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2年第3期|张新颖:得书记
张新颖,一九六七年生于山东,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作品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著作《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九讲》《沈从文的前半生》等;当代文学批评集《栖居与游牧之地》《双重见证》《无能文学的力量》《置身其中》《当代批评的文学方式》《斜行线》等;随笔集《迷恋记》《有情》《风吹小集》《读书这么好的事》等;诗集《在词语中间》。曾获得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第一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等多种奖项。
得书记
□ 张新颖
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失书记》,一位朋友说,何不再写一篇《得书记》?
这如何写法?我不是藏书家,没有什么珍稀的宝贝;普通的书又不算太少,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一一交代。就挑几本,说说来历和相关的人事吧。
其实也不是挑,不需要在书架前逡巡,它们就在记忆里,牵连着不同时期的经验涌出,漫过书的形式和内容本身。
一九八五年上大学,中文系男生宿舍在复旦东区的十五号楼,我住三楼,对着楼梯口。八三级住二楼,有我的一个中学校友,也住对着楼梯口这间。我赶紧来见他。他读高中时就在《青春》上发表了小说,这可不是件小事,马上传遍整个学校。两个人坐在桌子和床之间的窄道里说话,说得磕磕绊绊,倒不觉得尴尬——原来他是和我一样不善言谈的人。沉默的间隙,他伸手从床上靠墙放着的一排书里抽出一本,送给我。
《麦田里的守望者》,施咸荣译,漓江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第一版。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印成“塞格林”,我用钢笔给“格”和“林”划了个对调符号。要到后来我才知道,一九六三年作家出版社以内部资料的形式出过这本书,就是施咸荣翻译的。我们大学时代读的塞林格,除了这本,还有《九故事》,班里那几个写小说的兄弟,差不多把《九故事》当成了短篇写作的秘笈,说起来,那可真是“抓香蕉鱼的日子”。
《麦田里的守望者》到现在出了很多版本,我自己就有不少,但一直保存着师兄送的那本。我们凑在一起的时候很少,都不是爱交际的人。回想起来,有两个很深的印象。一是某天傍晚远远地看见他,一个人踢足球,对着一面墙,踢过去,弹回来,再踢过去;再就是,有回不知道怎么聊起写作,他说,如果写八十年代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变化,就要写成《伊甸园之门》这样的东西。
我在中央食堂前的书报亭买了Morris Dickstein这本书,有些激动地读过一遍,上面画满了直线和波浪线。很多年之后,有一次我代陈思和老师当代文学史的课,一个学生录了音,整理成文,题目是《重返八十年代:先锋小说和文学的青春》,开篇讲的却是《伊甸园之门》这本书,以及八十年代中后期它在校园里的风行。
师兄毕业后回山东,在省广电中心工作。我大三下学期实习,他那时候下淄博记者站锻炼,我联系了他,就到淄博去跟他同吃同住,跟着出去采访,过了很快乐的三个月。
大概是读研究生期间吧,我在老孙头的宿舍看他买的英文旧书,看的时间有点长,猛然听到他说:“这本送你了。”
我略有吃惊,却也没客气,带回了自己的宿舍——兰登书屋出版的《弗罗斯特诗选》(The Poems of Robert Frost,First Modern Library Edition,1946)。
老孙头和我同班,从本科到研究生,所有人第一次见他,先注意的一定是他的高,而且瘦。这么一个挺拔的内蒙小伙,不知道怎么被喊成老孙头。读研期间我在台湾文学上花过一些工夫,那时候最大的困难是找台版书,图书馆要么没有,要么有,你也得开了证明才能看。幸亏有老孙头,我沾他的光,读到不少。他的导师专研台湾文学,他从导师那里借来,看完了我看,还回去再借。王文兴的短篇集《玩具手枪》和《龙天楼》、长篇《家变》和《背海的人》,欧阳子的短篇集《秋叶》,等等,就是这样有借有还,匆忙认真地读来的。我有一阵子写过几篇台湾作家作品论,所以动笔,其中的一个心理原因或许是,看了要赶快记下来,否则就忘了,没法重新读;假设这些书是我自己的,未必能产生这样的紧迫感。
老孙头读完研究生到上海大学教书,我和同学小乔骑自行车去看他,他的宿舍前有个院子,院子里竟然有口水井。大夏天,我们汗淋淋地找到他,他从水井里提上来一个大西瓜。现在想不起那个地方的具体位置了,当年隔不远就是农村,如今自然是被城市覆盖了。
很多年过去了,那本《弗罗斯特诗选》依然是我常常翻阅的书,随手翻开,读三五页,放回去;下一次,也许一两页。好像从来没有一次从头读到尾。几年前在我的“中国新诗”课堂上,讲到卞之琳的《鱼化石》,第一句“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忽然想起弗罗斯特的Devotion,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这首短诗:
The heart can think of no devotion
Greater than being shore to the ocean-
Holding the curve of one position,
Counting an endless repetition.
写完了,才松一口气:万一写到一半忘记了怎么办?定了下神,对学生说,参照一下,这也是一种“怀抱的形状”——海岸朝向大海的“怀抱的形状”。
一九九二年夏天我进《文汇报》当记者,万般不舍学校生活,一有空就往导师家里跑,坐在贾植芳先生的书房兼客厅里,听先生聊天,仿佛还停留在学生时代。
有一天先生送我德国传记名家爱米尔·路德维希的《人之子》英文本(The Son of Man,Liveright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45),说他年轻时候读过这本耶稣传,他同时代的留日学生孙洵侯一九三七年出过一个译本,希望我能重新译出来。
先生一向重视翻译,四十年代末译恩格斯《住宅问题》,五十年代初译《契诃夫手记》;他也一向喜欢推荐书给身边的年轻人翻译,我随手就能举出几个例子,如任一鸣译《勃留索夫日记抄》,谈蓓芳译《晨曦的儿子——尼采传》,陈广宏译《一个中国人的文艺观——周作人的文艺思想》。《晨曦的儿子》先生自己早年翻译过,译稿却在动荡的生活中丢失,谈蓓芳的译本出版后,我见过先生的兴奋。
《人之子》也就十四五万字,我用了将近一年半时间。整个过程都是在一个近二十人共用的办公室里进行,在写完新闻稿之后人来人往的喧闹中,或是晚上空荡荡的安静里。那时候的电脑,DOS系统,文字处理用WPS,输入法正处于初期的竞争状态,我学的是报社推行的一种,现在都记不起来叫什么名字。译稿完成,打印在分页折叠、两边有洞眼的打印纸上,叠起来很厚实,拉开来很长,像一条窄窄的道路。
书在一九九八年初出版,那时候我已经回学校读博士快两年了。
外滩那座《文汇报》社大楼,后来消失了;那个几乎占半层楼面的办公室,我工作了四年的地方,想起来很是怀念,那里的同事一位位都那么善良,宽容地看着新进来的小青年拿着一本英文书对着电脑打字。先生离世已经十多年,他给我那本书,是将近三十年前的情景了。
二〇〇二年春天,我去韩国釜山大学做交换教授,住学校的国际公寓。房间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东西,桌子上却端端正正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夹着一张英文手写纸条:“如果你喜欢,请收下。祝生活愉快!住在这里很不错。我是你来之前的房客。”
——挺让人温暖的,是吧?
书是Three Novels of Ernest Hemingway(Charles Scribner’s Sons,1962),包括《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和《老人与海》。这三部小说,我大学时都读过中译本,没想到英文本还能合成一本书。既然不期而遇,闲着的时候就随手翻翻,翻到哪页读哪页,断断续续消磨掉不少时光。
认真读的,倒是导言。每部作品都有一篇导言,作者依次分别是Malcolm Cowley,Penn Warren,Carlos Baker,这三个人,哪一个我敢轻忽懈怠?更何况,Malcolm Cowley,看到这个名字我立即想到年轻时读他的《流放者的归来》——眼前展开他为《太阳照常升起》写的“Commencing with the Simplest Things”,时时唤起当年读那本书的印象,感受交织叠印,惊奇莫名:仿佛时间掉了个头,去捡拾起将近二十年前的几片光影。
《流放者的归来》与上面提到过的《伊甸园之门》是同时出版的,一九八五年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了一套“美国文化史论译丛”,其中的这两本,最受年轻读者欢迎,那些年读中文系的,不少人到现在应该还有印象吧。如果你注意细节,会发现这套书作者的名字,都直接写英文,并不译成对应的汉字(我这篇短文有意照此处理),仅此也透露出一点点时代氛围。
二〇〇六年秋,我到芝加哥大学做访问教授,讲两门课之外,空余时间大多在图书馆里闲散打发。Regenstein图书馆门口,常有剔除注销的书,免费给读者。我有时会翻上一会儿,但考虑到回国行李的重量,没有拿走的念头。有一次忽然想,做个纪念也好啊,就挑了两本:
Memoir of Thomas Bewick(Written by Himself 1822-1828,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61),选这本,是因为里面有多幅木刻,动物和鸟,一刀一刀精细不苟;
另一本Memories of Scarritt(by Maria Layng Gibson, Cokesbury Press, 1928),这个年份的出版物,在国内的图书馆,还不能随便看呢。拿回去一翻,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明信片,笔迹和邮戳都清晰可辨,时间更早:一九〇六年圣诞节。
某年宋明炜回国,送我一本埃德蒙·威尔逊的文集,The American Earthquake(First Da Capo Press edition 1996),说是花一美元买的。明炜知道我的阅读喜好,他不知道的是这本书还被我派了别的用场。
据说很久以前,中文系研究生的专业英语,以《阿克瑟尔的城堡》(Axel’s Castle: A Study of the Imaginative Literature of 1870-1930)作教材,但没几年这位老师出国了,后来的老师有后来的教材和教法。我自己学专业英语课用什么教材,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到我招博士生的时候,面试有一个环节是英语口试,我用一个简单的方法:考生面前放一本《阿克瑟尔的城堡》,请他随便翻开一页,读一段,然后翻译成中文。
明炜送我这本书之后,考生面前放的就是两本威尔逊了。
有那么几次,我忍不住问了一个我其实知道答案的问题:你看看这两本书的作者,你知道他吗?知道多少?
感谢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诚实:不知道。
一个大批评家,但现在过世了。前几年我开一门读书的课,恰逢他的《到芬兰车站》中译本出版,就让学生读这本书,讨论了一次。但也就只此一次而已。
明炜任教的韦尔斯利,我去过两次,每次他都会谈到纳博科夫,还带我去看纳博科夫当年在此教书的研究室。到他家里,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送我,《劳拉的原型》(The Original of Laura, Alfred A. Knopf, 2008),纳博科夫最后一部小说,写在卡片上的原稿,书即由手写卡片影印而成。明炜指指书架,说自己还有一本;然后又抽出一本《布罗茨基英语诗集》(Collected Poems in English,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02)给我,说这个他也还有一本。他喜欢一本书买好几本,似乎时刻准备送朋友。
二〇一五年秋天,明炜带我逛哈佛周边的书店,他选了一本波拉尼奥的小说Woes of the True Police-man(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2),结完账出来,他把书递给我: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