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3期|葛亮:浮图(选读)
葛亮,小说家,学者,文学博士,现任教于高校。著有小说《燕食记》《北鸢》《朱雀》《瓦猫》,文化随笔《小山河》《梨与枣》,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作品曾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长篇小说代表作两度入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曾获“中国好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香港艺术发展奖、香港书奖等奖项。
浮 图
葛 亮
一
警员走进来时,看到连粤名正给牛排浇上黑椒汁。他看到警员,并无意外,仍执刀叉慢慢切下一块肉,送到嘴里。
连粤名自认是个老饕。按常理,这刁钻的口味,多半是训练而来。而他却是浑然天成。自幼在北角住着,那里先是上海人,后来是闽南人排闼而来,便称为“小福建”。
他们住过的地方,叫作“春秧街”。据说是因为一个姓郭的福建籍富商命名。这富商是印尼华侨,以制糖起家,致富后想在香港拓展业务。本来是打算兴建炼糖厂。不料填海造地后,海员大罢工和省港大罢工相继爆发,劳工不足,经济萧条,郭氏唯有改作住宅发展,建成四十幢相连的楼房,人们就以“四十间”指称该地,后来政府将“四十间”所在的街道命为“春秧街”。
连粤名搬出春秧街已很久。自打从南华大学毕业,他便想要离开这里。在澳洲读了博士,回到香港。娶了西半山长大的袁美珍,在薄扶林道买了一个小单位。他才觉得是给自己洗了底,做了真正的香港人。可他一年里,总有三不五时,要做回福建人。多半是因了九十多岁的阿嬷的召唤。每月初一、初八、十五及各神佛圣诞。电话先打过来,要他回到乡会庵堂吃斋。这边稍有犹豫,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有时他因事情去不了,下次见面,得被阿嬷念上十天半月。无非是长房长孙,不肖不贤,愧对先祖之类。直至数到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回忆和女人跑掉的阿公。眼睛一红,便是一把混浊老泪。连粤名心里慌得直叹气。袁美珍一边敷着面膜,在脸上拍打,一边幸灾乐祸地说,你这才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这一天,袁美珍却也跟他来了。只因是大日子,观音诞。只见庵堂里热闹,人头涌涌,犹如置身岁晚的黄大仙祠。香火愈来愈鼎盛,乡会数年前终凑够捐款,置下三个相邻单位,一千余呎,有了小厅和厨房,安好佛像和坛位,让神明在这寸土寸金的香港宜居,夜深出窍施法,亦舒适安稳。
“名仔!”他阿嬷来了香港近五十年,仍然是一口坚硬的乡音。这口乡音被她从福建带来了香港。人人都说入乡随俗。这北角的人,都有这么一段相似故事。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连粤名的阿公和二叔公,跑到印尼讨生活,开理发店,每月寄钱回乡维持家计,和阿嬷相见相会只能约在香港。那时中国与印尼还没建交,香港是个中转站。六十年代,阿嬷带了家当,携父亲和阿公团聚。阿公却没出现过,听闻是和一个外侨女人去了金山。好在有福建乡会帮衬,阿嬷人又争气。在春秧街开了一爿成衣铺,竟然就将几个子女都养大了。立业成家,各有所成。
可阿嬷就偏偏改不了这一口乡音,早年被人讪笑,如今上年纪倒得了气壮。偌大的庵堂,对着连粤名呼呼喝喝。旁人就说,连阿嬷,阿名好歹是个教授,不是青头仔啦。阿嬷便道,教授又如何,还不是我的孙!连粤名坐在乡会的小厅里,看阿嬷一头稀疏白发,露出了红色头皮,坐姿没有老态,竟是雄赳赳的,天然便是领袖模样。手脚竟比一众中年妇人更为麻利。一边包着膶饼,一边和乡里谈笑。又因为耳朵有些背,说话声量就更大了些,洪钟似的。
每到观音诞,这些福建女人日出时分便来到庵堂,掀起大饭盖,准备下锅煮百人斋菜。太阳升起之时,乡里已穿起佛袍,与方丈住持,同赞佛颂文。中段休场,乡亲端上水果、甜汤。倒也有条不紊。
连粤名坐在缭绕的烟火里,看头顶悬着“巍巍堂堂”和“慈航普渡”的牌匾。功德箱上摆着供果和闪烁不定的莲花佛灯。如今都要环保,那灯里装的是电池,是真正长明的。连粤名好像又回到了儿时,跪在蒲团上被阿嬷摁下,纳头拜佛。那时的庵堂,没有现在排场。袁美珍坐在她身边,埋着头,只是一径划着手机,也不说话。即使来了许多年,也并没有融入妇人的群体。不似连粤名的发小祥仔的老婆,早和老少查某们打成一片,按说人家还是个茂名人。阿嬷和这个孙新抱①,表面上客客气气,再也没有多的话讲。既然当自己是客人,便宾主自在好了。
庵堂里竟也有一台电视,放着内地的电视剧,是个古装片。他是不看电视的人,里头的女明星他竟然也认得,因为偷税漏税,上了八卦报纸和网站的头条。在这个宫斗剧里,演的是个委屈的角色。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凌厉,不消说,还是要赢到最后的。其实也没什么人看。乡里叔伯,木然对望、闲坐。呆呆的眼神交流,以闽南语交谈,向对方借火,抽一口烟。
“莫再看咯,来啊,来啊,准备绕佛啦!”诵经最后,阿嬷出来对连粤名呼唤,如同命令。倒没正眼看袁美珍。袁美珍将手机收起,站起来,面无表情,跟着连粤名。在场男女老少都要在庵堂绕场数周,脸色端庄肃穆。这是旁人不甚理解的信仰和仪式,积年成俗。
连粤名走到了大街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的鼻腔里,残留着很浓重的香火味。自然,他手上还拎着阿嬷亲手制的膶饼和芋粿。走到了春秧街上,他觉得轻松了一些。袁美珍约了旧同学喝茶,他便也不急着回家。先到“同福南货号”买上一斤年糕,顺便问一问大闸蟹上货的档期。眼下香港市面上的蟹,都说是阳澄湖的,自然不可尽信。这间老字号,总还是靠得住。然后呢,便是到隔壁“振南制面厂”,买新造的上海面。如今卖地道上海面的铺头,越来越少。这街上,再有就是对面和“振南”打了数十年擂台的“双喜”。总也不分高下。连粤名是吃惯了“振南”。上海面软滑弹牙,和香港盛行的广东面是大相径庭。广东的碱水面硬而干,咬劲足,却不合北角人的口味。他和袁美珍,便吃不到一起去。创办这“振南”的人叫李昆,其实呢,倒是个地道的广东人。传说青年时曾追随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唐绍仪任侍从官,故熟悉其喜爱的面食。后来在坚拿道东开设“振南”,吸引了一班居港的上海人,便将面厂搬到有“小上海”之称的春秧街,也养刁了后来的福建人的胃口。福建呢,本不是美食之乡,可是有先前上海人的讲究,加上东南亚华侨的诡异的洋派。这春秧街上的味道,是断不会寂寞的。上海南货店内有售的咸肉、火腿、咸菜、年糕,闽地有名的鱼丸、肉丸、蚵仔、芋粿、绿豆饼,也一应俱全。话说广东菜精致可观,连粤名在心里头,却另有自己的一番分庭抗礼。这是春秧街几十年的生活,给他锻造出来的。及至这里,他摇摇头,觉得是一条舌头,阻挠自己成为地道的香港人。
这样想着,连粤名一路踱到了马宝道,这里的排档后方兼卖印尼香料杂货。自有一些南亚人的土产。像印尼虾片、千层糕、自家制咖喱、沙嗲、辣椒酱、新鲜椰汁马豆糕等。掌铺的已是第三代,是个戴着苹果耳机的年轻人。看连粤名挑拣沙茶酱料,有些不耐烦,说,这些货都是过年时进的,没什么新鲜的了。从里间出了一个妇人,认出了连粤名,说,教授,多时没来了。妇人是印尼本地人,嫁给了这华侨家族,还保留了传统的装束。她絮絮地说着。连粤名自然是识趣的人,便问她生意可好。她便说,这种街坊生意,可谈得上好不好?有口饭吃就是了。
这时候,天有些暗了。连粤名本来已经走到了地铁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又折到了英皇道上,走到了一幢大厦前面。他抬头看到“丽宫”二字,晃一晃神,走进去。
二
南华大学,入了黄昏,另有一番热闹,是周末回校的学生们。又有各色的社团散落在校园里,派发着传单,招募新的会员。连粤名穿过黄克竞平台,看这些年轻人的脸上,一径是喜洋洋的,哪怕一些门前寥落的社团。一个武术学会的男孩子,穿着咏春的练功服,向着他跑过来,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他并不认识。一问起来,才知是大一的新生,上过他的高分子物理大课。正寒暄,旁边一只毛茸茸的金刚狼,手里拎着一大袋外卖的饭盒,急急匆匆地向cosplay(扮装)学会摊位走过去。人潮涌动的,是电影协会的,原来正在报名临时演员。听说国际大导演要到“南华”来取景拍戏,拍四十年代的香港校园。自然要一班学生仔扮演大半个世纪前的好男好女。他想他读书的时候,也曾有过的临演的经历,是在香港的著名品牌维他奶广告里。那时青春无敌,他尚有一头茂盛的好头发。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头顶,心里苦笑一下。
到了明伦堂跟前,他对着门口的落地玻璃,整理了自己的仪容。他做这里的舍监已经一年有余。因学生出出入入,以身作则已近乎本能。这时候,一个男孩推开门,趿着人字拖,从里头出来,一边打了个悠长的呵欠。抬眼望他,有些措手不及。旁边看更的陈叔便道:路仔,打游戏到成晚,刚刚困醒,这下正好给教授撞到。男孩哈欠打到一半收不回,脸上便是个茫然惊讶的表情。连粤名心里想笑,便也宽宏地说,唔好唔记得食饭。
他随电梯到顶楼,掏了许久找到钥匙,打开门。屋里响着叮叮咚咚的琴声。他知道是女儿回来了。《水边的阿狄丽娜》。他站在门边,略阖上眼睛,听了一会儿,不觉间在心里打着拍子。他想,当年思睿赢了全港钢琴大赛的青少年组亚军,就是这支曲子啊。一个硬颈的细路女,手指一触到琴键,就柔软下来了。她是有多久没弹过这首曲子。是的,升了中五,忙于考学,思睿就不怎么碰钢琴,由它蒙尘。最近又捡起来了。她去年刚刚做上执业牙医,连粤名托相熟的中介,为她在北角盘下了一个铺位开诊所。在渣华道,地段好,价钱也算公道。思睿说,做牙医好手势,要灵活。便又开始练琴,锻炼手指关节。她说,一样的轻重缓急,人口中三十二颗牙齿,就是两排琴键。
爸。琴声停了,他睁开眼,思睿站在他面前。女儿眼窝淡淡的青,看上去有些疲惫。收拾得倒很利落,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连粤名边说,晚饭不在家里吃?
思睿躬下身,将短靴的拉锁使劲向上拉,一面轻轻应一声。
连粤名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说,和林照?
思睿说,岳安琪回来了。
连粤名说,哪个岳安琪,是那个中学同学?不是全家移民去加拿大了吗?
思睿说,回香港来了。
连粤名愣一愣,说,嗯,吃完饭早点回。对了,给你买了马拉糕,还热着。吃一口再走。
思睿摇摇头,打开门,说,不吃了,太甜。
连粤名看着门带上,把买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高丽菜,红萝卜,豆干,芽菜,芫荽,冬菇,猪肉,虾米,蚵仔。
这时候听到门一阵闷响,继而听见高跟鞋重重落地的声音。他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袁美珍一言不发,将手提袋扔到了沙发上。待她站起,又好像当他是隐形人,袁美珍径直走到房间,换了衣服就往浴室去。这时她倒看了连粤名一眼,说,又整膶饼。连粤名说,系,观音诞,到底是个节。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连粤名想一想,从环保袋里拿出那双拖鞋,摆到了擦脚垫上。水红色的鞋,上面镶着花形的水钻,在暗处也熠熠地发着光。
他满意地看一眼,叹口气,回身去厨房。
待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厨房里正逸出馅料爆炒的香气。因为后加了紫姜母,便有一丝清凛气,从满锅的膏腴中破茧而出,激得连粤名打了个喷嚏。他将馅料盛出来,摆到饭桌上。
好大阵味。袁美珍一边快步走过去,将客厅的窗户打开了,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她说,风筒时好时坏,唔记得落去俾师傅整。
连粤名说,买个新的喇。
袁美珍不睬他。他看见袁美珍,走到鞋柜跟前,在里头翻找。这才发现她赤着脚。所经之处,地板上是一串浅浅脚印,水淋淋的。
他想一想,说,我买给你新拖鞋哦。
袁美珍回身看一眼,说,几十岁人,着咁样慨色,发乜姣。
连粤名愣一愣说,我系“丽宫”买慨。
袁美珍的手停住,抬起头,眼神恍惚一下,说,丽宫?仲未执笠②?
她又重新翻找起来,翻出了一双旧年旅行时从酒店带回的拖鞋,穿上了。
连粤名坐下,将膶饼揭开,包上了馅料。递给袁美珍。袁美珍不接,问他,你唔知我减紧肥?
说完,便回房间去了。连粤名望着妻子略臃肿的体态,消失在走廊尽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他知道,袁美珍又开始直播了。
袁美珍走进房间时,没忘随手关掉客厅里的大灯。连粤名便坐在黑暗里头,只有房间四角射灯昏黄的光,聚拢在他身上。像个光线诡异的小剧场的舞台,他坐在台中央,抬起手,开始吃那块膶饼。炒得时间长些,馅料气息渗透,五味杂陈。他看射灯的一线光,正照在那双新拖鞋上。方才鲜艳的红,也在暗中收敛了。小颗的水钻,到底是棱体,挣扎着将一些光芒折射出来,微弱而锋利。
连粤名想,丽宫,还没有执笠啊。
那年,他回到香港,给袁美珍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双丽宫的拖鞋。
说起来,也是少年任气。彼时,他在墨尔本大学已拿到博士学位,便被曼彻斯特的一家汽车公司录取,做了维修工程师。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唯有感情一无进展。连粤名是个心里坚定的人,可在男女的事情上,没什么主张。读研究所时,大约在域外的缘故,女人是不缺,澳洲的女子又豪放些。他的室友,是个内地富二代,风流子弟。带着他也算吃了几次“洋荤”。然而,不知是因家庭传统,在感情上是没有投入的,总以为非我族类。他家境又很一般,对讲求现实的华裔女子,也无甚吸引力。后来到了曼城,是个老牌的工业城市,人口众多,气息却阴冷。有凋落的古堡和废弃的仓库。他所住的公寓,是个纺织厂的旧厂房改建的。他住得高,从窗口望出去,能看见默西河与广阔的荒野,河水流得慢,也仿佛是凝滞的。这里的人际便更冷漠些,日常也有着不必要的客气。让他本拘谨的性格,在南半球火热的锻造后,慢慢冷却。对于女人,也一样。性似乎亦无可无不可。他满足于精谨且无聊的工作,就这样过去了两年。若说平日里有什么期盼,可能是公司出门的第一个街角右转,进入一条后巷,那里有一间中餐厅。老板是成都人,餐厅上写的是京川沪菜馆。对贪新鲜的外国人来说,中国的各式菜系,并无太大分别。但大约是原乡的缘故,这家菜的口味十分浓重。对讲究清淡的粤广人说,原本是南辕北辙,但在这冷却的城市,尤其是冬日,这菜馆火热的气息,渐渐让连粤名爱上了。一碗酸辣汤先暖了胃,麻婆豆腐、回锅肉和口水鸡,每一样都是让味蕾有记忆的。吃惯了,久了,他索性懒得自己做,便将这间叫“蓉香”的中餐厅当了食堂。渐渐和魏姓老板熟了,老板便也知他不爱热闹的性格。在他下班前,提前在餐厅最靠里的两人桌上,放上“留位”的牌子,等着他来。但到了节假日,如圣诞,西人举家团圆。因生意清淡,许多中餐厅便入乡随俗休了业。“蓉香”却还开着,连粤名婉拒了同事的邀请,没有地方去,仍来了。餐厅里只有两三位客,老板送他一个菜,又递给他一本书。书的装帧很粗糙。他翻开扉页,才看得出是本诗集。他抬起头,老板轻轻说,是我写的。他脸上还未露出恍然神情,去迎接这个满身油烟气的诗人的新身份。对方已满面羞赧,对他使劲摆摆手,让他不要声张。他打开其中一页,上面有一句诗:“思乡的火车开远了,再看不见,我哭了/是被空气中的辣椒味,熏的。”
多年后,他对袁美珍提起魏老板的这句诗,她说她已经记不得了。
他和袁美珍,初识在这间中餐厅。照常是热闹的工作日夜晚,他收工,默默地坐在餐厅最里面的小台,吃一碗钟水饺。吃到一半,老板太太走过来,抱歉地说,连生,这位小姐等很久了,都没有桌子空出来。能不能和你搭个台?他没说话,头也没有抬,只是将面前的碗盏,向后撤了一撤。就听见有人拉动椅子,然后坐下来。他闻到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不禁仰一下脸。看对面的人,正将一条水红色的围巾取下,小心地叠起来。他听到一把女声,用广东话叫了红油抄手,临了轻轻说了“唔该”。声音明晰利落。这时候,他吃完了,一边叫老板埋单,一边将手绢拿出来,擦擦眼镜上的雾。站起来,余光看到对面客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孩,眉目十分平淡,有粤广女生常有的黄脸色。留着这年纪女生常有的长直发,将眉目又遮住了一些。
过几天的晚上,连粤名正吃着饭。听到有人用英文问,先生,介不介意搭个台?他抬起头,看原来又是前些天的女孩。她将头发束成了一束马尾,戴了副金丝眼镜,穿身黑色套装,人看上去成熟干练一些。若有若无的气息,却还是先前的。
连粤名没有说话,只是将面前碗盏,向后撤了一撤。女孩坐下来,要了一碗宜宾燃面,加了个开水白菜。便开始叮叮当当地涮洗碗筷。连粤名心里暗笑,他想,这多此一举的卫生行为,全世界大约只有老派的广东人才会认起真。自己去国许久,早就忘了。没想到在异国他乡,会看到一个后生女这样。女孩收拾好,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先生,你吃的是什么?
连粤名愣一下,闷声道,灯影牛肉。
女孩又问,好吃吗?
没等他答,对面竟然伸出一双筷子,夹起了一块牛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连粤名吓了一跳,他一抬眼,皱起眉头,看女孩正咀嚼着那块牛肉,嚼得很仔细。然后她用纸巾擦一擦嘴唇,喝口茶,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还不错,就是辣了点。
连粤名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女孩说,听先生的口音,是广东人。
他正犹豫要不要答她。女孩却接口道,我来猜一猜,你是,香港人?
连粤名的眼里的一丝光,暴露了心事。女孩兴奋地说,我猜对了吧。
连粤名点点头。她说,香港人的广东话,才有这样的懒音。我大学时读的应用语言学,算是行家呢。
这一刻,她平淡的脸,忽而生动,泛起了红润。就连脸上浅浅的雀斑,也有了生气。然而,很快,她的神情又似乎黯淡下来。这时,她的面来了,她用筷子将面和肉臊拌开,拌匀,拌了许久。却停下筷子,并没有吃。
连粤名吃完了,站起来去埋单。忽然听见女孩说,我也是香港人。
连粤名转过身,看一眼,对她说,你点这个牛肉,可以交代厨房少辣。
以后,连粤名再吃饭,便经常有这女孩和他搭台一起吃,即便是在客少的时候。有广东籍的老跑堂,打趣说,袁小姐,又来同连生撑台脚!
连粤名听到,脸上便使劲一红。倒是袁小姐,大大方方地答,系呀!
他便知道,女孩叫袁美珍。从香港到曼城大学读一年制语言教育的MA学位,读完了想要留下来,应聘却屡屡碰壁。用她自己的话说:“在英国教人英语,是要关公门前耍大刀吗?”
她第一次和连粤名说话,自作主张,吃了连粤名的菜,也知造次。那天她应聘了最后一家公司,做好了失败就回港的准备。却不晓得,第二天就收到了录取通知。她的工作,是为来曼城读大学的预科学生,培训英文。她说,连生,你是我的福将。好彩我那天晚上,吃了你的牛肉。
连粤名也知道,这是无根据的恭维话。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也隐隐地高兴了。
因是两个人吃饭,大家可以多吃一个菜。花样也就多了,搭配上也就花一些心思。若一个叫了牛佛烘肘,另一个便叫白油豆腐,荤上托素;若一个叫了水煮鱼,另一个便叫樟茶鸭,浓淡总相宜。两人收工的时间不同,若一个先到了,便等另一个,等来等去,总是时间不经济。便又自然留下了联系方式,先到的先点,说了自己想点的,等对方搭上一个。连粤名有时先到了,电话说了自己点的,估摸袁美珍要配上什么。等她说出来,跟自己想的一样,瞬间便生起孩童般的开心;若不一样,那刹那的失落,也是孩子的。
再吃下去,便是默契了。一个可以帮另一个点。晚来的那个,多是工作上有牵绊,便会说给先来的听。一个说,一个听,就着一筷子菜,一口茶水,说说听听,一顿饭也就吃完了。
到了埋单时,连粤名有时仍不惯西人作风,心里大男子主义些,觉得自己年长,又工作长些,推推让让自己给付了。女孩却坚持要和他AA制,一两次后,竟然发了脾气,将自己的一份钱拍在桌上,扬长而去。一次走得急了,留下了一副毛线手套。连粤名追出去,人已不见了。
晚上,连粤名就着光,看那副手套,已经很旧了,泛起了浅浅的毛球。他将右手伸进去,竟然能戴上,想袁美珍小小的个子,手却不小。只是在食指的指尖位置,有一个小洞,是脱线了。他看着自己的指肚,因为工作磨出的老茧,从这洞里透出来,硬铮铮的。
再一年的除夕,“蓉香”总算歇业了一天。魏老板却将连粤名请到店里,说一起过个节。连粤名说,唔好客气。我是一支公,你们两公婆团圆,我阻手阻脚。
魏老板说,我要回四川了,算给我们饯行吧。电话那头静一静,又笑笑说,你又知道只有我们两公婆?
连粤名走进店里,看见除了魏老板夫妻在,还有袁美珍。只在店中间摆了一台,袁美珍落手落脚,帮前帮后。倒显得只有连粤名一个人,是客。四个人,吃到一半,喝得也微醺。魏老板摇摇晃晃起来,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又唱“我的中国心”。叫连粤名唱,他推托说不会唱,魏老板举着酒杯,不放过他。他只好也站起来,唱《狮子山下》,可真的五音不全,唱得席上的人都笑起来。袁美珍接着他唱第二段,竟是清亮的嗓,好像甄妮的原声。
魏老板忽然跑到厨房里,又跑出来,手里举着自己的那本诗集,上头都是油烟痕迹。翻到一页便念,恰好念到那句:
“思乡的火车开远了,再看不见,我哭了/是被空气中的辣椒味,熏的。”
这诗歌,被他的四川口音念出来,再加上几分醉意,其实有些滑稽。但忽然,就看见袁美珍的眼睛闪一下,伏在桌上哽咽起来,后来竟哭到失声。魏太太将手放在她肩膀上。魏老板止住她,说,别劝,哭出来,就舒服了。
最后一道菜,是魏老板亲自端上来的,说,这道菜是给我们,也是给你们做的。
连粤名一看,是一盘“夫妻肺片”。
三
这个除夕夜,袁美珍便随连粤名回了公寓。
在灯底下,连粤名看看女孩的脸,终于伸出手去。他先摘掉自己的眼镜,又摘掉女孩的眼镜。没有眼镜,眼前人其实有些模糊了。他捧起了女孩的脸,终于吻上她,唇舌碰上的那一刻,忽然有些热辣的味道,从味蕾渗入。他愣一愣,想起是夫妻肺片的余味。
待事了了,连粤名坐在床上,才觉得赤裸的肩膀有凉意。怀里的女人仍是真实温热的。
他回想,对于床事,袁美珍并不陌生,且相当主动。在身体交缠的细节间,往往知道自己努力争取快乐。待她高潮时,平淡的五官间,便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这让连粤名既惊且喜。他想,这个女孩好,懂得如何取悦自己,便省去了让别人取悦她的麻烦。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看见女孩穿着他宽大的睡衣,正坐在窗前翻看什么。他看了看,发现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一本相册。带来了许久,他从未打开过,甚至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但此时,他似乎并不怪袁美珍动了他的私隐,反而觉得她异乎寻常的亲近。他悄悄下了床,打开抽屉。将一副崭新的毛线手套递给了袁美珍。这副手套,上面绣着奔跑的麋鹿。每个指尖上,都有一颗圣诞果。其实他圣诞前就买了,时常放在包里,却一直不知如何拿给她。袁美珍接过来,戴上,将将好。她大概也看见了圣诞果,故意用凉薄的口气说,不知是哪个女人不要的,给了我。连粤名未及辩白,她却扑哧一声笑了,说,多谢。我这倒没有哪个男人不要的,送给你。
他们两个,便依偎在床上,继续看那相册。袁美珍看到一张,是他大学时拍的维他奶广告。那时青春澄澈,尚有一头茂盛的好头发。她伸出手,摸摸连粤名开始稀疏的头顶,他避一下。袁美珍说,怕什么,贵人不顶重发。又看到了一张,指着问连粤名。连粤名看着照片上面相严厉的老人,轻轻说,这是我阿嬷。
袁美珍仔细看了看,说,阿嬷的鞋真好看。
连粤名从未注意过阿嬷穿的是什么鞋。这时看看。是黑底的绣花拖鞋,上头镶着水钻。他看袁美珍看得目不转睛,笑笑说,你不嫌老土哦。
袁美珍静静地,半晌才说,老东西好,稳阵。
春节,连粤名第一次给袁美珍整了膶饼吃。
料自然是东挪西凑的。两人走了几家超市,又跑去了市中心皮卡迪利花园,在唐人街里转了两转,才勉强凑齐了。只是石蚵唯有改用生蚝,桶笋则以佛手瓜勉强代替。
晚上,袁美珍看连粤名用面粉加水,使劲搅打,到了韧劲上来。这才烧上煤气炉,坐上一只小平锅。将那面团在锅底一旋,再一擦,便是一张薄如纸的饼皮。手势娴熟,魔术似的。袁美珍眼睛亮一亮,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膝头,说,没想到啊,连生,这手粗粗大大,倒巧得过女人。
连粤名笑笑,说,我跟阿嬷长大。我们福建人家常东西,自小眼观手做,哪有不会的。
袁美珍便道,坏了,那我要是学不会,将来怕要被你家里怪罪。
连粤名柔声说,我们俩,一个会就行了,另一个负责吃。
同居了一年后,连粤名才知道,袁美珍在西半山长大。待他知道时,她已经决定回香港。
袁美珍是家中长女,母亲早逝,父亲再娶。但辛德瑞拉的古老的桥段不适用她的人生。她早早从甘德道搬离出来,从此靠自己。上学跟政府贷款,留学一路打工。在旁人眼里,类似经历的,总代表对富有家庭的叛离,是所谓“作”。一番辗转,折腾够了,便是尘归尘,土归土。前面的种种,都是为最后的好日子做铺垫。可她并不是,她回到了香港,除了见了病危父亲最后一面,还放弃了继承权。
她对连粤名说,她始终没恨过父亲,也不恨后母。只是,她不理解,阿爸为什么在母亲死后,会娶一个和母亲性情截然不同的女人,并且安然走过这么多年。这是对她阿母的否定,也是对她人生的否定。
尽管,她有着和父亲极其相类的面目,这使得她作为女性,在相貌上从未有过优势。但她很确信,出身寒微的阿母在这个家中,已经了无痕迹。能证明阿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唯有她自己。
她给连粤名看母亲的遗物。其中有一枚景泰蓝香盒,外头镶着金丝绕成的枝叶,覆盖着莫可名状的月白花朵。打开来,是张圆形小照。照片很老了,上面印着一抹胭脂。黑白界线已不分明,灰扑扑。但辨得出,相中人不是闽粤女子的面相。很圆润,清秀,倒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情致。眼里含笑,有主张。
连粤名又闻到香盒里荡漾出一丝气味,和袁美珍身上的,竟是一样。幽远的花香。袁美珍说,这是素馨的气味。母亲一生只用这一种香,应时的花,插在鬓上。谢了,便攒起来,叫人焙干、磨粉,制成香。
如今用香的人,制香的人,都没有了。她要留着母亲的气味。好在Gucci推出A Chant for the Nymph,前调正是素馨。她便一直用这款香水,用了很多年。
母亲是存在过的。她证明的方式,也包括让自己独立艰辛地活着。她说,母亲一生所有,都是她自己挣来的。
连粤名说,那你,愿意回香港了?
袁美珍说,以前,我不回去,是因为没有底。如今有了你,我就有了底。
料理完后事,两个人便在北角租了处唐楼,在明园西街。房子是阿嬷一个同乡老姐妹的,几十年的牌搭子。她老伴儿是上海的工厂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来香港。到老了两人整天吵架,不胜其烦。就买了两个相邻单位,除了吃饭,各安其是,省得相看两厌。三年前老先生寿终正寝,老太太隔壁房子便空着。如今租给连粤名,租金要得很便宜。说是两个年轻人,壮一壮阳气。
两个人住下来。家具都是现成的,虽是老派,酸枝鸡翅木,看着却有说不出的砥实与可靠。连粤名看袁美珍不嫌,便放下心来。他的履历很好,又有留洋经历,未几在母校南华大学谋到助理教授的职位。拿到工资当天,心里也踏实,他陪着袁美珍好好走了一回北角,沿着电器道,一直走到英皇道。一路走,一路讲。哪里是他读过的小学,哪里是他常去的戏院,哪里是他爱吃的大排档。袁美珍望着皇都戏院,斑驳的红墙和浮雕。她说,要说这里也是香港,前许多年,我住过的那个,倒不像香港了。
连粤名带她拐进一处暗巷。巷道悠长,走着走着,整个黑了下去。连粤名就牵上她的手,一片密实的黑里,辨认彼此呼吸的轮廓,向前走。走着走着,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温黄的灯光。光里是一面墙,墙上五色纷呈的一片。原来是个单边的横门铺,整面墙都是柜,琳琅的都是鞋。高处四个字“丽宫绣鞋”。连粤名说,阿嬷自打到了香港来,拖鞋都是在这里买的。他拿出那张照片,给老板看。光头老板看一眼他,说,阿名,好耐冇见。都话你读番书唔翻来喇。③
连粤名笑笑说,老板替我挑一对。
老板仔细辨认,说,带水钻慨,阿嬷呢款唔好揾,俾啲时间我。买多对?
连粤名又笑笑。老板看一眼袁美珍,醒目道,得!少等。
半晌,老板出来,捧着一双说,小姐好彩,仲有一对。阿嬷嗰对,鱼戏莲荷。呢对仲好意头,连理枝。
袁美珍脱了鞋,将这对鞋穿上,尺码刚刚好。水红色的缎面上,绣了葱茏的枝叶。将两脚并拢,鞋上的枝条便彼此相连,一体浑然。
从丽宫走出来,袁美珍说,你好嘢,先前送了我手套,如今又送鞋。我上下的手脚,都被你捆住了。
连粤名不说话,只是笑着望她。
回到家,两人心生默契,一拥一抱,便向床上走去。大得不合情理的宁式床,原本在卧室里是突兀的,这时却让他们如鱼得水。转转间,喘息都是炙热。其间起伏与攀升,有些硬的床板,硌着他们的脊背与胸腹,倒有些凌虐的快意。将到高潮处,连粤名忽而抽出身体。袁美珍不情愿地坐起身,看见他急灼灼,从包里拿出那对鞋,给袁美珍穿上。女人净白身体,脚上是艳红的两点。他的欲望顿时膨胀,冲撞间,有些不管不顾。动作猛了,鞋便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他没有停,将女人抱起来。却踩到了鞋上,只一滑,鞋飞了出去。琳琅水钻脱落,撒了一地。他怔住,心神一恍,泄了力气,用抱歉的眼神看袁美珍。女人没说话,伸出手臂,只管紧紧揽住他的颈。
因为孙住在这里,阿嬷来得便勤。来了,先去探老姐妹,手里捧着一颗柚。
到了连粤名的屋里,看尚算窗明几净、企企理理。这天连粤名去大学教课,只袁美珍一个人。阿嬷含笑看她,温言软语。袁美珍看着这老太太,身腰朗直,样貌和照片很像,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像。阿嬷说了一句,便站起来。一低头,看见床底下的绣花拖鞋,莹莹地,泛着水红的光。另有几星灿然,在最内的深暗处闪一下,又一下,是散落的碎钻。
她便回过头,对自己的老姐妹说,你就好喇。前些年牌桌上赢你的钱,几个月租金给你赚回了本。
老姐妹刚想为自己辩白。却见阿嬷改用了莆仙话,说,有手有脚,不出外做事,租金都是我孙一个辛苦挣来。
老姐妹愣住了,却看她脸上并无愠色,相反似是一种欣然神情,像在分享一桩可喜的事情。阿嬷满面含笑,继续说,淡眉眼,高颧骨,是个男人相。名仔命硬,将来少不了苦头吃。
老姐妹怔怔,偷眼望一下近旁的袁美珍,似乎并无反应。她便也以莆仙话,悄然说,不好这么说自己的孙媳妇啦。
阿嬷挑挑眼,微笑道,没过门,算得什么媳妇。
老姐妹看袁美珍笑盈盈,便也大起胆子,一瞥卧室里宁式大床,说,过门儿有什么要紧。我可是听得见,这日日夜夜的,怕是你要先得一个曾孙呢。
阿嬷回过身,用慈爱神情看着袁美珍,说道,我预备摆酒,怕是人家家里无人来。
袁美珍笑着牵起阿嬷手,敬一杯茶。自己捧起另一杯,将一种东西,在自己心底挤压,碾碎,然后就着茶水咽下去。
往后的几十年,阿嬷一直以为袁美珍听不懂她晦涩的家乡话,甚至当着她的面,和别人说些日常体己。那日,袁美珍当真希望不懂。连她都低估了自己的语言天分。回香港的第一个月,她有意无意,听连粤名和阿嬷的几通电话。那天阿嬷微笑看她,说出来的,她听得真金白银,一字一血。
两个月后,袁美珍在港大山下的坚尼地城,看定一个单位。面积很小,租金却贵上许多。二话不说,她便与连粤名搬了过去。阿嬷挽留道,何苦搬去那里。北角多好,一家人多个照应。
袁美珍笑一笑,柔声说,阿嬷放心,我会睇实你嘅孙。
四
这一晚,连思睿回来时,已近午夜。她看见父亲躺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知道是在等她。等得久了,人已经睡着。半张着嘴,头发散下来覆盖在眉眼上。在焦黄的灯光里头,一动不动,让她心里无端紧了一下。这时,她看见父亲身体挪动,大约姿态舒服了些,轻声打起了鼾。她才舒了口气。
桌上摆着一盘膶饼,还有已冷却下去的馅料。思睿拿起了馅料里的勺子,勺把也是冰冷的。
连粤名被自己急促的鼾声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女儿坐在桌前,正大口地吃着一块膶饼。再一看,思睿竟是泪流满面。他不禁一慌,将自己坐直了,问,女?
思睿这才发觉,父亲醒过来,忙拉过纸巾擦擦脸,笑笑说,阿爸,咸咗啲哦。
连粤名站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开一开口,还是问,怎么了。
思睿愣一愣,说,岳安琪在“小摩”找了份工。投行真是青春饭,人老得多了。
连粤名说,同佢见面,唔开心?
思睿看他一眼,站起来,说,阿爸,我去冲凉了,好攰①。你都早啲困。
连粤名看她走进浴室,顺脚穿上门口那双绣花拖鞋。水红色的影,在暗处一晃。
连思睿出生在坚尼地城,但在何翠苑长大。何翠苑,是连家购入的第一个物业,那是一九九九年。“九七”那年,政府刚刚推出“首置贷款计划”与“八万五”,便遇金融风暴。香港楼价插水,两年后每况愈下,新推楼盘无人问津。然而,此时袁美珍却看中了薄扶林道上的“何翠苑”,港大毗邻。连粤名说,这是个豪宅盘,买了要是跌了怎么办。袁美珍看他一眼,说,都像你这么想,永远买不到楼。全球利率下降,有排跌,跌我都认。连粤名看妻子目光坚毅,便点点头。
然而即使市况淡,这楼银码大,首付款并不够。连粤名想去跟阿嬷想办法。袁美珍说不要,何必动人棺材本。她便一个人去了甘德道,回来说,借到,明日去银行办按揭。连粤名看她神情怅然,便说,既如此,当年又何必放弃继承权。
袁美珍抬头望他一眼,说,一码归一码。
他们买进望北小单位,三百八十呎,却有一个大飘窗。一家人坐在窗上,看到山下,目光越过德辅道,便望到海。天高海阔,远远地有船只过往,似听到汽笛鸣响。
谁料到往后几年,楼价攀升,一往无前。时过千禧,他们的房子,价格升过一倍。思睿长大,三口人住得逼仄。连粤名升职加薪,想换楼。袁美珍说,仲未得!连粤名以为她妇人保守,便说,地产经纪都话,高处未够高,愈高仲难买。袁美珍说,听我讲。
他们便等。二OO三年,Sars暴发,哀鸿遍野。殃及楼市,香港再现负资产。何翠苑亦难独善其身。连粤名叹气,因物业价值缩水。袁美珍却说,出手,换楼。连粤名说,你知“淘大”暴疫情,现时两房单位,五十多万都无人接手。今日不知明日事,你又知几时轮到我们。袁美珍说,我知。听我讲,换楼。
他们换到了八百呎单位。袁美珍用尽积蓄,兼卖掉手上几只蓝筹股,竟又凑出首期,买了皇后大道上云若大厦一个唐楼单位,夫妇联名。连粤名前所未有与她争吵,说,我日做夜做,也供不了两层楼。袁美珍看他一眼,一弹牙,掷出三个字,“使你供?”转头便找了地产中介,将唐楼租了出去,以租养供。这样租了半年,疫情得控,楼市便回春。势如雨后新笋。两处物业,几个月内账面净升近百万元。身边知情的,纷纷向连粤名贺喜,说嫂夫人这份魄力,当真神勇。连粤名听了,笑笑说,佢啊,得个“勇”字!
以后隔开几年,储够了首期,便买一层楼,用的都是两人联名。连粤名自觉供得辛苦,但仍说,这样好,好似你对鞋,我哋总算是连理枝。袁美珍愣一愣,道,什么连理枝,这叫“长命契”。谁活得长,将来这楼都归谁。
买到第五层楼,搬到甘德道。她住过的家,如今只住着后母。两处房子,隔一个街口。连粤名说,干吗要买到这里,我们不开车,落去山下也不方便。
袁美珍打开窗子,用手使劲挥上一挥,像是要将夕阳最后的光线扫进来。她说,那女人住得,我阿妈都住得!
她说这话时,一把苍声,徐徐喑哑。不似她平日的开阖激越,倒如他人借她口发出。听得连粤名,后背生出一股凉。
明伦堂竞聘舍监,袁美珍要连粤名申请。连粤名初是不愿的。他刚刚评上了教授,论文与专著,加上教资委的科研项目,前几年殚精竭虑,终于可以松松骨。他便说,我们好不容易凑②大仔女,如今又要凑别人的仔仔女女?
旁边的思睿也帮腔,我刚刚大学毕业,难不成又要住回大学去?
袁美珍不管。舍监可住在舍堂顶楼,千几呎的大单位,免费住。住进去,自己的家便可放租,每个月租金四五万进账,哪有如此好着数!
第二天是周末,连粤名起得很早。近些年,他对睡眠的需求越来越低。即使多晚睡,都会在晨光熹微中醒来。这时打开窗,能看见楼下的体育场,已有晨跑的人。天渐渐亮起,跑道上的人也多起来。自从大学对外开放,这体育场上便多了许多的日常烟火气。周末,甚至能看到举家出游。年轻的父母,年迈的祖父,或躬身,或蹲在跑道上,鼓励着正在蹒跚学步的幼儿。看台的一侧,成了菲佣们周末聚会的场所。远远便可以听到他们嘈嘈切切的谈笑声,以及丰富的肢体律动。在任何时候,他们都有难以言喻的欢乐。
这一点感染了连粤名,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但他并未驻足太久,因为他要下山去。这成为他久长的习惯。即使距离他们最初搬来西环的生活,已有二十多年。但是每个周末的早晨,他都会穿过薄扶林道,搭西宝城的电梯,回到坚尼地城。那是他最初的住处。附近的一条暗巷里,有“炳记锅贴店”。
因为油锅架在靠门地方,还未走近,已闻到牛油膏腴的香气。门口排了小小的队,都是附近买早点的街坊。连粤名排到末尾,忽而听到有人唤他“教授”。一看,是“炳记”的老板。原先的老板炳叔年纪大了,已退休。生意传给了他儿子,是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老板当着众人面向连粤名招手,唤他,反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很快排到了他,老板说,照例八只牛肉锅贴,两碗酸辣汤?他点点头,拿出钱包。老板连忙一挡,说,教授,多亏你给我孻仔写了推荐信,被圣彼得小学录取了。今日我请。说完,又夹起四只生煎包放进去。
老板顺口对后头的街坊说,你看如今什么世道,申请个小学,都要大学教授写推荐信,才得了一块敲门砖。连粤名一怔,嘴上道“恭喜”,心里也替他高兴,却不禁叹上一口气。近来在网上看到一个词叫“内卷”,才知比起自己半世竞争,如今一代是如何无望。
临了,老板说,教授,我哋做到下个月唔做了。
连粤名也不禁吃惊,因为“炳记”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已成为西环的一块金字招牌。店里贴着复印的报纸,是城中哪个著名的美食节目来采访过;墙上又有数张照片,虽然都满是油烟,但清晰可辨是来帮衬过的明星。比如住在“弘都”的谢宝仪,都是常客。便问他为什么,他搔搔脑袋,说,铺租年年涨,如今银码好犀利,冇的赚啦。我阿姐开了间物流公司,我想去帮手。
连粤名脱口而出,这几十年的好手艺,不是可惜。
老板说,嗨,满汉全席都失传,我哋一行湿湿碎啦。
连粤名回到家,母女两个正在洗漱。连粤名将锅贴和生煎包摆在盘子里,在晨光中,是金灿灿的喜人颜色。酸辣汤也还热腾腾的。他倒上了两碟浙醋,坐下来,满意地叹一口气。
袁美珍匆匆望一眼,说,好油,我减肥。
便去冰箱拿她的营养代餐。都是些菜叶和低卡的糙米。连粤名说,偶尔吃几口,再减不迟。
她摆摆手,用膝盖将冰箱一顶,自顾自就往自己房间走回去。
倒是思睿,一边戴隐形眼镜,一边嗅嗅鼻子,说,炳记?
连粤名点点头,看披散着头发的思睿,穿着睡衣,上面印着明黄色的皮卡丘,不事妆容。眼光有些散,不聚焦,像又回到孩提的稚拙样子。
连粤名见她用手拈起来便吃。本想阻止,但想想却终于没有出声,只看着她吃。女儿吃东西,随他幼时,也有儿童的贪婪相。没有了顾忌与矜持,而有知足独乐的一片天真。
他问,好吃吗?思睿喝了一口酸辣汤,腮帮鼓鼓的,不说话,只点头。
他想起那个遥远的冬夜,在曼彻斯特的偏巷里,叫“蓉香”的川菜馆。他坐在最靠里的一桌,独自吃一只火锅。在他用筷子夹起一绺冬粉,吃得呼哧呼哧。近旁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来是邻桌的白人老妇。她用英文对他说,孩子,看你吃得这么香,我食欲都好起来了。
他想着,不禁微笑了。倒是对面的思睿停下了筷子,看着他,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这才回过神来。思睿问,阿爸,你今天有空吗?
他说,有啊。
女儿将手上纸巾团在一起,旋即又展开,再团起来,掷到了桌上,好像下定一个决心。她说,阿爸,岳安琪约我去看巴塞尔展。她今天有事去不了,要不你陪我去?
连粤名看看女儿,轻轻说,好。
父女二人到了会展中心,大约因为是周末,正是人头涌涌。连粤名对各种展览,并不是很感兴趣。在英国这么多年,大英博物馆竟然仅去过一次,而且只看了东方馆。看完并无太多心得,只是感叹所谓文明的迁移。所以,他对经世致用的香港人,居然对现代艺术抱有如此之大的热诚,是有些惊讶的。
入口处巨大的白色机翼,覆盖着厚厚的羽毛,像是一只停驻在半空的积雨云,臃肿沉厚,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下面的鼓风机,喷出微弱的气流,有些羽毛便飘扬起来,随后又落回到了机翼上。但是有一些似乎偏离了轨道,在空气中凝滞瞬间,便游离到了一旁,一片正落在连粤名的脚边。那巨大的翅膀便有几处破败,暴露出了金属的光泽。某处折射了一束光线,正射到连粤名的方向,不经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展位由不同的艺廊组成,以白色复合板隔断,犹如冰冷而洁净的蜂巢。一些人,是画廊经纪、策展人或驻场的艺术家。他们或坐或站,藏在色泽鲜艳或者晦暗的衣服里,脸上有冷漠得宜的微笑,如人均一只的面具。
他和女儿默默地走着。思睿似乎并无念头在所经之处驻足。但是,间或会有一两个男女,停下来与她打招呼。一个浑身披挂着鲜肉色服饰、戴着头巾的黑女人,以热烈的语气叫住她,拥抱、亲吻,开始热烈地交谈。连粤名有些不适应这种热烈,带着热带的未经修饰的礼仪。他不禁退后的一步,这女人便更像一块满是经络的、正待入煎锅的菲力牛排。然而她却流利地说着广东话。因为她太大声,连粤名数次听到了林照的名字。他看到思睿的眼神终于躲闪了一下,似乎对这场对话已经意兴阑珊,看了一眼父亲,并且压低了声量。
连粤名走开了一些,他站在一幅犹如教堂穹顶的画前。艳异的蓝与黄,一圈又一圈,从稀疏到密集,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向心力,最内是深不可测的漩涡。这漩涡如一个核心,吸引他,走近去。这才发现,那是一只深蓝色的蝴蝶。他抬起头,忽而发现,整一幅画都是蝴蝶。成千上万的黄色、蓝色的蝴蝶翅膀,被肢解、重组,按照颜色拼嵌成这穹顶一般肃穆的圆周。唯一完整的,是那只深蓝色的蝴蝶尸体,在圆周的核心孤悬。这个意外的发现,有些触目惊心。他不禁躬身,看见旁边的标签,写着Blue Cube。
这时,他感到肩头被拍了一记。抬起头,看是个西装客。原来是“南华”的同事,音乐系的老李。他说,在这看到你,还真是“关公战秦琼”。连粤名被这个不伦不类的笑话,弄得不知摆个什么样的表情。说起来,老李可算是他的发小,自小也在春秧街长大,同一间小学。祖籍上海,很早就移民,前些年才回流。便脱去了北角子弟的习气,变得洋派逼人。一年四季都是一身西装。但有趣的是,和很多“番书仔”爱在广东话里夹杂英文不同,他的言谈爱掺着一些普通话,还是卷起舌头的“京片子”。这多是拜他的北京太太所赐。据说这太太是一个相声世家的后人。所以昔日同学小聚,余兴节目便是老李的一段贯口。但连粤名并未见过李太太。此时老李身边一位女士,十分年轻。连粤名想想,究竟没造次。老李哈哈一笑,唔好乱噏!这是电影系的周博士,跟Professor Perry研究伯格曼。
这年轻女士对连粤名点点头,说,连教授,您好。
连粤名有点诧异。周博士笑笑,我有个学生,住在明伦堂,说自己舍堂的舍监先生,好得盖世无双。
这曲折而俏皮的恭维话,还是让连粤名心里熨帖了一下,同时佩服她的情商。周博士说,连教授也喜欢Damien Hirst?
连粤名茫然了一下,刚明白过来。老李煞风景地说,他哪里懂这个。你家里冷气机坏了,跟他说就算找对人。还有,他煎牛排是一把好手,我们在英国时……忽然,他似乎也被面前的一片蓝所吸引,喃喃地说,你说,这么多翘辫子的蝴蝶,就没个环保团体来投诉?
这时,思睿走过来,看见他,便唤,李叔叔。
他先是愣一下,然后上下打量说,Tiffany长这么大了吗?叫什么,女大十八变。继而眯起眼睛,用欣赏的口气说,还好,还好,长得既不随娘,又不随爹。
因这话突兀而尴尬,周博士脱口而出,打断了他,Leo!
然而一刹那间,在场者都感到了一丝突如其来的暧昧。周博士自己先将声音矮了下去。一刹的安静后,还是老李哈哈大笑,说,看到没?怎么能叫李叔叔呢,活活把我叫老了。都要叫Leo。
又说了一些闲话,无非是有关大学改制,以及下学期要换校长的传闻。老李与连粤名约了下周末打球,便各奔东西。周博士临走时看向他们,微笑了一下。连粤名和思睿,在这笑中,都捕捉到了些微歉意。父女两个,望向他们的背影,没有说话。
大约又走了一程,思睿忽而停了下来。连粤名先前的预感越来越浓重。他看着思睿,说,女女。
思睿面向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对背靠背的男女。他们的头发绑在了一起,紧紧地。连粤名想起家乡村口两棵枝叶交缠的榕树。某一个夏天,当他陪阿嬷回到莆田,看到其中一棵遭到雷劈,树冠已经焦黑。照片的旁边有一张卡片。阿布拉莫维奇&乌雷,《Relation in Time》,1977。
但是,女儿的目光并不在这照片上。越过层层的白色挡板,与交错的人群,连粤名也看到了远处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这女人的轮廓让连粤名感到眼熟。思睿看一眼父亲,说,阿爸,你陪我过去。
他们走过去,越来越靠近时,连粤名在空气中闻到了人们重浊的汗味。他渐渐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终于认出轮椅上的人的面目,是女儿的男友林照。
他确认是他。这个曾经常出入于他们家的孩子,与思睿青梅竹马,整洁与安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让长辈们心疼的体贴与本分。中学毕业后,林照去了日本留学,学习艺术管理。再回来时,人长高了。头发也长了,还是很安静。来做客,无很多言语,与思睿坐在一起,仿佛一幅画。是那种日常的、无须多言的画。若是旧人,会以“静好”来形容。一眼可望过几十年,是人近暮年的温暖和砥实。阿嬷也喜欢,说,这孩子的手上,有一根青蓝色的血管,莆仙话叫“老脉”,作为男人,是顶靠得住的。
然而,连粤名已经一年没见到林照了。思睿说,他经常出差,往返于欧洲和香港两地的艺廊。聚少离多。
他确信他看到的是林照。但是,面前的这个人,披着斑斓的披肩。脸上有浓重的妆,人极其瘦和单薄,虽然撑持精神,却看得出是疲惫的。说话间,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像是一片枯萎的树叶。连粤名看到了他的手,连着一个轮椅上支起的吊瓶。那条青蓝血管,在惨白的手上突起,是蚯蚓样扭曲的叶脉。
连粤名侧过脸,看思睿脸上抽搐了一下。她轻轻说,阿爸,你看得没错。他现在是个女人,就快要成功了,只差一小步。
她默默地收敛了目光。她说,他没法再继续手术了。排异并发症,医生说,他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连粤名感到,女儿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这手温暖而绵软,同她小时候一样。当她进幼儿园、参加会考,第一次走向钢琴比赛的舞台。她都会将她的手放在父亲手里。但长大以后,她似乎很少这样了。这感觉如此熟悉,连粤名本能一般,将女儿的手紧紧握住了。手心薄薄的汗,发着凉,也因为他的握持重新有了温度。思睿说,阿爸,我有了他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对于连粤名的爽约,老李自然是牢骚满腹。因为他一向是个守信的人。
在曼彻斯特时,某周末他们几个人相约远足。清晨下了瓢泼大雨,所有人都默认取消了这次活动。但唯有一个人冒雨到达了集合地点,并且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是连粤名。
他接到老李的电话,低头看了眼已经穿好的白色球服。一摊番茄酱,正浓郁地流淌下来。鲜红的,像是含氧量丰沛的血。他伸出手,想拿一块纸巾擦一擦,却没留神,嘴角有突如其来的腥咸,也是血的味道。他望向客厅里的落地镜。他脸颊上如此清晰地,有一道弯折的红。并不恐怖,更似万圣节模样荒诞的偶人。
他去厨房拿过扫帚,将地板上的番茄酱与玻璃碴扫起来。然后抬起眼睛,看一眼袁美珍。袁美珍手还停在空中,似乎因刚才那个投掷的动作而无处安放。她静止地站着,像一尊雕塑,也正望向他。目光也似雕塑一般冰冷,将连粤名对视的眼光冷却、折断。
那一边,是穿着睡衣的思睿。她侧过身体靠在墙上,身上也溅上了番茄酱。睡衣上的皮卡丘,因为一些仓促的褶皱,面目狰狞。
思睿选择了一个不太好的时机,与母亲摊牌。
对于女儿,袁美珍一直心事莫名。这一点在思睿成年后,才慢慢凸显。尤其将儿子思哲送去了英国读中学,她才发现女儿的性情开始显山露水。大概因为思哲鸣放的性格,成为了这对儿女的代言。思睿太安静,像一条终日食桑的蚕,你只能听见匀静的沙沙声,却忽略了成长。并且也忽略了她在成长中自我消化了许多东西。待你发现了她的长大,她已经将自己织成了一只茧。这只茧经纬密实,让人无法进入。
在以后的数年,袁美珍将自己锻造如森林中的猎手。她拥有了若兽类的敏锐嗅觉。是那种成熟而敏锐的母兽,可以在气息复杂的空气中,捕捉到极其轻微的荷尔蒙分子。她精确地掌握了思睿的月事,每当某个时候来临,那游动在室内的些微腥气都让她兴奋。
而更让她警惕的,是女儿的脸。女儿在脱去了孩子相之后,长成了一张她熟悉的脸。这张脸,既不像她,也不像连粤名。这张脸柔美,有着似江南人的圆润。眼里含笑,有主张。这是她母亲的脸。
她想,隔了这么久。这张脸终于又从她的生命里浮现出来。如此出其不意,又顺理成章。出于某种本能,她开始想要去呵护。然而,思睿却显然地,对这忽然的接近,存有疑虑。尽管她见过外婆那张模糊的照片,却只当是家庭历史的残迹,更不可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已逝去者的附着。
思睿对母亲的疏离,与对父亲的亲近与依赖,同奏共跫。这日益成为某种默契。
此时,袁美珍充分地相信,丈夫已和女儿成为共谋。她舔一下干涸的嘴唇,扬了扬手中的验孕报告。这时,空气中不单有番茄酱的腥咸,还有另一种来自雌性的丰熟的气味。她觉得自己的手抖动了一下。
思睿转过脸,轻蔑地看了母亲一眼,开始说话,和盘托出。
袁美珍听着听着,不禁有些走神。因为那丰熟的气味浓重起来,对她构成某种威胁。她看着女儿的口型翕动,但似乎已没有声音。她的目光不禁游离到了很远的地方。厨房的窗户,有暗影掠过。她很确信,那是一只山鹰。他们住在顶楼,有丰满的气流。山鹰不必扇动翅膀,即可翱翔。一圈又一圈地在空中盘旋,远远地飞过去,又飞回来。
忽然,她看见女儿停住了。思睿捂住嘴巴,跑去了洗手间。洗手间里传出一阵阵干呕的声音。袁美珍与连粤名对视了一眼,迅速地走到洗手间门口,将门锁上,抽出了钥匙。思睿开始拍打着门,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袁美珍看着连粤名,用一种渗血的眼神。
连思睿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离开舍堂的。晨跑的学生,看着舍监的女儿走出了大门。他们记起,上次见到她还是在舍堂的High table dinner。当时她穿了一件宝蓝的晚礼服,仪态万千,坐在舍监的身边,对所有人亲切微笑。他们叫她学姐,因为她毕业于本校的医学院,据说已是令人艳羡的执牌牙医。此时,她低着头,拎着一只行李箱走出来,形容槁枯。在她上计程车的一刹那,他们看到她手背上有一块青紫。她拉下衬衫袖子,轻轻盖上了。
五
连粤名是在百年校园的教员餐厅,看到周令仪的。当时他正在吃一客咖喱饭。因为是上下午课程疲惫的间隙,需要这种浓烈的味道来醒神。他见周博士款款地走过来,身影在人群中闪动了一下,即时便不见了。
吃完饭,他走到了梁球踞大楼的平台上,竟然迎面又看见了周博士。她身后跟着几个学生,正在派发传单。这时的周令仪,把头发草草扎成个马尾,和学生们一样穿了件T恤衫,胸前写了个大大的“戏”字。人看起来便格外的年轻。她主动跟连粤名打了个招呼。连粤名低一低头,说,上次真是唔好意思,爽了约,屋企临时有事。
周博士摆一摆手,说,不过是打个球,你也知道Leo这人,惯爱虚张声势。
说完,她将一张传单放到他手里,说,下周的彩排,连教授没课就来捧个场。
说完了,利落地一转身。正离开,她忽微笑,轻说,我也喜欢吃咖喱。
连粤名一怔,瞬间便明白了,自己呼吸间残留着南亚气息。他一面有些愧意,却也知道是善意的提醒。因他接下来正要去一个校务委员会的重要会议。这间大学还保持着殖民地文化的某些遗风,些许势利,比如对礼仪的过分注重。
待周令仪走远,他举起那张海报看。上头写:“戏中戏——《情,鉴》临演彩排观摩会。”周五下午两点,地点是在陆佑堂。围绕着文字的,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简笔的侧影,虚虚起伏的轮廓,让他心神漾了一漾。
周五下午,连粤名本来身心俱疲,但还是准时来到了陆佑堂。
这座古老的爱德华式建筑,曾经是南华大学的主楼。自从百年校区投入使用,主楼已渐寥落,学系搬迁,只保留了部分行政部门。红砖和麻石墙上爬满了经年的爬山虎,盛夏时节,宛如一座绿幕。这里便成为本港婚纱摄影的热门打卡点。但因是法定古迹,出于文保的考虑,千禧年后,这些爬山虎便被从墙上除去。却留下了藤蔓的遗迹,深深地蚀进墙体。远看去,是一张错综而斑驳的网,将这幢建筑密实地包裹了进去。
他踏上了十几级阶梯,走到了陆佑堂门口,看见陆佑的铜像。面相庄严,眼眶深陷。百多年前,这个马来富商建立了南华大学。关于这座铜像,流传一则传说。有学生在深夜时,看到铜像的眼睛里默然流出泪水。大约每个有年头的大学,都有一些鬼故事。南华大学的尤多。比如某个本港富商,捐助一座大楼,电梯有上无下,据说是为了超度他莫名病故的太太。这些故事的基调往往是阴晦且恐怖的。但是,唯独陆佑的故事,却只让人怅然与伤感。
他走进门去,看见涌涌的都是人。迎面的舞台上,正垂挂着厚厚的紫红色天鹅绒幕布。高大的舍利安那式拱窗,有午后阳光照射进来。一些正照在了眼前,可以看见光线中飞舞的尘。自他毕业后,其实很少来这里。但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他抬起头,看见战后屋顶修补过的痕迹。这里见证过许多历史的高光时刻。那一年,孙中山卸任了“中华民国”的总统,重临香江,便在这舞台上发表演说,谈及在此修业,“极望诸生勉之”。更多的人进来了,他想象着幕布后在发生的事。他知道,这里将上演这个国际导演选秀的尾声与高潮。他将一位已故作家的小说情节,重现于她的母校。作家对香港,并无很好的念想。她对这里的一切回忆,与战乱相关。这座大楼曾被征为临时医院,而她不得不和其他女生担任看护,直面生死。他想,当年他选修中文系的课程,有位教授提及这段往事,看了看窗外。于是,他第一次听说了陆佑流泪的故事。
连粤名想象着这一切,在幕布后会有怎样的演绎。然后在礼堂里挑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幕布徐徐拉开,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周令仪。她穿了一件碎花的短衫,肩头打着补丁。梳着一条独辫子,脸上却夸张地印了两团胭脂。后面的布景也很粗糙,有着一种粗制滥造的假。纸板裁成的树干,开着一两枝俗艳的桃花,甚至假得有些不合情理。他不禁讶异。他看周令仪,以夸张的形体举止,对一个战士装扮的男人,喁喁地说着话。那男子被化妆得眉目粗黑,脸上也印着胭脂。台下响起了轰然的笑。然而,幕布后走出了更多的年轻人,村姑和战士,都如他们打扮,每个人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台下的人,渐渐也庄重了。随着对话,观众们渐渐明白,这正是导演的用心。这出戏中戏,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大学生,在母校的舞台上演练爱国话剧。而周令仪的角色,在正式拍摄时,将由女主角所取代。她的存在,是用来甄选适合拍摄的群众演员。然而,这话别的一场,其中的庄重乃至庄严,竟至令台下的观众也感到了悲壮。
连粤名许久不看电影,更无从接触舞台剧。但此刻,舞台上的周令仪,却令他回想起了他的青春。那略懵懂的,在旁人看来可笑的青春。自己又何尝不是郑重其事地度过呢。这其中,也包含了恋爱。想到这里,他回忆起了那个微雨的除夕。他和袁美珍,依偎在狭窄的床上,翻看一本相册。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酸楚。
演出结束,观众们散去。连粤名却觉得脚下如磐石,提不起来。他便索性又坐下来。渐渐地人走干净了。他这才发现,这礼堂前所未有的静和空。这时有人走过来,脚步声竟然远远地有了回响。
这人在他身旁停下。他抬起头,这人却坐下来。周令仪用一张卸妆棉使劲擦着脸上的油彩,一块胭脂突兀地蔓延到了嘴角。
她并没有说话,遥遥地看着台上,几个青年将那些貌似拙劣的布景抬下去。那株桃花斜躺着,枝条无力地垂下来。
连粤名轻轻说,周博士,难为你了。
周令仪侧过脸,看看他,笑问,怎么呢。
他说,这戏演得大智若愚,还得让自己先相信。
周令仪朗声大笑,笑完了,然后说,自己不信,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
她开始在脸上拍爽肤水。油彩重浊的味道,渐渐褪去,代之以清凛的薄荷气息。连粤名看着空荡荡的舞台,说,那个时代,人都天真得很。
周令仪沉默了,她摘下那顶假发,将长长的黑色发辫,在手腕缠了一圈又一圈。许久后,她说,连教授,你还好吗?
连粤名微微地眯一眯眼睛,垂下头,将心中一些汹涌的东西按压了下去。他点一点头,说,谢谢。
他们都不再说话。那阔大的窗户,透过的光线也渐渐地黯淡了。但有一种红金色,穿过了这层黯淡,仍然稀疏地一点点地在地板上跳动。或许是远处院落里的棕榈树叶,又或许是花岗岩柱的反光。这光跳着跳着,也隐藏于更深的暗了。
下一周,连粤名出现在了课堂上,讲台上仍然放着那只硕大的保温杯。台下响起了剧烈的笑声。他说,同学们,我已经辞去了校委会的职务。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这时,校方的调查报告还未对外公布。在众人眼里,他这样做便有了挑衅的意味。他打开了保温杯,喝一口水,然后徐徐地将杯盖阖上。
自己不信,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
他的口中漾起了枸杞与桂圆的香气,醇厚得很,让他的心也定了一定。从离家到穿过整个校园,罗汉果在茶里头载浮载沉,味道也渗出得刚刚好。这八宝茶,一清早,他先放上冰糖,除了上几味,还有党参、甘草、冰片和大红枣。用将不烫手的茶汤冲上,最后搁上两朵杭白菊。春用福鼎白,夏用安溪铁观音,秋用武夷岩茶。都是福建茶。茶色不同,四时有味,一切都刚刚好。
就在上一周,校委会上,他也这样打开,饮了一口。这只水壶,被主席质询,装有窃听装置。在会议上,他的话向来不多。他张一张口,终于没有说话,只是打开水壶,饮了一口。他知道,这和一个月前校委会会议录音内容被泄露有关。理学院院长催谷副校长人选,唇枪舌战、触目惊心。当晚,这段过程的录音被放上校网,连同全文发表。次日,校委会被学生会代表集结围攻。主席说,与会委员手机上交,请问录音如何泄露。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水壶,喝了一口。铁观音的味道在口中漫溢开来,连同罗汉果的回甘。醇厚、微涩,一切刚刚好。
这只水壶,被学生拍摄下来,一并贴在了校网上。促狭地取了个标题:“一片冰心在玉壶”。他看了看,木然想,哪里有什么冰心,只有冰片。
袁美珍竟然也看见了,与他吵,说,连粤名,我现在出门买餸都被学生仔指指点点。你长得好本事,今天搞窃听,他日就要影人裙底。不如我哋快点离婚,费事下次港闻版见!
袁美珍将水壶扔进垃圾桶。半夜里,他悄没声,将水壶翻出来,细细地擦干净,收了起来。
那天在陆佑堂,演员谢幕时,他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在脚边找那只壶,没有摸到。他咽一口唾沫,舔舔自己的嘴唇。
他想起周博士的朗声大笑。自己不信,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
这天落了堂,他走在百年校园里。学生们看见连教授。他们想起上个星期,这人还是全校笑柄,为何此时笑不出来。想一想,才发现这男人平日略佝偻的身形,目下竟是挺直的。他直着身体,拎着一只硕大水壶,走在尚算清澈的阳光里头。
连粤名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一封campus mail。没有寄件人,地址来自电影学院。拆开信封,里头竟是一本略发黄的杂志。上面贴着绿色便笺。他打开来,看到是一整页的维他奶广告。一个少年,穿着全身的白色网球服。这少年头发茂盛,微微卷曲。站在阳光底下,无拘束地笑,青春无敌。
六
连思睿到底还是回来,参加了阿嬷的丧礼。
阿嬷走得突然,但算得寿终正寝。前一天,连粤名还去看她。连粤名为她卷膶饼。她连吃得下五只,然后一边骂袁美珍半年没来看过她,越老越唔生性。
吃完了,阿嬷取下嘴上假牙,说话就漏了风。骂人都用的气声,吟吟沉沉③,但中气也是盛的。
可就隔了一晚,人竟然就走了。菲佣姐姐都没有听见,走得无声无息。
阿嬷生前有交代,不在殡仪馆做追思会。她说如今北角红磡的“大酒店”,什么样的人都去烧。烧了活人都在一起哭。自己的孝子贤孙,都哭给了隔壁灵堂的人,好唔抵!
他们就在北角庵堂设灵,做一场法事。
来的都是相熟的乡亲,老少查某们,照例日出时分便来到庵堂,掀起大饭盖,准备下锅煮百人斋菜。太阳升起之时,乡里穿起佛袍,与方丈住持,同赞佛颂文。中段休场,乡亲端上生果、豆腐汤,有条不紊。乡里叔伯,木然对望、闲坐。呆呆地用眼神交流,以闽南语交谈,向对方借火,抽一口烟。自家老婆心不在焉,偷眼望手机,港股开市了。一切都熟悉。连粤名坐在缭绕的烟火里,看着头顶悬着“巍巍堂堂”和“慈航普渡”的牌匾。木木然,依稀觉得阿嬷还在。阿嬷用莆仙话对她喊,“莫再看咯,来啊,来啊,准备绕佛啦!”
他眼神四围找阿嬷,却再找不见,不禁悲从中来。眼底一酸,却听见四周围人轻声议论。他一抬头,看连思睿一身黑,走进来。他看着思睿,眼泪便忘了掉落。思睿走到了灵前,直接跪在了蒲团上。庵堂里一片静寂,连诵念经文的声音,都停下了。
思睿想弯下腰,对灵位磕头,可是太艰难。她于是一手支着身体,一手捧着隆起的腹部,轻轻弯一弯身子,口中说,太嬷嬷走好。你和这个玄外孙,一个太沉得住气,一个等不了。哪怕能见一面也好。
说完,便泪流满面。她也不擦,由着不停流,却一边护着肚子,就要站起来。膝盖却动不了。连粤名赶忙就要起身去扶,却被袁美珍一把死死拽住,用的是咬紧牙的劲。
还是旁边两个老妇人,见了便去将她扶起。思睿没有言语,转过身就往外走。这时,恰有一束阳光,打在庵堂里头。她便走进了那束光。身上起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轮廓。本是清瘦的人,此时却是个圆润形状。小腿看得见有些肿,走得很慢,步子却笃定。
待女儿走出了庵堂,直到看不见,连粤名才收回眼光。袁美珍拽住他的手,也将将松开。他手腕上却还是生疼的。
四围旁人的眼睛,都长在他们两夫妇身上,针芒一样。
一个月后,思睿顺产了一个男孩。连粤名好说歹说,硬是将她接回了家里坐月子。
到了家门口,思睿和袁美珍,都硬着颈。眼神碰了一下,彼此撞得粉碎。思睿不愿进门。袁美珍咄咄地望着连粤名,不出声。
但那襁褓里的婴孩不知怎的,这时打了个哈欠,眼睛刚刚睁开,却对着袁美珍的脸,咯咯地笑起来。
袁美珍心神一软,便不再挡着门,转身回房去了。
连粤名将婴孩接过来,抱到怀里,自己都觉得抱得不舒适。孩子却不嫌,依然是冲他笑笑啲。他一阵心酸,想自己的外孙,刚生下来,便已懂得讨好人了。
他亦知道,女儿在给阿嬷奔丧前一个月,才参加了另一个丧礼,是这孩子阿爸的。
连粤名和思睿,都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好在网上有的是教程,按部就班,亦步亦趋。怎么冲奶粉,怎么换尿片。未免有些七手八脚,半天算是有了一个囫囵。孩子竟然也一直没有哭。喝完了奶,径自睡去了。思睿将孩子轻轻放在婴儿床上。思睿的房,这大半年,还留着她走时的模样。是那种做惯了好学生的少女的房间。企企理理,除了一架钢琴,依墙摆的都是书,整洁紧凑,未有一丝逾矩与懈怠。此时房的正中,多了一只粉色的婴儿床,像是放在现实里的一个梦。连粤名看这婴孩,出生不久,便是一头丰盛乌黑的胎毛,微微卷曲。手长脚长。脸相不算丰腴,大约在母胎中营养都用来发育骨骼。眉目却很柔软,因为额的宽阔,天然是有些和泰的样子。耳垂也厚,不似思睿,也不似自己,是来自另一人的遗传。他见女儿慢慢伸出手,想在那耳垂上摸一摸,却旋即缩回了手。
思睿说,阿爸,你也累了,去歇一阵吧。
连粤名转身,却还是回头看一眼,恋恋地。看那婴孩轻蹙了眉头,嘴唇动一动,大概在发梦。他心头一软,暖暖地化了。思睿又轻轻说,阿爸,得闲为苏哈④起个名字吧。
他点点头。这是他的外孙,身上有自己的血,也有另一人的。他忽而生起些柔情,想要与她分享,一起为孩子命名。
思睿和思哲,是夫妇俩共同取的名。“思”字,是为纪念他未谋面的岳母。这对儿女,由袁美珍一手一脚带大。此刻,她匿在房里不出来。连粤名走到了房门口。
这间房,连粤名通常是不进去的。里面又传出了极其柔美的女声。连粤名知道,是老婆又开了直播。袁美珍在家做带货主播,已有一段时间。这声音出自变声器。袁美珍的声音原是很美的。他还记得,曼彻斯特那个微冷的除夕夜。袁美珍接着他五音不全的声音,唱那首《狮子山下》,清亮的嗓,好像甄妮的原声。如今老了,她的声音变得干涩而严厉,只能运用科技来拯救与改善。除了变声器,还有补光灯和开到最大的美颜。有一回,连粤名申请了一个账号,进入了她的直播室。看到了一个面目陌生的女人,穿着和老婆一样的衣服,在推销一款脱毛器。那衣服是一件蓬蓬裙,袁美珍从海淘买来,质料粗劣。此时却焕发着华丽的丝质光泽。一样焕发光泽的陌生女人,年轻而鲜艳,长着挺秀细巧的鼻梁。连粤名想,真的是魔术啊。袁美珍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扁塌的鼻子,曾经起意去隆鼻,终究被手术费所劝退。原来女人的愿望,如此简单就可实现。屏幕中的女人,用甜美而造作的声音,在谢谢老板。他们为她刷着各种礼物,从火箭、游艇,到玛莎拉蒂。连粤名想,这小小的手机屏幕,是辛德瑞拉午夜十二点前的城堡,是个迷你的仙境。他看着屏幕中的袁美珍,笑得如此由衷而满足。
连粤名曾经问袁美珍,为什么要做直播。袁美珍不屑地望他一眼,说,靠你那点工资过活,指拟你……揸兜都得啦⑤。
对这言过其实的话,他习以为常。然而看着屏幕中的妻子,他忽然有些明白。他不禁伸出手指,按下右下方的红心,点了一个赞。然而,一分钟后,他就被踢出了直播室。
此时,房内安静了。他看一看墙上的挂钟,大约是直播结束了。他抬起手,想敲一敲门,但终于还是停下了。忽然,他听到剧烈的孩子的哭声,赶紧跑去了思睿的房间。他看到女儿抱着婴孩,惊惶失措。孩子正在大口地呕奶,刚才哭得声嘶力竭,此时却已有呼吸不畅的声音,气息在一点点弱下去。他也不禁有些慌,对思睿说,使唔使打999?
思睿机械地摇晃着孩子,眼神是乱的,望着外面正黑下去的天,张一张口说,BB唔好喊,唔好喊……
这时,忽然听到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袁美珍气势汹汹地走出来,道,使乜call白车?!
说罢,走到思睿跟前,一把抱过孩子,将他直起身体。对连粤名说,愣住做乜,快攞块毛巾过来。她叫连粤名将毛巾放在她左边肩膀,将孩子的下巴靠在肩头。然后托起孩子的屁股,将手弓起来弯成勺子的形状,开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上上下下,一边画着圆圈,同时身体轻颤,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孩子渐渐安静了,忽然咳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嗝,一边吐出一大口奶。袁美珍没有停止动作,用手刀一下一下地在孩子背上抚弄,为他顺气。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孩子仰起脖子,又打了个嗝,这才舒服地埋下头,靠在了袁美珍耳边。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待孩子呼吸停匀了。连粤名对思睿眨一眨眼,轻轻说,睇到未,都是阿嬷叻⑥啲哦。
听到这里,袁美珍忽而变色,大声道,一个野仔,谁要做他阿嬷?!
说罢将孩子往思睿怀里狠狠一塞道,戆鸠⑦到咁,点做人阿妈!
孩子大约被这动作弄疼了,终于震天响地哭起来。思睿一时气结道,我慨仔死活,都不要他人理。咁你又过来?
袁美珍冷笑一声,说,我不过来?佢死咗,我间房不是变了凶宅?
连粤名站在原地,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待他回过神来,听到“砰”的一声响。袁美珍已经将那边的卧室门反锁上了。
孩子还在大哭着。他干干地对思睿一笑,说,你都知你阿妈份人,就是这样……不待他说完,思睿终于也哭了起来,说,阿爸,你唔好再讲了。
思睿将他推了出去,也将门关上了。
连粤名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头,黑着灯。他在黑暗中站了许久,这才慢慢挪动了步子,走到阳台上去。外头黑漆漆的天,有一两点星,闪一闪,便躲到夜霾里去了。他弯下身,在角柜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了一包“红万”。这包烟是几年前他在角柜里发现的。大概是上一任舍监无意的遗留,只剩下了半包。他没有扔掉,就一直这么留着。这时候从里头抽出一根,就着厨房的火头,竟然点着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他本是不抽烟的,烟吸到了肺里,来不及吐出来,辛辣地一漾。于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待咳嗽平息了,他不甘心,又抽了一口,缓缓地,让那温暖在胸腔里停留了一下,这才慢慢地呼出来。这时竟有月亮出来了,月光底下,他面前就出现了一团浅浅的蓝雾。在这缭绕的雾中,他闭上了眼睛。依稀还能听见孩子断续的哭声,可还有别的声音。他辨认了一下,是钢琴声,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在这家里,他许久未听到过。此时也是断裂的,将静夜裁切得七零八落。
他在沙发上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收到了二妹连粤南的短信,让他去收拾阿嬷老屋里的东西。
他走到春秧街上,整条街市刚刚醒来。店铺开了门,照例僭越将摊位摆到车道上,生果档、鱼档,都是新鲜而清凛的味道。赶早市的人也在车道上。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来,人流便自然分开两边,任由电车开过去,然后又重新汇集起来。并不见一丝慌乱,进退有据,有条不紊。
“振南制面厂”的机器又轰隆作响起来。有些金属的摩擦声音,如同年迈人胸腔的共鸣。往前走几步,就消失在市声中了。连粤名这才觉出了饿来,便在南货店里买了一颗芋粿,一路吃着,一路往楼上走。
打开门,是一股子尘土味。这屋子空了不过一个多月,竟像是尘封了几年。但有一股子腥潮气,证实不久前还有人住过。阳台上,晾晒着女人遗留的衣物。菲佣姐姐来不及收拾清楚,慌张结算了工钱便走了。临走多要了一个月人工,说和个死人老太太睡了整晚上,这笔钱主家要给她冲冲喜。
阿嬷走了,留下了一种气味,那是长年的福鼎白茶浇灌出的。阿嬷说,自己脾气躁,要用白茶平息心火。白茶清冽,所以直到米寿,阿嬷身上也从未有过那种不新鲜的、带着颓败气息的老人味。他一边收拾,一边想。老辈人都惜物爱囤东西,瓶瓶罐罐、胶袋纸皮,尽是多而无当。阿嬷也囤,摞得密密实实。但细看看,竟没有一样是可有可无的。阿嬷房中的大柜,除了衣物,便是六个柜桶。打开来,每只里头都清清楚楚,分门别类。打开一个,便是一满格的记忆。一格里头放着各种票证和存折,还有房契。一格中摆有只蓝罐曲奇铁盒,里头用橡皮筋捆成一沓。连粤名一张一张看。有三叔公一九七六年抵垒,办的临时身份证。有任剑辉和白雪仙,在新光戏院告别演出的戏票。有一九九〇年从罗湖坐长途汽车去莆仙的车票,那是连粤名最后一次陪阿嬷返乡。还有一张,打开来是火化证,上头的英文名字是拼音:Lin Tong Bo。连同保。他轻轻念出来,依稀记得这个人的名字。火化证里还夹着一张照片。这照片他没有见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是个文气的样子,五官净朗,笑得不太舒展。他看出了自己眉目的出处;女的一条独辫子,长及胸前。眼很亮,铮铮的笑模样。这张照片泛黄有年头,中间对折过,又展平了。可男女之间还是有一道密密的痕。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大柜深处,还有一只包袱。扎得很紧,他费了一些力气才解开。里头有一只襁褓,虽然颜色黯淡,但可以辨得出是自己的。上头绣着石榴与水仙,阿嬷亲自绣的。还有一只虎头帽,眼睛是塑胶的琥珀纽扣,也还是炯炯的。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双拖鞋。宝蓝缎的底,鸳鸯戏水。鞋头上已经磨破了,用同色的线补过。大约又被顶开了,还是半个窟窿。连粤名将这双鞋捧在胸前,心里忽一阵锐痛。
待他收拾好了,背上包就下楼去。到了楼下,才发现外头已经下起了密密的雨。雨越下越大,伴着浅浅的雷声。香港的冬天,很少有这样的雨。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楼避一避,却将钥匙忘在了屋里。他正在门口踌躇,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唤,连教授。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女人。女人也没有带伞,正掸着身上的雨滴,手里拎着一只篮子,看样子刚刚买餸回来。连粤名认出来是个街坊,便笑笑说,看我大头虾,将钥匙忘在了门里头。
他往外看去,雨更大了,形成一道帘幕,外头竟然什么也看不清了。女人也看着外面的雨,说,连教授,要不要上我那里避一避雨。
连粤名转过头,想起这个女人叫月华。是个外乡人,却也在这楼里住了十几年了。
她大约是楼上大只荣的续弦。大只荣做鳏夫好多年,待略上了年纪,攒了些钱,就北上做生意。生意并不见得做得有多好,还赔了钱,却从四川带回了这个女人。带回来后,他也并没有在家里待着,考了个两地车牌,给人跑运输。有回在深圳湾遇到了车祸,没来得及送医,当场就死了。旁人都以为,月华要卖了房子回乡下去。她倒没有,守在这,十几年也没跟别人。白天给人当保洁,晚上给人看更。赚的钱,贴补给老人院里大只荣的老窦。只是近年,有一种传说,说她晚上不看更了,做起另一种生意。有一回,住在明园西街的老姐妹,就是连粤名当初的房东,来探阿嬷,说起这桩事,脸上鄙夷而暧昧地笑。没等她说完,阿嬷一拍台面,说,“收声喇,你道是一个女人过得容易?要是你死男人,揸兜都冇人理!”按说,多年的姐妹,何至于此。对方脸上红一下白一下,拂袖而去。阿嬷也便横了一眼在场众人,厉色道,唔好系出边乱噏⑧!听到未?
女人见他不说话,定定望着门里头,便细声说,阿嬷人善,一路好走。
说罢便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听见连粤名却跟上了她。开了门,走进去。屋里头简素清寒,并无许多过日子的气象。月华走到厨房里,将餸菜搁下。出来,叫连粤名坐,却看到他的目光远远地扫过。那里有些莹莹的小灯泡正闪着光,粉红的、金灿灿的。她于是走过去,将卧室的门轻轻掩上了。她给连粤名倒上茶,自己拿过了一只很大的柚子,用竹刀斜斜砍一下,然后将皮慢慢地剥下来。两个人望着外头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从窗口望出去,整个北角都模模糊糊的,陌生得很。连粤名喝一口茶,味道很熟悉,说,福鼎白。月华点点头,还是阿嬷俾我的,从去年中秋喝到现在。这些年,我吃的用的,多亏了阿嬷照应。连教授,你知道吗?我们自贡也产茶,叫“川红”。我们家种,最好的叫“早白尖”。我总想着,要回一趟家,给阿嬷带些来。可是,到现在也没回得成。阿嬷却走了。
月华说到这里,眼睛一红,低低头,沉默住。许久后,将手上剥好的柚子递给连粤名,手背在眼角上靠一靠。连粤名也不知说什么,过一阵,问她,你公公可好?
月华说,还好,就是身边离不开人。别人都不认识了,只认识我。大事小事,都叫“新抱”。老人院的姑娘,天天打电话叫我过去,说他不见我不肯吃饭。胃口倒很好,一个人能吃掉一大碗叉烧饭。
连粤名说,那很好。老不老,都是看胃口。吃不下饭,人才真老了。我阿嬷……
他终于没说下去。月华看出他的黯然,说,阿嬷是好福气的。教出了一个教授,教授又教出了一个医师。街坊多少人羡慕。平日里,阿嬷跟我们谈起你,中气都足了不少。
连粤名笑笑,说,可当着我的面,只是骂。
月华说,慈母多败儿。阿嬷是明事理的人。
这时候雨渐渐小了,连粤名说,我该走了。忙站起来,却碰翻了桌子上的茶,全倒在了身上。连粤名说,我借一下洗手间。
走进去,按一下灯,却不亮。
月华递过一块毛巾,说,唔好意思。坏了好久了,call了很多回师傅。师傅嫌活小,都不肯上门。
连粤名看一眼说,我来试试。
他就搬来一只板凳,一只脚踏在凳上。不够高,他便踩到了浴缸沿子上。将灯拧下来,查看一下,叫月华将电闸关上,说,小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就从凳子上下来。这时碰到什么,是轻柔的织物,在他脸上擦过。有一种柔润的气息,让他脚下软了一下。
月华拉开了电闸,洗手间里透亮的。他看到,原来浴缸的拉杆上,晾了一只胸罩。在灯光底下,是温暖的米白色。
他见到眼前的女人,脸庞也是温暖的米白色。也是一样的气息,瞬间在他的鼻腔里放大了数倍。他踉跄了一下,女人扶住了他。忽而有一种力量,在他体内奔涌了一下,摧枯拉朽般。他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女人。
事毕,他仍有些晕眩,看着头顶忽暗忽明、五颜六色的灯仔,疑心是在某个不知来处的圣诞夜,如此虚幻与美好。他闭上眼睛,忽而睁开了。他下床,从包里拿出那双陈旧的丽宫拖鞋,给女人穿上。女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穿上了。净白的身体,唯有脚上,闪着一两点的珠光,若隐若现。他体会到自己的壮大,在壮大间冲撞着这女人,恶狠狠地,攻城略地。
待他终于彻底地疲惫了,嗅觉却冷静下来。他觉得这室内的气息,无端地有些卑琐。半晌,他问女人,你闻过素馨花的味吗?女人转过头,看他,不知该说什么。他一个人走到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惊讶。他许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自己。镜子里是个半老的秃顶男人,两鬓斑白,双眼无神,有优柔而颓败的表情和体形。刚才,就这样,在一具陌生的也近衰颓的女体上盘桓。甚至,他注意到下体也有了几根白色的毛发。他忽而感到一阵羞愧。
他穿戴整齐,准备离开。想一想,从钱包里掏出了两张千元钞,递给女人。
连粤名说,对不起。
月华说,对不起?本来就是关起门来做生意。不偷又不抢,谁对不起谁。
她将他的手轻轻挡开,说,这些年,阿嬷给我的恩惠,不止这么多。
这时外面的雨,忽而又大起来,伴随狂风呼呼作响,竟把一扇窗户吹开了。月华走过去,将窗子关上。冷冷看了一会儿,回头说,不是我要留你,是天要留。
连粤名便也坐下来,倏然,喃喃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月华说,连教授,我读书少,但懂你说的。教我们小学语文的先生,是个大学生,没回城的知青。可巧他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同样一句话,看怎么说,谁来说,意思就大不同了。既然天留客,也是个缘分,一起吃个午饭吧。
连粤名愣愣地坐着,听到月华在厨房开了火头。不一会儿出来了,端出来一个白灼生菜,淋上蚝油,和一个紫菜蛋汤。又从微波炉里端出了一份烧味饭,外卖烧鹅。饭菜是一个人的量。她取了一只空碗,放在连粤名跟前,拨了大半进去。肉也是整齐的肉,留些边角和骨给自己。她便低头吃起来。连粤名不声不响,终于也吃起来。鹅肉有点老,有些甜腻,但味厚而丰腴,令人满足。连粤名在家,许久未吃过这样的饭。他似乎打破了某种禁忌,大口地吃起来。胃里充盈起来,湿湿的暖。
他回到家,原本准备了一些说辞。但袁美珍并不理睬他,只望他一眼,给股票经纪打电话,又给发货商追款,声音山响。
他轻轻推开思睿的房门,看母子两个都在睡觉。孩子将手指塞在口中,忽而震颤了一下,大概是做了个梦。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桌,都不说话。倒是思睿先开了口。她说,爸,我想好了。这孩子,以后就叫林木。
下一个周末,连粤名又说去老屋。袁美珍问,还没收拾完?
他说,阿嬷几十年的东西,一时半会怎能收拾完。
他敲开月华的门。月华看一眼,让他进来,说,教授,你落下了一对鞋。
她回里屋,捧出那双鞋。连粤名看到鞋头的窟窿,已经补上了。衬了一块同色的缎,针脚密匝匝。
连粤名看月华脚上,有莹莹的珠光隐现,也是一双缎面拖鞋。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说,上次你请我吃了饭,我要还给你一餐。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