓是某种婚姻的底线方程式:某方长期投入,某方定向回报。只要自觉自愿,不违法,也没啥好说。
所以王桑当时并没有被“小新妈”这则传闻本身所惊骇,他只是留意到那位同事提及此事时,那毫不在意的方式。可以想见,又是大楼的每个角落都传遍了。关于穆某的各种传闻,总是到最后才会刮到王桑耳朵里。他跟某位要人交情如何如何。他内部运作了某个肥肥的项目。他被仇家花两百万买命。等等。此一宗,不过是黄色而已。王桑笑了笑没接话,当时正好要去凹九空间了,便想着,就以这位尚待确证的小新妈为由头,关于工作之变,去正式告知一下穆某吧。
他想对穆某人进行一个总结性陈词。这么些年,正是他那一套功利十足幕后推手的做法,把他王桑给生生搞成了众人嘲弄的废物点心,是他缔造、控制也毁坏了王桑的整个前半场,并导致了眼下的发配流放(自然,不要暴露内心的报复性快感)。他得先把这个因果关系给掰扯清楚。然后的话,也会尝试劝说穆有衡,平心静气地放弃掉吧,接受自己的失策,在栽培儿子的这一宗生意上,赔了。
至于王桑今后的命,再怎么平庸,就都由他自个儿来做主,由着他去跟那些没用场的东西打交道好了。难道世界上就只有升官、发财两样事情?再怎么一出大戏,至多也就一两个状元郎或大将军,余者不都是举着旗子呼啦啦跑龙套的嘛。要是这一回能谈好,他还真愿意跟穆有衡讲讲跑龙套打圆场的妙处呢,正所谓“圆场一转,万妙之门”,灯过马走旗动,步步生风带尘,区区八个人,硬是能演练出足足的千军万马,日升月落……对,当时他就是带着这些算是求和的、近乎振奋和抒情的想法,想跟穆某去进行一场像样的谈话。
记得那天电话打到家里,穆某竟然连问两遍“您哪位”,这是暗讽王桑太久没有联络,他连声音都听不出了。王桑上次回家,是替穆沧过生日,确实有大半年了。然后他又表示手上正忙,拿腔捏调地让王桑跟谢老师约时间。其实王桑清楚,他大部分公司都脱手出去,手上就留了一家最小的衡祥水泥,还能忙什么?脚已进了楼道,不管,直接上去。
客厅的沙发茶几什么的都被推到边上,穆有衡正跟松果来回跑动,扔球捡球。也不知哪个陪哪个,狗和人都累得直吐舌头。
“听到些情况。”王桑这样开头,“关于您和河山。所以……”
穆有衡把扔到半空中的球接住,停下,老松果见势,一下子溜到阳台喝水去了。“坐坐,坐下来说。”穆有衡拭着汗,一道惊疑闪过之后,突然显出极愉悦的期待,“听到什么了?都咋说的,他们?”
知道穆有衡喜欢玩虚招,可王桑实在没心思,“说要做我的新妈。”
“哟,具体咋说的他们?这样的事,不是得添油加醋、有鼻子有眼儿的吗?”启发般地,“知道,我们差几岁吗?知道,她是个什么人?我们,又是怎么来往的呢?”
“资助的女学生。”
“这,不算什么,孤儿嘛。”穆有衡倒像在谦虚了,直摆手,“不知道她别的什么吗?”
“没听说。”
“情报工作还是不行哪。都不传一传我们相差多少吗?三十多岁呢!”穆有衡像是遗憾地,“就没有骂我是衣冠禽兽、禽兽不如吗?”带着被外界高估了性能力所带来的得意,他发出暧昧的笑声,真令王桑无法忍受。显然,老东西喜欢这传言,他快要退出生意圈了,正是最需要存在感的阶段,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带劲的呢?“有没有说她长得怎么样?真要传八卦,得做功课才是。有人拍到我跟她在一块儿吗?得有图有真相嘛。”兴致高极了。
“当真的,有过这个打算?”
“怪不得你啊,连扶你上马、一马平川的官路都给生生地走死了。你肩膀上,真有个脑瓜子吗?”穆有衡一把抓住机会打击讽刺,“我是她‘爱心爸爸’,打小就认的干女儿呀。外人不知我不怪,你不清楚吗?”顿了顿,愉快地一摇头,“‘干女儿’‘干爸爸’的,确实也是不大好听。但云山雾罩的,会比较好玩嘛。”嗓里含着痰,咳着笑起来。他就不能吐掉那一口黏痰吗?
谈话就此猝然中断,王桑无法进行下去了,连舌头下数数字都压不住火。穆有衡坦荡地承认,或者强烈地反驳,哪怕发个火啊,都可以。非得这样四六不着地恶心自己也恶心别人吗?
其实王桑也认为不大可能真有其事,且不论穆某在经济上的严防死守,还有一个刻薄的推理——但凡身体可以,怎么可能把命本一样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些公司给一家家撒手了?他从五十多就开始痛风,发作起来,从床走到马桶,需要半个钟头。还有尿结石的毛病,疼起来满床爬,每一年半就得做一次碎石。还动不动就淋巴管堵塞,两腿水肿得像穿了老棉裤。说难听点儿,等于半截身子埋黄土,也别说河山了,就是把洛神请过来勾引老头子,他恐怕也都是枯井一眼无可作为了。
王桑这么一想,也能明白,算是穆某的老年意淫吧。但这太败坏心绪了。关于自己的工作之变,关于且做闲云看流水的想法,是一个字也不想提了。反正谢老师向来是灵通人士,必然会向他通报,估计还会像个狗头军师一样,搓着手,设法找一些美饰之辞,把发配到凹九空间给美化成“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之类。随他们去。反正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与穆某认真谈话了。
2
从老早的“干女儿”到五六年前传言的“小新妈”,到最新指令的“让她跟穆沧好”,全都是腌里巴臜的。真要跟这个河山打起交道来吗?
晌午时分的马路,所有东西的影子都很矮,显出沮丧不安的空荡。王桑也跟着自己的矮影子慢慢走,终于不情不愿地想到了一个去处:谢老师。
一坐下,就让谢老师给他看看河山的近照。
谢老师肯定早知此事,做了穆某这么多年的左膀右臂,尤其现在,这都不是比喻了。但谢老师就是这样,必然要先装呆,用一种把自己和对方都当白痴的乐呵劲儿,直挤眼睛:“怎么又想看了?说给你做小媳妇时,不早就看过了?”
是,王桑刚才在路上也回忆起来,看过。好像是初一初二样子,河山曾得了个全国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三等奖,为直观呈现“资助成效”,谢老师把证书带来让穆有衡高兴一番。王桑随即被叫到跟前,听穆有衡用激赏的语气夸赞河山:“二子啊,全国英语演讲这大奖,你可没拿过吧?看看人家。”王桑当时已是大四,不屑中接来瞅了一眼,全国大赛是真,但这海选阶段的地区级奖,是雨露均沾的,交过决赛报名费后,大差不差的,就会有一张敲了大红戳的齐整证书。溜一眼证书左下角的照片,能瞧见个尖下巴,嘴巴抿着,不笑,齐刘海快遮住眼睛。一小角衣领,是丑陋的中学校服。正要还过去,谢老师已嚷嚷起来,“看得这个细,要不要我介绍给你做小媳妇!”
都过去这么久,尤其这会儿,谢老师还要开这种陈腐的玩笑。王桑总觉得他身上有股子“帮闲看客”心态,总是乱上添乱、看能不能再乱点儿的意思。包括他百搭的说话方式,以及不必要的拍肩打背,常令王桑感到不适。非得这么亲热,非得像一家人?真正的家里人才不亲热呢。
谢老师看出他的情绪,打个哈哈,随即殷勤地在手机里划拉,“替你找个最新的。她不是刚搞起艺培嘛,有个推广公号,我订阅了。有总布置下的任务,要关注她所有动静。”
打开谢老师发来的一个推送,是个春季招生宣传,拉到底部,配有河山的照片,那种CEO照,光线色彩构图化妆服饰哪儿哪儿都讲究,就是看不出她本人什么样,王桑回想那寒碜的学生照,想起穆某惊呼的,十八变、八十变,厌恶地摁下某种联想。
“他跟这位,”王桑抬下手机,两个人的名字他都不想提,“没好成?”
“什么呀?”谢老师立即直眉瞪眼地维护起来,“有总跟河山,可从来没见过面呢。”口气真是特别的诚恳。就为着点可怜的养老金吗?怪不得当年翻身栽倒在穆某门下。这是他总也不能喜欢谢老师的原因。“没人比我清楚,都是我在两头忙。要有一字不实——那我这笔头从此烂掉,写不出一个字。”王桑气得笑了,这在谢老师,算是最毒之誓了。
“那说媒,为啥不派你去?”
“我这,只能打杂跑腿,办点粗活。关乎穆沧的婚姻大事,还得二公子你出面哇。”谢老师随口就是电视剧台词一般的陈词滥调。王桑发现谢老师其实读书不少,胸中也当是有些丘壑,但出口常是这种粗俗路子,可能是为着投穆某的脾气吧。此刻,他正像小丑似的,用手把咧开的嘴角推小一点,“我其实,也,相当地不明白。”见王桑摇头,他把手往下压,“我不是指说媒。是说啊,我也不明白,有总为啥始终就不跟河山见面,累得我!也是没处叫苦哇。这位河山小姐,师范学院四年,可惹出不少的幺蛾子,好不容易毕业了,又是一个接一个的麻烦。你想想几个孩子里——咱穆沧,不哼不哈的,最好养活。你这,更不用说,就算去凹九是冷清点儿,没准过几年,就又起来了。就包括我家小子在加拿大,除了定期要钱,也省心。好家伙,就这位干女儿,像个小祖宗,可把我折腾坏了。就为着她,简直把有总所有能动的关系都翻了个底朝天。”
王桑给谢老师扔烟,他像是挺气愤地深吸一口,“喏,开始说要保研,有总很高兴,催着叫我替她打点。可我这胳膊哪能有那么长啊,就算能替她找着下家,总得有绩点和专业排名啊。于是又很志气地,说要自己考。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她心思太活呀,大半年的时间,不知翻了几页书。白瞎了。
“那不如,出国呗。她随随便便地决定。我这一听,真是心中一凛,难不成这助学还要掏美元欧元吗?我可太知道有总了,每次给河山掏钱,都像挠到痒痒处一般——这个比方不大好,我的意思是,钱财上,他处处仔细的,偏就在河山身上,实在太洒脱了。一听说要出国,又是满口地叫好,太出息了,学到哈佛学到博士后都支持!于是乎,三万还是多少的,先上英文班去。要去哪个国家哪所大学?英国吧,学艺术管理。她转转眼珠,提了个大方向,然后就全赖在我身上。
“好在咱手上有家留学中介,专攻加拿大的,换汤不换药,好不容易拿到两个英国大学的通知,排名虽然寒碜点,好歹是成了。可姑奶奶又改主意了,说英国学费挺贵,还有吃喝游玩什么的,那免不了要打工,既然都要打工,那还不如在国内发展呢。国内形势一片火热,都不用打工,直接创业当老板。
“好嘛,创业。这才像我干女儿,我正缺一个做生意的孩子呢。有总又是直拍巴掌。这巴掌一拍,可又忙掉我半条命,迁落户口、租房、注册、招聘等一屁股事儿。以为这就完了?才开始!要说这河山开公司,就跟文盲写诗、瘫子走路差不多。有总还咬着牙鼓励呢,‘看过不如做过,做过不如错过’,做生意总归有赚有赔。吃亏是福,这孩子等于在替我积福呢。切,这话只对河山有效。他对自己、对别人、对我,可从来都容不得一丝闪失。
“河山最早开的,是所谓的减肥轻餐铺。得承认,这个概念是可以,可架不住她大手大脚的,试吃、送券、搞优惠,附近几条街的中介、保洁与快递都送遍了,简直以为她在做善事呢,很快就赔了个底儿掉。我跟有总如实报告,本是想放点坏水。嗬,他反爽快地拍出一大笔钱,由她去,倒了就再给她重启。”
谢老师抽两口,呛一阵子,“跟你讲,我可是没客气,坚持让河山签了个正式借据。我就猜到,她这启动,就跟坏摩托车发动一样,‘突突突’一个劲儿白冒烟,还是跑不起来。第二桩生意,是做胎教。前一年正好‘单独两孩’政策出来,且有风声说是二胎要开放了,她思路是对的,胎教确实是个好生意。她师范生嘛,也算对口。哪知吆喝了小半年,正经交钱的没几位,倒是引来一批愁眉苦脸的单亲妈妈,她呀,全免单。拖拖拉拉的,没等正式开班,娃娃都生出好几个了。也不能全怪她,孕妇产妇这些准妈妈,非常时期的女人啊,那交道一般人能打得来吗?要是这世界上是男人生孩子,她生意肯定好爆了。”
王桑看到谢老师的眼睛突地鼓起,顿一顿,“她,很会跟男人打交道。好,这回子又算完。第三次创业:做咖啡吧加面包房,法式情调。我去吃过,法棍很像柴火烧饼。当然问题不在面包,是她非要搞个特色——也真是胡闹,自己还在靠我们帮着,倒还想着去接济别人了——不知打哪里招来一批聋哑孩子,费老劲给培训成店员,全套的衣服给收拾打扮齐整,每人脖子上挂一块白板,手里拿着马克笔,就这么地跟客人交流。好玩了一阵,新鲜劲儿过了,谁还来呢?每一天倒贴两千,不到半年赔个精光,最后只落一套进口烘烤设备,三文两文的,折价卖了。
“她的特点就在于,总有热情奔放的新想法,急忙忙地看准一个地方,就‘嘭嘭嘭’破门而入闯进去,一脚跑偏,跑到财神爷隔壁去了。没办法,于是我又带着新一笔的启动资金,去跟河山签借据。到第四次……”
王桑心里一阵骇笑,倒不是在意那些钱,反正是他穆某的,也管不着。只是骇然于这系列行径中昭昭然的愚蠢,就算是有钱老头儿专属的蠢,穆某这也太顺拐了吧,这是出于何种动机何种逻辑,这还能说他们只是普通的资助关系?
王桑压压心口,让自己重新集中精神。谢老师还在掰他的手指头,排数河山的“创业丰碑”,这时正竖起右手大拇指,“这第六次,就是刚才我推给你的那个公号,艺培学校,琴棋书画之类。照她的口气,这是初期规划,等带出几批好学生来,就顺着往下做艺术新人经纪、作品代理、周边文创开发什么的。我看她啊,最适合的,大概是做风投说客,活活儿地,能把一只空空如也的小巴掌,说成满是花果的五指山。亏好他们俩不见面,真要去冲有总宣讲,咱不赔掉一个亿才怪。”
“真有一个亿能贴补的吗?”王桑脱口问道,几乎感到一种莫名的愉悦。这么个屡败屡战的孤女,这么个从未谋面的干爸爸。当一件事的高尚、荒谬、非线性,突破某个合理限度之后,就会自行改道,直往喜剧方向奔去了。
“哦,一个亿嘛,我只是就手打个比方。”谢老师打着哈哈解释,略有点不自然。这家伙随便怎么样嬉笑、装呆,脑子里总也站着个士兵,严格捍卫着穆有衡到底有多少钱的小秘密。准是被穆某交代过的。瞧,包括谢老师在内,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穆沧么,是那个样子,那穆家所有,最后不就全落他王桑这里了吗?
高考结束那年,王桑曾被安排到下面厂子里去待了个把月,穆某朝大街上随意一挥手,极得意的口气。二子你知道吗?外面马路上每一部手机,都有我穆有衡一份功劳哪。谢老师也在一边神气活现地帮腔。确实,那几年的通信业正像窜天猴一般全面起跳,热烘烘的机房,撒钉子似的铺排到大小县城,基站铁塔,如丑陋的假树,栽得到处都是。穆有衡并不搞铁塔电缆那些大家伙,成本太高啦,他只做DDF架、ODF架注之类的小耗材,但所有机房都要用到,量走得呼呼的,厂子是二十四小时轰隆隆倒班不停歇。
(注:DDF架指数字配线架,ODF架指光纤配线架。)
王桑对那些毫无兴趣,偶尔跑到厂房里转悠一圈,满目尽是些铜芯线、锌料、塑料皮之类,不知怎样七搞八搞的,就出来成品了,拇指头大小的适配器,盘子大的一圈尾纤,原料成本有限,却都能卖到上百块。王桑最多也只能在车间里待五六分钟——味儿太大了,除了铁屑气、塑料焦煳味,还有咕噜噜类似化学反应的那种尖锐的腐蚀感,像连续不断的闷棍,敲得脑袋发胀。须得憋一阵气,再小小地吸两口。饶是这样,鼻腔里仍是像爬进一只长长的百脚虫,刺疼发痒,百般恶躁。厂里一个小秘书跟在他屁股后面,捂着三层口罩,第一百声地催他出去。往四周看看,工人们大部分不戴口罩,吭哧吭哧拖着黑乎乎的大家伙,爬高摸低地忙个不歇,面颊上全是红坨坨的,像高血压病人。
中午,他跟一个驼背工人蹲在车间外面吃饭,有意说起车间里的味道。驼背闷头扒饭,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外面多少人巴不得想闻呢。要不是我家老子得肺癌了,我也顶不到这个岗。”他看看王桑,闭了闭眼,没有掩饰他的怒意,“你个白嫩嫩的小仔鸡。”
看看,这就是所有穆有衡们的前赴后继,是资本利益的强力压迫,且这种压迫总是有效,毫不费力地就纠结起各种欲望,驱动着滚滚向前的日新月异——这想法,听起来有点像革命与资本的阵营排异吧?其实也没那么夸张,主要因为王桑吃的闷亏太多了,穆某的钱财,从一开始就是拖在他屁股后的尾巴,避之无法,脱之不开。人们实在太崇拜穆某的金钱,而金钱之强大万能,又足以转化为憎恨与批判,解构掉他作为儿子的一切价值。所以,从决定退身到凹九,他就想清楚了,也不排除有置气的成分:此生务必要跟穆某撇清,他的金山银山,一分不要。
“我也真是探不到他的底。”谢老师婉转地又解释了一句,听上去确实有点不满,“你家老爷子可防着我呢,这么多年,别看我跑前跑后,其实都是打杂,做些纸笔公关,替他擦屁股堵枪眼。生意上的事项,我最多算个十八线外围。尤其后来那些大小公司的转让交割出手,从不带着我。他啊,就爱玩这种闷葫芦摇的把戏,像老女人瞒自己的岁数。”谢老师摇摇头苦笑,“他有个原则的,进水管子和出水管子必须背靠背,所以他只让我操心花钱的事,你看这深一脚浅一脚的。三十八万克隆松果,行。六十万多活十年,不干。六万给家里装地暖,不干。十八万的多功能疗浴器,可以。八千块换个智能加热马桶,不干。可他花了二十五万,你猜忙了个什么?就为着把他的名字……”得了,王桑厌倦地摇摇头,他不想听。
“好好好,我们说回河山。”谢老师倒也知趣,暂且压下自己的郁闷,“外头人,再怎么把他们俩说得龌龊,你千万不要理会。有总这当然是属于,属于,慈善行为。”王桑听出他的结巴,“我老早就想着,做个专访,堵堵闲言碎语,也给他脸上拍拍粉,在媒体上香一香。喏,神秘人士资助二十五载,贫困孤女创业报恩。关键词:慈善改变命运。信不信?我绝对能做到中央媒体上去,搞不好还年度感动人物呢。”谢老师表情复杂地皱起眉头,“这么好的料,可惜。有总就是选择做无名英雄。”
“那头,就一直没皮没脸的?”想想这位河山,怎么能够的呢?一直这样大剌剌地受用,无耻到强大吗?也是邪门了。
“你想她,打小在孤儿院那样的地方,总归是能占一点是一点,能抓一手是一手。比一般人嘛,总归贪渴点,也可能她就是习惯了这种拿来主义,哈哈。”谢老师倒是不以为意,“最主要的,架不住有总他乐意啊。你不知道有个老故事吗?说,有个老汉养了一只最心爱的牛犊子,每天抱着它过一条小水沟,从小牛犊一天天抱成三百斤的大公牛,可不就一直抱着嘛,老汉和牛犊子都没觉得哪儿不对啊。当然,这比喻不恰当。河山这,可不是一般的小牛犊。我也五十的人了,不敢说阅遍江湖,多少也是见识过些人物,能唬人的多,有意思的少。河山,别看是个西部小旮旯的孤儿,实在算有点意思。”
王桑鼓励地沉默。关于河山,他需要更多的周边信息,要尽可能地先替穆沧多想想。
“嘿嘿,有意思,她真是有点儿意思。”一向描述庸俗但精准的谢老师一时倒找不着词儿似的,只管自得其味地咂摸着嘴摇头。“有点意思”,可以是赞美,也可以是反感。谢老师他到底是想说什么呢?王桑分辨不出。
“不做感动人物也是对的。原来有总留着后手在这里呢。那么些年的铺垫,就不是白给了。”谢老师像个尽职的军师,竭力图解统帅的神秘战术,“你就直接去跟河山谈好了。说不定也就分分钟的事,她一听就应下了。我常常觉得,她跟有总,是同一个路数的人。有总这里出一张怪牌,她那里呢,也回一张怪牌。他们总能你来我往地玩下去。”
王桑心头一晃,在脑子里重新扫描那记不清了的学生照与看不出长相的CEO照,脱口问出来:“他们很像?”
“老早是有人这么传过私生女那一套。不过你想,既然他提出来说合给小沧,起码是可以自证清白。我只是奇怪,有总为什么死活不肯见她?你不晓得,河山那见杆就爬的性格,打小学里就盯着我想见面‘认亲’。那时有总忙,也算了,可他现在闲得,整天缠着松果玩,还不如教教她做生意,多好,咱还少贴点钱呢。这点,我想不通。”
王桑这才放松了点,虽则也讨厌穆某那索求报恩的长线逻辑,能排除掉伦理障碍就行。他在心里计算:岁数上,她比穆沧小十二岁,工作不稳定,经济不独立。这拉郎配,不像乍听时那样荒唐了,说不定,真可以唤醒穆沧的某些可能呢。哪怕是从河山这里做一个尝试也行。
等等,又想起个问题,“那,她有男朋友吗现在?”
“有男朋友吗?哈哈。多傻的问题。以为她还是小牛犊子吗?早长成风流小母牛啦。”谢老师连手里的半截子烟都笑得掉地了,他用脚底使劲踩,“这话恐怕得这么问,她啥时没有男朋友,咱插个空儿?”见王桑瞪眼,他也瞪起来,“你不也听到外面那么多流言吗?等你看到她那模样就懂了。哪天有大块时间,我跟你讲讲。故事太多了。她在师范学院,能同时周旋四五个追求者,跟管理一个小团队似的。”
王桑想摇头,摇不动,唉,这哪是穆沧能对付的呀?真还不如做“小新妈”得了。
“所以,怎么讲呢,就我个人意见,也觉得有总这招,是大了点儿。对那丫头是无所谓,可搁在沧身上,真叫人发愁,要能换你就好了。哈哈。”谢老师发出庸俗的笑声。为什么总把河山往他身上拉扯?王桑感到无名之火直冲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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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发《收获·长篇小说》2021秋卷,原书责任编辑焦亚坤,译林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转载。)
鲁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六人晚餐》《奔月》《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