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络绎位移,谁永恒孤悬——读葛亮《浮图》
小说开篇头五十字,不动声色,长驱直入,直入至结尾最后五十六字,我们才记起,故事是从警员的到来和一块正在料理的牛排开始的。一帧无声序幕,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尘埃落定。
《浮图》静笃从容、风致翩翩,它的好看,不在起手处即张满弓的悬念、愕然或调动好奇心之迅速,而在叙事的流水携带细节翻山越谷缓慢堆出了情感的冲积扇。葛亮以近五万字绕开这渐趋闭合的首尾,讲述一位几无所欲者的一生所遇、他所交集数十人的半生浮荡、甚或一代人一座城的前世今生。但这些,也似乎可以退居小说的第二意图。《浮图》当然好看,但“好看”并不匹配这部中篇的营造与抵达。
小说以“连粤名”为视点,亦以他之所视望开去。这位南华大学高分子物理学教授,一位在地的“异乡人”,从香港北角春秧街至澳洲至曼彻斯特至坚尼地城至薄扶林道至皇后大道至甘德道至舍堂顶楼而回到春秧街,他从“阿嬷的孙”到独立的人到两个人到一家人再回到一个人,人间沧海不过转瞬,交错世事织出恍然一梦般的“浮图”。他借“浮图”送别亲人,也在其中看见自己。这小说的好,还在于它清晰而决绝地写出了“时间”。
在香港街市的烟火气与店档后面小家庭的起落、南华大学的静气与台面以下的朋党之争暗潮涌动、妻子袁美珍一生只戴一种香气与她不为人知的隐忍暴戾、阿嬷走后的房间遗味与月华屋里短暂的温馨时刻之间,《浮图》以气味、以留白、以“连粤名们”欲言又止的矜重写“时间”的发生与痕迹——它以不动声色的伟力将一个又一个孤悬之人托举而出。香气静气既烟火又世外,新生葬礼是庄严也是战争。这部不足五万字的小说里,葛亮几乎为不同阶层、身份、处境、性格的人物创造了只属于他/她的生活与命运,妥帖、自洽以致为一些社会问题的反思提供着支点。
掩卷回神,关于《浮图》我想到的首先是“气味”与“留白”。它们在小说中有具体所指,亦关乎叙事美学。以这样两处打量小说大约不会泄露太多故事,又能及物地看见叙事之构造。
《浮图》的气味首先因其饮食丰盛,灯影牛肉、膶饼、芋粿、咖喱、烧味……“连粤名自认是个老饕”,他穿街过巷买早点和食材,会吃也会做,在滋味的创造里,有他对传统与家族的承袭归顺,亦有对爱情、生活与隐秘爱欲的照顾经营。小说点了许多菜肴的名,但并未细致写出其中滋味,反而是对食者当刻心思、那些游离于一人或两人间的气息之暧昧有所凝视。
在葛亮笔下,滋味是对现下的享用也是接续过往的诚心,它的存在总是唤起连粤名的记忆或某一刻对自我的觉知(正如《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小玛德莱娜”蛋糕或《百年孤独》中丽贝卡“吃土”)。《浮图》中的“整膶饼”,从前是地域与家族传统的一部分,到了连粤名这里,渐渐成为一种情感的确认仪式。在曼彻斯特的春节,他“东挪西凑”了馅料第一次给袁美珍“整了膶饼吃”,多年之后在北角月华的小屋里,女人提及对阿嬷膶饼滋味的怀念,他“心头无端地痛一下”,想到的,是曾经对妻子的承诺。
妻子袁美珍在“曹七巧化”之前,也曾是个会在异乡饭桌上忽然哭泣、细腻灵动的女子,是“独立而低调的都市丽人,不袭家世,溯流而行”。她善经营甚或钻营,在寸土寸金之地为家庭逐渐扩张着居住领土,她放弃继承家产,要强,要体面,甚至要“她生命中的敌手,始终是个强者”。但她日渐疏离所有人,只与她逝去的母亲做“同盟”,成为“坐在黑暗中嚼饼”的女人。袁美珍在小说大部分篇幅中几乎是“黑色”的女人,但她身上也永远有朵“小白花”,《浮图》里的气味还包含袁美珍领受自母亲的素馨,那是她生命里珍贵的温馨,而一切“战争”的源头正发端于这朵素馨。《浮图》的好,大约包含着对极端、对立、非此即彼的调和,葛亮以优雅、克制、不动声色的语言,将一切惊涛骇浪包孕在经此语言气息调和的空气里,嘈嘈切切,谦谦款款。气味的存在让这部小说丰饶在地,但《浮图》恐怕不满足于只讲述在地的故事。
小说在袁美珍这里多有“留白”:她的恨意(亦是生活斗志)多少来自父亲再娶,多少来自连粤名阿嬷的不喜?她对女儿的暴戾多少来自对其决定的抗议,多少缘于家族病的发作?与丈夫的日趋隔阂原因何在?她怎么就变成了一只“受伤的兽”?作者没有细究,但你仿佛知道一切的轨迹。正是“必要的留白”让文本空间更为敞阔,使自由生长的暗力(读者想象的参与)与有限的“事实”(被视角限定的叙事)层叠掩映彼此交错,让故事无限接近着混然不可离析的生活本身。
那些没有被说出的,往往含情更多。我想,好的小说大约总有些“标准”,譬如只是在语言中游荡,亦能领略美在降落,譬如使人忍不住以想象补全“留白”。《浮图》的留白不单在袁美珍,它几乎为每个人留下一些秘密,作者恰到好处地袒露或隐去,似乎所有人的故事在另外世界里仍有新生的余裕,这意味着,《浮图》的人物形象无论细描还是简笔,都接近着“具体”。“女儿”与“林照”、“周令仪”和“Leo”的故事在《浮图》中都是简笔,也都是丰饶。
《浮图》语言之优雅、满含静气让我们几乎忘记它所叙写是关于人之选择、决定与生死的大问题。当人物一个个登台、表演、谢幕之后,我忽然意识到,细密叙事网住的人们正逐渐叠合于“巴塞尔展”上连粤名看到的那只蝴蝶,那只唯一完整的、于无数只“被肢解、重组,按照颜色拼嵌成这穹顶一般肃穆的圆周”中央的孤悬者。到这里,也终于可以说到“浮图”,在覆于阿嬷骨灰坛上的那片织锦上,灿灿佛光与各执法器的千手中央,是一尊金佛。蝴蝶与金佛,是艺术也是信仰,被众捧也被孤悬,在某种看似无关的目睹中,连粤名看见了他人与自己。装置艺术本就是作为隐喻而存在,这一次,它指向人类永恒的处境。
“孤悬”之人,何尝不是袁美珍、女儿、女儿男友林照、Leo与周博士、月华、阿嬷,以及连粤名自己呢?他们每个都孤独,悬置在艰难中。看见每个人的艰难并不容易,《浮图》做到了。每人都受囚困,也试图从中超越,但蝴蝶暴露着人类的秘密:“孤悬”是宿命,是超越也仍是囚困,是两者间的幻象。“跋涉”不过是限定中的有限迁徙,从一种身份到另一种身份、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我”中分娩出新的“我”,努力的终点不过又回到“孤悬”。《浮图》中,作者不曾对众人的位移做“优劣”“道德”“意义”上的评判,它们事出有因,是困境中人的本能与选择。写作的本事在呈示因之缘由,在逻辑链条中让这一环与其他环节咬合。在这个意义上,《浮图》有收束亦松弛,葛亮不写满,是策略和选择,也是趣味和道德。
来到结局也重新回到故事开始那一帧。你将忘记那块牛排,忘记警察突然来访,只有一个人的优雅成为剪影,不断贴合进时间河流中那个孤悬的自我和“我们”。在“何翠苑”家中,“一家人坐在窗上,看到山下,目光越过德辅道,便望到海。天高海阔,远远地有船只过往,似听到汽笛鸣响”,他们沉静地望向远方,在一切未成定局之前。
- 何平:葛亮小说的另一种读法[2022-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