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2年第5期|大解:迈着方步穿过彩虹(组诗)
大解,原名解文阁,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徐州灯火
夜晚,徐州城灯火通明,
远近的楼房都在漏光,但有一个窗口
是黑的,一直黑,
仿佛光,死在了里面。
在对面楼上,
我死心眼儿地盯着这个
漆黑的窗口,并不为了什么。
我毫无目的。我无聊至极。
我就是想看个究竟。
就在我全神贯注时,
这个窗口突然亮了,明亮的光,
从里面喷涌而出,
由于猝不及防,
吓了我一跳。
这时,徐州城的灯火浩如烟海,
忽然包围了我,仿佛我
是一个专程来到世间盗火的人。
潘安湖
初冬时节,潘安湖上雾气弥漫,
池杉,蒲草,黄栌,是否还有乌桕树,
在金黄的色彩中添加了火焰?
栈道穿越其中,湖水的波纹,
退向岸边。
刚刚画出的几只鸟,飞了起来,
它们跃起的树枝,正在微微颤动。
红衣少女,也有起飞的可能性。
她的风衣飘起了一角,
身体忽然透明。
这时,隐藏在天空的光,闪了一下,
我看到湖面上,倏然一亮。
起风了。
湖边上那些
绿的,黄的,红的,褐色的叶子,
都在动。确实是起风了。
风的上面,隐隐约约出现了
传说中的太阳。
在江阴
一个漩涡停留在江阴。
在三峡,我曾经见过它,从深流中浮起,
转啊转,宁可眩晕,也不肯沉下去。
那时,山脉尚且虚幻,许多人,
还远未出生。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我会一再回到尘世,
有幸与它重逢。
历史的巧合总是这样神奇,
大到江河浩荡,小到一个微妙的时辰。
在长江边,我又一次看见它,
远离沉重的货轮,从水下忽然涌起,
而后不再退去。
我对反复出现的事物,
并不惊讶,我也是,
今日在江阴,明日在江北,
再过一些年,我可能在人生的右边。
时间所改变的事物,
必是力量所致,
而推动这一切的大手,
我信其有,却从未看见。
三江叹月
若不是腿短,我能追上月亮。
天空确实陡峭但也并非高不可攀。
在古宜镇,夜色有点虚幻,
灯火长出了绒毛,
而风雨桥闪闪发光,已经化为一道彩虹。
我喜欢走在天上,
但是月亮的右边最好别去,
那里的星星扎脚,而高处更空茫,
只有倒影在来往。
还不如走在江边,
起风的时候趁机飞起来,
我说的是灵魂,
不是肉身。
还不如对着月亮滔滔不绝,
把心里话全部说出而身边却空无一人。
夜宿三江
睡得正香,鸡鸣把我叫醒。
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叫声这么短促,
一点也不悠长。
如果非要形容它,词语会拐弯,
去赞美星光。
我已忘记入睡的具体时间了,
那时星星正在漂移,
苍天传出了摩擦的声音,
而月亮已经渡过浔江,变得非常安静。
那时两岸灯火迷离,
有人进入了方形的梦境。
我就不说梦见什么了,
夜宿三江,
少于三个美梦,不值得炫耀。
我还缺一个,我要继续睡。
如果公鸡再次喊我,
我就起身掀开夜幕,
然后在浔江两岸同时狂奔。
浔江夜色
喝酒的,唱歌的,散步的,拥抱的,
哈哈大笑的……胡闹吧折腾吧。
浔江被灯火染成了彩色,有一束光,
烫着了我,它来自一双眼睛。
一颗心着火了,一座城跟着尖叫。
消防车开进了梦境。
喝酒的,唱歌的,散步的,拥抱的,
越抱越紧的,不会停留于接吻。
浔江已经仰面躺下,
接受了整个星空。
时值盛夏,江水饱满。
时值午夜,酒过三巡。
散去的人又回来了,
接着喝酒唱歌散步拥抱哈哈大笑……
一百年后,我再次回到这里,
江风依旧,所见皆是他人。
沙溪古镇
沙溪古镇由两部分构成,
一半是房屋,另一半是倒影。
流水只是一个界限,
真正分开的是梦境。
你要知道,
贴在天上的月亮并不牢固,
一旦它滑落,
游人就会变成剪纸走下石桥,
而在灯火的边缘,仙女们
会在扇子背面遇到意中人。
她们笑不露齿,假装在看花,
而心里的云霞飘啊飘,
已经飞到脸上,
石板路上,到处都是爱情。
在这灯火迷离的夜晚,
我不能贪恋月光了,
我要回到书房,写下发光的诗句,
我要在宣纸上画出一位娘子,
而我就是
她日夜思念的
花光了碎银依然流连忘返的
赖在沙溪迟迟不走的
花心的官人。
拉鲊渡口
在群山的缝隙里,金沙江是最低的,
沉船更低,千年过去了,依然在水底航行。
大江浩荡,总是在水深流急处,
历史发生弯曲。而群峰在侧,任其沉浮,
似乎永远不为所动。
兵荒马乱的战争远去已久,
而亡灵并未安息,
其中一人,使用了我的前身。
此刻,金沙江的水面闪着浮光,
有漩涡向我游来,并且知道我是谁。
在拉鲊渡口,在初冬,
那些隐身的摆渡者,占有了时间,
也被时间挡在了外面。
他们永远无法接近我,
他们已经不适合出现。
在群山的缝隙里,金沙江是最亮的,
太阳在天上发光,
却无意中照耀了水底泅渡的灵魂。
龙门吊
秋日下午,来自上游的风,
掠过长江港口码头时,货轮已离去,
江面上,船只在航行。
我站在巨大的龙门吊下,仿佛瞬间
被吸入了空门。
不会吧?我曾经在北方,
迈着方步穿过彩虹,也曾经
释放出体内的史诗,迫使一个时代,
出现弯曲的可能性。
一个异数,
一个无法改写,
也不能被消化的灵魂,
是个硬物。
而此刻,龙门吊悬在我的上方,
天空变成了玻璃,长江在侧,
露出了铸铁的波纹。
我遇到了更硬的东西。
我遇到了大门。
这个门,是空的。
我既不在门里,也不在门外,
我在门下面。
我的心,已经被吊起来,悬在空中。
离开岱山
就这么走了?不是我想走,
是汽车太着急,是渡轮冲开海浪,
需要恰当的配重。是一群朋友需要
伸长脖子,望着我
从跨海大桥上疾驰而去。
是岱山在海里扎根,不愿再移动。
我必须走。我必须坐在天上,
飞机像一个包装盒,里面需要
一个豪华的真品。
是辽阔的北方,需要我降落,
是神累了,把留言写在我的心中。
我必须离开岱山,在一个下午,
在2017年12月24日,
风从世外赶来,
大海起身,为我送行。
山中数日
自然之美需要反复确认。
云和雨在密林中互换,被蒸发的水,
又回到溪流中。你绝对想不到,
溪水来自天空而花朵
才是山中的女神。
露水有小小的心脏,当它跳动,
花瓣会醒来,而醉醺醺的蝴蝶飞过流水,
去追风。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在山雨到来之前,
云雾和花香混合在一起,没有缝隙,
翅膀也不能找到阴影深处的秘境。
不信你就试试。
不信你就来到太行山里,
来到里大河村,
有一位名叫禾泉的诗人,
会把你带到云彩里,云和彩是两回事,
但在晨光里,自然之美,
已成一体,需要反复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