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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之地——关于“雾水”、人物及其联想
来源:《小说评论》 | 李晁  2022年06月06日09:05
关键词:李晁

小说里第一次提到“雾水”,还是十年以前,当时是作为一个模糊的地名出现(只出现了一次),等我真正把这地名作为小说的主要背景进行打量,还是这五六年间的事,竟也这么写了十来篇“雾水”故事。“雾水”也在一次次书写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雾水是这样的:一条被当地居民称作河的大江流过,在西边的最高峰间耸立着一座高达一百六十五米的拱型重力坝,是在岩溶典型地区修建的一座大型水电站,这是当代雾水的起点,也是镇子这一舞台的边界,而另一处边界在东边江水拐弯的地方,这里有一座铁路桥,也是在这里,大山收走了河流的身影。两处边界勾勒出一条月牙形的地带,这正是雾水的空间背景,而时间来自于二十世纪中后期。建设大军到来时,这里还是一处荒凉的村落,直到施工局和电厂庞大的家属群体留守下来,一切才开始剧烈演变。这些外来单位各自建立起了近于封闭而又完备的“生老病死”服务机制,和所有西南的三线单位一样,这里自成一个小社会。有人就有活力,它只会吸引更多的人,小镇大量外来人口的迁入聚拢就是明证,各行业与时代一道迈入了强劲发展的路途,一时间有操着各种语言的人游走在大街上,寻觅着机会,并且也找到了相应的机会。这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景,也是镇子的顶点。

这样的来路,是我所置身但谈不上熟悉的风景,它来自此刻的归纳。至于为何多年过去,我才开始审视这里的一切,将儿时的居住空间拓展为现在的小说场域,很难说清了。要说的话,这可能是一种回望,在成熟起来的年纪,借由小说去审视那些曾经被我所漠视的一切。那些人物,以浮光掠影的存在给我留下了吉光片羽式的印象。是时候了,该拨开迷雾去重新认识他们。可说起来,我对那里又有多少了解呢。简单的地貌与环境不足以对人产生更深的了解(更别提理解)。这是困扰我写作进入的障碍,归根结底,小说所要表现的,还是人,是人的境况。而进入之法,除了依托这样的环境进行虚构,别无他途,因为我早已错失认识“他们”的机会,这是另一种重返的尝试,让当下的成人之眼去回应当初的童年印象,让浅薄的印象成长为鲜活的肉体,这仿佛是艺术的回溯,从印象到具象。

“风景是栖居者的生活环境,有时似乎更接近于一幅幕布,人们的挣扎痛苦、成就辉煌、意外事件在幕前一一上演……风景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对于那些居于巨幕背后的人们来说,它同时有着传记性质和个人色彩。”这是约翰·伯格的话,却是我回答以“雾水”为背景书写的最好标底。

在书写人之前,要建立一个清晰的场域,让他或她在其间发生关系,建立起连贯的又不被察觉的相互作用。在这里,背景还不仅仅是人物的盛放之地,作为容器般的地域,它本身也是被人改造后的景观,是人施加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表现、是人的意志落实的当下程度。而其中的作用,也是两种力量的妥协,并非哪一方占据了主导,而是在磨合中共存下来,制造出如今的面貌。而如何突出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关联,就不是一篇小说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一写再写,用足够的篇幅,让足够的人去言说。围绕雾水,我正是这么干的。只有通过各种不同的人群进行表达,一个地方的显现才变得可能,且具有说服力。这里的人群大致分为几类,有施工局留守处的,有电厂的,有当地居民的。我希望通过一种组合,形成一个更为复杂的地域,它并非是某一类群体的,它是所有人作用的结果。

写小说在我是人物找人物,最终组成一个关系场域(既是地域之内的狭小空间也是由人的集合组成的更为广阔的可以延伸的地带)。已经存在的一种长久的批评指向是,现在的小说很难让人记住一个人物。我倒觉得这是个片面的观点(如果不放大的话),至少我希望能写出一种令人信服的关系场域,而甚于去刻画一个“鲜明”的人物。因为这样的人物容易走向符号化,人所置身的环境必被锻造得更加单薄(也可以说成锋利),单薄即脆弱,若只写成一篇作品,这是尚佳的选择,可是要反复打量,就得让环境变成它自身,让它的包容不动如山,而事实上环境也并非险途一条,它是多种可能的汇集。我心里希望取胜的就是这样一种整体,是那个关系场域的微妙与变动(在这微妙与变动中去表现人物),在此种情况下,我很难去把某一个人物写得陡然高拔,高于他/她所处的群体。我相信,小说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一定认为自己没那么重要,他们只是经历者,或者说得优雅点,他们都带着中国式的内敛,这是数千年惯于沉默带来的心理面貌。

有段时间我沉迷于石涛,他有一幅画,看似非常潦草,上面题跋一句,“此吾前身也”。如果不是这句话,这幅画可能要被观者忽略。画的什么呢:荒山、老松,一派凋落凄凉的景象。这景象却是作者对前世的指认。“前世”是一种什么状态?想来不过是对“过往—历史”的回望,望到个体所无法抵达的过去,那或是“祖先—先贤”经历的世代,或者抛开具体的俗世与人——是过去的风景。可景观的指向又太明显,它仍是世事的投射。所以对“前身”的指认,不论是物还是隐含的他者,都是对现世的反应。物与人的关系及比照,被人类早早确立的一个目的是:我们以为我们可以从人世间超脱出去,不去经历一切。譬如换作一棵松。可是松也会经历风霜雨雪和雷电,它的不确定因素与人一样多,看上去,松总固定在一处位置,靠着纵向生长,以根基不动而又变换高低位置来应对世间变化和观察世界,且轻易不语。那么,人又如何?他多大程度上比一棵松更自由?广义上讲,人可以适应多种环境,但具体到个体,他所处的环境可能注定了他只适合这里,这是他的命定之地。

这引发的思考,是我写《雾中河》时没有察觉到的,只是此刻,在我又一次审视这篇作品时,这一感受才慢慢浮现出来。《雾中河》中的老五何尝不是一棵松一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