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非洲》
《人在非洲》
作者:贾志红
出版社: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山西经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5月
内容简介
《人在非洲》是一部“一带一路”主题作品,作者作为建设项目的亲历者,以其特有的女性视角,审视非洲这块神奇的土地,并付诸情真意切的叙写,绘制出“一带一路”倡议之下非洲人民丰富生动的画卷。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向读者诠释了知行合一的写作。她以双脚丈量大地,并敞开自我直面真实的世界,呈现“在场”写作的魅力。充满画面感的语言记录了在异国他乡的所见所闻,匠心独运地将众多人、景、物融为一炉,既有忠实而富有文学性的观察与描摹,也始终贯穿着对人性的思考,西非大地上的河流、植物、风俗等也随着故事的发展铺陈开来。作者以赤子之心观照世间万物,从中捕捉常人难以发现的人性之美和微物之美,充满了朴素而纯粹的生命美学,细腻、饱满而又坚忍不拔。再微小的生命,在作者笔下都获得了存在的意义。
作者简介
贾志红,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签约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特聘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散文》《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中国校园文学》《黄河》《草原》《星火》等文学期刊并入选多版本散文年选及精选。以会计师身份在非洲工作多年,非洲题材系列作品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奖项。
自 序
文/贾志红
我在一个四月辞别祖国、辞别满城的牡丹花香前往非洲工作。那时,我定居的城市正被富贵华丽的花簇拥着走向春天的荼蘼。
打开非洲地图念叨一些地名,这个行为在出发前成为我每日必做的事情。地图上的非洲,大部分介于南北回归线之间,赤道横穿非洲版图的腰部,这意味着炎热是这块大陆最显著的特征,我知道我将开启没有季节差异的热带生活。在非洲工作过的老同事告诫我:不要带裙装,一定要长袖长裤,以防携带疟原虫的蚊虫叮咬。
飞行二十多个小时后我在西非马里首都巴马科落地。走出冷气很足的候机大厅,炫目的太阳令我几乎不能睁开眼睛,那会儿正是当地时间下午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辰,而四月恰恰又是马里一年中最热的月份。热浪像一个等了我很久的情人般以饱满高涨的情绪迅速紧紧抱住我,又有几分怨意般越勒越紧,令我几乎透不过气。我薄薄的长袖衣服内,有几十条小溪流像毛毛虫般从皮肤下钻出来,汇集、凝聚,痒痒地爬过前胸、脊背,向长裤的腰部冲去。而新的溪流源源不断,我的身体仿佛是溪流之母,大有汇集成江河的架势。好在接我的汽车终于驶来,钻进冷气同样开得很足的汽车内,额头上的最后一条溪流准确地注入我的眼睛,它仿佛长了眼睛,那么准确又果断,汗液的盐分立刻使我不得不紧闭那只被腌了的眼睛。接我的同事看一眼仪表盘说,现在车外地表温度是摄氏五十四度。我浑身的溪流被冷气遏制,湿透的上衣迅速冷冰冰地贴紧住我的肌肤。在冷热的急剧交替中,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算是向四月的西非问了声好。
此后的日子,我痴迷于这片大地上的树。一两株独立的树傲然挺拔于旷野,苍凉的背景使葱翠的绿色透出顽强的生机。它们不轻易相连成林也绝不互相疏离,站在彼此的目光之内共沐阳光、分享雨水。在干涸和贫瘠中、在滚滚的热浪如汹涌的波涛久久不愿退潮时,只要有几株树,就会有树下的生活。有倚着树而建的低矮的土坯房、圆顶的茅草粮仓、木栅栏的小院,还会有瘦弱的鸡在栅栏上很灵巧地跳来跳去,有悠然的牛羊在曲曲弯弯的村道上慢慢晃悠,有井台上汲水的女人很专注地打量你,有很脏的孩子在残破的院墙下用很干净的目光朝你微笑。当太阳终于恋恋不舍地落下,这些树,它们就会弯下腰身,搂着没有灯火的村庄、搂着矮小残破的村庄,像搂着自己病弱的孩子,沉沉地睡去。又在另一个黎明,在太阳的催促下,惺忪地醒来。
圆而大的树冠像伞一样撑开浓郁的绿荫,四周烈日下焦灼的土地是炙热的海洋,缀满果实的芒果树是这片汪洋中不沉的岛屿。岛上有粗笨的椅子,有木头捆在一起的凉床,有小炭炉上冒着白烟的沸腾的茶水,还有收音机里节奏激昂的歌曲。只要有翠绿的芒果树傲立原野,它就会毫不吝啬地让自己的枝头挂满一茬又一茬的果实,如丰产的女人,无休无止。
我竟然想当一棵这样的树了,在这里,当一棵树一定是美丽而骄傲的事情。就那么单纯明朗地站立在原野,根须深深扎进土壤,枝干栉风沐雨,洒脱地指向长空,豪爽地邀请一只疲倦小鸟,你,小家伙,来,在我的臂弯里歇一歇;叶片向着太阳舒展,对着烈日火热而率真地表白,来吧,亲吻这里,狠狠地。
不用掩饰也不必故作娇羞。生长、自由地生长,这个不变的信条贯穿它的整个生命,然后在一个个如炽的白昼,让一身的繁花盛开如锦。花朵纷纷飘落之时,青涩的果实刚好露出故事的端倪,阳光和风雨将催促情节的展开和蔓延。
异乡人在路上易生苍凉之感和悲悯之心,一路行走,一路凝望,向微小之物灌注感情,无论是内心深处的表白还是某个追忆、经验或者一个故事,都促使我去注视那些细微的伤口、注视锋利的时间雕刻出的伤感,并以我的笔触抚慰它们的存在。平等精神和对生命的怜悯始终是我生活和写作的宗旨。
在非洲,我选择去最偏远的地方。我和我的同事们建造农田大坝、修道路、筑桥梁。他们都是男人,我是唯一的女性。我的同事们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是为我建了一间女厕所。四面漏风的厕所,灯绳上常常吊着一条无毒的蛇,我猜那小家伙喜欢打秋千。我养了几只狗,都是憨厚得犯傻的土狗,它们忠心耿耿,公狗和母狗恋爱生子。我拎着照相机游走在村庄之间,方圆百里的老乡都认识我,人人都熟稔地喊我Madam贾。我口袋里装着廉价的糖,这使我成为孩子们的王。
住土坯的房子,蛇蝎从门口爬过;蚂蚁们会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屋子地板上造一座小规模的城堡;细腰蜂在门环上建屋生子,贪玩的蜂妈妈不知去向。我沿着尼日尔河行走一千九百公里,与无时不在的芒果花的香味热恋;我面朝骄阳,没有什么霜和蜜隔离我和太阳,我面庞黝黑、皮肤粗糙,不过我自己并不知道,因为没有镜子告诉我。
我经历着并书写着这样的生活,如一个隐姓埋名者变换身份进入陌生环境,以新的视角去观察苍茫大地、风土人情,重新审视并思考人与世界、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万事万物以更细腻也更丰富的面貌呈现,我从中获取在安定状态无法获得的生命体验。
在西非的大西洋畔,我碰巧读了一篇关于非洲经济的文章,文章分析了非洲为何不发达。当然众所周知的原因是殖民者长期的掠夺以及自然环境的恶劣,但这篇文章提到的一个非主要原因令我记忆深刻。作者说,看看非洲的地形吧,海岸线大多是笔直的。那会儿,大西洋的海水正拍打着我目力所及的海岸,沿着笔直的海岸线跑步是我每天晨练的内容。可是笔直的海岸线为什么会影响非洲的发展呢?作者接着分析说,没有曲折就没有深入内陆的海湾,没有海湾就没有能躲避风浪的海港,而缺乏良港对贸易乃至对整个经济的发展必然起消极作用。
说起曲折,我不得不说西非大地上的尼日尔河,这条慈悲之河在几千公里的流程中数次调头和急转,在通往海洋的路途中,它不走捷径,而是不断变换流向去润泽干涸之地。我们在非洲修建的一些公路与尼日尔河具有同样的秉性,曲折地到达终点。那是慈悲的曲折,每一次转弯,公路都能触摸住一个偏僻的村庄,而村庄从此告别闭塞。
或许还能联想到人生。如果人生如一条海岸线的话,笔直、顺畅、外观整齐恰恰是我想要避免的。人生当如欧洲的海岸线,它外观破碎而内里丰富,那是海岸线最曲折的一个洲,半岛、岛屿、港湾,多彩的地貌,使温暖的洋流深入它的内陆。欧洲面积只有非洲的三分之一,却拥有更长的海岸线。有了足够的长度和曲折度,才能奢谈丰富、从容这样充满底气的词语。生活就是一艘忙忙碌碌的船,它需要漫长的海岸线,需要不同的港湾。写作根植于生活,生活是写作的源泉。生活有怎样的宽度,写作就有怎样的广度,一个写作者在生活中成长,完善认知。
我经常站在一棵树的浓阴下练习法语,我在非洲学会的第一句法语是Je t'aime,是“我爱你”的意思。这是停留在人类唇上最美丽也最持久的一句话。我说给树听,说给树上的花朵听。当花朵枯萎,这句话会化作一朵花,盛放不衰。这是树的心意,也是天地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