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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艰难时世中的薄暮之光
来源:文汇报 | 孙小宁  2022年06月22日08:31

北欧的电影大多悍猛、冷硬,在此,你好像特别能感受到高纬度国家气候赋予的某种特性。看一溜片名:《黑暗中的舞者》《反基督者》《忧郁症》《穿过黑暗的玻璃》,要不就是《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虽然电影不尽属暗黑系,但观影的心情肯定不可能从头到尾灿然舒爽。当然,这也让这里的宝藏导演风格卓然,没有重样的,而我近来好上的,是芬兰导演阿基,全名阿基·考里斯马基。

他是怎样杀入我的视野?起点或者埋在20年前那张《十分钟年华老去》的导演合集里,但是几大影院近几年的主题排片更有助推力,以至于,春节惟一一次朋友家友聚,她让我选个片子一起观影,想都没想我就选了个《浮云世事》,且一点儿不担心“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那种悲凉艰辛,坏了难得一聚的心绪。因为,就我看过的阿基系列,除了八十年代那部《火柴厂女工》属暗黑到底,其他以至后来的作品,苍凉中总带有一抹暖色,那是真正的薄暮之光(此处也借用他一部片名),照着酒吧痛饮后失意摇晃的身影,也照着清冷码头,那些找工作的失业人群。看一路躲在货轮舱,偷渡到芬兰的叙利亚男,终于在垃圾筒边被餐厅老板收留,其实也就预见,那身处叙利亚战火中被他忧心挂念的妹妹,同样能被芬兰好心人相帮着重聚。听她轻吐一句:“死是容易的,但我仍想活着。”你便仿佛听到了阿基所有人物的潜台词。

说到底,薄暮之光,就是人在这个世上,不想被摧毁的最后一缕希望。也因为已近穷途末路,那道光才显得宝贵,能让人生起“人间值得”的珍惜。电影用光影为希望续命,只不过具体到每个导演,侧重点不同。阿基的电影,是那种社会进程中的现实主义底色,人物生活在困顿边缘,家庭成员简单,没有亚洲电影中祖孙三辈七大姑八大姨间的关系缠绕,也不活在国族历史久远的阴影夙怨当中。工厂、酒吧、赌场、餐厅、码头乃至垃圾转运站,是其基本生活空间,银行、警察局、监狱、救济收容所、职介所,则是另一类,正好一窥芬兰国家社会机构运作的诸层面。

片中的人物生活内容简单,酒品菜品更寡淡,饶是如此,还是捉襟见肘、穷于应付,得一刻不停地给自己挣活路。

电影元素简约,简约中选最简约,就是我选的这部《浮云世事》。因为《勒阿弗尔》《希望的另一面》两部中,还涉及移民问题;《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里面的梗像片名一样隐喻无限。相比之下,《浮云世事》就是一对夫妻挑起的戏,以一当十,阿基“冷面笑匠”的电影功力,尽在其中。

一对普通夫妻的日常,故事线几个词串起,便是:工作、下班,失业、找工作、受挫、再找……找工作是生存的刚需。因为没了它,家中分期付款的摇控电视就被搬走,家具也会被收回,后半段家里已渐显空荡,虽没到“吃壁纸”的地步,但是,还是带着你和他一起焦虑,盯着他们分分钟的行动线,对每个丢过来的机会,忍不住帮他/她分析。

的确不容易。男人会开车,貌似有一技之长。但找到同样的工种需要体检,偏偏身体不过关,连带着车本儿也给没收了去。女人餐厅解散前已做到领班,出去找工作,直示可以从洗盘子做起,但人家只说:做这个你也年岁大。根本不留余地。好容易通过私中介找到小店雇用,雇主又是一个不给纳税也不给工资的无赖主。男人出面为妻子讨薪,拳头没扬起,先就吃了对面一群揍。阿基的电影里,这已是男人在劫难逃的宿命——《天堂孤影》中的男主人公,是遭情敌嫉恨。《希望的另一面》中的叙利亚偷渡男,则是街上的混混看他不顺眼。《没有过去的男人》中的男主,挨揍后直接丧失了记忆与身份。《薄暮之光》中则是因向害他入狱的犯罪团伙复仇……但是也要看到,这个地面上的男人如若挺过了这关,便是死地后生。尽管伤痕累累,叙利亚男最后躲在暗处,仍要目送妹妹走进移民局。没有过去的男人,则真的展开了另一种人生。至于《天堂孤影》中那位垃圾转运工,被暴打反而不犹豫了,直接就将女朋友从貌似阶层优越的男人那里追回度蜜月。

如果你喜欢某种对生活的一切无限隐忍但也超有抗力的“内刚”,大概率就会喜欢阿基镜头下的人物,也包括里面的女人。准确说,就是御用女主卡蒂·奥廷宁。铁打的卡蒂流水的男主。看过阿基一系列戏,只有《升空号》《薄暮之光》等少数几部女主非她,其他就由她全包。非常有辨识度。

以通常眼光看,她算不上绝世美人,但是年轻时的灰眼珠里,要魅惑还是有。演着阿基一系列电影,她也好像随角色一起在历尽沧桑,到了《浮云世事》,眼角的皱纹与一脸憔悴,真就是人到中年被生活打上的印记。但同时,该有的成熟、审慎、妥协与果决,一样不缺,处处是火候。

《浮云世事》开场六分钟起的小高潮,戏眼就在她,只短短几分钟,气场全开——时间:早晨。地点:餐厅。各种准备中。客人没到,厨师突然就在后厨间犯了病。一手举刀,众人僵立。高大壮硕的门卫先冲上去制服,镜头偏偏不给两个关键人物。典型的声画不对位。打斗中止,门卫转出来,手上已经是血淋淋。说时迟那时快,身为领班的她冲将进去,照旧是闻其声不见其状,最后拿刀出来的是她。呼吸不喘,神色不动。给门卫包扎时,正好二人同框,一个瘦削,一个高大,男女的反差点一派鲜明。重要的是,让男人去医院,只一句:马上。和男人一样的不多话。

阿基的人物台词少到不能更少。甚至同一屋檐下互相支撑的夫妻,彼此也不靠温言软语。男人说我失业了(没有表情,也不带解释)。妻子此时绝不会上前相拥,当然更不会歇斯底里爆发几个“为什么”。好,失业就失业。此处划句点。没有再多。卡蒂·奥廷宁灰色的眼珠里永远透着一种坚韧,身形笔直如树,这会让男人,也让观众知道,男人再怎么着,这个女人不会垮下去。男人出门找工作,尚放不下自尊与骄傲——“专业人士不依靠好运,我要挑一下选择更好的。”女人此时只是递出提前做好的打包盒饭。

卡蒂·奥廷宁令人印象深的就是那挺直的腰板与动作的果敢麻利。这更对比出,同样寡言少语的男人,体姿到言语的那股笨拙的“卡”劲儿,电影也常从这里“卡”出笑点:为了生活孤注一掷,男人决定奔赴赌场,你道他从里面转出来,到底是赚还是输?身形伟阔的丈夫,将自己生生“卡”成一个猜不透的牌面。既像是欲给人惊喜的伪装,又像是留给人“输光了”的心理准备。当然,转出的谜底是后者,但女主人公也稳稳接住。卡蒂·奥廷宁的表演有这种令人信服的冷静,反倒是作为观众的我们,被这最终落下的靴子,整出一番大笑,这就是阿基的幽默套路。

沉默与卡顿,在此片中成为一种句式停顿。之后的出其不意,便是回馈给观众的心理释放了。前半段是找工作一通的受阻,后半段便是得遇贵人,前老板的赞助。女人终于有机会开一家餐厅,这就得集合旧众。这段戏我每每看着,都有一种芬兰版《七武士》招兵买马的即视感:英雄落魄,各散江湖,是流浪汉、是修鞋匠,也是酒鬼。一个一个去找,有酒瘾的直接送戒酒所。之后重聚敞亮的新餐厅,个个宛如新生。连之前犯过病的厨师,商量起菜品,也很是专业人士的表情……转到餐厅开张,先又是一通“卡”:墙上挂钟分秒在向饭点儿挪移,众人各自直立,等待,好半天门可罗雀。街面冷寂,让人怀疑选错了地址。终于有一位靠近,到门边看了牌子就离开。再来一位胖子食客,对着菜谱反反复复翻呀翻,那叫一个磨蹭。空气凝结,唯有挂钟滴滴哒哒声,希望的汽球即将崩破,而这时,哦,人家胖子下单了。镜头再转,哇,满座。这还不够,电话响,晚上还有个团体订餐。

真喜欢阿基电影中的餐厅戏。不为美食——这你想都别想,只为这里的众生。当初,我也是看《希望的另一面》时,看那个收留了叙利亚难民的餐厅转而变成日料店,毫无防备给整得一顿爆笑。镜头前一秒钟,厨师还在恶补日料菜谱,再一转,几个高大威猛的芬兰服务员、厨师再加领班,就一水儿的和服,开门迎客。高大的北欧人站成一排的尬姿,真让人乐不可支。又实在是理解,他们就是生活给逼的:没法儿整啊。

没有多余的故事线,不做人物的情绪抒发,阿基的电影,却有这些冷幽默,实现着某种银幕上下的交汇流动。当然,他还有另一个长项,就是音乐。《希望的另一面》最开始让我动容,就是有一首幽幽地唱给母亲的歌。《火柴厂女工》《浮生世事》不止一处用了老柴的《悲怆》,前者是青春生命的哀悼,后者是逝去平静生活的祭典。都是阿基人物的心曲,它们让银幕画面变得潮润,也唤起你对很多经典电影的回忆。

而我联想最多的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那几部。那种电影史上的穷人的电影,早期的“无产阶级三部曲”(抑或叫“蓝领三部曲”)是,后面的《希望的另一面》等也是。同样的悲悯,只是泪笑冷热之别。意大利电影,有一种声响的世界,是由人物开口说话的腔调起伏构成。拖长了如波浪般无限推展,短促密集了又有如小鸟叽喳般琐碎。德·西卡《偷自行车的人》中就有一幕:父子俩为丢失的车四处奔走,急得跟什么似的。偏偏逢雨,便躲在路边屋檐下。那里也站着一堆神学院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剧本上描述“他们像一群白嘴鸦似的叽里呱啦地吵个没完”。越是如此,越衬出父子俩焦虑、落寞。待到偷自行车的行为被发现,父子一起穿过人群,儿子终于牵起大人的手,你在此刻不落泪都难。而回到阿基人物情境,他们悲催处固然有音乐起,但绝不会有这些旁衬。电影卡到他们的身形,就像荒野中一棵孤木,醉酒到家的姿势都像,都是不打弯的直接扑地,而第二天爬起,生活继续。

在阿基之前,你在银幕上见到的属于穷人的悲喜柔肠,多还是有出口宣泄映衬的那种。到了阿基,则决然是另一种。芬兰人是不是禀性都这样,没有接触没有发言权。但是,重要的是,这样的芬兰人通过阿基的电影被我们看到,也仿佛看到疫情流调报告中最辛苦的那些人。

“我不需要怜悯,树木照样生长。”阿基电影中男主角看似笨拙的“卡”,那种漠然的隐而不发,有这种冷然傲骨,但从另一方面,将生存意志从身体与灵魂中再次“拨”出来,他们也需要这种缓慢来做力量积蓄。