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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樊健军:父亲的地图(选读)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 | 樊健军  2022年06月13日11:25

在父亲失踪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夜我躺在阒寂的黑暗中整夜不曾合眼。第二天,我终于实施了蓄谋已久的计划,偷走父亲那张精心绘制的地图。

那是六月的第二周,父亲周五一大早就出门了。我被他弄出的响声惊醒。透过窗户,我看到父亲同往常一样戴着草帽,挎着暗红的泛着油光的用竹篾编织的工具箱,一瘸一拐朝村口走去。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劁匠,手艺是全能型的,劁猪骟牛,阉鸡阉鸭。在给动物绝育的行当里,没有他干不了的活。

每次父亲走后,我都会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父亲存放工具箱的屋子。那间屋子一半空间是农具的领地,另一半空间被一只巨大的木桶占据,那是储藏杂粮的仓库。装猪油的瓦罐和腌酸菜的坛子,被母亲放置在角落里。这些不是我关心的,真正吸引我的是北墙下那只孤独的大木箱。自从发现那是父亲收藏私人物品的宝库后,我经常浮想联翩,幻想有一天能够打开它,一看究竟。

有段时间,我热衷于收集废钥匙,为的是能打开木箱上扣着的铁锁。现在,我不怕有人向父亲告密。我找到了那把钥匙,并且用它开启过那只大木箱。那里面毫无秘密可言,除了工具箱外,偶尔会发现一两包香烟,或者半瓶白酒。我尝试抽过他的香烟,也品尝过酒,这两样东西差点呛坏了我。还有几本账簿,记录的是别人的赊欠,对此我也不感兴趣。至于那只竹篾编的工具箱,我当然不会放过它,打开后只见里面放着无数的小布包。布包包裹着闪着寒光的刀具,形状怪异得很。总之,父亲从事的是个不怎么光彩的职业,始终无法令我骄傲。

在父亲的大木箱里,唯一牵动我的是那张用羊皮制作的地图。那张地图我只见过有限的几次。那个周五,在父亲走后,我蹑手蹑脚溜进了那间屋子。我用捏在手心的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锁。正如我猜想的那样,父亲的工具箱不在大木箱里。叫人意外的是,那只灯芯绒袋子卧在一角,那是父亲央求母亲缝制的,用来保护地图。我解开袋子,拿出地图,摊在箱盖上粗略看了看。没错,地图还是原来的模样,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我将地图收进袋子,将袋子放回原处。

当天晚上,在确认父亲没有回来之后,我再次潜入库房,将那只灯芯绒袋子拿了出来。我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策略,万一被父亲发现,我就躲得远远的,他不可能追得上我。第二天早上,我将书包倾倒一空,放进地图、两根黄瓜和平时积攒的零食。早饭后,我背起书包,在母亲的眼皮底下走出家门,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到处都是劳作的身影,我肯定被许多人看见了。我按照惯常的步调,不急不慢地朝东走去。我沿着河堤往下游走,在枫杨树的庇护下,终于找到了一处安静之地。我迫不及待地拿出地图,铺展在干净的草皮上。之前我浏览得不够细致,因为那时心是悬着的,生怕被父亲抓着。我对地图的大概是了解的,至少从中读出了不少信息。那是一幅怎样的地图呢?柔软的羊皮上全是黑色的线条和红色的小圆圈。它们以用双重红色圆圈标注的水门村为中心,一圈一圈朝外发散、拓展。每一个圆圈代表一个村庄,像红色的果实一般被串了起来,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有一串果实。南边的那串最短,只有三两枚,再往南,就是层峦叠嶂的深山区。往东的那串最长,经过三四个村庄后到达水门镇,再往东经过五六个村庄就到了洋湖港。洋湖港往东只多出一小截黑线,黑线的尽头是未知区域。这是最诱惑我的一条路线。我要到洋湖港去。我听父亲说过,洋湖港有马戏团,广场上每夜都放电影,幕布比一整面墙还宽大。父亲说过要带我去,可是一次也未能兑现。

我要到洋湖港去,我不相信没有父亲带路就找不到它。

从村子到水门镇的这段路,我已经驾轻就熟。我走过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到达水门河的北岸,然后顺着河堤往下游走。快接近镇上时,拐入北岸那边的村庄,抄近道继续前行。

第一次去镇上是父亲领我去的。那时我只有七岁。父亲兴致特别高,编了很多动听的理由,蛊惑我跟着去。父亲的举动很反常,往日出门时总是走几步朝身后扫一眼,担心我们会跟着,可一旦发现没人跟随,又很失望。久而久之,我对他的外出不再在意。我对水门村外的世界也因此一无所知,不怎么感兴趣。我的乐趣在于捕蝉、掏鸟蛋。但后来,我还是听从母亲的劝说,跟随父亲去水门镇赶集。那天镇上非常热闹,街道上熙熙攘攘全是人,到处都是叫卖声,到处都在讨价还价。父亲拉着我的手,在人堆里走来走去,最后给我买了肉包子和几颗糖果。我忘记出发之前父亲给我许下的承诺,但味蕾的记忆是最可靠的,以至于后来我只要到了镇上,必定会到包子铺前逗留。

到达镇上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许多。我并不慌张,如果当天不能从洋湖港赶回来,大不了在路上睡一晚。我选择这个季节出发,是因为白昼拉长了,天气也热。我跑到那间包子铺,用攒的零花钱买了两个肉包子,之后便朝镇子的东头走去。父亲在地图上没有注明水门镇到洋湖港的距离,我只是根据两地间隔的村庄来判断。

父亲为什么没有在地图上标注距离的远近呢?是他疏忽了,还是根本不在意路程的远近?父亲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他总是漫不经心的。这才像父亲画出来的地图。当我抵达镇东头时,发现地图上的缺陷远不止这些。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偏东北,一条偏东南,而地图上的黑线只有一条。起初,两条道路相距不是很远,但在往前伸展时彼此变得遥不可及。我仔细察看父亲画下的地图,希望能有所发现。可是沮丧得很,除了线条和圆圈,地图上再无其他参照物。我熟悉的水门河不在其中,况且我也不清楚它会不会流到洋湖港。

我踌躇了,不知该走哪条路。两条道路一条很宽,一条很窄。窄的那条连着许多村舍。父亲走的是哪条呢?想到父亲作为劁匠,需要走家串户,他八成走的是那条窄路。我不想重蹈他的辙,便踏上了那条往东北伸展的沙子路。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当时的选择纯粹是自作聪明,我走了大半个圆圈才到洋湖港。但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些。道路进入丘陵地带后,我渐渐被周围的景色吸引。那些丘陵都是红砂岩,岩顶光秃秃的,呈红褐色。丘陵绵延起伏,一眼望不到边。低矮处是郁绿的马尾松,松针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我暗暗责备父亲,为什么不在地图上画上一些特殊记号,表明这是丘陵。我再次打开地图,试图寻找自己所在的位置,遗憾的是,我怎么也无法确定自己在哪儿。

父亲花费了好长时间来制作这幅地图,好像在我六岁那年,某天,父亲突然带回家一张羊皮。他找来几颗钉子,将羊皮固定在门板后,在空气中暴晒了一阵子。父亲用力握着钢笔,像雕刻一样在那张硬邦邦的羊皮上画下一个个红圆圈。那一次,他画上去的内容并不多。后来,每次外出回来,他必定会摊开羊皮,添加几笔。在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父亲以罕见的耐心和细致来描绘和完善那幅地图。那时候,我压根不知道父亲画的是什么,更不知这有什么用。我曾冒失地问过父亲在画什么,父亲的反应很紧张,立刻将上身俯压在桌子上。他就那样侧着脑袋,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说,长大后你就会明白。直到我上小学三年级,我才弄清楚父亲是在绘制地图。

父亲到底为什么要画那样一幅地图呢?每次偷看时,我都会想到这个问题。我暗自猜测,父亲绘制的有可能是作为劁匠的职业地图,是他在羊皮上宣示的势力范围。除此之外,地图还有别的作用吗?我不敢向父亲求证,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这样。

路上极少能碰见行人,这样的日子,人们多半在田里劳作。我走在丘陵中间,脚步声在红砂岩之间回响,好像身后跟着无数个像我一样的少年。这条路到底能不能到达洋湖港?我萌生去洋湖港的念头,完全是被父亲的话给诱惑了。我想去看马戏团的演出。

我头一次看马戏团,是在水门镇。我从母亲那里讨要到门票钱后,心急火燎地跑到镇上。马戏团的节目异常丰富,那些老虎、狗和猴子特别乖巧,始终拽着人们的目光。掌劈巨石的和赤身滚铁钉的,看得我瞠目结舌。有个表演马术的小姑娘,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穿着一身红衣服,在一匹奔跑的白马上翻飞。

所以当父亲说洋湖港有个更大的马戏团,我对那里充满了向往。我相信父亲的话,因为他去过洋湖港。有一次,父亲从外面回来,比预期晚了两天。母亲问他上哪儿去了,父亲说走错路了,走到了洋湖港。父亲在一个村子里给人家骟牛,可能是活儿干得漂亮,主人家热情地挽留他喝了两杯。父亲喝醉了酒,结果走错了路。最终他走到了洋湖港。走到那里,父亲无处可去了,于是在洋湖港的码头上睡了一晚。

我怀疑父亲去过洋湖港不止一次,他很可能隐瞒了什么。从他的遭遇来看,他不可能有闲心去看马戏团的演出。他在羊皮上画下洋湖港的标记后,地图就停止在了那里。标识洋湖港的圆圈,加上后面的墨线,有点像个问号。那根墨线的下面还有一大块空间,一直是空白。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的衣服汗湿了,贴在皮肤上,火辣辣的。我朝远处张望了两眼,阳光下到处都白晃晃的。我停下脚步,躲到了一棵松树下。我吃了包子,啃了一根黄瓜,才感觉好一些。

我休憩了小半天,重新上路。上路前,我找到一处小水沟,掬了两捧水,洗了把脸,把头发也给浇湿了。在树荫底下,我大约步行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出了丘陵地带。眼前豁然开朗起来,道路往郁绿的稻田深处延伸,路边傍着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流动缓慢。我没那么燥热了,脚底下也有些松懈。如此走了三四里地,又到了岔路口,道路一分为二,一条往北,一条往南。

我走上了往南的沙子路,脚步不急不慢。走了一会儿,脚板有几个地方火辣辣的,估计是磨烂了。我在一棵乌桕树下坐下来,脱下球鞋察看,果真起了好几个血泡。我走路的姿势很可笑,一颠一跳的,脚掌一碰地就痛。幸好阳光没那么炽烈了,还有轻微的风吹来。就在我沮丧得快要绝望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我回过头去,真的有一匹马朝我走来,是一匹棕色马。赶马的老头戴着草帽,自在地坐在车架子上。我停住脚步,等候马车经过,盼着赶马人带上我。但马车不像我期望的那样停下来,而是保持原有的速度。赶马人舒服地靠在车帮上,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般。我勉强跟着马车走了一会儿,很快被拉开了距离。我放慢脚步准备放弃时,马车忽然停住了。赶马的老人朝我招手喊道,上来吧。

那架马车实在太简陋了,就一个凹字形车厢,前后连挡板都没有。车厢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小堆干枯的稻草外,什么都没有。老人让我爬到车厢里,坐在稻草上。车厢大概拉过猪,稻草上散发着一股猪粪味,我忍受了下来。比起脚掌带来的痛苦,显然刺鼻的猪粪味要轻得多。待我坐定后,马车又开始运动了。老人穿着黑色上衣,脖颈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盐白。

你要去哪里?走了半天后,老人才回头张望我一眼。

我要去洋湖港。

洋湖港啊……那可真是个鬼码头。老人的声音飘飘忽忽,像甩动的马尾巴一般捉摸不定。

我怔怔地,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是谁家的孩子?老人又回头觑了我一眼。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地说出了父亲的名字。他是个劁匠。我又补充说。

拐子啊……我认识,别介意,我们都叫他拐子。我还请他劁过猪阉过鸡呢。老人将草帽摘下来,递给我,示意我戴上。他又说,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会讲笑话,会喝酒,喝醉了酒话就多。有次喝醉了,他向我借马,说是要骑马去北京,骑马去周游世界。他还没有爬上马背,就摔倒在地上,差点被马蹄踩伤。

父亲的行为叫我无地自容。我很是诧异,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好像同在家时完全不一样。在家里,面对母亲的毒舌,父亲总是无言以对,不要说反抗,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几句。在愤怒的母亲跟前,他永远忍气吞声,甚至都不及一个孩子理直气壮。

我在距离洋湖港三四里地的位置下了车。赶马的老人邀请我到村里去,我谢绝了。他问我去洋湖港干什么,是不是去走亲戚,我含糊其辞地应答了。他扬起马鞭指向洋湖港的方向说,没多远了。我多么渴望同他一起到那个村庄去。在跳下马车的一瞬间,我几乎把他当成了亲人。我很感激赶马的老人,毕竟他捎了我这么远的一程,让我少受了许多苦楚。我瞅着马车慢慢变小,变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趁着残余的光亮,我加快步伐朝老人提示的方向走去。父亲第一次来到洋湖港也像我这样吗?大概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把灯火中的洋湖港误认为水门镇了。赶马的老人没有骗我,不出半小时,洋湖港现身在暮色中。那条沙子路径直深入洋湖港的中心,路两旁的建筑同水门镇没什么区别。低矮的瓦房,黑黢黢的,房屋里的情形一点儿也看不真切。孩子们在空旷之处跑来跑去。有些高大的身影在走动,昏黄的灯火充当了放大镜,把它们幻化得像巨人般魁梧。没有人在意我的到来,有个孩子跑到我面前,可能发现我不是他要找的人,随即又离开了。饭菜的香气随着晚风飘过来,加深了我的饥饿和疲惫。我的鼻孔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我差点哭出声来。

夜色把我合围了,我茫然无助,不知该往何处去。那些如豆的灯火好像被风吹动的浮萍,散落得四处都是。没有哪一盏灯火是我的。我机械地走在路上,很快来到十字路口。我置身的这条道路笔直往前伸展,借助灯火的光亮,有一段能够看个大致的轮廓,再往前,就全是黑暗了。我很想找个人问问,广场在哪里。我猜想,不管是放电影,还是马戏团的演出,只有广场才能容纳那么多人。我环顾四周,希望有个人走近我。但真有人走过来时,我又羞于问询。最终,我往左拐入了一条横亘的街道。因为在它的远处,密集的灯火把天空染上一道光晕。

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在内心翻滚着,我向那道光晕飞奔而去。那一定是广场,说不定马戏早已开演。我心急如焚,感觉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可受伤的脚阻碍了我,我没法跑得更快一些。那条街道超过了我预见的长度,光晕之处总是遥不可及,有几次觉得快到终点了,可仍旧差一截距离。有一个好的迹象出现了。街道两旁的灯火越来越亮,晃动的人影也多了起来。我气喘吁吁,脚步不自觉慢下来。我嗅到空气中有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是鱼腥气,越往前越浓烈。对鱼腥气我并不陌生,水门河里就经常弥漫。我的鼻子告诉我,前方一定是河流。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是水门河的下游,河流在这里拐了个弯,像网兜一样把洋湖港给兜住了。

可能是夜色渐渐深沉的原因,那道光晕亮堂了起来。往前走没多远,一个光明的世界出现在我眼前。这个世界一半是地上的,一半是水上的。地上有一排低矮的棚屋,此刻躲在阴影中。它们的门前立着高高的灯柱,灯柱上的灯光全都呈扇形射向河面,也照亮了棚屋前宽阔的场地。在这里走动的大多是光着膀子的男人,有的三两一桌围坐在棚屋前喝酒,更多的是扛着木头往河堤下走。这段河流几乎被漂浮的树木覆盖,有些男人正用抓钉和绳索将树木捆扎成木排。河水在木排的空隙间荡漾,波光闪闪。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大声说话。间或夹杂着女人的尖叫,之后便是半真半假的咒骂和让人脸颊发烫的欢笑声。

粗略看去,这个世界如此混乱不堪,但是什么都没有耽搁,事情井然有序地进行。我站在这个世界之外,不敢贸然走到灯光下去。我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好像只要被灯光照亮,我就赤身裸体了。我又不愿意走开,好像被诱惑、被牵扯了。父亲看见这一幕时,不知是怎样的感受。他为什么跑到洋湖港来?大概是对在乡村转圆圈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否则,真找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我躲藏在一座无人的棚屋下,看着这一切。

这种熔炉般的场面持续到下半夜,才慢慢沉寂下来。场地上原先堆放树木的地方有好几块空了出来,树木都被放逐到河里,成了漂浮物。那些光膀子的男人一个个扎进河里,做一天最后的清洗。从河水中爬上来后,有的男人钻进了棚屋,有的躺在水边的石头上,还有的干脆躺在那些木排上。灯柱上的灯光几乎同一时间熄灭了,仅仅留下一盏马灯,半晦半明地照着码头。很快鼾声四起,整个码头像是口滞留了无数青蛙的池塘,蛙鸣泛滥。

场地上燃着几堆驱蚊的烟火,安静的河面上间或传来一两声水花的响动,那是鱼在跳水。我在距离烟火不远处找到了一块空着的石头。石头很宽,容纳我瘦小的身体绰绰有余。父亲那次肯定也是睡在这些男人中间,我猜测,他可能想成为其中一个。在他们中间,父亲会不会像个多余的人?他会不会同他们讲笑话,同他们一块儿喝酒?我得不到答案。在黑暗中,我默默嚼着干粮。

那个叫小乐的男孩是从哪里来的,我没有看清楚。当我发觉石头边立着一个黑影时,我委实吓坏了。我把他当成了从河里爬上岸的水鬼,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叫出声来。我记起了赶马老人说过的话,现在已经应验了。我越发确信他是个湿淋淋的水鬼。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别怕,是我。那个黑影可能察觉到了我的紧张,说话了。

谁?周围的鼾声此起彼伏,我稍微镇定了些,壮着胆子问。

我是小乐呀。那个黑影说。

听他的口气,好像我该认识他似的,八成他将我当成了放排工当中的一员。有谁想到一个陌生的少年会混迹于他们当中呢。后来,我才明白,是我霸占了小乐的石头床。我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位置。我们并肩躺在石头上,仰望着夜空。夜空里有些散落的星星,有的明亮,有的暗淡。小乐的个子同我差不多高,叫人很难相信他是个放排工。可能是夜晚气温下降,加上河风吹拂,我接触到小乐的身体时感觉有些冰凉,像是触摸到冷血动物一般。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有入睡。小乐是个挺热情的人,不停地同我说话。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水门镇的,他说他的姨娘就嫁到了水门镇。他又问我,为什么到洋湖港来。我说来看马戏团的演出。小乐挺惋惜地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上个月他们就走了。小乐的话至少证实了父亲不曾欺骗我,马戏团确实来过这里。我反问小乐,怎就来放木排了?小乐静默了一下说,我都十六岁了,怎就不能来?又说,我是来顶替我爹的。小乐的父亲有次扛木头时不小心滑倒了,被木头砸伤了腰。往后都是小乐在说,说他放木排的经历,说他到过石歧湾。我问他石歧湾在哪里,他说从洋湖港顺流而下,第一站就是石歧湾。我又问到石歧湾有多远,他说放木排一天就到了。我只是“嗯”了一声。后来,他说起了放木排时的趣事,但丝毫没能吸引我,我的脑子里分明有一艘木排在漂流着。

黎明时分,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可能是太困了,我睡得很死,也没做梦。我好像听到一声巨响,才猛然惊醒过来。我揉揉眼睛,怔住了。码头上空空荡荡,除了几个清扫垃圾的女人外,见不到其他人影。小乐不在。那些光膀子的男人都不见了,河面上漂浮的木排也不见了。我莫名地空虚起来,眼睛都不知朝哪儿看。如此发呆了一小会儿,我做好打算,先去河边洗把脸,再到其他地方转一转。就在我往河边走去时,一艘木排缓缓驶入了我的视野,一个光膀子的男人握着篙立在排头。小乐站在木排中间朝我招手。那一瞬间,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是空白的。我奔下了河堤,一个箭步跳到木排上。

就这样,我在小乐的怂恿下,踏上了去石歧湾的旅途。沿岸随处可见枫杨树和翠竹,同我在水门河里看到的没两样,只不过河床变宽了,水更深了。河水绿幽幽的,只有在下险滩时才会卷起白浪花。立在排头的是小乐的叔叔。木排经过急水滩头时,他最紧张。他将竹篙顶在岸边的岩石上,用身体死死压住竹篙。小乐守在排尾,学着他叔叔的样子,努力撑着竹篙,让木排距离岩石尽可能远一些。每逢这种时候,木排动荡不安,我的内心也跟着动荡起伏。木排冲上浪尖时,我的心也跟着飞上了浪尖。出了险地,河段平缓起来,有他叔叔照看就行。小乐得空了,挨着我坐在木排上,小声说着话。天空上的云朵在河水里留下洁白的倒影。从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很凉爽,带走了我们身上多余的热量。

午餐在木排上进行,吃的是小乐他娘烙的荞麦饼。这中间,好像奇迹发生了一样,有只翠鸟落在木排上,没待几秒钟又飞走了。我问小乐,石歧湾的下游是哪里?小乐摇了摇头,稍后才嗫嚅说,这个要问我叔叔。

傍晚时分,果然到了石歧湾。老远就见到一处河湾,像是大河伸出一条手臂,臂弯里密密麻麻泊满了木排,一艘挨着一艘。因为到得比别人晚,我们的木排只能停泊在外围。待小乐和他叔叔固定好木排后,我们踩着别人的木排上了岸。石歧湾不大,形状像把锤子,同河岸相通的是一条笔直的街道,仿佛是锤子的柄。街道也不宽敞,两旁都是门面,杂货铺、饭铺、渔具店,什么店铺都有。小乐的叔叔走得很快,眨眼不见了踪影。小乐陪着我,慢慢沿街行走。一路上,小乐絮絮叨叨,说哪家店的饭分量足,哪家店的女主人热情。主街走完了,那锤子的部分是居民区,我们就止步了。返回时,小乐请我在一家馄饨店吃了一碗馄饨。我们就着馄饨汤吃了两张荞麦饼。

回到河岸边,小乐找到了一块石头,我们像前一晚一样并肩睡在石头上。这一晚我睡得十分香甜,第二天早上,太阳升得老高了才自然醒来。小乐不在身边,估摸是回木排上了。可是,当我朝河湾里张望时,才发现木排全不见了,一艘也没有。我呆住了。我在河湾里守候了一上午,小乐和他叔叔始终没再出现,十有八九是抛下我走了。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